宋文京
弘一法師(1880~1942)俗姓李,名文濤,字叔同,別號晚晴老人。原籍浙江平湖,生于天津。早年就學(xué)于上海南洋公學(xué),擅長書法、繪畫、篆刻、詩詞。1905年留學(xué)日本,入東京美術(shù)學(xué)校學(xué)習(xí)西畫,旁及音樂、戲劇,造詣甚深。1910年回國,至上海任刊物編輯,并加入柳亞子發(fā)起之南社,繼至杭州,在師范學(xué)堂任教。1918年出家于杭州虎跑定慧寺,同年受戒于靈隱寺,常往來于嘉興、上海、溫州等地,并潛心著述。1928年入閩,常居廈門南普陀及泉州承天、開元等寺,弘揚南山戒律,創(chuàng)設(shè)“南山律學(xué)院”,曾蒞青島湛山寺講律弘法。1942年,圓寂于泉州溫陵養(yǎng)老院。1999年曾被《中國書法》《書法導(dǎo)報》等媒體及專家評為“二十世紀(jì)十大書法家”之一。
弘一法師生于1880年,于1942年圓寂,享年62歲。1937年,弘一法師曾在青島生活大約半年,在日寇兵燹將臨的非常年月里與青島有了一段因緣。青島,建市于19世紀(jì)末,因而這座城市成長的軌跡恰與法師的人生歷程有許多節(jié)奏相合之處,令我輩后學(xué)頗多感慨。
一
1937年5月,弘一法師在福建漳州。青島湛山寺倓虛法師派夢參書記持函來,請法師前往青島度夏,安居講律。
倓虛法師后來回憶道:“二十五年(1936年)秋末,慈舟老法師去北京后,湛山寺沒人講律,我對戒律很注意,乃派夢參師到漳州萬石巖把弘老請來?!眰勌摲◣熡X得:“我的意思,把中國(當(dāng)然外國來的大德也歡迎)南北所有大德,都請到這里來,縱然不能久住,也可以住一個短暫的時期,給大家講講開示,以結(jié)法緣。因為一位大德有一位大德的境界,禪弟子之中,止不定與那(哪)一位大德有緣;或者一說話、一舉動,就把人的道心激勵起來。這都是不可思議的事!”在倓虛看來,弘一法師可以稱得上是高僧大德了。
接倓虛法師函后,弘一法師欣然赴約,但“約法三章”:到青島后,一不為人師,二不開歡迎會,三不登報吹噓。
農(nóng)歷四月初五,弘一法師帶著弟子傳貫、開仁、圓拙一行從廈門啟程,他所有的行李只有被單、帳子、幾件補過的衣服和幾本律書。初七到上海,葉恭綽等在法寶館請他午齋,法師唯恐葉先生致電湛山寺迎接,特改乘別的船只。四月十一日(1937年5月20日),弘一法師到達湛山寺。
時在湛山寺修行的一位火頭僧在《弘一律師在湛山》一文中回憶:“弘一律師坐的船到了,湛山住持倓虛法師,疾忙帶著道俗二眾,預(yù)先到碼頭去迎候。寺中剩下的全體大眾,都披衣持具分列在山門里兩旁,一齊在肅立恭候著?!又诙幌聛淼?,立時大家的目光一齊射在他身上。他年近40來歲——其實58歲了,細(xì)長的身材,穿著身半舊夏布衣褲,外罩夏布海青,腳是光著只穿著草鞋,雖然這時天氣還很冷,但他并無一點畏寒的樣子……”
弘一法師初到湛山寺,先受大眾請講開示,繼而講戒律。單是第一堂課就準(zhǔn)備了七個小時。倓虛法師在《影塵回憶錄》中言:“上課不坐講堂正位,都是在講堂一旁,另外設(shè)一個桌子,這大概是他自謙,覺得自己不堪為人作講師吧?!蛩麣饬Σ缓茫v課時只講半個鐘頭,像唱戲道白一樣,一句廢詞沒有。”
二
弘一法師在湛山寺期間,還發(fā)生了一件事。
當(dāng)?shù)氐闹熳訕驅(qū)④妼k慈善及佛事很熱心,對弘老也仰慕多時,欲拜訪,弘一法師也樂意,就接見了他。有一天,時任青島市市長、海軍司令的沈鴻烈在湛山寺請朱將軍吃飯,朱將軍說:“可請弘老一塊兒來?!鄙蚴虚L很是同意。第二天臨入席時,弘一法師寫來一張字條,是一首偈詩:“昨日曾將今日期,短榻危坐靜維思。為僧只合居山谷,國士筵中甚不宜。”
弘一法師此時已出家近20年,他的境界與紅塵中人已相去甚遠(yuǎn)。
但弘一法師又絕非不問世事,他身上有大無畏的精神,有愛國愛教的根本。
1937年,日軍大舉侵華,青島成了軍事重地,日軍兵臨城下,形勢十分危急。弘一法師致書友人:“青島或可無戰(zhàn)事,惟(唯)商民甚困苦耳。朽人此次居湛山,前已約定至中秋節(jié)止。(中秋以前不能食言他往,人將譏為畏葸。)”
又有函曰:“朽人前已決定中秋節(jié)乃他往。今若因難離去,將受極大之譏嫌。故雖青島有大戰(zhàn)爭,亦不愿退避也?!?/p>
這一年中,他寫過多張“殉教”字幅,他說:“為護法故,不怕炮彈?!庇纱丝梢娝膱砸闳烁?。
到了九月十五以后,青島的天氣漸涼,弘一法師因習(xí)慣南方氣候,因此決定重返廈門。
在啟程臨行的前幾天,湛山寺眾僧又請他作了最后的開示。弘一法師深情地對大家說:“這次說句最懇切、最能了生死的話——”
沉默片刻,他忽然大聲說道:
“就是一句——南—無—阿—彌—陀—佛!”
三
弘一法師在青島講律的同時,書法仍是他日常的重要事情之一。
有關(guān)他此間書法活動的文獻記錄頗多。
他在剛到青島寄出的一張明信片上寫道:“今晨安抵青島,諸事順適,乞勿念。以后五個月內(nèi)通訊,乞寄青島湛山寺弘一收。便中,乞寄下‘四尺煮棰單宣紙若干張。命紙店工人對裁開(如下圖)卷好,惠施與朽人為感。不宣。五月二十日演音啟。”嚴(yán)謹(jǐn)周到的弘一法師特意在明信片畫下了紙要縱向裁開的圖樣,要對方備好宣紙寄給他,用來書寫經(jīng)文和嘉言。
倓虛法師在回憶錄中說:“在臨走的前幾天,給同學(xué)每人寫一幅‘以戒為師的小中堂,作為紀(jì)念,另外還有好些求他寫字的,詞句都是《華嚴(yán)經(jīng)》集句,或蕅益大師警訓(xùn),大概寫了也有幾百份(幅)?!笨上В裉煸谇鄭u很少能碰到弘一法師的法書遺墨。
在青島期間,法師曾書墨寶的記錄還有:5月間,蘇州靈巖山請題“印光、真達二老像”手卷,法師為題二偈;7月,手書《殉教》橫幅以明志,并題跋語“曩居南閔凈峰,不避鄉(xiāng)匪之難;今居?xùn)|齊湛山,復(fù)值倭寇之警。為護佛門而舍身命,大義所在,何可辭耶?……”啟程返廈門臨上船前,以手書《華嚴(yán)經(jīng)凈行品》一卷,贈予夢參法師,以酬謝其半載護法之勞。
由以上史料可見,弘一法師對于書法非常勤勉用功,這時,他的書法已經(jīng)深具個人面目,清絕人間,脫盡煙火氣,同時又有自己結(jié)字、用筆、布局的獨特潔凈感。
弘一法師的一生有兩個很大的謎:一是人生并無大的變故卻突然皈依山林,一心向佛,而且主修清規(guī)最多的律宗;二是曾經(jīng)是全面的藝術(shù)大師,在出家后諸藝放下,卻為什么獨獨保留了書法作為其終身藝事,成為他生命的重要一部分。
其實在1918年出家之時,他也曾把書法和其他藝術(shù)都當(dāng)作身外之物一起放下過,他把許多涉藝物什分別捐給一些機構(gòu)或者分贈給師友。后來,弘一法師在精嚴(yán)寺研讀佛經(jīng)時,一位陌生的青年慕名向他懇索墨寶,法師已決心拋棄一切藝術(shù)舊業(yè),寫與不寫間,覺得很為難,便與范古農(nóng)講起此事。范老居士認(rèn)為,若能寫些佛語,令人喜見,以種凈因,也是弘法之事,有何不可?法師覺得言之有理,從此以后,備置文房四寶,也以寫字修行弘法、結(jié)緣。
如此看來,弘一法師寫字更多的是表達對佛的敬畏、對因緣的惜福、對布施者的尊重、對修行者的共勉,書法藝術(shù)的意義倒是第二位的。他曾刺舌瀝血來書寫佛經(jīng),后因身體太虛,常常頭暈,印光大師勸他愛惜身體才能弘揚佛法,他才少寫了。
也恰恰因此,弘一法師的書法是透徹而真誠的,是人書合一的,不是為書法而書法,因而在近現(xiàn)代書法史上獨具風(fēng)范。
四
弘一法師的摯友夏丏尊先生在《弘一大師永懷錄》中評價他:綜師一生,為翩翩之佳公子,為激昂之志士,為多才之藝人,為嚴(yán)肅之教育者,為戒律精嚴(yán)之頭陀,而卒以傾心西極,吉祥善逝。其行跡如真而幻,不可捉摸,殆所謂游戲人間,為一大事因緣而出世者?,F(xiàn)種種身,以種種方便而作佛事,生平不畜徒眾,而攝受之范圍甚廣。
如弘一法師的傳奇人生一樣,他的書法也可以稱之為“絢爛之極,歸于平淡”,“豪華落盡見真淳”。
弘一法師在俗時的字跡可見他的才氣和苦功,他曾精研過許多碑帖,動手臨習(xí)過的就有《石鼓文》《天發(fā)神讖碑》《十七帖》《張猛龍碑》《始平公造像》《楊大眼造像記》、黃庭堅《松風(fēng)閣詩帖》等,這一臨寫的過程,不僅使他的書法浸染了大量的傳統(tǒng)氣息,更為日后的變化打下了堅實而豐富的基礎(chǔ),使他具備了更多的藝術(shù)思維和發(fā)揮空間。
出家后,他的精神境界脫盡塵俗,書風(fēng)也為之一變,更加走向簡約、純凈、和平、清雅、莊嚴(yán)、恬靜。讀他的字,會讓人自然而然地心平氣和,沉浸于無上清涼的審美感受,那種既純熟又率真稚拙的書風(fēng),確實已成為弘一法師的曠世絕響。
葉圣陶先生評價弘一法師的書法時,寫出許多人內(nèi)心的感受:“弘一法師近幾年來的書法,有人說近于晉人。但是摹仿的哪一家呢?實在指說不出。我不懂書法,然而極歡喜他的字。若問他的字為什么教我歡喜?我只能直覺地回答,因為他蘊藉有味。就全幅看,許多字是互相親和的,好比一堂溫良謙恭的君子人,不亢不卑,和顏悅色,在那里從容論道。就一個字看,疏處不嫌其疏,密處不嫌其密,只覺得每一畫都落在最適當(dāng)?shù)奈恢?,移動一絲一毫不得。再就一筆一畫看,無不教人起充實之感、立體之感。有時有點像小孩子所寫的那樣天真,但一邊是原始的,一邊是純熟的,這分別又顯然可見??偫ㄒ陨系脑?,就是所謂蘊藉,毫不矜才使氣,意境含蓄在筆墨之外,所以越看越有味?!?/p>
弘一法師與青島的因緣,不僅以他對佛理的精通,高風(fēng)懿德,還以他書法的空靈高妙,至今仍影響著許多人。
(責(zé) 編 子 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