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杰
熟悉裴艷玲的戲迷都知道,快人快語的她對當(dāng)下戲曲界一味求新、亂排新戲的現(xiàn)象極為反感,但裴先生也絕非偏執(zhí)的抱殘守缺之輩,她很清楚,一個劇種要生存下去不能沒有新戲,新戲要排,只是不是他們那種排法。近年來裴艷玲陸續(xù)有新編京劇上演,從當(dāng)年的“示威”之作《響九霄》到《趙佗》再到最近上演的《桃園三結(jié)義》,裴艷玲的新戲都帶著其鮮明的個人烙印,也從起初的率性隨意逐漸回歸傳統(tǒng)。
2009年的《響九霄》對裴艷玲來說意義很大,這是她改唱京劇以來排出的第一部反響強烈的大戲,也為她斬獲了戲劇界的最高榮譽——“梅花大獎”。但說起排這出戲的機緣,裴艷玲卻一再強調(diào)只是為了“玩”,因為有人指摘她只會演老戲不會排新戲,她便“示威”排了這出《響九霄》,剛好也可以爭取獎項為劇團支撐門面。從劇情設(shè)置來看,選取一個有先進性的歷史人物,抓住其人生中一個或幾個重要事件,展現(xiàn)其人格操守或家國情懷,末了來一大段反二黃抒情,這都是當(dāng)下最“流行”的新編戲套路。但和一般的新編戲相比,《響九霄》又顯得很特別,盡管采用了話劇式的敘事和“高大上”的主題,卻根本沒把它們當(dāng)回事,整出戲更像是一臺裴艷玲舞臺藝術(shù)匯報演出——我們在其中看到了第一次貼片子唱旦角的裴艷玲,知道了她當(dāng)年能連續(xù)擰七十個旋子,領(lǐng)略了其“京梆兩下鍋”的本事,然后不得不佩服其花甲之年還能演哪吒武松,最后聽到那段聲淚俱下的反二黃時更是只能膜拜了……總之劇情只是線索,角兒才是中心。臺上人演得過癮,臺下人看得癡狂。然而,終究是太過火了點,反復(fù)出現(xiàn)的戲中戲難免引得觀眾出戲,教唱梆子等橋段與劇情也沒什么關(guān)系(唱京劇也完全可以),“戲是我的天,戲是我的魂”也太像是裴艷玲本人的藝術(shù)宣言而非響九霄的心聲(戲里的他好像更看重政治理想的實現(xiàn))。
從戲的角度來說,這頗令人遺憾,畢竟,單憑幾個光彩奪目的碎片,筑不成夢中的七寶樓臺。我們也許可以從這些斷片中看到一個藝多不壓身的裴艷玲,但卻怎么也拼不出那個有血有肉的響九霄。不過既然裴先生自己坦言這只是“玩”,我們似乎也不必如此認真。但“玩”完之后,她并沒有就此收手,而是又創(chuàng)排了《趙佗》和《桃園三結(jié)義》,相比此前的率性,這兩出戲游戲的成分明顯少了很多——這兩次,她是認真的。
《趙佗》上演于2014年,主人公趙佗是秦漢之際稱霸一方的南越王,戲里講他年少辭母出征嶺南,用智慧降服百越并收獲了越族公主的愛情。呂后專權(quán)時對嶺南虎視眈眈,甚至派人逼死趙母以激怒趙佗,趙佗痛不欲生,但牢記母親遺訓(xùn),始終沒有向中原王朝宣戰(zhàn),保住了嶺南一方水土的和平。從劇情來看,這也屬于典型的選取歷史人物挖掘先進性的套路,但和響九霄相比,趙佗這個人物與現(xiàn)實中的裴艷玲本人沒有多少相似性,這使得其在表演的時候能專注于角色而非自我表達。加上沒有了評獎的壓力和“示威”的意圖,這出戲在各方面都顯得平和從容了許多。全劇依然遵循了以角兒為中心的原則,趙佗或者說裴艷玲仍是全劇的重中之重,但這一次顯然掌控了分寸,不論是前半場的開打還是后半場的擊鼓,都能融入劇情而不顯得突兀。
此外,和《響九霄》相比,《趙佗》給了其他角色更為充足的表現(xiàn)空間,夾在父親和愛人之間的俞慧公主顯然比苦苦單戀的曉霞更有張力,趙母表現(xiàn)凜然大義的大段演唱也是全劇的主要看點,主要配角的幫襯也使得整臺戲更有層次感。如果說《響九霄》的毛病在于“散”,演員每每脫離角色進行自我展示,那么《趙佗》就是把戲“合”了起來,在凸顯主角魅力的同時保證了劇情的流暢和人物的豐滿。不過《趙佗》仍堅持了以演員的表演為中心,而非主題先行的“話劇加唱”,這一點和《響九霄》一脈相承。盡管也還是一波三折的劇情和“舍小家保大家”的主題,但從全劇來看,演員精彩的唱做才是第一位的,看完戲后觀眾印象最深的還是裴艷玲精彩的開打,張慧敏荀派花旦的做派,老旦馬麗嬋的唱功,甚至是小太監(jiān)在送趙母路上表演的那一段貫口。像第三場講番王埋下伏兵欲偷襲趙佗,不料趙佗早有準備,面對百越公主的密報泰然自若,擊鼓為興,一場激烈的沖突在聲振金石的鼓聲中化險為夷。這場戲有沖突有懸念,但并沒有刻意營造緊張的氣氛,相反,觀眾完全為裴艷玲的鼓技所吸引,幾乎忘卻了劍拔弩張的劇情。雖然是新戲,但給人的感覺卻是看傳統(tǒng)折子戲一般的舒適。把新戲排出老戲的味道,這大概就是裴氏新編戲的精髓所在。
最近剛剛上演的《桃園三結(jié)義》更為傳統(tǒng),可以說,除了故事是新的,其他幾乎都是舊的?!俄懢畔觥返谋尘霸O(shè)置在晚清,所以用的是寫實化的服裝和布景道具,《趙佗》也根據(jù)劇情的需要加入了少數(shù)民族的衣飾和繪有山川遠景的后幕,而《桃園三結(jié)義》則完全還原了一桌二椅的布置,人物造型也完全是傳統(tǒng)戲里的打扮,光看劇照的話,根本看不出這是一部新編戲。這出戲的劇情設(shè)置也完全是傳統(tǒng)式的,沒有黑白分明的正邪較量,也沒有涉及家國天下的“高大上”主題,只是利用誤會和人物的性格弱點給觀眾上演了一出妙趣橫生的喜劇小品。其中靈兒解送哥哥張飛回家一場最是生動有趣:靈兒先是霸氣十足地押送哥哥回家,然而當(dāng)聽到表哥在桃園讀書的消息后頓時難掩心中的愛慕,而張飛又搬出母親的閨訓(xùn)戲弄妹子,威風(fēng)頓失的靈兒只好答應(yīng)放哥哥一馬。這里張飛的胡攪蠻纏,靈兒的嬌羞難耐被裴艷玲和張慧敏表現(xiàn)得活靈活現(xiàn),讓人忍俊不禁。二人拉拽繩索時那種微妙的糾纏,還隱約能看到《梅龍鎮(zhèn)》的影子(當(dāng)然人物關(guān)系完全不同)。將幽默真正融入表演程式和劇情本身,這正是戲曲喜劇的最高境界。在看戲過程中,觀眾似乎找回了久違的愉悅感,劇場里笑聲和掌聲不斷。全劇不長,有觀眾認為九十分鐘的演出分量不足,“不夠一賣”,但我覺得,質(zhì)量決定分量,一出精彩絕倫的折子遠勝幾個小時毫無營養(yǎng)的“假大空”傳奇。
不過本劇也的確有不成熟的地方,尤其是后半部分,沒有將這種幽默風(fēng)趣的風(fēng)格堅持下去。劇中張母在桃園外聽到讀書聲后就堅持回去了,下一場即轉(zhuǎn)入正劇模式:關(guān)羽因早年殺人被抓,劉備和張飛召集家丁準備劫獄。張母聞訊大怒,在祠堂行家法訓(xùn)子,被劉備勸止,張母問明真相后決定支持兒子追慕賢良。與前幾場相比,這一幕顯得有些乏味,而且正如有觀眾指出的,張母態(tài)度轉(zhuǎn)變的理由簡直可笑,就因為知道了劉備是皇叔,便立即取鑰匙開庫房讓兒子追隨他,不僅沒有說服力,還顯得趨炎附勢??囱莩鰰r有張飛讓劉關(guān)二人躲避時忘記了座位上搭著的外衣的細節(jié),當(dāng)時筆者就想這幾件衣服可以作為下一場的線索,然而劇情并沒有這樣展開。竊以為不如這樣處理:張母聽到讀書聲后甚感欣慰,與靈兒進入桃園探望兄弟二人,張飛百般掩飾還是露了餡,靈兒又在一旁煽風(fēng)點火——這本身又是一出絕佳的折子。張母發(fā)現(xiàn)三人結(jié)義后大怒,欲嚴懲張飛。這時突然官府來人追捕關(guān)羽,為保護張家母女,張飛和劉備未敢輕舉妄動,事后心急如焚,對張母說明關(guān)羽遭捕的原因是早年行俠仗義,劉備也講明自己的身份,張母這才知道二位皆是賢德之士,故而轉(zhuǎn)變態(tài)度,皆大歡喜,后面的劇情不變。這樣一來既可以使故事更為合理,也為全劇增加了看點。
除了表演形式的傳統(tǒng)化,《桃園三結(jié)義》側(cè)重做工的特點也值得注意。裴艷玲本工武生,其基本功之扎實,身段之漂亮堪稱當(dāng)代典范,其春秋盛年時的得意之作《哪吒》《寶蓮燈》《鐘馗》《夜奔》等都是身段繁重的武生戲。然而畢竟歲月不饒人,武生這一行當(dāng)尤其殘酷,即便裴先生再不服老,花甲之年的她也動不了整出的武戲了?!俄懢畔觥泛汀囤w佗》都采取了半文半武的設(shè)置,一個通過戲中戲穿插武戲片段,一個是根據(jù)劇情安排前武后文,但無論如何,文戲的分量都更重一些。這對于武生出身的裴艷玲來說難免有些不適,何況她還唱了幾十年的梆子,唱腔里已經(jīng)脫不掉那股梆子味了,這兩出戲所受的批評也多半是為此,頗有一種出力不討好的遺憾。這次的《桃園三結(jié)義》則另辟蹊徑,張飛走的是架子花的路子,既發(fā)揮了其身段上的長處,規(guī)避了唱功的短板,又沒有特別吃重的武戲,是一種相當(dāng)聰明的做法,最大限度地展示了現(xiàn)階段裴艷玲的魅力。
從用力過猛的《響九霄》到中規(guī)中矩的《趙佗》,再到如今回歸傳統(tǒng)、揚長避短的《桃園三結(jié)義》,裴艷玲一步步摸索著自己的新編戲風(fēng)格。和一般的新編戲相比,她的戲顯然是不夠“新”的,而且是越來越不“新”。但在看過了那么多主題升華、舞美先進的“話劇加唱”之后,能看到有人堅持以演員為中心創(chuàng)作一些不那么深刻、但讓觀眾看得舒心的新戲,在遍地都是專攻幾段唱腔的“晚會名家”的當(dāng)下,還有一位演員保持著文武昆亂不擋的身手,排演以做工見長的新戲,這本身就已令人驚喜。單憑這兩點,我愿意為裴先生叫一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