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星亞
(青海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 青海 西寧 810008)
·文藝論叢·
李紈與曹雪芹的“女性才德觀”
韓星亞
(青海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 青海 西寧 810008)
李紈在“金陵十二釵”中處于比較特殊的地位。李紈自出場,曹雪芹便通過對李紈身世和其所受教育的介紹,明確強調了李紈的“德”。她也因為德行而受到眾人的尊重。進入大觀園之后,李紈也逐漸顯露了一些才氣。李紈是十二釵中結局最為特殊的一位女子。曹雪芹設置李紈這樣一個形象有其特殊的含義。通過李紈形象的分析,可以看出其中隱含的曹雪芹對于女性德與才關系的態(tài)度與觀念。本文從曹雪芹介紹李紈出場時的“女子無才便有德”一句出發(fā),分析李紈形象體現(xiàn)的“女性才德觀”。
《紅樓夢》;李紈;才德觀
曹雪芹在《紅樓夢》第四回中介紹李紈身世時說其父李守中曾為國子監(jiān)祭酒,自承繼以來,便說“女子無才便有德”。此句后有甲戌本評“有字改得好"。蒙府本評“確論"。脂評中不乏“最妙"、“神妙”等激語。此處評語雖不如“最妙”、“神妙”等評語言情激烈,但想來定有值得考量之處。“女子無才便有德”的原句乃是明末以來廣為流行的名句“女子無才便是德”。曹雪芹僅作一字之修改,即將“是”字改為“有”字。曹雪芹著《紅樓夢》一書,可謂是“字字看來皆是血”[1]5,一些看似枝末的字句也可能含有深意,更何況是曹雪芹改動古人名句,并非隨性而為。
據(jù)目前所見的文獻記載,“女子無才便是德”這句話應是出自于晚明陳繼儒(字眉公)的小品集《安得長者言》,其原句為“男子有德便是才,女子無才便是德”。[2]1其中“女子無才便是德”一句是在明末被提出后廣為流行的“反女才”的名句。陳繼儒在“女子無才便是德”這句話后有注:“女子通文識字,而能明大義者,固為賢德,然不可多得;其它便喜看曲本小說,挑動邪心,甚至舞文弄法,做出丑事,反不如不識字,守拙安分之為愈也?!痹谧⒔庵校愂险J為女子讀書識字后,依其受到的影響可分兩類,一類是知書達理、守德之人,一類是不巡禮法、違德之人。前一類占少數(shù),后一類的女子則是受到曲本小說的影響,為多數(shù)。晚明時期,社會商品經濟日益發(fā)展,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萌芽,反理學思潮潛滋暗長,各種反理學、反禮教的觀點層出不窮,肯定了人性中自然情欲的合理性。在此背景下,封建儒家道統(tǒng)受到嚴重顛覆?!澳凶佑械卤闶遣牛訜o才便是德”的提出正是對當時男女逞才適情、傷風敗俗弊病的批評矯正,也是一種捍衛(wèi)儒家道德價值的指導性方法。再者,“男子有德便是才”將男子的德看作是才,言外之意,男子若無德,即使有才也無用。這是對男德的重視。在封建男權社會之下,對男德尚且如此看重,更何況對女德的要求,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所以,“女子無才便是德”所發(fā)論的重點在“正女德”。
“女子無才便是德”也確有“反女才”之意。曹大為教授指出:“實際上中國古代對‘才’存在著兩種不同的理解。一種側重于把才看成是詩文詞曲方面的才華或琴棋書畫方面的才藝;另一種則視為一般的聰明才智。文藝之才多為正統(tǒng)女教所摒斥。”[3]104文學才藝一直不被列入女子的正統(tǒng)教育當中,甚至有意被排除在女子的正統(tǒng)教育之外。這緣于人們始終將“女才”放到了與“女德”相矛盾的位置,認為“女才”妨礙了“女德”。明清時期,青樓文化大肆盛行,擅長詩文詞曲或琴棋書畫的多為妓女,她們才色兼?zhèn)?,更受男子之青睞。才子佳人小說中,男女皆為才貌兼?zhèn)渲耍p方之間以詩為傳情的媒介,并私定終身。這是一種對女子才情的尊崇與高揚,這便使得現(xiàn)實生活中才女不巡禮法,才子風流多情的故事頻頻發(fā)生。因而給時人造成一種不好的印象即過度癡迷于文才抒發(fā)性情的女子多會違背倫理道德,做出淫邪不貞之事。在“女才”妨礙“女德”、損害“女德”的情況下,女子擁有文藝之才更加會被人們所排斥。因而“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才”實際上指的是“妨害女德的文藝之才”。
“女子無才便是德”與“女子無才便有德”這兩個句式雖只有一字之不同,但意思是有明顯區(qū)別的。“女子無才便是德”為肯定判斷句,用一“是”字便將“無才”與“德”的內涵等同起來,“無才”即“德”;“女子無才便有德”為因果句,“無才"與“德"的含義不再等同,“無才"成為女子“有德”的條件。前一句反過來“有才便不是德”,后一句反過來“有才便無德”。“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為國子監(jiān)祭酒,族中男女無有不頌詩讀書者。至李守中承繼以來,便說‘女子無才便有德’。故生了李氏,便不十分令其讀書,只不過將些《女四書》、《列女傳》、《賢媛集》等三四種書,使他認得幾個字,記得前朝這幾個賢女事跡便罷了,卻只以紡績井臼為要,因取名為李紈,字宮裁。因此這李紈雖青春喪偶,且居于膏粱錦繡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無見無聞,惟知侍親養(yǎng)子,外則陪侍小姑等針黹、誦讀而已。”[4]45細審這段文字,我們可得出如下信息:其一,李守中所謂的“有才”是指在“誦讀詩書”之后的“能詩善墨”之才。其二,李守中通過“無才”的途徑使女兒李紈具有德,他的最終目的就是培育女兒李紈的“女德”。在李守中的教育之下,李紈深受那些“節(jié)婦烈女”的影響,所以在青春喪偶之后,在膏粱錦繡之中,能以理自守,恪守婦德。
脂硯齋在十五回評時說曹雪芹“摹一人,一人必到紙上活現(xiàn)”,曹雪芹獨出心裁地把“是”字改為“有”字之后,形象生動地刻畫出李守中這個“金陵名宦”家長頭腦的僵化與頑固,同時也增強了李紈作為封建禮教犧牲品的典型意義。然而李紈在搬入大觀園之后,其“詩才”得以展現(xiàn)。顯然,這與李守中的教育理念是相背離的,那么這是否會削弱李紈作為犧牲品的典型力量呢?這便需要從李紈的“德”與“才”入手分析。
(一)李紈之“德”
“三從四德”是中國古代婦女應有的品德,而李紈則是《紅樓夢》中眾多女子中恪守得最好的。首先,李紈是榮國府賈母的長孫賈珠之妻,賈珠早夭,遺有一子賈蘭。貴族女子在喪夫之后改嫁是為世人和禮法所不容的,從此李紈青春守寡,走上了“夫死從子”的人生路程。她精心育子,督導兒子賈蘭考取功名。雖然《紅樓夢》前八十回并未正面描寫李紈辛勤課子之狀,但是一來《紅樓夢》中本身描寫李紈的筆墨并不是很多,二來其中確實也有一些側面的暗示。如《紅樓夢》第五十回,賈母讓大家做燈謎,李紈晚上睡不著,隨口就編了兩個,而謎底則都是《四書》中的語句??梢姡罴w對《四書》是如此諳熟。李紈幼時并未修習過《四書》,可知李紈對科舉考試的書目《四書》中的內容如此諳熟則是因為她平日里辛勤教子,督導賈蘭考取功名。其次,從婦德而言,李紈作為寡婦,能以理自守,不萌情心,是標準的節(jié)婦。她還頗盡孝道。第四十回,賈母興致勃勃地攜劉姥姥逛大觀園,李紈為備老太太乘船游玩,帶領一群人把船上劃子、篙槳、遮陽幔子都搬了下來預備著。第五十回“蘆雪廣爭聯(lián)即景詩”,賈母來尋熱鬧取樂,李紈特別周到細致地為老太太鋪炕備爐驅寒。李紈不僅對長輩非常恭敬有禮,而且與小叔子小姑子妯娌乃至下人的關系都非常和睦,從不端大奶奶的架子。再者,從婦言、婦容而言,李紈性情淡泊,嫻靜少言,從不多事。李紈的相貌書中沒有描寫,但在第二十九回賈母給張道士談及為賈寶玉選妻的標準時說:“不管他根基富貴,只要模樣配的上就好。”[4]345可見賈家對兒媳容貌的重視。賈珠作為賈政的長子,賈家對其婚事也必定非常重視,因而李紈也絕對是一個美麗端莊的女子。第五回中的茂蘭美人圖可為佐印。由于寡婦的身份,她平常也是素衣素服,卸去滿頭珠翠花簪,妝奩里連脂粉也沒有。最后,從婦工而言。李紈,字宮裁。段江麗從文字學對其展開研究,其立足于“紈”本義,即指精細潔白的綢、絹,認為李紈的名、字有兩層含義,一取“紈”素潔,寄寓人品清白雅潔意;二取“紈”綢、絹義,借名、字意義互補原則,再字宮裁,寄寓女紅熟練意。而且,李紈在賈珠死后,除了侍親養(yǎng)子,便是陪侍小姑針黹、誦讀??梢娎罴w的女工也是非常不錯的。
賈母、王夫人素喜李紈賢惠,且年輕守節(jié),令人敬佩。平兒說李紈是“菩薩”,鳳姐說李紈是“佛爺”,興兒說李紈諢名是“大菩薩”,第一個善德人。曹雪芹刻意突出李紈之“德”,把李紈塑造成了“德”之化身、“德”之典范。
(二)李紈之“才”
李紈之“才”主要是在大觀園中得以展現(xiàn)。她具有相當高的詩詞鑒賞水平。第三十七回中,探春要起詩社,李紈也來了,進門便笑道:“雅的緊!要起詩社,我自薦我掌壇?!盵4]416此外,她還率眾姐妹去找鳳姐要詩社的經費,可見對作詩還是頗具熱情的,只是她多次強調自己不會作詩,遂自薦為掌壇,攬下評詩之職。李紈擬定詩題為“海棠詩”。評詩時,眾人都道黛玉為上,獨李紈道:“若論風流別致,自是這首;若論含蓄渾厚,終讓蘅稿?!盵4]420評定釵黛二人的詩時,李紈道:“原是依我評論,不與你們相干,再有多說者必罰?!盵4]420看出李紈于詩歌頗有主張,主張詩歌要含蓄渾厚,即要求詩人在創(chuàng)作態(tài)度上要:“中正和平",在創(chuàng)作方法上要“含蓄不露"。李紈平日里一向溫柔和善,不愿得罪人,而她這次對寶玉的回答,充分說明李紈對自己對詩的評價是相當自信的。探春認為李紈評得有理,連一向自傲的林黛玉也沒有什么意見,可見眾人對李紈的評詩結果也相當認可。第三十八回中,對于十二首菊花詩,李紈的評價是:“等我從公平來。通篇看來,各有各人的警句。今日公平:《詠菊》第一,《問菊》第二,《菊夢》第三,題目新,詩也新,立意更新,惱不得要推瀟湘妃子為魁?!盵4]434-435這三首詩均為林黛玉所作,李紈給予這么高評價的理由是“題目新,詩也新,立意更新”。可見李紈對詩的主張除了含蓄敦和,還要有新意,要有自己獨特的見解。第五十回,眾人在蘆雪廣作聯(lián)詩,李紈評論道:“雖沒作完了韻,剩的字若生扭用了,倒不好了。”[4]548可見她對詩律也頗為熟悉。《紅樓夢》一書本身描寫李紈的筆墨并不多,但曹雪芹僅用這幾回就已將李紈的鑒詩之才充分地展現(xiàn)了出來。
李紈多次說自己不會作詩,卻與實際并不相符。首先,從李紈鑒詩時的品評可以看出,李紈還是有著一定的詩詞功底的,其平日里想必是讀過一些有關詩詞類的書籍,了解詩詞寫作的技巧和方法,且有著自己獨特的見解。其次,雖然李紈僅完整地作了一首詩(在第十八回中,賈妃讓眾姊妹們作詩,李紈作的題為《文采風流》的詩),但其中“秀水明山抱復回,風流文采勝蓬萊”一句,也得到脂硯齋好評,己卯本評為“超妙”。再次,在第三十七回成立海棠詩社,起別號之時,李紈給自己定為“稻香老農”,己卯本評為“最妙”。她又封寶釵為“蘅蕪君”,探春贊揚“這個封號”是極好的。在第三十八回中寶釵作《憶菊》時使用“蘅蕪君”稱號,己卯本評“正用此號,妙極”。李紈起的別號既貼切又雅致,也說明了李紈還是一個很有詩意的女子。李紈說自己不會作詩,其實是一種刻意的隱藏。第四十九回,李紈提議大家去蘆雪廣擁爐作詩時,說道“老太太未必高興”[4]540。第六十五回賈璉的小廝興兒在給尤二姐介紹李紈時說:“我們家的規(guī)矩又大,寡婦奶奶們不管事,只宜清凈守節(jié)?!盵4]715所以,雖然李紈喜歡詩,但是礙于自己的身份和賈府的規(guī)矩,她不能在公共場合去顯露和張揚自己做詩的水平。李紈作詩的水平究竟達到何種地步,盡管曹雪芹并未用顯語書寫出來,但在長期壓抑的環(huán)境下,其寫詩的水平必然沒能充分發(fā)揮出來。
通過以上對李紈形象所具有的“才”與“德”情況的分析,可以看出其中隱含的曹雪芹對于女性“德”與“才”關系的態(tài)度。
(一)德——女子的生存基礎
明清時期江南文化中女子的“才”逐步得到重視,這似乎對女性的評價已經由“重德輕才”向“德才兼美”的方向發(fā)展,然而這只是男性對女性審美的評價標準向“德才兼?zhèn)洹眱A斜,“德”與“才”中,“德”依然是女子在當時社會生存的基礎。社會環(huán)境對女子的要求和男性對女性評價的話語權的掌握,使得女子只能在這一大環(huán)境下做有限的掙扎?!安拧钡陌l(fā)揮,并不能使她們掙脫出“傳統(tǒng)婦德”對她們的束縛。這一點在大觀園中得到充分的體現(xiàn)。
曹雪芹從李紈出場,就處處強調李紈的“德”。李紈因“德”受到的認可,是其在賈府中生存的基礎與資本。李紈每個月得到的補貼與老太太、太太平等,又分著園子地收取租子,年終分年例的時候,又是上上份,平常吃的穿的還是官中的。王熙鳳說是因為老太太、太太覺得她寡婦失業(yè)的可憐,其實這只是一方面的原因,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李紈“年輕守節(jié)”、“一心侍親養(yǎng)子”、“安分守己”的德行征服了賈家長輩。李紈青年喪夫,也就失去了地位上的依靠和權勢的來源。但是賈家上下沒有一個人看不起她、忽視她。如果李紈沒有因“德”而受到尊敬,那么在失去丈夫,兒子賈蘭尚且年幼不足依的情況下,其境遇的凄慘是可想而知的。在封建等級森嚴的貴族大家庭中,尤其是賈政極其看重家族名譽的情況下,女子尤其是寡婦不守婦德是不能被容忍的。李紈因“德”受到的尊敬,也為自己和賈蘭的生存取得了一席之地,同時為賈蘭的成長提供了較為良好的條件。這對于一個封建大家庭中的寡婦來說,殊為不易。
除李紈外,另有一對人物,在她們的對比之中可以凸顯出“德”對于這些在賈家生存的女子的重要性。一對是寶釵和黛玉。寶釵是揚德的典型代表。寶釵處處強調“女子無才便是德”,處處以封建傳統(tǒng)的“婦德”來要求自己。第四十二回,薛寶釵教育林黛玉說:“就連作詩寫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內之事。”第四十九回,香菱請教史湘云談詩,薛寶釵教育她們:“一個女孩兒家,只管拿著詩作正經事講起來,叫有學問的人聽了,反笑話說不守本分的?!钡诹幕卦谡務擏煊竦摹段迕酪鳌窌r,薛寶釵議論道:“自古道‘女子無才便是德’總以貞靜為主,女工次之。其余詩詞之類,不過是閨中游戲,原可以會可以不會。咱們這樣人家的姑娘,倒不要這些才華的名譽?!鄙踔琳f:“詩從胡說來?!睂氣O精于詩藝,但她在詩社外鮮有創(chuàng)作。即使是作詩之時,她依然不忘德的要求,第三十七回寫諸人詠海棠事,脂硯齋評曰:“寶釵詩全是自寫身份,諷刺時事,只以品行為先,才技為末?!笨梢?,她對傳統(tǒng)婦德的堅定維護。寶釵“會說話”、“會做人”,贏得了賈府上下對她的褒揚以及與寶玉的婚姻。黛玉是揚才的典型代表。黛玉是詩心處世,詩不只是她排遣消娛的,更是她彰顯價值的方式,是她最本真的天性本質。然而黛玉并非無德或背德,而是不屑于封建傳統(tǒng)要求女子的“德”。然而在封建禮教嚴格束縛的貴族大家庭中,“木石前盟”輸給了“金玉良緣”。從以上對幾個人物形象的分析中可以看出,賈府中的女子想要生存并得到認可,尤其是賈母、賈政、王夫人等話語權掌握者的認可,傳統(tǒng)女德依然是基礎。
(二)才——女子的天性魅力
“才”是女子的天性?!都t樓夢》中,曹雪芹對女性的“才”是充分肯定的。曹雪芹在開篇提到,寫此書的宗旨是為當日之行止見識“皆出于我之上”的閨閣女子立碑作傳。他在書中塑造了一群才華橫溢的女子形象。
從前文的分析中可以看出,曹雪芹著重以“德”塑造的李紈,也是相當有“才”的。她對女才并不反對。作詩與評詩,不僅僅是對李紈枯燥生活的一種解救,更是李紈本性的一種釋放。
賈寶玉的詩才在男性的文化圈里也算是頗有名氣的,卻總不及他的姐姐妹妹們。男子有才不稀奇,女子有才還超出男子才“稀奇”??梢?,曹雪芹是在極力突出女子的“才”。在詩賦方面,曹雪芹極力鋪陳海棠詩、桃花社等活動,目的就是充分展示這些閨閣女子的詩才。黛玉堪為“逸才”,她作詩,總是一揮而就,新奇別致,韻致天成。寶釵,詩藝高超,其詩作溫柔敦厚。湘云作詩聯(lián)句也“極敏捷智慧”。寶琴年紀尚小,卻也才思敏捷。妙玉詩才傲超裙釵,黛玉、湘云大贊其為詩仙。然而她們僅是以詩為戲,第四十八回中,香菱學詩,說自己心里羨慕姑娘們一起作詩,也學著頑罷了。探春、黛玉都笑道:“誰不是頑?難道我們是認真作詩呢?若說我們認真成了詩,出了這園子,把人的牙還笑倒了呢?!盵4]531但當寶玉把姊妹們在詩社中作的詩拿給外頭的那些相公們看時,這些人在真心嘆服之后,又抄了刻去。探春、黛玉便說寶玉:“你真真胡鬧!且別說那不成詩,便是成詩,我們的筆墨也不該傳到外頭去?!庇纱丝梢钥闯?,黛玉她們結詩社、作詩的目的是為了娛樂,是為了精神生活的愉悅,而不是為了刻意宣揚自己的才學。女子天性敏于感受,她們憑著天性作詩,僅作詩為娛樂,便能如此。如果像那些大詩人一樣專意作詩,甚至像那些苦吟詩人那樣為煉一字勞心費神,苦吟成癡,會否又出現(xiàn)一位蔡文姬、李清照那樣不讓須眉的詩壇女杰呢?曹雪芹塑造了這一眾行止見識“皆出于我之上”的奇女子,正是表達了她對于女性天性中所蘊含的才華的欣賞,天賦的才華是女性魅力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三)德才兼美的女性理想
李紈是“德”的代表與化身,曹雪芹承認“德”是女子立足于社會的基礎,但又十分欣賞女子的才華。李紈的“德”是從小受教育的結果,是真德實德。李紈的才是她的天性,但這天性,卻被從小受到的“德”的教育壓抑住了,沒能充分發(fā)揮出來。這也是她寡居生活乏味不快的一個原因。一個充分發(fā)揮了自己才華天性、不壓抑自己豐富情感的李紈,才符合曹雪芹對于女子“德才兼美”的審美要求。李紈是“金陵十二釵”中結局最為特殊的。曹雪芹在李紈身上著墨不多卻用意頗深。李紈的結局實際是一褒一貶。褒的是李紈一生恪守婦德,這樣的李紈是十分符合封建社會對女性的道德要求與評價的。李紈用一生的心血培育自己的兒子,兒子賈蘭不負母親的期望與付出,終于“爵祿高登”,致使李紈誥命加身、老來富貴。這可謂是對李紈守德的回報,也是曹雪芹對李紈守德的褒獎。貶的是這個封建社會以傳統(tǒng)婦德評價女性的道德評價體系。這個評價體系,要求女子壓抑自己的天性,處處以“守德"的形象示人,強調女性對于男性的從屬地位。正是由于女性的從屬地位,使得女性的存在要以掌握話語權的男性的評價為基礎,女子要通過“守德"來獲得社會的正面評價,贏得生存所需要的地位。李紈剛享受到這來之不易的幸福,卻又“昏慘慘黃泉路將近”,曹雪芹迅速而無情地讓“德”的典范——李紈在最幸福的時刻就走向死亡。一個美好的結局突然走向大逆轉,把美好的東西突然毀滅給人看,這急劇的轉變給人造成心理上的強烈沖擊力,使李紈的悲劇意味更加濃厚、更加令人警醒。從《晚韶華》一曲中,我們讀出的不是對李紈心愿得償?shù)男牢炕驅λ簧∈亍皨D德”的贊揚,而是滿紙的唏噓、悲嘆與諷刺。那匆匆而逝的美韶華、那不期而至的黃泉路,都是對李紈一生恪守“婦德”的莫大的諷刺。一生盡德盡孝、勉力育子,最后卻只落得個“虛名兒”。從這一褒一貶中,可以看出曹雪芹對于“傳統(tǒng)婦德"的批評與思考,和他對建立于“傳統(tǒng)婦德”之上的女性價值評價體系的批判。
另一個“德”的代表是寶釵,而寶釵的德是“虛德”。她總是口口聲聲向別人強調“女子無才便是德”,但自己的行為卻多與傳統(tǒng)女德相違背。她博學多才,不僅詩做得好,其他琴棋書畫醫(yī)學藥理樣樣精通;她批評黛玉讀了《牡丹亭》、《西廂記》,可是如若寶釵自己沒讀,那她怎知黛玉說的詩句是來源于這兩本書呢?寶釵撲蝶,怕自己惹禍上身,便栽贓給黛玉,讓丫鬟紅玉、墜兒誤認為是黛玉在偷聽她們說話。第二十一回脂批:“寶卿待人接物不疏不親,不遠不近,可厭之人亦未見冷淡之態(tài),形諸聲色;可喜之人亦未見醴蜜之情,形諸聲色?!盵4]244寶釵處事的老成圓滑為自己披上了守德的外衣。黛玉雖有才,但是她身上具有強烈的反叛精神,她心靈純真,孤高自許,對自己看不慣的人和事,總用刀子式的語言予以投刺,因而被人認為“刻薄”、“專挑人的不好”。與當時社會的主流價值觀是相違背的。
明清江南才女文化非常興盛。據(jù)胡文楷《歷代婦女著作考》,明清時期女作家達三千多余人,這充分說明了明清才女文化的興盛,特別是文學之“才”。晚明文學家葉紹袁首先提出:“丈夫有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而婦人亦有三焉,德也,才與色也。幾昭昭乎鼎千古矣?!盵5]1由此確立了“才德美”的新型評價模式。自幼生長于“繁華的秦淮風月”并且一生處于江南女性文化持續(xù)發(fā)展的繁榮時期的曹雪芹深受這種新型評價模式的影響。這種評價模式并非是對“三從婦德”的否定,“德”依然占據(jù)首要和主導的地位。明清時期的社會對女性的認同仍以“德行”為貴,評判才女始終不離道德,因此明清女性詩文選本每每宣稱“學行并茂,置諸首選……先德行而后文藝”[6]879。“才”只是為傳統(tǒng)婦德增加了新的內涵。有較高才學修養(yǎng)也是女子“有德”的一種表現(xiàn),美不再僅僅指外貌美,有才學的美貌女子更具魅力,更為士階層男子推崇。
受此文化氛圍的影響,曹雪芹認為一個女子也應該尋求本真的自我,發(fā)揮自己天性的魅力,使自身的生活充實快樂而有價值。李紈的一生雖受到賈家上下的尊遇,她希望獨子賈蘭能榮登爵祿的愿望也得以實現(xiàn)。但她的一生并不快樂,被鎖在“婦德”的樊籠里,她的天賦的才華得不到發(fā)展。她雖青春喪偶,卻絕非槁木死灰,整日與賈府里一眾個性鮮明、才華橫溢、洋溢著無限青春氣息的姐妹們相伴,她的心也回到了少女時代,渴望享受本該屬于她的青春。但受迫于生存的壓力與那已經深入骨髓的“婦德”思想,她卻只能收斂起飛揚的心思,讓自己回到“道德”的樊籠里。她一生為兒子活、為道德活,卻沒有真正為自己活。如果李紈不這樣執(zhí)守“三從婦德”,而是讓自己的天性得到發(fā)揮,讓自己青春的心思與眾姐妹一起飛揚,活出一個天性的李紈,那么她的結局的悲劇意味也不會這么濃厚,也不會“枉與他人作笑談”,最后只得了個“虛名兒”讓后人欽敬。
通過以上對李紈及其他人物形象的分析、對比,我們可以看出曹雪芹在李紈形象中寄予了自己對于女性“德”與“才”關系的看法與評價。一方面他承認女子要想在當時的社會上生存立足,必須通過踐行傳統(tǒng)封建婦德的要求來獲得社會評價的認可;另一方面曹雪芹對傳統(tǒng)封建道德壓抑女性情感、泯滅女子天性的方面及以其為基礎的社會對女性的單一的評價體系進行了激烈的批判與控訴。他還表達了女子應該自由發(fā)揮天性,而不是僅僅活在“道德”的樊籠里的思想。遍觀紅樓形形色色、各具特點的女性,沒有一個真正完全符合曹雪芹“德才兼美”的女性理想。我們可以設想這樣一個李紈:她秉具傳統(tǒng)道德中盡孝育子等好的方面,同時又不受傳統(tǒng)道德中糟粕的束縛,讓自己的天性、情感得到發(fā)揮。這樣一個充分發(fā)揮了自己生命價值的李紈才是曹雪芹心中“德才兼美”的理想女性。但這樣形象完美的李紈在《紅樓夢》中是不可能存在的。曹雪芹借李紈這個形象表達了自己的“女性德才觀”,這也正是李紈悲劇的深層含義。
[1]【清】曹雪芹著,脂硯齋評.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本)[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
[2]【明】陳繼儒.寶顏堂秘笈[M].上海:文明書局,1922.
[3]曹大為.中國古代女子教育[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
[4]【清】曹雪芹著,脂硯齋評,岳仁整理輯校.紅樓夢脂匯本[M].長沙:岳麓書社,2014.
[5]【明】葉紹袁.午夢堂文集[M].北京:中華書局,1998.
[6]胡文楷.歷代婦女著作考[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879.
(編輯:劉曉紅實習編輯:徐雯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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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N Xingya
(Humanities College, Qinghai Normal University, Xining, Qinghai, 810008)
Li Wan is in a special position among the Twelve Beauties of Jinling.When LI Wan appears,CAO Xueqin clearly emphasizes the virtue of LI Wan by her origin and education.She is also respected by the people owing to her virtue.After coming into Da Guanyuan,LI Wan also gradually exposes the talents for poetry.Her ending is the most special among the Twelve Beauties of Jinling.CAO Xueqin has a special meaning to set such an image.Through the analysis of LI Wan’s image,it can be seen that CAO Xueqin implies his attitudes and ideas for the women with relationship of virtue and talent.This paper starts from “Ignorance is women’s virtue",and then analyzes the viewpoint about female talent and virtue reflected by e Li Wan’s image.
ADreaminRedMansions;LI Wan;the viewpoint about talent and virtue
I207.411
A
1004-342(2017)05-84-07
2016-04-18
韓星亞(1990-),女,青海師范大學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