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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慶刀客

      2017-03-23 18:52:19燕刀三
      延河·綠色文學(xué) 2017年2期
      關(guān)鍵詞:跛子癩蛤蟆羅賓

      燕刀三

      入秋已經(jīng)很久了。

      天氣本該漸漸轉(zhuǎn)涼,但是今年卻不,秋老虎的余威不減,到了深夜,反而悶得人更加心慌。一朵黑云卡在群山之間,遮蔽了稀稀落落的星辰,大地因此漆黑。

      田坎上歪著幾排桑樹,焉耷耷的,好像被扔進(jìn)了大蒸籠。

      “這鬼天氣,蛇都死絕了?!绷_賓咒罵道。

      他舉起火把,就著身旁的桑樹遞過去,干枯的葉子著火即燃,竄起一團(tuán)火光,把趴在地上掏蛇洞的王跛子嚇了一跳。他哈哈大笑,王跛子也大笑。

      “羅賓漢!”王跛子跳起來,他跟羅賓一樣,渾身上下只穿著一條火紅的褲衩,其余部分光溜溜的,糊著稀泥,他說:“你燒荒是不?”

      “你以為我不敢?”

      “得了,你敢!”王跛子把手里邊的火把晃了晃,說:“再怎么著,也得先辦正經(jīng)事兒。我都聞到蛇的香味了。”

      “今晚沒搞頭,要下暴雨啦。天氣預(yù)報說的?!?/p>

      “天氣預(yù)報?報天氣的全是他媽的豬玀!”

      “嗯,同意!豬玀!”羅賓說。

      “你才是豬玀!”王跛子一拳擂在羅賓肩頭,說:“我燒了你眉毛胡子,你信不信?”

      “得了,勞改犯。得了得了,我信!”

      羅賓和王跛子的家在施家墚,相隔一條田坎,距離西山坪勞改農(nóng)場僅七里。王跛子在農(nóng)場勞改了足足十三年,聽說是他在年齡剛夠得上法律懲辦的那陣,提刀卸了仇家的掛子。十三年連一天都沒減免,因為在獄中又與人斗毆,幾拳致人重傷。

      五天前出獄。家里二老沒了,只好暫時在羅賓家落窩。羅賓自幼就孤兒一個,樂得有人相陪。

      “跛子,河對面新修了條高速路,知道不?”

      “聽說了,還沒見過。”

      “直通重慶,二十幾分鐘就到?!绷_賓說。

      “關(guān)我什么鳥事?”王跛子不屑道。

      “我也不喜歡。”羅賓說:“看見那些快速運動的玩意,我就頭暈。我寧愿一輩子在施家墚打蛇。”

      “真老土,我看你是怕嘉陵江淹死你吧?”

      “我呸!淹死我?我的水性比你好。”

      “我不信。你能舉著火把泅過河?”

      “不試試,你當(dāng)老子是個球!”羅賓怒氣沖沖道:“哥子我今天不光要過河,還要到重慶玩玩。有種你別去?!?/p>

      “有種你才別去。”王跛子賭氣道:“我輸給你不成?”

      “好,他媽誰散勁誰是瘟喪!”羅賓說。

      羅賓幾步躥回家,從墻上摘下一副焦尾琴,斜背在背上,然后頭也不回地朝河邊走去。這些年,羅賓只要出遠(yuǎn)門,一定得把焦尾琴背著,這已經(jīng)是他的習(xí)慣了,村里人知道他行事怪誕,在外邊多與人不合,心想定是在琴里藏著機(jī)關(guān),也就不以為奇。王跛子卻不知道,伸著腦袋左瞧右瞧,瞧了老半天。

      “背個什么破玩意兒,到重慶賣唱是不?”王跛子瘸瘸拐拐地跟在后面,一路大笑,笑得直不起腰,“就我們倆?多少錢一曲?一塊還是一毛?也得逮個小姑娘陪著托銅盤才是?!?/p>

      羅賓悶著頭到了河邊,一路朝河心走去。他的水性果然很好,火把沒有弄濕就游過了河。王跛子的倒被河水沖熄了。

      王跛子把濕漉漉的火把遞過去點,突然“呱”的一聲,一個黑物在焦尾琴上亂撲騰,把王跛子和羅賓都嚇了一大跳。

      羅賓就著火把一看,原來是個特大的癩蛤蟆,一條腿被兩根琴弦纏住了,吊在半空,氣囊一鼓一鼓的,睜著兩只眼睛驚恐地盯著火。羅賓撥開水草,把它一把扯了出來。

      “燒死它?!蓖貂俗涌┛┬Φ?。

      “燒你個娘。”羅賓說:“留著,等會兒派得上用場?!?/p>

      他們翻過兩三道坡,再穿過一片竹林,拐個彎,果然有條高速公路橫在面前。一道鐵絲做的隔斷擋住了他們的去路。王跛子撿塊石頭,幾下就把隔斷砸了個洞。他們利索地爬了進(jìn)去。

      羅賓扯下一根琴弦,一頭栓住癩蛤蟆,一頭栓塊石頭,然后扔在公路中間。王跛子問他干什么,他嘿嘿冷笑,只說讓它死得有價值些。等了一會兒,開過來一輛大巴車,車開得并不算快,發(fā)出吃力的嗡嗡嗡響聲,聽上去就知道超了載。

      車開過來,不出羅賓所料,好像正是從癩蛤蟆身上碾過的。

      羅賓趕緊跳過去,抓起癩蛤蟆。那只癩蛤蟆還活著,只是左邊前后兩腿被碾成了扁平的肉餅。它痛苦地呼吸。王跛子立即明白了羅賓的用意,輕輕一躥,擋在大巴前面,嘴里“嗬嗬——嗬嗬——”地亂叫。司機(jī)做夢也不曾想到,竟會跳出個舉著火把、穿褲衩頭的怪人攔在高速路上,他著實吃驚不小,趕忙踩住剎閥。那車剛好碰著王跛子的肚皮,停了下來。

      “賠我蛤蟆,賠我蛤蟆!”羅賓提著癩蛤蟆跑上去,嚷道:“死瘟喪,賠我蛤??!你賠是不賠?”

      “你敢不賠?不信我燒了這破車!”王跛子咬著牙威脅。

      司機(jī)知道今天算是碰上踹客了,只好自認(rèn)倒霉,叫售票員讓他倆上車,每人給了十塊錢了事。

      車上座位坐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連通道上也擠滿了人。一個孕婦腆著大肚子,堵在門口,全身都汗透了。她瞥見羅賓和王跛子上車,趕緊把手緊緊扣住吊環(huán),臀部卻拼命往后面縮,想騰出點空間讓他們過去。

      羅賓掃了一眼那些落座的乘客。他們有的閉目養(yǎng)神,有的投過來好奇的目光,有的像什么也沒有看見,兩只眼睛空洞洞的。就近坐著一個胖子,他把頭靠在后墊上,半張著嘴,死死盯著那只垂死的癩蛤蟆,也不知道他想些什么。

      “喂,羅賓漢,他盯你的蛤蟆?!蓖貂俗诱f。

      “是嗎?”羅賓說:“他為什么要盯我的蛤???”

      “他說你的蛤蟆好看?!蓖貂俗酉肓讼耄f。

      “他沒說?!绷_賓說:“他像豬一樣,什么都沒說。”

      “他說了,我聽見的?!?/p>

      “他沒說。”羅賓扭過頭,問胖子:“你說沒有?”

      胖子氣哼哼地別過臉去,懶得搭理他們。

      “這么說,你真說了?”羅賓提高嗓門,同情地道:“你看它多可憐,你居然說它好看?你這沒心肝的,我要讓你說個夠?!?

      “我沒說?!迸肿愚q解道。

      “你沒說?”羅賓有點生氣了,把癩蛤蟆湊到胖子面前,幾乎貼著他的鼻尖,吼道,“你說沒說就沒說?”

      “我沒說。”胖子繼續(xù)辯解。

      “你說了?!绷_賓說。

      “你打個光條條兒,我就怕你?”胖子突然冒出這樣一句話。

      王跛子撲哧一聲大笑。羅賓也忍不住大笑。

      “他說你是光條條兒?!蓖貂俗诱f,“哈哈哈,他說你沒穿褲子?!?/p>

      羅賓把褲腰橡筋拉起來,又放開,把肚皮彈得砰的一聲響。

      “聽見沒?”他說,“我穿著褲子?!?/p>

      胖子不理他。羅賓猛地探出一只手,揪住胖子的衣領(lǐng),輕輕一提,將他舉過頭頂,然后手腕輕輕一送,誰也沒看清他使了什么法子,那肥胖的身軀就像一片樹葉似的,從窗口飛了出去。司機(jī)本想停車,被王跛子喝住。

      羅賓示意孕婦坐上空位,孕婦又感激又害怕,膽戰(zhàn)心驚地落了座。

      “這招叫什么?”王跛子問。

      “沾衣十八跌。”羅賓說。

      “狗屁?!蓖貂俗诱f。

      “就叫沾衣十八跌,真的,不騙你?!绷_賓說。

      “狗屁?!蓖貂俗诱f。隔一會,又說:“那老頭兒教你的比我多。”

      “你做勞改犯那陣,他又來過?!?/p>

      “就為教你這招?”

      “不是?!绷_賓說,“他教我用刀。”

      “刀?”王跛子說。

      “嗯!”羅賓說。

      “菜刀,是不?”王跛子忍住笑,“你的刀呢?”

      “刀無處不在?!绷_賓臉上露出孤獨的神情,說,“刀在心中?!?/p>

      “嗬,深奧!”王跛子說,“你是他媽的哲學(xué)家。”

      “老頭兒有真功夫!教了幾年,走了?!?/p>

      “走了?你是說他死了?”

      “不知道。”羅賓有些木然地說,“總之他不會回來就是。”

      “他叫什么?我忘了?!?/p>

      “我也忘了?!绷_賓說,“反正他走了。他走了,我覺得孤獨?!?/p>

      兩個人忽然沉默不語,車內(nèi)便靜得可怕。幾乎每個人都把他們盯著,空氣又悶熱又緊張,羅賓和王跛子就感覺他們像是緊盯著兩匹隨時要咬人的狼。

      只聽見車輪碾在路面上,發(fā)出嗚嗚的響聲。

      車從北環(huán)下了高速公路,拐過新牌坊,駛進(jìn)江北區(qū)最繁華的商務(wù)中心,在站上停下。羅賓和王跛子下了車,滿眼都是高樓大廈,霓虹燈掛在半空,晃得他們直喊頭暈。他們完全找不著東南西北。

      兩人互相望望,看著對方光丫丫的模樣,忽然有些害羞。

      “得遮一遮?!蓖貂俗咏ㄗh,“像城市人一樣?!?/p>

      “有道理?!绷_賓說,“像城市人把自己裹起來,別讓人看見?!?/p>

      他們沿著車站圍墻走,圍墻外邊的樹木投下一片陰影。他們沿著陰影走。走到門口,側(cè)面有一排大理石砌的階梯,一個蓬頭垢面的乞丐蜷縮在階梯最下方,好像睡熟了。

      羅賓和王跛子走過去,繞著圈看了會兒。王跛子蹲下身,開始剝乞丐的衣褲。乞丐被驚醒,大聲嚷嚷,王跛子順勢給他一耳刮子,他立即啞了,順從地讓王跛子剝。王跛子先剝下破風(fēng)衣,嗅了嗅,覺得太臭,就遞給羅賓,羅賓把它穿上。接著他又脫下乞丐的褲子,那是留給自己的。

      就這樣,他們在街上大搖大擺地溜達(dá),雖然夜深了,但行人并不少,很多商鋪也還沒有打烊。他們跟大多數(shù)人一樣,沒有目的,拖著幽靈般的影子游來蕩去,像闖進(jìn)富人區(qū)的鄉(xiāng)巴佬,沒有想過撞大運,只是想瞧瞧稀奇。

      這時從黑暗的角落踅出來一個老女人。老女人涂著很厚的脂粉,瘦骨伶仃的,長相非常的不負(fù)責(zé)任,有點像鬼。

      “嗨!”她沖著羅賓和王跛子招呼,“玩會兒,便宜得很?!?/p>

      “玩什么?”羅賓和王跛子同聲問。

      “年輕人,裝什么蒜!”老女人說,“不就那么回事嗎?”

      “嘿嘿,懂了?!蓖貂俗有Φ溃岸嗌馘X?”

      “五十。呃……還可以講。”

      “只有二十,兩個人?!蓖貂俗訌难澊统霭櫚桶偷腻X。

      “開玩笑!”老女人撇了撇嘴,“一個才十塊,簡直不把人當(dāng)人,什么社會!”

      “社會就這樣?!蓖貂俗佑悬c不耐煩,說,“要干就干,不干就滾!”

      老女人猶豫不決。王跛子和羅賓看著她,等她決定,但她還想加價。

      “滾!”羅賓突然吼道,“死瘟喪,快滾!”

      老女人沒好氣地閃進(jìn)暗影里,不見了。

      羅賓和王跛子繼續(xù)溜達(dá),彎彎拐拐到了北濱路。他們趴在欄桿上欣賞河對岸的夜景。對岸就是重慶市區(qū),摩天大樓鱗次櫛比,億萬盞彩燈拉成無數(shù)條光網(wǎng),把天空照耀得如同白晝。羅賓和王跛子感嘆不已,接著他們?yōu)槿ゲ蝗Π稜幷撈饋?。最后,羅賓說不去,因為忽然不喜歡那些光。王跛子說,你不去我也不去,我一個人去興許比你還孤獨。

      于是他們又說,本來說好今晚吃蛇肉的,蛇沒打著,怎么糊里糊涂跑這兒瞧這些無聊的燈!王跛子問羅賓,你手里提的什么?羅賓說,是癩蛤蟆呀,這會兒好像已經(jīng)死了,所以它又叫死蛤蟆。王跛子說,真有你的,提著個死蛤蟆想跑遍全城是不?干嗎不找個館子炒來吃了?羅賓說,好主意。

      他們走進(jìn)附近的小餐館,店老板瞧他們那副行頭打扮,不想熱情都不行。他們把二十塊錢扔給老板,說看著錢做幾道菜,再就是把癩蛤蟆剮了,整一個湯什么的,反正要保證吃飽。店老板心想真是碰到兩個胎神了,要吃飽還不容易?于是端了一甑子毛干飯,把癩蛤蟆宰了,混些雜七雜八的菜煮了一盆火鍋。

      羅賓和王跛子吃得直冒汗。這時候,門前那條濱江路上,忽然轟隆轟隆飆過來幾十輛摩托,亂哄哄的。車手全是年輕人,蓄著稀奇古怪的發(fā)型,穿著比發(fā)型更稀奇古怪的服裝。他們把摩托當(dāng)成飛機(jī)開。

      店老板看見他們,慌了神似的,趕緊跑去拉下卷閘門。

      “他們做什么的?”羅賓不解地問,“老板,你好像怕他們?!?/p>

      “嗯,怕!誰不怕?”店老板說。

      “怕什么?怕他們開摩托撞你店鋪?”

      “那倒不會。怕他們白吃白喝,還白拿錢。”店老板搖頭道。

      “沒有王法了?”羅賓說。

      “王法?”店老板冷笑道,“他們就是王法。”

      “你是說,王法也拿他們沒辦法?”王跛子搭上話。

      “我可沒這么說?!钡昀习宓?,“他們是著名的摩托幫?!?/p>

      “死瘟,犯了法可以不坐牢?”王跛子憤憤道,“這么說,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羅賓問。

      “這十三年的牢,我算是白坐?!蓖貂俗诱f。

      “哈哈,你活該!”羅賓說,回頭又問店老板,“剛才你說什么?你說摩托幫?”

      “對呀,”店老板說,“濱江路這片,是他們的勢力范圍?!?/p>

      “還分成片?”羅賓說,“聽你的意思,有很多幫派?”

      “聽說有五六個。摩托幫排名老三。”

      “都是哪些?”王跛子又插話。

      “飛龍幫、斧頭幫、98學(xué)社、肉攤幫……”

      “肉攤幫?很有創(chuàng)意?!蓖貂俗有Φ溃俺匀獾??”

      “還真讓你猜對了?!钡昀习逭f,“他們控制著好幾家大農(nóng)貿(mào)市場,肉攤菜攤都交保護(hù)費。上個月他們跟摩托幫火拼,吃了虧,老大重傷,成了植物人。現(xiàn)在老二當(dāng)家。”

      店老板剛說完,卷閘門“嘩啦”一聲被推上去,兩個大漢貓著腰鉆進(jìn)來。頭一個滿臉橫肉,穿皮褲;后面的剃了個朋克發(fā)型,懷里抱著頭盔。他們朝四周掃了一眼,徑直走到柜臺邊。

      剃朋克發(fā)型的拉出抽屜,抓了一把錢塞進(jìn)頭盔,接著又去抓第二把。

      店老板跟在后面,心痛得要死,但還得陪著笑。

      “兩位老大,少拿點?!钡昀习褰K于央求道,“這幾天生意不順。”

      “生意不順?”穿皮褲的說。

      “不順。”店老板說。

      “這么晚,還有人照顧生意,還說不順?”穿皮褲的指著羅賓和王跛子,突然吃吃地大笑,說,“看他們那副打扮,真酷!夠時髦!像有錢人?!?/p>

      他倆走到羅賓和王跛子面前。剃朋克發(fā)型的拿起筷子,伸進(jìn)火鍋盆里攪了幾攪,什么也沒撈著。突然他也跟著大笑,彎著腰笑,笑得淚花花兒滾進(jìn)盆里。

      “有錢人,有錢人!”他說,“就差湯沒喝干了?!?/p>

      “他們沒有錢。這是賠本買賣。”店老板訕訕地說。

      “哦?”穿皮褲的說,“聽你的意思,他們是來吃混食的?”

      羅賓和王跛子相顧一笑,心想這毛頭不是分明在咱們頭上找虱子嗎?當(dāng)著咱們的面打劫,還踏屑人,沒王法就算了,王法也值不了幾塊錢一斤,眼里總不至于沒我羅賓和王跛子吧?兩人扔掉筷子,噌地站起身來。

      兩個摩托幫大佬立即露出鄙夷的神色。穿皮褲的大漢繞到羅賓背后,伸手撥弄琴弦。琴弦發(fā)出“咚咚咚”巨響。

      “你們是藝術(shù)家?”穿皮褲的問,“服裝設(shè)計得蠻不錯?!?/p>

      “搶的?!绷_賓說。

      “哦?這樣就更有個性?!贝┢ぱ澋恼f。

      “是嗎?”羅賓說,“我倒沒發(fā)覺。”

      “藝術(shù)家,你覺得我這皮褲怎樣?”穿皮褲的問。

      “像坨狗屎?!绷_賓平靜地說,“反正我不喜歡?!?/p>

      “哎喲,這你就不對了?!贝┢ぱ澋恼f。

      “怎么講?”羅賓問。

      “我這皮褲三千塊,每個月上四次油,知道不?”

      “知道了?!绷_賓說,“不過我覺得它只值一塊錢?!?/p>

      “怎么講?”穿皮褲的不解地問道。

      羅賓忽然大喝一聲,身子騰地前躬,左腳撩空,右腿畫弧,使了個漂亮的過橋摔。那穿皮褲的連哼都沒來得及哼一聲,就從羅賓背后飛起來,彎了一個圈兒,一屁股坐進(jìn)滾燙的鍋里,皮褲吱的一聲燙得稀爛,痛得他哇哇怪叫。

      “信了吧?我說它只值一塊錢?!绷_賓指著他燙爛的褲子,聳了聳肩。

      剃朋克發(fā)型的見狀,抖出一把刀子,向羅賓小腹捅去。羅賓閃過身,左手食、中二指夾住刀尖,一扭,刀子立即斷為兩截。

      這兩手干凈利落,把摩托幫大佬給嚇破了膽,他們一邊發(fā)著狠話,一邊抱頭鼠竄。

      店老板瞠目結(jié)舌,隔好一陣子,才醒豁過來,急得滿屋亂轉(zhuǎn)。

      “停停停,你轉(zhuǎn)個啥?”王跛子不耐煩地說。

      “完啦,完啦?!钡昀习宕曛中?,說,“死定了?!?/p>

      “死定了?誰死?”羅賓問,“是你還是我?”

      “兩位大哥,求求你們離開這里。”

      “為什么?”

      “救命!”

      “救誰的命?”

      “救我們?nèi)齻€人的命?!?/p>

      “我們沒有命?!绷_賓和王跛子笑道,“我們叫亡命?!?/p>

      “那就算救我的命?!?/p>

      “救你的命?”羅賓問,“你的命值多少錢?”

      “錢?哦,對對對?!钡昀习逭f,“我給你們錢?!?/p>

      店老板從皮夾摸出來三百塊錢,雙手遞到羅賓手里。羅賓還給他一百,又把另一百遞給王跛子。

      “一人一百。”羅賓說,“這樣誰也不欠誰?!?/p>

      等他們走出卷閘門的時候,這才發(fā)現(xiàn)門口遠(yuǎn)遠(yuǎn)圍了一大圈摩托,原來出口早就被摩托幫的人阻斷。摩托幫的人見他們出來,一個個盯著他們看,誰也沒有吱聲。從他們表情判斷,他們不相信眼前這兩人有什么能耐。

      羅賓和王跛子就著石坎坐下。摩托幫的人也不相逼,像在等人。王跛子的手心有點發(fā)汗。

      “他們像在等人?!蓖貂俗诱f。

      “像是?!绷_賓說。

      “他們等誰?”王跛子又問。

      “不知道。”羅賓說。

      “我們先殺出去。”王跛子說,“他們的人會越來越多?!?

      “我們能殺到哪里去?”

      “不知道,反正殺出去就行?!?/p>

      “那樣的話,我們反而殺不出去。”羅賓索性躺下來,望著天上的烏云,沉著嗓子說,“那樣的話,我們反而會被圍困一輩子。一輩子都抬不起頭,知道不?”

      “我不懂。”王跛子說,“你他媽玩什么深沉?!?/p>

      “那個老頭兒已經(jīng)死了?!绷_賓說,“你知道不?”

      “哪個老頭兒?”

      “我們的師父。”

      “哦,他死了!”王跛子有點失落,說,“怎么死的?”

      “被刀殺死的?!?/p>

      “誰殺死的?”

      “我?!?/p>

      “你怎么殺死他的?”

      “因為速度!”羅賓眼眶里不知什么時候閃著淚花,補(bǔ)充說,“速度殺他!將來速度也會殺我!”

      “他很痛苦吧?”王跛子嘆口氣。

      “不!”羅賓說,“他笑著?!?/p>

      “他為什么笑?”王跛子問。

      “不知道?!绷_賓說,“我猜他在這邊很孤獨。”

      “所以他寧愿死?”王跛子說。

      “也許是?!绷_賓笑笑,歇一會兒,又說,“也許在那邊他一樣孤獨?!?/p>

      “他孤獨,是因為沒有對手?”王跛子說。

      “也許是?!绷_賓說,“也許相反?!?/p>

      他們正說著話,突然聽見摩托幫的人騷動起來。羅賓和王跛子站起身,放眼望過去。圈子打開一個缺口,駛進(jìn)來一輛黑得锃亮的勞斯萊斯,停在羅賓和王跛子丈把遠(yuǎn)的地方。

      先前剃朋克發(fā)型的從車上鉆出來,后面跟著兩個身材魁梧的人,都光著膀子。一個三十來歲,提兩個簸箕大的拳頭,右邊手臂上紋著龍,龍頭一直伸到胸口;一個四十來歲,抄兩把斧頭。摩托幫的人看見他們,便自覺向后散開,眼睛里流露出欽佩的神色。

      “年輕人,你們好?!蹦莻€抄斧頭的說,聲音細(xì),聽上去斯斯文文,“我來介紹一下。我叫鐘五,他們叫我鐘老虎或者老鐘,手下有一百二十號人,都是靠斧頭吃飯……”

      “哦,久仰?!绷_賓扭頭對王跛子說,“看來是砍材的?!?/p>

      “不是?!辩娎匣⒄f,“我的斧頭不砍材,砍人,它喝過十六個人的血?!?/p>

      “挺嚇人的。”羅賓說。

      “他叫蟒蛇,飛龍幫的老大,連續(xù)四屆的重慶散打冠軍?!辩娎匣⑾蛱嶂せ^的那位努了努嘴,說:“你們很幸運,碰上了好年代,居然讓飛龍幫的老大親自出馬,這樣你們就死得痛快些?!?/p>

      “你的意思是說,要殺死我們,對不?”羅賓問。

      “嗯?!辩娎匣Ⅻc頭,“很快你們就會順著嘉陵江,漂進(jìn)長江,像高空漂移,很快!挺好玩的。”

      “為什么要殺我們?”

      “因為你們弄傷了摩托幫的老大?!?/p>

      “是他先挑釁?!绷_賓說。

      “那不重要?!辩娎匣⒄f,“重要的是我們曾經(jīng)欠他一個情,而現(xiàn)在他又找到了我們。”

      “好像殺人對你們是一件挺簡單的事?!?/p>

      “不簡單?!辩娎匣⒄f,“但該死的都得死,因為他們破壞了重慶市的統(tǒng)一?!?/p>

      “統(tǒng)一?”羅賓不解地問,“難道重慶市還沒有統(tǒng)一?”

      “不錯?!辩娎匣⒄f,“重慶六個幫派,要團(tuán)結(jié),要統(tǒng)一?!?/p>

      “好像整得很正規(guī),像警察?!?/p>

      “當(dāng)然。我們比警察更正規(guī)。白天是警察的,晚上是我們的;看得見的是警察的,看不見的是我們的。警察是我們的兄弟和競爭對手?!鳖D了頓,鐘老虎望一眼身后五光十色的重慶市區(qū),動情地說,“你們看,重慶多美!多好!秩序井然。但是它離不開我們這些為它工作的人,當(dāng)然,還有警察?!?/p>

      天空突然扯起一道閃電,把大地照耀得如同白紙,接著炸響一個焦雷。雨滴大顆大顆地砸下來。

      “別廢話?!憋w龍幫老大不耐煩了,用比炸雷還響的聲音說,“老子拳下不打無名鬼,報上名來。”

      “我叫羅賓,他叫王跛子。”羅賓說,“王跛子叫我‘羅賓漢,我叫王跛子‘跛子?!?/p>

      “好名字!”鐘老虎斯斯文文地贊道,“小時候我想做佐羅,但是我不會用劍,也沒有佐羅長得帥,所以只能做鐘老虎。”

      王跛子插了嘴,“小時候我也想做佐羅,可惜佐羅不瘸?!彼f,“再說我沒有生在法國,上帝安排我生在中國,上帝的意思不好違拗,所以我只能叫王跛子?!?/p>

      “是嗎?那倒挺有意思的。”鐘老虎側(cè)了側(cè)頭,睨一眼王跛子,嘴角掛著一絲輕蔑,不屑地說:“你也長得挺有意思的,有點驚世駭俗?!?/p>

      “完全贊同?!绷_賓忍住笑,說:“不過長相是父母給的,沒有辦法,對不對?”

      “對極了?!辩娎匣⑼送?,雨越下越大,他呵了一口氣,說:“同志,咱們不聊了。明天,白道上有幾位朋友要談筆生意,這事完了,我要回去睡個懶覺。”

      “可以,同志。”羅賓說,“我也想快一點了事。”

      雨劈劈啪啪地下,每一個人都淋得透濕。羅賓摘下背上的焦尾琴,輕輕一掀,琴的側(cè)面掀開一條縫。他伸手摸出來一把短刀。

      那刀有尺把長,寬寬的,沒有刀尖,刀柄微微向上翹起,纏著黑布。在電光映襯下,寒光閃閃。

      王跛子吃了一驚,他想湊上去瞧個仔細(xì),但羅賓已經(jīng)提著刀邁向前去了。王跛子本想沖上去阻止他,但是,忽然感覺腳根本就是挪不動,只好傻傻地站在原地,眼睜睜看著他靠近鐘老虎和蟒蛇。

      鐘老虎和蟒蛇像兩座鐵塔,分立在離羅賓幾步遠(yuǎn)的地方,一動也不動。在他們四周,騰騰地冒起一股殺氣。

      羅賓徑直走去,終于走到他們兩個人之間。這時候,“喀嚓”一聲,頭頂又滾動一個焦雷,同時,一條巨大的閃電仿佛撕裂了天幕,發(fā)出強(qiáng)烈刺眼的光芒。幾乎所有的人,都下意識地用手遮住強(qiáng)光。

      閃電過后,王跛子手搭涼棚,歪著頭,吃力地瞧向前方。他看見鐘老虎和蟒蛇仍然像鐵塔一樣挺立著,一動也不動。羅賓已經(jīng)從他們之間走過去了,但他沒有停,他仍然在走。

      王跛子懵了。羅賓忽然站住,轉(zhuǎn)過身,向王跛子招了招手。

      “走??!跛子。”羅賓說,“傻了你啦?”

      “他們……”王跛子問。

      “他們走完了人生旅途,見馬克思去了?!绷_賓說。

      羅賓剛一說完,兩座鐵塔轟然倒下,濺起地上的雨水。頃刻間,雨水鮮紅。王跛子怔怔地看著羅賓手中的刀,刀刃上淌著一絲血。他一下子明白了。

      好一陣瓢潑大雨,將暑氣驅(qū)得干干凈凈。羅賓感覺有點冷。摩托幫的人見出了命案,知道事情鬧大了,發(fā)動馬達(dá),東奔西竄,逃得不見人影。連那個剃朋克發(fā)型的也跑掉了?,F(xiàn)在只剩下雨打在地上,劈劈啪啪地響。

      有命案當(dāng)然就有警察,這時候,警笛聲從四面八方傳來,越來越近,無數(shù)警車把現(xiàn)場圍得水泄不通。羅賓和王跛子舉目望去,全是荷槍實彈的警察和晃得人睜不開眼的紅光。

      “你們被包圍了,放下武器!”警察展開心理攻勢,用喇叭高聲喊話:“你們被包圍了!你們被包圍了!”

      羅賓趴在欄桿上,一邊彈響琴弦,一邊望著對岸,對岸那些高樓大廈和撲朔迷離的燈光,令他的眼睛看上去很迷惑。

      “怎么辦?羅賓漢?!蓖貂俗蛹绷耍瑔枺骸熬瓦@樣等死?”

      “你有辦法?”羅賓問。

      “我沒有。”王跛子想了想,說:“你有。你有刀?!?/p>

      “球戳!我也沒辦法。”羅賓說:“他們有子彈,子彈的速度好像比刀快?!?/p>

      “我們總得殺出去?!蓖貂俗诱f:“我們被包圍了!”

      “殺不出去!太強(qiáng)大了。”羅賓笑了一下,說:“其實,我們自從娘胎生出來,就已經(jīng)被他們包圍了?!?/p>

      “我有點懂了?!蓖貂俗狱c頭。

      “你很聰明,跛子?!绷_賓說:“夢里不知身是客,其實我和你只是天地間的過客?!?/p>

      高音喇叭還在喊話,那聲音夾雜著滾雷,在空氣中忽遠(yuǎn)忽近。

      “你今后有什么打算?”羅賓忽然問王跛子。

      “今后?”王跛子冷笑,“我們還有今后?”

      “我是說以前?!绷_賓更正道,歇了會兒,又補(bǔ)充說:“今后就是以前,死了就是活著,沒有區(qū)別?!?/p>

      “我的以前?這個,我想想——”王跛子想了好一陣,說:“我沒有以前。我以前成天想著的就是越獄,逃出去?!?/p>

      “逃到哪里?”羅賓問。

      “施家墚!”王跛子說。

      “嗯?!绷_賓說,“你的理想比較遠(yuǎn)大,令人欽佩?!?/p>

      “你呢?”

      “我以前想當(dāng)兵。”羅賓說:“想打仗。那時候,中國至少有兩億年輕人渴望戰(zhàn)爭。”

      “可你最后,還是只有當(dāng)農(nóng)民的命。”王跛子說。

      “對啊,后來我不想當(dāng)兵了。當(dāng)了兵也是逃兵?!绷_賓說,“我只想專心做個農(nóng)民?!?/p>

      “為什么?”王跛子問。

      “你還記得那個小姑娘不?”羅賓說:“她家離我們不遠(yuǎn),住在施家墚塢口?!?/p>

      “記得,當(dāng)然記得?!蓖貂俗诱f:“可惜十六歲那年被賣到靜觀鎮(zhèn)去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背上孩子了吧!反正沒你的戲。樣子嘛,長得不錯。”

      “長得是不錯,挺考驗人品的。”羅賓說。

      “哦?你被她考驗了?”王跛子笑嘻嘻地問。

      “怎么可能?!绷_賓說,“連手都沒有摸到。”

      “難怪,難怪?!蓖貂俗由酚薪槭碌攸c頭,“忘了你是沒有人品的。”

      羅賓一巴掌拍在王跛子后腦勺上,說:“豬啊你,沒人品我會連手都摸不到?”

      “那是,那是?!蓖貂俗尤套⌒Α?/p>

      “以前我想娶她。我一直喜歡她?!绷_賓認(rèn)真地說,“這是我以前唯一的打算?!?/p>

      “娶她?”王跛子終于忍不住,忽然大笑,止不住地笑。羅賓被他感染了,說,日你娘的笑什么?話還沒說完,也仰頭大笑。兩個人肆無忌憚,好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只蹲在地上,捂著肚子笑,嘎嘎的笑聲遠(yuǎn)遠(yuǎn)地傳播出去。

      “這么說,我們是情敵?”王跛子站起身來,說。

      “誰跟你是情敵?多沒品味。”羅賓說。

      “你知道我為什么坐牢?”王跛子問。

      “關(guān)我什么事?!绷_賓說:“那陣子我不在施家墚?!?/p>

      “我殺的就是買她的人?!蓖貂俗诱f:“只卸了他膀子,算是救了他一命,說起來,他還得叫我救命恩人?!?/p>

      “那你也得叫我救命恩人?!绷_賓說。

      “為什么?”王跛子問。

      “我們是情敵,但我沒有殺你?!绷_賓說。

      于是兩個人又大笑。他們笑著笑著,突然一聲槍響,焦尾琴被打得粉碎。警察發(fā)動攻勢了。

      “警察最沒有耐性?!绷_賓指著撲在地上的兩具尸體,說:“跟這兩個死瘟一樣,太粗魯?!?/p>

      “那我們就投降吧,大不了回去再坐大牢?!蓖貂俗诱f。

      “不是投降!”羅賓說:“如果我們殺上去,就等于死,知道不?死是一件太簡單的事,死才是投降!”

      羅賓掂掂手中的刀,湊近鼻子,用力嗅了嗅生鐵的味道。刀還是那樣寒氣逼人。王跛子無意中瞥見上面鐫刻著“民族英雄”四個字,又想笑。

      忽然,羅賓手一揚,那刀飛速地旋轉(zhuǎn)著,劃出一道大弧線,向嘉陵江墜去。在電光下,它像一抹青煙。

      “是師父的刀,還給師父?!绷_賓說:“走吧,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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