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呈
庸才做什么都要結(jié)伴而行
我們樓下的廣場舞正在如火如荼進行中,一會兒是“火火的姑娘”,一會兒是“今夜舞起來”。由于我是個很隨和、很能抗干擾的人,基本可以鬧中取靜。但我妹就不行了,她抓耳撓腮地從房間走到陽臺,又從陽臺走到書房,在大媽阿嬸們一會兒拍手一會兒跺腳的全情投入中,她到微信朋友圈里發(fā)了一條信息:“如果我將來有一天也加入廣場舞隊伍,你們一定要把我拉回家!”可是她有幾個朋友馬上留言:“我們已經(jīng)是隊伍中的一員了?!?/p>
我也覺得我妹太不合群了,等我老了,我就愿意加入這支隊伍中,白天一起吃喝玩樂,晚上一起跳舞,多么充實的老年生活。——神一定是聽到了我的心聲,于是派人來提前讓我感受廣場舞蹈隊的氣氛。這是兩位鄰居大媽,她們在公車上一路憤憤然地講述兩支廣場舞蹈隊爭場地、爭演出機會的內(nèi)幕,聽到最后甚至發(fā)現(xiàn)兩支舞蹈隊由于男隊員緊缺還在爭老頭兒,有沒有發(fā)展成黃昏戀就不知道了,幾乎可以寫個電視劇呢。
我再次感到,集體就是江湖,集體就是力量。據(jù)說這幾年廣場舞之熱門,到了有人用“社會洪流”來形容之的程度,據(jù)說有華人舞蹈隊在紐約布魯克林日落公園遭到附近居民報警,原因是擾民?!獙Γ芏嗳硕紝V場舞的擾民提出批評,但我覺得廣場舞之所以會成為“社會洪流”,還是出于人對集體的依賴。
一個人默默地繞著墻根跑步難道不能鍛煉身體?一個人默默地關(guān)在家里跳舞難道不能鍛煉身體?如果要發(fā)出聲響,一個人坐在大街上引吭高歌,你敢么?
對集體的需要是一種很奇怪的情緒,事實上幾乎誰都知道在集體里會有爭風吃醋和鉤心斗角,但仍然需要這個集體,仿佛是為了身處人群之中的安全感。像跳廣場舞的大媽們,她們在團隊中,有付出、有摩擦、有展現(xiàn)、有交流、有比較,一顆老心,得到多少滋潤,真的不是鍛煉身體那么簡單的事。
我斗膽猜測,傳銷集團之所以能如此大規(guī)模地洗腦成功,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利用了其成員的集體依賴癥。絕大多數(shù)人認為,加入傳銷組織的人純粹都是出于財迷心竅,慕容雪村就此題材寫過一本書,詳盡描述了傳銷人員的貪婪和愚蠢。
對錢這件事,我的看法是,如果你直接給我一百萬,我當然太愿意了,但如果你給我畫一個餅,讓我背井離鄉(xiāng)待三年然后再給我一千萬,我覺得正常人都很難答應。這個事情如果只用貪婪和愚蠢來解釋,始終還是令人困惑,那么多形形色色的人,怎么會不約而同、如有神助地蠢成那個樣子?
前年,我就目睹了身邊朋友被卷入傳銷組織。多年老友,知道她絕非被錢沖昏頭腦的人,再說,她原來的工作收入不低啊。據(jù)說她們的團隊里,像她這樣的案例也不少。最令我感到意外,也與慕容雪村所寫略有不同的是,她們那一堆人,在傳銷窩里面,心情很好,完全不苦逼,半年胖了十斤。
他們?nèi)投加邢薅ǖ南M價格,吃得肯定談不上多好,胖起來的這十斤,完全是拜找到組織、心情愉快所賜。
傳銷組織的每個成員,都背井離鄉(xiāng),與各種隨機分配的“事業(yè)伙伴”,出于“同一個夢想”住到一起。每天過著紀律嚴明、同吃同住、朝夕相處、與外界極為隔絕的生活,馬桶里煮對蝦,臭也一起,爛也一起?!巴饷妗鄙鐣λ麄兊恼`會,卻使他們猶如眾叛親離的愛偶,越發(fā)相依為命地團結(jié)。
他們告訴每一個隊員,我們干的是一件正確的事,只是由于這樣那樣的原因,不得不忍受各種委屈和誤解,這正是考驗你心性和智力的時刻??傆幸惶?,真相大白,那時你受到的苦,都有加倍的甜的回報。只要想到這么悲壯的事實,每個傳銷人員,心里都有一雙淚水模糊的眼睛。
在傳銷組織中,所有的隊員(也稱事業(yè)伙伴)都是相親相愛的,充滿了各種人際美好。前輩們,也就是上線們,最常說的、最為驕傲的一件事情就是,“在這里”,人際關(guān)系的單純和美好?!盀槭裁创蠹夷苓@么單純呢?因為在這里沒有利益的競爭,大家都是為了同一個目標走在一起?!?/p>
我想,人們在判斷傳銷的魔力時,也許忽略了這種集體生活的蠱惑?!霸谶@里”的很多人,也許都在“外面”感受到單槍匹馬的孤獨和空虛,或者內(nèi)心依賴集體但又感受過被集體排斥的痛苦,感受過求而不得的失落。
法國心理學家勒龐在著作《烏合之眾》中指出,群體中的人大腦功能是處于停滯狀態(tài)的,最活躍的是脊椎神經(jīng),所以群體行為有著驚人的一致性。
他提到一個心理學實驗,心理學家達維曾經(jīng)將一群人召集在一起,甚至包括英國最著名的科學家,他讓這些人親自檢查了物件,并按其自身意愿做了標志。然后,達維先生當面演示了一場靈魂現(xiàn)形的過程,最后,所有的人都認為確是靈魂現(xiàn)形,但實際上,這只是達維先生的簡單騙局。勒龐說,這就是群體中的“智力泯滅”,即殘存的智力品質(zhì)被反噬。
所以,在集體中,你是否能相信自己?這件事,比當你孤單一人時,更有難度。
容我武斷地得出結(jié)論,對集體的依賴程度與智商是成反比的。因為在集體中,人通常只能表現(xiàn)平均值的智商,為了與其他人取得對話和溝通的方便,往往是“就低不就高”的,因為“低”可以就,而就高則心有余力不足。這個過程,任何有創(chuàng)造力、珍惜創(chuàng)造力的人,都會本能地感到集體的扼壓。
高智商的人都是只身來往、事了拂衣去的,庸眾才是上個廁所也要結(jié)伴而行,浩浩蕩蕩。
但是,也有人通過人與人之間的互相鼓勵、互相感動而獲得成就感。我那個加入傳銷的朋友就是如此,她迷戀于為他人付出、為集體犧牲的機會。據(jù)說,他們集體遷徙時,有先驅(qū)部隊先到一地,吃方便面睡地板,身體不好也跟著裝修工一起加班加點,只為大部分的其他隊員可以準時進駐。她覺得這非常感人,她愛這樣的集體。
一個人如果把成就感寄托在感動他人或者被他人感動之上,那實在太危險,必定要出事。感動這東西,聽著是很好,但在生物學上,一個熱淚盈眶的人,又能有多少余力去思考真相呢?看到真相、反高潮都需要非常尖銳的判斷力,而鼓吹美好、渲染感動則多么容易,簡直只需要腎上腺素。
人在很多時候,都不如王小波筆下那只特立獨行的豬。王小波說,他活了四十歲,除了那只豬,還沒見過誰敢于如此無視對生活的設(shè)置。“相反,我倒見過很多想要設(shè)置別人生活的人,還有對被設(shè)置的生活安之若素的人。”王小波說的可能還是客氣了點兒,還有一些人,被“設(shè)置”了之后不但安之若素,還深為感動。
再繼續(xù)說集體的可怕。集體的可怕,除了前面所說的“智力泯滅”,還在于它的“暴力性”。就像勒龐所寫,獨立的個人絕沒有勇氣去洗劫一家商店,但是群體則不然,群體是沒有負罪意識的,群體“天然合理”,他們的數(shù)量決定了這一點,數(shù)量就是真理,當群體中的任何一人融入其中的時候,他就會感覺到自己的天生正確和合法,并意識到這群體的絕對數(shù)量賦予人的力量。
——這不僅能解釋很多傳銷分子在加入傳銷組織之前,是極為老實守法,甚至善良懦弱的人,也能解釋廣場舞蹈隊在大庭廣眾下喧囂時毫無不安。勒龐刻薄但又無疑很準確地說,假如我們把不計名利、絕對服從、勇于獻身真實或虛假的理想算成美德,那么毫無疑問,群體必定是最具備這種美德的人。在這一方面,群體中個人所達到的水平,即使最聰明的哲學家也難以望其項背。
話說回來,跳廣場舞的大媽和搞傳銷的人群肯定不能同日而語。除了高智商的獨立知識分子以外,有集體生活的老人,絕對要比沒有集體的老人快樂,他們年輕的時候就是普通群眾,老了以后只求健康長壽,談獨立精神與對集體的反思這件事太不現(xiàn)實了。除開擾民這個因素,廣場舞還是利大于弊。
活在世上也沒有誰能真正脫離了集體,我也曾經(jīng)對我身處的某個集體有很深的感情,但是知道這些感情是生活的最外層,與心智無涉。從廣義來講,所有的人類就是一個集體,身為其中的任何一員,都不能狂妄地說:我恨、我不需要集體?!叭魏稳说乃蓝紦p害了我,因為我與整個人類相關(guān)。不需要知道喪鐘為誰而鳴,喪鐘就是為你而鳴”,即使我此時寫文章反集體,又何嘗不是希望這些文字,能影響一點點的人群,得到一些些共鳴,我所期望的人群,又何嘗不是一種無形的集體。
你敢不敢驕傲地寒酸
我有幾個特別要好的朋友,都有強悍的金錢觀。吾友許多多,推崇亦舒金句“沒有愛,有許多許多的錢也好”。她說人生的大部分事情都是錢可以解決的,而錢解決不了的則屬于命運的范疇,操心不了。吾友金山山,她的代表言論是:“事實上掙錢多少往往能看出一個人素質(zhì)和能力的高低,你看任何行業(yè)只要收入高的,肯定吸引了絕大部分的聰明人。”
我覺得她們的言論既穩(wěn)準狠又真實大氣,自然是比虛與委蛇的假清高者強。但是我心里總有一點不安,起因首先是我很窮,按金山山的標準,屬于能力不足的人群。但她要是看不起我倒也罷了,問題是她和許多多一樣,對我有一種對自己人才有的擔心,比如有時候我和許多多談人生,說到興起,她抽口煙:“紙媒都不行了,你有沒有想辦法?”她在煙圈后面憂慮地看著我。
“我有辦法多賺點兒錢的!”我指天畫地地保證,內(nèi)心感到很溫暖。自從我媽去世之后,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看到類似的眼神了。
金山山呢,有時候她會聊到誰誰生活狀態(tài)窘迫,她推人及己,一副后怕不已的樣子,仿佛慶幸我們不至于此。我都不忍心把真相告訴她:其實我覺得我也和那誰誰差不多。
時代變了,談錢不可恥,不談錢才可恥,因為有可能是自欺欺人,有可能是無能,更有可能是虛偽。
不過,我最近認識了一個比我還窮,比我還寒酸的朋友。這件事,我認為值得寫寫,值得寫的不是她的窮,而是她的寒酸。窮是一種客觀處境,而寒酸則是一種生活態(tài)度。不,我想說,寒酸,這個表面看來被賦予貶義色彩的詞,其實可以成為一種美學境界。
我們是在一個會議上認識的,稱之為宋勇氣吧。會議開了幾天,昏昏欲睡,剛好手機信息一響,發(fā)工資了。我一看,“您尾號×××的儲蓄卡賬戶于×××收到工資3560元,活期余額為4850.24元。”因為我們幾天來常常談論紙媒快死的話題,所以我順便把這條信息遞給旁邊的宋勇氣看,以做佐證。她看了很有同感地說,她的情況與我不相上下。為配合這窘迫的收入,我們進而比賽誰的生活狀態(tài)更寒酸。我說我現(xiàn)如今幾乎不買東西,因為我發(fā)現(xiàn)購物欲是越買越旺盛,而越不買則越不想買,都各有慣性。我告訴她,我穿我妹淘汰的衣服就可以了,也幸好我妹的碼數(shù)對我完全合適,真乃天助我也。
她表示贊慕,然后開始陳述她的寒酸境界。除了和我一樣,用按鍵手機、出門盡量步行、不購物不飯局之外,她說她不打算買房。多少件衣服才能換一套房?于是我被打敗了。四十歲、拖家?guī)Э诘闹袊?,如你所知,幾乎都把買房當成某種生活宗教,即使有房的也處于焦慮之中,事實上一套房都沒有的人極少,而宋勇氣顯然對此深感坦然。瞬間,我感到自己變成了許多多和金山山,也開始在廉價茶水的水蒸氣后面,憂慮而費解地看著她。
我問她:“你覺得自己是窮人嗎?你怕不怕貧窮?”這個話題對于剛相識的人來說有點兒不禮貌,但考慮到我們談話至此,已是同一條繩上的螞蚱,另當別論。
她說:“誰真的不怕窮呢?如果家里人吃不飽,孩子讀不上書,老無所養(yǎng),還叫他不要怕窮,那肯定是不現(xiàn)實。但像我們這類人,生活是有基礎(chǔ)品質(zhì)的,有就業(yè),閑暇,閱讀,交際,孩子能讀書,生病能看病,只是衣食住行都要節(jié)省,只能買必需品,不能買奢侈品,我們這種不是絕對貧窮,而是相對貧窮,所以,不害怕?!?/p>
“房子不是必需品嗎?”我跟她確認。
“對,不是?!彼f,“房子是這個時代的‘必需品,不是真正的必需品,也許是經(jīng)濟的陰謀。”
涉及經(jīng)濟的話題有點兒超出我的智商,于是我停了下來。與其說我被她說的內(nèi)容說服,不如說被她的態(tài)度折服。她咋能比我更不怕寒酸呢?她對貧窮的定義的底線,咋能比我還低呢?但我又隱隱覺得她有道理。事實上對錢的態(tài)度不但與欲望糾結(jié)在一起,還與“體面”糾結(jié)在一起,也就是說,有時候我們表面上害怕的是貧窮,事實上是害怕不體面,這是多數(shù)人不能欣賞寒酸的原因。
于是宋勇氣還跟我講到一件事。有紀錄片講到,法國有一批年輕人專門撿超市扔掉的食物吃,并計劃這樣過一生,這批人肯定不是乞丐,他們出于什么原因,有多種,有可能是反對社會浪費,還有可能,我猜是對“體面”這種事物給出一種嘲諷的定義。
大師和圣人,是屬例外的人群,他們得到異于常人的標準,寒酸也好,貧窮也好,都天然地擁有了美學價值。然而普通人的勇氣,比如那群遙遠的法國年輕人,比如身邊的宋勇氣,他們對物質(zhì)的低欲,對寒酸的坦然,則更令人起敬,也更值得玩味。我能猜測他們的后盾,那是物質(zhì)無法否定的其他追求。而這就是生而為人最奇妙的所在。在物質(zhì)帶來的匱乏感之外,他們早已有別的途徑,可以獲得更多的生活,像文學大師加繆所說那樣去“生活得最多”。這個途徑,也許是藝術(shù),也許是孔子說的“道”,更可能是超出我們的想象力的,總之必定是人世間最有力量的事物──這些驕傲地寒酸著的人,他們擁有這種事物。
所以我重新想到孔夫子那早被我們耳熟能詳?shù)摹鞍藏殬返馈闭???鬃雍妥迂暯涣鹘疱X觀,子貢說,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孔子說,這樣固然不錯,但還不如“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你會發(fā)現(xiàn),子貢說的是行為修養(yǎng)的問題,是怎么對人;孔子的回答比他進了一步,他的重點從“行為”轉(zhuǎn)到了“內(nèi)心”,從“怎么對人”轉(zhuǎn)為“怎么對自己”。
而孔子的話中,最令人感動的是那個“樂”字?!柏毝鴺贰敝员粡娬{(diào),正是因為多數(shù)時候貧窮容易不快樂。而貧而樂的可能性,無非來自兩種。一種是,他們得到關(guān)于幸福的更好的想象力,獨辟了另外的蹊徑,輕巧地繞過了物質(zhì)的關(guān)卡。另一種是,他們無感于約定俗成的標準,不恐懼尚未到來、或許永不到來的貧窮,不預支尚未到來、也或許永不到來的艱難。
歸根到底,我只是害怕我們還沒有窮死,就先被對貧窮的害怕給嚇死了。
“巨嬰男”是如何煉成的
看《圍城》,無意間注意到一個以前沒注意的細節(jié)。方鴻漸在三閭大學開始他的教書生涯,常感到囧,講課時仿佛衣料尺寸不夠硬要做成稱身的衣服,課堂氣氛又悶,學生時不時缺課,種種沮喪時,他突然感慨了起來——回國后這一年來,他與他父親疏遠得多,在從前,他會一五一十稟告父親方遯翁的。只是現(xiàn)在他想象得出其回信不外是紀念周上對學生說的話,自己在教職員席里也旁聽膩了,用不著千里迢迢去招來。
這細節(jié)真叫人詫異,其時方鴻漸已經(jīng)28歲,去歐洲留學四年回來,三閭大學教了快一年的書,是一個回鄉(xiāng)消息要被登當?shù)貓蠹?、回鄉(xiāng)后要在本地中學演講的人物,這時候遇事還想著“在從前,會一五一十稟告”,真不知道讓人要稱贊他的乖順呢,還是奉他為“巨嬰”。
其實方鴻漸對父親的態(tài)度甚為矛盾。一方面他清楚父親的見識,這個前清舉人、小縣鄉(xiāng)紳方遯翁,很可能是“最愛說教的家長聯(lián)盟”組織的重要成員,平生名言是“贈人以車,不如贈人以言”。對方鴻漸的婚事,他所贈的言是“嫁女必須勝吾家,娶婦必須不若吾家”,初見兒媳婦孫柔嘉,所贈之言則是“家無主,掃帚倒豎”,意思是柔嘉要在家里管家才是,不要外出做事,這建議成為日后小夫妻諸多爭吵根源。
方遯翁還自信“不為良相,便為良醫(yī)”的古訓,桌面上錄著《鏡花緣》中的奇方,給他懷了孕的三兒媳婦開的方子是:豆腐皮一張,醬油麻油沖湯吞服,因為豆腐皮是滑的,麻油也是滑的,在胎里的孩子胞衣滑了,容易下地。
方鴻漸對父親很了解,自然談不上信服,比如他父親聽說他失戀了,誤以為是與蘇小姐,方鴻漸也不敢糾正父親的誤會,唯恐他會大筆一揮,直接向唐小姐替兒子求婚,方遯翁是會鬧這種笑話的。
但同時,對這么個父親,他有事卻總要一五一十地稟告,方家逃難住在上海租界時,住周家的鴻漸,隔一兩天就到父母處請安。這一方面是我們傳統(tǒng)文化倫理的影響,“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另一方面,也許因為方鴻漸需要一個“父親”的角色,來作為他的稟告對象。這個父親借現(xiàn)實中的父親為實體,事實上只是借了一個名分。或者這么說,巨嬰都需要一個父親,遇事可以一五一十地稟告。
方鴻漸其人,甚有“巨嬰”人格的影子。他看似玩世不恭,其實,與其說玩世,毋寧說是糊涂。例如制作假學歷這事,當時他的想法是:“父親和丈人希望自己是個博士,做兒子女婿的好意思教他們失望么?買張文憑去哄他們,好比前清時代花錢捐個官,……反正自己將來找事時,履歷上絕離不開這個學位?!?/p>
確實他自己從沒有主動提過這個學位,但不提,不等于沒做過,污點已經(jīng)形成。待到蘇小姐知道這件事之后,他“把丈人和假博士的來由用春秋筆法敘述一下,買假文憑是自己的滑稽玩世,認干親戚是自己的隨和同隨俗”,這些解釋有一種自以為老練的笨拙,一種掩耳盜鈴的天真,一個老實人干的丑事,總像枚沉默的炸彈在那里,不知何時會被引爆。方鴻漸的情商不足以從容地解除后顧之憂,后來他因此如何自取其辱,我們也不需多說了。
而他與蘇小姐的曖昧就更冤了。蘇小姐需要他的愛意,這是蘇小姐的需要,方鴻漸卻沒有能力去抵抗這樣的要求。愛上唐小姐之后,方鴻漸更覺得應該與蘇小姐疏遠,書上說,他迫于蘇小姐的“恩威并重”,還時不時往蘇家走動?!八坏葯C會向她聲明并不愛她,恨自己沒有快刀斬亂麻的勇氣。”其實根本不是因為蘇小姐的恩威并重,而是方鴻漸沒有力量去面對與別人情面上的破裂。
在這么“拖一天算一天”的麻痹中,他獲得一種心理舒適區(qū)。人在做蠢事的時候,未必不知道后果,都是出于軟弱,假裝不知道。方鴻漸也一樣,他去蘇小姐家一次,回來就后悔一次,但是,他對自己的生活有一種鄉(xiāng)愿式的、“維穩(wěn)勝于一切”的心理,“好比睡不著的人,顧不得安眠藥片的害處,先要圖眼前的舒服。”
在圣??颂K佩里的小說《小王子》中,小王子離開他的星球,訪問了幾顆星球,遇到了各種各樣的人,其中有一個酒鬼,令我印象最深。酒鬼默默地坐著,面前放著一堆空酒瓶和滿酒瓶。
“你在干什么?”小王子問。
“喝酒。”他答。
“為什么喝酒?”
“為了忘卻?!?/p>
“忘卻什么呢?”
“羞愧?!?/p>
“羞愧什么呢?”
“(羞愧)喝酒?!?/p>
方鴻漸從開假學歷到與蘇小姐曖昧,到最后失去真愛唐小姐,都有點兒像一個廣義的酒鬼,在生活中帶著酒精給予的醉意,麻木地往前走著,抱著沒理由的樂觀,相信他的拖延和逃避,能使事情變好,能使壞事情不被命運發(fā)現(xiàn)。
然而方鴻漸不僅是糊涂的軟弱,他還有任性之后的強硬。在三閭大學就混不下去,沒接到高松年的聘書時,他惱羞成怒,只想發(fā)封信去發(fā)泄怒罵,倒是孫柔嘉比他成熟得多,阻止他說這么干全無必要。他內(nèi)心良善厚道,卻易讓人(尤其是強勢的長輩)看不上,比如劉東方的太太就認為姓方的小子挺無能的,孫柔嘉的姑姑也認為自己的侄女兒配錯了人,但以方鴻漸的抗挫能力,對此只有鬧翻,有點兒像小孩子對不滿意的局面一陣攪渾。他的自卑心理,像戰(zhàn)時物價一樣高漲,以至于賭氣說要養(yǎng)條狗,說那樣就算世界上還有件東西比我都低,要討我的好。
這樣的無能和賭氣,都是“巨嬰”人格的典型。孫隆基在《中國文化的深層結(jié)構(gòu)》一書中說,中國人認為接受他制他律是好的,一個人人格有問題時,也往往不是從這個人本身去追尋這種毛病的根源,而是回到教育者身上去,如“養(yǎng)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孫隆基此說很有道理。同時,也因為接受他律是好的,他也需要為一個人(在方鴻漸這里,則是父親)去“事事一五一十地稟告”,這并非一種忠實,更是一種自我暗示,一種他制他律的暗示。
“巨嬰”需要一個人來幫他負責任,這個人首先當然是父母,成年之后父母力不從心,那么,這個臆想中可以“替自己負責”的人,其實就是全世界。仿佛全世界都應該為他的錯誤掩耳盜鈴。不然的話,任性或自憐,其實都是賭氣。方鴻漸與蘇小姐曖昧也好,氣呼呼想寫信責罵校長高松年也好,歸根到底都是同一種性質(zhì),是一個軟弱的老實人不斷地逃避對自我的負責。
飯局上的風騷與尷尬
又到年底,各種飯局又組起來了。在我孤陋的人生經(jīng)驗中,飯局大致分為兩種。
第一類,由段子和酒精組成,有狂歡的外殼,以喝得半醉為成功標志,但未必是推心置腹的好朋友,這類飯局,往往是一個部門及其主管領(lǐng)導的聚餐。
部門領(lǐng)導大概是最有壓力的,因為他有義務把氣氛盤活。所以在這種聚餐里,他將格外器重一兩個能活躍氣氛的下屬。他們的作用不只是插科打諢,在適當?shù)臅r候要有舍身精神,比方說成為某個調(diào)情話題的主角。
在這種飯局上,一個具備流氓氣質(zhì)的男性簡直就是神來之筆!眾人的哄哄抬抬中,他把自己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他可以扮演一個陷于苦戀的情圣,借著酒力,向現(xiàn)場隨便一個人抒情。
“對方”的分寸尤其難以把握,不能當真,但又不能完全不接戲。接戲也不能簡單接,要使這戲有個起承轉(zhuǎn)合,比如說,發(fā)展一下旁邊的配角B、配角C,如果能把整桌子的人都發(fā)展成配角,那就是最高境界。如果一場飯局能取得這樣的效果,那么可以說,它已經(jīng)成功了大半。
當然這些都不是目的,目的還是在于喝酒。比如說,我暗戀你,喝一杯;沒暗戀,與這位很久以前曾經(jīng)合作過,好,喝一杯。沒有合作過?那么你們將來可能會有某種合作,喝一杯。你剛才說哪句話說錯了,賠罪,喝一杯。沒說錯?那你剛才那句話說得很好,喝一杯。
我理解這種風俗。我們需要一個主題游戲,喝酒是沒有門檻的游戲。沒有門檻,卻略帶禁忌。不然要以什么為游戲呢?難道是排排坐?丟手絹?擊鼓傳花?還是朗誦詩歌?
這種飯局雖然浮躁空虛,但也有適當?shù)姆潘?,與之相比,另一種飯局簡直是受刑。
很多年前剛參加工作時,有一次陪領(lǐng)導去參加某個飯局。路上,領(lǐng)導就和藹地叮囑我:“一會兒你敬敬他們,表達一下感謝?!?/p>
我當時幾乎升起了辭職的念頭。倒不是怕喝酒,其實稍微喝點兒小酒挺開心的。是領(lǐng)導俯耳交代的隆重語氣,讓我意識到,那將是一場高度講究規(guī)矩的飯局。我記得曾在哪里看到一篇“飯局上的各種注意事項”之類的帖子,那是一些聳人聽聞的規(guī)矩,不管是座位排序,還是敬酒順利,以及敬酒說啥,酒喝多少,都大有講究。想到我竟也有一天,淪為一個要遵守這些講究的人,我的內(nèi)心是崩潰的。
然后,我就看到他們握手寒暄、謙讓推搡,一左一右魚貫而有節(jié)奏感地入了座。小小一張圓桌每個座位的排序,展現(xiàn)了完美的藝術(shù)一般的權(quán)力的暗示。
過一會兒,敬酒的時刻來了。這個時刻是在非常微妙的氣氛中開始的,一般是菜基本上齊,大家點評了各種菜的味道,差不多無話可說的時候,殷勤的客人就站起身來了,舉著那杯淺棕色的洋酒,向我方領(lǐng)導致意:“今天很榮幸……”我方領(lǐng)導自然也忙不迭地起身,將酒杯去碰對方的杯身,風度翩翩地表達著“自己也很榮幸”這樣的意思。接下來,對方有幾個客人,這番話就會被重復多少遍,以至于聽到后來,會產(chǎn)生一種幻覺,覺得他們在辯論到底是我方更榮幸還是對方更榮幸。
當時,我很難想象世界上還有什么事比敬酒更加尷尬。在眾目睽睽之下,要與一些無話可說的人,說一些絞盡腦汁的廢話。也許這件事本來沒有那么煩人,但因為我的尷尬,放大了它的沉重。
所以,不久前有一天,我忽然覺得自己混得很成功,因為我混到了只需要出自友誼而向?qū)Ψ骄淳频木辰纭2恍枰鲇趧e的任何東西,也可以不遵守什么潛在的心照不宣的規(guī)矩。有時候朋友聚餐,先到的人自然坐到最重要的那個位子,最后到的就坐在“買單位”。這情形,看著真是心曠神怡。這沒大沒小、沒有規(guī)矩的人生才是我心所愛。
那些不美的才女
在一戰(zhàn)前的法國小鎮(zhèn)桑利斯,中年婦女薩賀芬是杜佛夫人家的清潔工,由于欠債累累,薩賀芬?guī)缀醪慌c人打交道。她在街上走過,低著頭,匆忙而又蹣跚,仿佛竭力想把自己臃腫的身體變成被忽略的透明薄片。
但是這個窘迫又木訥的清潔婦,每天晚上回到家之后,會唱著歌開始作畫。她沒錢買顏料,只能用野外的土壤、植物汁液、肉店里的獸血、教堂的燭脂,等等,混合制成自產(chǎn)的顏料。
這是電影《花落花開》的開頭,電影中的薩賀芬真有其人。在朋友家看這部影片之前,我已經(jīng)知道她的故事:在她的命運里,出現(xiàn)了伍德先生。伍德是杜佛夫人家的房客,是當時致力提倡“素樸藝術(shù)”的德國收藏家,伍德偶然看到薩賀芬的畫作,震驚,買下薩賀芬全部作品,并開始資助她創(chuàng)作。
中間,伍德因戰(zhàn)火離開法國13年,薩賀芬再度陷入貧困,但她沒停止畫畫,伍德再與她相遇時,發(fā)現(xiàn)她畫技更純熟了。薩賀芬再度受到伍德的幫助,放縱地享受了物質(zhì)的豐盛之后,伍德宣布賣畫的錢遠無法負擔她的開銷,并且取消了她的畫展。聞此她崩潰,她說:“天使們已經(jīng)在去往畫展的路上,這一行程無法改變?!?/p>
誰都不會聽她的胡言亂語,最后,她被送進瘋?cè)嗽?,接下去她的人生都在瘋?cè)嗽憾冗^。
即使知道薩賀芬人生的大概劇情,看電影時,仍然對這名清潔婦感到迷惑。確實很難想象那些活物一樣的畫作、像動物一樣的植物、像眼睛一樣的果實,是出現(xiàn)在這名表情木訥、形象邋遢的清潔婦的手下。她的生活,盡是低賤的勞作、欠債的狼狽、偷竊顏料畫布的猥瑣。她沒受過教育,沒有被愛過,也沒有愛過人,與所有人僅有一點點交往都充滿別扭。在她的眼神中,你覺得智慧這種事物好像與她不相干,情感這種事物也是缺席的,當然,也更難以想象她的靈魂。
這種感受,也許是出于一種勢利。這種勢利,在另一部電影《立春》中,也出現(xiàn)過?!读⒋骸防锿醪柿嵋怀鰣?,喜歡油畫的黃四寶便很是遺憾地說,想不到王彩玲長得這么難看。電影中,她邁著八字腳,攜帶一口齙牙,她性情古怪,情商為負,不與鄰居打招呼,對男人不屑,躲在房間里自己縫制演出服,去婚介所時戴著墨鏡,自視為天才,說“我一定能把自己唱到巴黎去”。
王彩玲是令人感到尷尬的,薩賀芬當然也是。與伍德分別13年后,薩賀芬再度獲得伍德的資助并開始賣畫,突如其來的物質(zhì)寬裕令她癲狂。她瘋狂地購買畫布和顏料,闊綽地租下大房子,采購家居用品的時候,她幾乎買空了一整個雜貨店。她為自己訂制最昂貴的新娘禮服,一揮豪手為鄰居也訂了一套,甚至她還準備購買一套莊園別墅。最后,伍德忍無可忍地說,抱歉,我無法幫助你了。
當然,伍德的拒絕也因為經(jīng)濟蕭條的降臨。但是,除了神,凡人很難因為一個人的才華,而無限地愛上她,容忍她的丑陋形象、古怪性情、偏執(zhí)、不識趣以及瘋狂,即使伯樂伍德。當伍德有所冷落時,薩賀芬還曾哭泣著責問,是不是因為安瑪莉小姐對他們的交往懷有嫉妒之心?伍德只好耐心解釋,不是的,安瑪莉小姐只是我妹妹,我是個同性戀者,不會與女人結(jié)婚。
盡管把畫家薩賀芬稱為女文青不太公平,但是薩賀芬和王彩玲對藝術(shù)赤誠的熱愛,卻最符合女文青的本義。她們的存在,仿佛有一個聲音在暗處嘲諷著質(zhì)問:“長得丑,身處卑賤,也配熱愛藝術(shù)么?”看起來那么的不搭。
這種種尷尬,也許是女文青的另一種可能。人們總設(shè)想女文青是美的,起碼文青范兒是美的,要不然,文青范兒也不會借安妮寶貝的文字而成為一種熱衷模仿的生活方式。但事實上,比如對畫畫和聲樂愛得如此熾熱虔誠的薩賀芬和王彩玲——這么說吧,真正的女文青很可能是一些令處女座抓狂的生物,邋遢、丑陋,低能、卑賤,殘敗,等等等等。
但是我還要說到第三部電影。電影《黑暗中的舞者》的女主角塞爾瑪,與薩賀芬和王彩玲卻很不同。當然,她們也很相同,塞爾瑪也是長相平庸,身處低卑的接近中年的女人,生活艱難,貧窮之余還有眼疾。她對音樂的熱愛,也與薩賀芬對畫畫的熱愛很相似。
與薩賀芬和王彩玲所不同的是,塞爾瑪與世界的相處沒有那份尷尬,多數(shù)時候盡是陶醉,也許因為她的性情里有封閉得更加完美的天真。
影片中有這么一個細節(jié)。塞爾瑪瞎了之后,最開始仍然沒有脫掉眼鏡,也許企圖向他人掩飾。后來,是愛慕她的男人謝夫看出來這一點,塞爾瑪才把眼鏡摘下,扔掉。這個細微的動作,可以想象,非常痛苦。奇怪的是,絕望的神情在幾分鐘后就消失了,因為塞爾瑪唱了一首歌。
這首歌是塞爾瑪和謝夫的對唱,歌詞如下:
謝夫:你沒有看過大象、國王和秘魯!
塞爾瑪:我可以愉快地說,我看過比這更好的。
謝夫:那么你看過中國嗎?看過長城嗎?
塞爾瑪:長城確實很偉大,但我小小的屋頂沒有坍塌,這也很偉大。
謝夫:那么你不想看見你的愛人?你的家?
塞爾瑪:坦白說,可以不看。
謝夫:你還沒有看過Niagara大瀑布。
塞爾瑪:但我見過水。瀑布不就是水嗎?
謝夫:那你見過Eiffel高塔嗎?見過金字塔嗎?
塞爾瑪:我第一次約會時的血壓也一樣高。
這歌詞令人很難忘,以前,我只認為,它是塞爾瑪針對謝夫的一步步追問不得已給出的解釋,是她對自己失明之后的人生進行自我安慰。但現(xiàn)在我不這么看了。我覺得這歌詞說的不只是失明,還包括生而為人,生而為一個普通人,所有可能承受的一切不幸、不足、不完美。
比如薩賀芬、王彩玲的貧困和丑陋,比如我們種種與生俱來的局限。凡人你我,既不比王彩玲漂亮,也不比薩賀芬聰明,更遑論她們的天才。
薩賀芬瘋狂地購買一切,以至令伍德忍無可忍的行徑,豈止是物質(zhì)上的放縱,其實也是她對命運種種不足的不甘。而王彩玲,則是把我們生而為人的心有余而力不足做出極端化表現(xiàn)罷了。
這一切,幸而有塞爾瑪,天真又智慧的塞爾瑪,借一首歌唱出她對這殘敗人生和殘敗自我的理解。在這些貌似自我安慰的歌詞中,她接受了命運。財富、健康,美貌,能力,都與她無緣,就像我們中的多數(shù)人一樣。沒有見過國王、秘魯和大象,這也像我們中的多數(shù)人一樣。但是,即使見過了國王、秘魯和大象,也還有比這更多的沒能得見,總之,每個人都在失敗中跋涉。
這也解釋了前文那個淺薄的提問:長得丑,身處卑賤,也配熱愛藝術(shù)么?事實上,任何卑賤或丑陋的人都可以配上靈魂的璀璨,而熱愛藝術(shù)和擁有藝術(shù)天分,即使是發(fā)生在最為殘敗、卑微的軀體里,都是光榮的事?!拔倚⌒〉奈蓓敍]有坍塌,這也很偉大?!边@一首歌里,塞爾瑪拿出這份至高的驕傲,在不足和不幸中,她領(lǐng)悟了幸和自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