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子

曾經(jīng)所見的煙云

那么暴烈的一場雨已然止息，

那么濃密的云已然消散，

那么濃郁的人生終究如這暴雨，

如你曾經(jīng)所見的煙云。

真正的謙卑

真正的謙卑一定不會是毫無尊嚴，

或斯文掃地的，

而是一個曾經(jīng)如此驕傲的人，

終于在一面空無的鏡子中

看見了自己臉龐時的荒涼與寂靜。

鏡 子

那從巖石深處成功取出一面鏡子的人是誰？

而他終究未能拭去鏡面上，

那源源不斷地從大地深處浮出的霜雪。

受 苦

你為在酷暑的烈日下，

一朵無法搬動自己的鮮花而受苦；

你為你置身的一個喧囂的時代，

而又不得不永遠去承受這寂靜之渴而受苦；

你為你是那被縛的普羅米修斯，

同時又是必須日日用尖喙

從普羅米修斯的胸間取出一顆滴血的心臟，

以汲取那幽暗而勇猛之力的雄鷹而受苦；

你為你是你，

而又從來不曾是你而受苦。

歡 喜

男歡女愛是人世最徹底的歡喜，

是陰陽相隔永世后

在一個瞬間中的初遇……

真 實

真實不是萬物之和，

而是將這塵世重新凝固成一個整體的空無。

本 來

一條在水泥地面上劇烈扭動著的蚯蚓，

在奮力抗拒與躲避雀鳥的尖喙。

而一聲聲歡快的啼鳴止息于

我突然在小徑上出現(xiàn)，

它快速地飛上了道路對面的樹枝，

然后看著我，

看著我撿拾起那依然在驚慌中劇烈扭動著身

子的蚯蚓，

并把它拋入了蔓草的深處。

我并非一個救世主，

我也未曾為這世界增添一絲的善，

或許，我也未曾止息過哪怕一種最微小的惡。

而小徑已然在我的前行中，

獲得了本來的弧度與彎曲。

我已獲得它的浩蕩

這洪水般的人流中，

我是最新的一滴，

我已獲得它的浩蕩，

也獲得了這逝者如斯夫中的

孤獨與悵惘。

深 情

你有多深情，

世界就有怎樣的寂靜。

訣 別

在六年的化療與放療之后，

你

終得以看到漫長隧道盡頭那些幽暗的光。

雖然有著太多的不甘，

你

依然選擇了對家人意愿與醫(yī)生建議的順從。

人終有一死，

雖然你的主要器官還沒有受到致命的威脅，

但

長期的放化療對你鼻腔的傷害越來越重了，

而

絕大多數(shù)與你同類的病人最終是死于鼻腔內(nèi)的大血管破裂，

那

是你身體中的能量最終獲得一次噴薄而出的力，

那將是整整一臉盆的血量。

而近日越來越頻繁地從鼻腔中流出的血

都在提醒這個時辰的迫近。

它可能在一周之后，也可能是明天，

甚至是下一秒。

你現(xiàn)在出院動身回老家要主動得多，

至

少你在家年邁的父母可以看看你，和你說說話，

而

你在醫(yī)院離去會給你家人帶來諸多的難題。

你閉著眼睛，仿佛在沉思，

然后又睜開了，說，

可以再過一個禮拜嗎？

這樣兩個孩子都放寒假了。

醫(yī)生提出了一個折中的方案，

她

讓你妻子提前從學(xué)校把孩子接過來為你送行。

你用雙手不斷地交換，

緊緊握著兩個孩子的手，

直到你終于用左右手分別握住了她們。

你們誰都沒有說話，

直到你的小女兒終于忍不住抽泣起來。

而你也終于打破了沉默，

你們以后要記得來看我??！

雖

然你和家人之間從來沒有談起墓地的選擇，

但

你已然為自己選擇了離這里三小時車程之外的

你出生的村莊對面的山坡。

雖然你更愿意被埋在異鄉(xiāng)，

這個已然屬于你孩子新的故鄉(xiāng)的城市。

但你們要經(jīng)常來看我??！

你重復(fù)著一種如此家常的語言。

而我站在離你們一米遠的地方，

仿佛一個局外人，

仿佛我看到與聽到的，

并非一個訣別的現(xiàn)場。

你幾乎成就了一個奇跡

你幾乎成就了一個奇跡。

所有人都以為你活不過那個周末，

而你安然度過了兩周之后的除夕。

而在醫(yī)院時越來越頻繁的鼻腔出血，

也仿佛止住了。

你們把這一切歸功于中醫(yī)偏方，

與鄉(xiāng)下的好空氣。

你慶幸于當初一個多少有些殘忍的決定。

所有的人都因此卸下了心中的重負。

正月里的相見是歡樂的。

你們討論著中藥的神奇，

討論著那些或許永無止境的

越來越美好的明天。

憧憬并非是盲目的，

當

一個屬于這個方圓百里的傳奇人物出現(xiàn)時，

你

仿佛有了當年第一次讀到童話故事時的眩暈。

他并不是這個小鎮(zhèn)上的人，

他生活的村莊離這里不到五十公里。

在被省城一家醫(yī)院判處“死刑”后，

又

在村莊里那間破敗的屋子里奇跡般地活下來，

使他成為了一個鄉(xiāng)間的傳奇。

他從村莊后山上采來了各種野草與樹葉，

并晾曬在院子里。

他說，只要按他的方法煎服，

就會成就一個新的奇跡。

而

奇跡終于沒能在你身上再次驗證。

“我還是想回杭州的醫(yī)院?！?/p>

當我收到你的短信，

和你妻子趕到你父母的家中時，

你的一雙蒼白的手在空中飛舞著，

仿佛被一群驚惶無措的蚊子牽引。

神醫(yī)也已被接到了家中，

他鎮(zhèn)定自若地安撫著大家，

“這是一個正常過程，

是連續(xù)幾天的腹瀉后

必須經(jīng)歷的一個最艱難的階段，

等挨過這幾天，一切都會好起來，

直到和我今天一樣?！?/p>

一天的奔波與神醫(yī)的安撫，

讓我在你隔壁的房間中沉沉睡去，

直到你妻子的哭聲撕開了夜幕，

與這個鄉(xiāng)村古老的寂靜。

鴿子的心

你要有蛇的智慧，

你要有老虎的勇毅，

你要有獅子的孤絕，

你要有鷹隼的堅定，

你要有烏龜?shù)娜棠停?/p>

你還要有一顆鴿子的心。

仲秋的孤山

仲秋的孤山依然是飽滿的，

那在山脊上穿行，迎面向你走來的是誰？

而枯葉松開枝頭的一瞬依然是漫長的，

它在落向大地的剎那捕獲了人形！

山水是最好的老師

山水是最好的老師，

譬

如此刻，這在仲秋時節(jié)依然如此飽滿的孤山，

它

足以讓你放下對即將到來的生命之秋的恐懼，

放下這人世的悲涼

放下這從你心底，從萬物至深處積聚，

并從你的兩鬢，從你的前額與臉龐，

從無數(shù)的樹梢與枝頭涌現(xiàn)的嚴寒與荒蕪。

羞 恥

我曾經(jīng)以衣袖與褲兜上的補丁為恥，

我

曾經(jīng)以母親黧黑，而過早落滿皺紋的臉龐為恥，

我曾經(jīng)以在異鄉(xiāng)的熏風(fēng)細雨中濡染多年，

而依然未能褪盡的浙西南山區(qū)口音為恥，

而在今天，我只為山還不是山，

水還不是水，

我依然沒有成為我而羞而恥！

美的典范

忘我才能企及美。

一朵花終于因忘了是一朵花，

一棵樹因忘了是一棵樹，

一片叢林因忘了是一片叢林

一座山因忘了是一座山，

一

條河流因忘了是一條河，才成為美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