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林莽
魚沒有聲音
蟋蟀以翅長鳴
——何其芳:《聲音》
“聲音是我自己的”。
不屬于太陽,月亮,
也不屬于哪一堵古老的墻垣。
翅膀與翅膀輕輕抖動,彈出來的聲音是微弱的,卻有著。
我自己的獨特。而不是
鸚鵡們的學舌。
西窗又吹暗雨。詩人姜夔這樣寫道,
不是暗雨,是暗語吧?
音樂的幽靈,一滴滴,比雨聲溫暖。
一只螢聞聲而至了。它提著一盞小小的燈籠,閃閃爍爍。
世界上最弱小的一點微光,照亮了草間小蟲
一曲
孤獨的苦吟。
“聲音是我自己的”。
不是千人一腔的陳詞濫調(diào),
也不屬于指揮棒下的鼓樂齊鳴。
山幽幽,水也幽幽
山幽幽,水也幽幽,人呢?
尋水人,停下了腳步,
飛鳥的影子也不敢越過的地方,我屏住了呼吸。
等候。
草葉間似有小小的蟲子爬過去了,
不,不是蟲。
是汩汩而至的足音,是一條銀色的絲弦,
終于從深深的峽谷間潛然而出了。
澗泉水,蜿蜒如蛇行,閃閃爍爍,歲月的幽靈。
每一塊石頭以淚洗面,被洗得柔軟,透明。
洗成了女性。
澗泉水,是仙人的眸子,還是她的眼淚?
淡淡的青,或是
淺淺的藍。
蹲下身子,我掬起一握清泉水,飲了一口。驟然間,幽森的涼意,傳遍全身。
落日
落日鑄金,落日把它的每一寸光焰,都灑給了貧困的村落,
片刻的輝煌,然后便是全面的撤離。
石頭冰冷,苦楝樹的葉子,一片片暗了下去,
敏感的螞蟻,早已成群結(jié)隊,回到地下的洞穴。
滿河灣都是夕光的碎片,在河水的波痕之間跳躍,閃爍,如一尾尾金色的魚。
汲水女將一縷夕光汲入水罐,匆匆走過田間入屋,把水傾入缸中。
那一縷夕光的小魚卻不見了,
而水,是冰涼的。
老媽媽將潮濕的樹枝填進灶膛,繁殖出一朵朵黑色的煙圈,在落日光退去的長空,慢悠悠地繚繞,盤旋。
炊煙與炊煙會合,它們的對話是無聲的,
(都說了些什么呢?
柴米油鹽……)
而爺爺,坐在門前的小石條上,等候著他的晚餐。
老伴送來了一碗稀粥,她說,壇子里的余糧已經(jīng)不多,“你慢慢喝,慢慢喝”。
爺爺端起碗,喝了一口,又放下了,
爺爺推開了他的碗,爺爺不喝高粱米粥。
這時候,落日最后的微光已然退盡,炊煙們也漸漸地消失。
誰家茅舍里一盞小油燈,燃起了無端的憂郁。
落日扔下一個個貧困的村莊,把它們?nèi)咏o
漫漫的長夜。
落日,是殘忍的。
霧之門
混沌天地,誰主宰著世界?
柵欄搖晃,城堡傾圮,墻在浮動,惶惶然群獸奔逐,山羊毛飛舞。
霧之門,神秘的門,在哪里?
抱琴而來的女子,騷動滿頭散發(fā),如亂絲。你的嬌小的容顏,在哪里?
舞弄長袖的女子,飄撒滿地落花,如飛雨。長長的睫毛下面,你的眼睛,在哪里?
魔鬼之谷,降落又升起。
忽聽見嘩然的鐵索在響,誰打開了霧之門?
一脈斜陽射穿,古銅筋骨的樹,仙人摩挲千年的神杖,能敲響
古剎之鐘嗎?
森林后面,群峰在脫去袈裟,露出了石的胴體,光潔,透明。
但是沒有雪
“都快過年了,這兒的雪,還沒有降落”。
盼雪的孩子,感到很寂寞。
在你的家鄉(xiāng),到處是青青的竹,紅色岸壁包裹著溫暖的盆地,多美好的家園!
但是沒有雪。
在你的家鄉(xiāng),高速路上車水馬龍,人們肥腫的面孔油光閃閃,笑臉和笑臉相迎,喜訊與喜訊重復(fù),生活多么富足!
但是沒有雪。
盼雪的孩子,大清早便來到了無人的深谷,每一葉青青的草上,都亮著一顆晶瑩的露。
你尋找的并不是它,你嫌它過于細小,柔弱。
你尋找的,是雪。是靈魂的自由翔舞,是精神的一片潔白。
(由于冷,憂郁便凝為了固體)
盼雪的孩子,其實,你喜歡的雪,生命也短促。寒風里輕輕一旋,便墜落。落在了枯樹的枝條上面,落在冰冷的屋脊,聽命于日光,那殘酷的消融。
而日光,是無所不在的。
注:巴蜀詩人宋渠,1987年1月14日寫給我的信中說:“就要過年了,這兒的雪還沒有降下來。也許不會有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