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璉
一
我的文學啟蒙源自大元堂兄的書櫥。
1957年年末,大元哥哥回來了。大元哥哥是我們家族的驕傲,20多歲,已經(jīng)是縣工商聯(lián)的股長。在老鎮(zhèn)人的眼里,股長就是縣里的官,比縣長小不到哪里去。那時候工資低,鎮(zhèn)上合作商店的經(jīng)理每月才二三十塊錢工資,而大元哥哥已有六七十了,了不得的高薪。
忽然就聽說股長和高薪都沒有了,堂兄成了右派。什么是右派,誰也說不清楚,只知道不是好人。地主富農(nóng)不是好人,資本家不是好人,反革命不是好人,加上一個右派,地富反壞右,統(tǒng)統(tǒng)不是好東西。堂兄怎么就突然變成壞人了呢?
堂兄兒時生過天花,是個白麻子??赡苁且驗橛袔琢B樽拥木壒剩眯痔貏e容易臉紅,人都說堂兄有幾分像個大姑娘。那年頭大姑娘都羞羞答答的,不似后來經(jīng)歷文革洗禮,學李鐵梅吳青華,大姑娘成了鐵姑娘。
晚上,母親叫上我一起去伯父家見堂兄。我父親在外地當教師,我們家住在鎮(zhèn)上的效園,早年是一處私家花園。伯父家住街上,前店后家。店是南貨店,從前是糧店,公私合營后糧食定銷,改成南貨店。伯父有兩個兒子,大兒子一家和伯父伯母住在一起,人擠人,現(xiàn)在二兒子又回來了,連睡覺的地方都沒有。
到伯父家,一眼看見立在堂屋里的兩張大書櫥。堂屋里原先就靠墻擱著一張床,還有一張圓桌,平添兩張大書櫥,地方就顯得逼仄了。
堂兄從煤油燈照不著的角落里踱出來,低著頭。母親問工作的事,回說去曹園,站代銷點。母親嘆一口氣,說,有碗飯吃就成,年紀輕,路長著呢。伯母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讀了這許多書,還能不明事理?
伯母是個知書達理的小腳老太太,出身耕讀世家。那年我7周歲,讀一年級,因為連環(huán)畫看得多一點,識得幾個字。我發(fā)現(xiàn)書櫥里面的書有一點奇怪,寫著“史記”兩個字的大書有10多本,寫著“某某全某”的大書也有10多本,寫著郭子儀的“郭”。伯母說,郭沫若全集。又說,大元,你這做哥哥的,給你弟弟說說這些書。
堂兄活過一口氣來,神采飛揚,口若懸河。“作家”這個詞,從堂兄的嘴里蹦出來,充滿了景仰。
作家就是寫書的人,寫書的人受人尊敬。在書櫥跟前,堂兄恢復(fù)了好為人師的本色,問我長大后想做一個什么樣的人。我不知天高地厚,說,長大了要做一個作家。
至今記得堂兄的表情,驚愕,詫異,跟著一聲嘆息,半個世紀一般悠長。
老家沒有堂兄的立錐之地。人在曹園鄉(xiāng)下的代銷點站店,調(diào)到哪個供銷點,家就安在哪個代銷點。他的那兩只書櫥,后來一直在老家的堂屋里貼墻站著,櫥跟前放滿雜物。我讀小學高年級的時候,想從書櫥里找出《封神榜》或者《隋唐演義》,沒有。問堂兄,堂兄說,四大名著倒是有的,讓人借走了,你要看,可以看《魯迅全集》。我拿起一本魯迅翻了翻,文字晦澀,也不打仗,沒勁。
堂兄是第一批摘了右派帽子的人。摘帽后不久,堂兄擔任公社合作商店總店的總賬會計。有人開始熱心地給他張羅對象,見了面,雙方都有一點意思。忽然就傳出消息,李堡地區(qū)出現(xiàn)了反動標語,拉網(wǎng)排查,有人懷疑到堂兄的頭上,因為堂兄有收聽工具,一臺收音機。一辦學習班,女青年就給嚇跑了,堂兄的收音機也沒了,一說自己摔了,一說自覺自愿上繳了。
反標的事子虛烏有,隨后來了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社教的重點是查“四不清”。有個做燒餅的,查成一個貪污犯。這人坦白承認自己每天白吃集體一個燒餅。一個燒餅4分錢,1兩糧票,一個月30只燒餅,1塊2毛錢,3斤糧票,一年14元4毛,36斤糧票。這人公私合營之后一直做燒餅,工作隊一算賬,累計貪污144元錢,360斤糧票。這個數(shù)字在當年簡直就是天文數(shù)字。總賬會計比做燒餅的肥,工作隊把堂兄當成“大花魚”,查來查去查出一個先進來。堂兄的賬目條理分明,筆筆清楚。不只他的賬沒有一點出入,整個曹園公社合作商店的賬務(wù)全清楚。工作隊說,可惜了一個正面的典型,這個人要是歷史上沒有污點就好了,活雷鋒啊。
在曹園,人人都說堂兄是好人,估計這個好人里頭也有與世無爭的老好人的意思。熬過社教,堂兄真的準備結(jié)婚了,女方是我的一個遠房表姐,有一點親上加親的意思。表姐是個老姑娘,父母過世早,等到把弟弟妹妹拉扯成人,自己已經(jīng)過了談婚論嫁的好光景。
那些日子,堂兄往鎮(zhèn)上跑得勤。他有一輛半新不舊的自行車,被我盯上了,幾次借了騎到南通去,我姨母在南通新港鎮(zhèn)供銷社工作。堂兄人善,不好意思不借。借給我,他來去估計就只有甩腿。老家沒有他的床鋪,再晚,他也得回到鄉(xiāng)下的合作商店去。
看了日子,準備領(lǐng)結(jié)婚證,忽然就文化大革命了。文化大革命是從“破四舊”、斗爭“牛鬼蛇神”開始的?!芭9砩呱瘛碑斎话ǖ馗环磯挠遥钡挠遗梢策€是右派,起碼算得“牛鬼蛇神”的預(yù)備隊。堂兄本來就是驚弓之鳥,一嚇,老家不敢回了,結(jié)婚的事情也就黃了,永遠地黃了。
后來才知道,堂兄偷偷回過一次家,搶在紅衛(wèi)兵抄家之前,回家燒書。滿滿兩大書櫥書,燒誰不燒誰是個問題?!妒酚洝?,燒。為帝王將相樹碑立傳,典型的封資修毒草。《郭沫若全集》,燒。郭沫若自己給自己定性為毒草,焉有不燒之理?按說《魯迅全集》不應(yīng)該燒,那是欽定的投槍和匕首,哪里料到堂兄最先燒的就是《魯迅全集》。個中原由,幾十年之后我才基本理出個頭緒。
兩大書櫥書,一本不留,燒。
燒書不是一件輕松的事。紅衛(wèi)兵破四舊,奉旨行事,理直氣壯。堂兄的書,每一本都曾經(jīng)是他的精神寄托,他的驕傲。燒書的堂兄,心里何等滋味?
燒書真不是一件輕松的事。大庭廣眾之下不行,可能被看作宣泄不滿。偷偷摸摸也不行,可能被看作銷毀罪證。還是小腳伯母腦筋管用,當柴燒。那年頭鎮(zhèn)上人家既燒煤球,也還燒土灶?!遏斞溉返榷际遣诲e的薪柴,熬火,風箱一拉,火苗虎虎生威,鳳凰涅槃,完成了從精神到物質(zhì)的蛻變。
那一回很是燒開幾大鍋水,堂兄一家上上下下干凈徹底地洗了一個熱水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