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曉娥
我很后悔那天帶周易出去。如果沒帶他,一切的一切都會不同。我常常搞不明白,那天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那是即將放暑假的前一天,上午九點就放學了,孩子們像撒歡兒的小馬駒一哄而散。只有周易不慌不忙地收拾著東西,慢吞吞地走出教室。
我去辦公室取了相機,下樓時接到子矜的電話,她說臨時有要緊的事,不能和我一起去拍片了,看是否改個時間再去。
我告訴她這事兒不能再拖了,我打算一個人去。我和子矜的大富水攝影專集前期的攝影與整理已近尾聲,還有幾處需要補拍圖片。決定做大富水攝影專集的想法,是在去年攝協(xié)組織的大洪山之行后產(chǎn)生的。據(jù)說大洪山白龍池就是被蒲城譽為母親河的大富水的源頭,我們?yōu)橐粋€小泉眼能匯集成一條浩浩湯湯的大河流而驚訝。沿著這條河道的走向,我們走走停停,且行且攝。只可惜河道消瘦,河水污染,看到的景象讓人傷感,這條昔日的黃金水道早已輝煌不再。我有意就此做一個攝影專集,子矜積極響應。
那時候子矜還是我最初認識的子矜,心無旁騖,只迷戀攝影。我們相識于蒲城的一個攝影論壇,子矜是活躍分子,線上線下都玩得瘋狂,燒了不少錢。據(jù)說蒲城周邊但凡有點兒風景的地方,都被他們拍了個遍,有的地方甚至一年四季色彩冷暖濃淡的不同,一天中陰晴晨昏光線的變幻,都被他們反復捕捉。
我一直獨來獨往,由子矜的引薦才加入攝協(xié)。她認為攝友們一起外出拍片,因拍攝的想法與角度不同,便有不同的效果,是一個非常好玩的事,能對比著交流欣賞,又可以相互照應。我認為有點道理,但還是不喜歡太多人一起,特別是有些看著不舒服的人。她問什么樣的人讓你看著不舒服?我說,這個可不好說。她笑說,“你是一個太追求完美的人,苛求完美是一種病,你病得不輕?!蔽覇柡我砸姷茫恢每煞竦匦πφf,“感覺,女人的感覺很靈的?!?/p>
我承認這話不錯。很多時候,我自己也會被感覺左右。比如最初對子矜的印象。都說漂亮的女人大多喜歡照相,子矜不在這“大多”之中。我這樣說不是說她不漂亮,她其實是一個特別漂亮的女人,但她不愛照相。她從來不在那些端著長槍短炮被稱為“色狼(攝郎)”的家伙們面前搔首弄姿,而是喜歡被稱為“色女(攝女)”,舉著相機對準別的美女狂拍一氣。這種漂亮而不自戀的女人實在少有,我不得不對她刮目相看,手中的相機便總是不自覺地悄悄對準了她。
可是奇怪,無論我怎么拍,照片中的子矜總顯得表情僵硬,臉色晦暗,目光呆滯,相比她本人,怎么看都覺得慘不忍睹。她以前曾自嘲說自己不上相,我還以為是自謙??磥硭幌矚g照相,或許真的只是因為照片遠不如她本人好看而已,她又何必要自毀形象自尋煩惱呢?
但我換了這款新相機之后,我就發(fā)現(xiàn),我鏡頭中的子矜不知何時有了神采??粗聊簧系乃媛段⑿?,皮膚通透瑩潤,目光靈動活潑,真真是個大美女。我把照片發(fā)給她看,她十分開心,說以后你就是我的御用攝影師啦。
被一個漂亮女人認可,是一件讓人自豪的事情。我以為奇跡來自于我的新相機??墒侵钡缴蟼€周末,我才知道我的“以為”又錯了,讓子矜神采飛揚的,是她心中的愛情。換句話說,是因為秋風。
見到秋風是在子矜生日那天,她邀請我參加她的生日晚宴。聽到這個邀請我還矛盾糾結了好半天。正如子矜所言,我是一個“病得不輕”的人,我知道我的病并不在于她所謂的追求完美強迫癥,而在于婚戀恐懼癥。這當然是我父母給我留下的“遺產(chǎn)”。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我只希望能夠忘卻那些可怕的記憶,對于未來,我不敢有奢望。一個人的孤獨與自由在我看來妙不可言。子矜不是第一個讓我心動的女人,卻是第一個讓我感覺到危險的女人。不過還沒等我來得及找理由推辭,她就交代我此行的任務,就是要拍下她與秋風在一起的照片。
“秋風是誰?我認識嗎?”我松了一口氣,卻又有點兒失落。
“一個朋友,”子矜臉上飛出一片紅霞,“你應該見過一次,一起參加過一個采風活動。”我不知道她說的哪一次,我也不記得叫秋風的人到底是哪一個。秋風當然只是個網(wǎng)名。網(wǎng)名一般可以反映出本人的內(nèi)心世界,叫秋風的人應該是有經(jīng)歷有故事的人吧。不管怎樣,我還是愉快地接受了任務。
那天我按子矜的要求,到得很早。她把我安排在她家那個豪華大客廳一角的屏風背后,叮囑我一定不要讓別人發(fā)現(xiàn)我在拍照。偷拍?我疑惑地問她為什么。她不自然地說,是為了讓照片顯得更加自然隨性。這個理由十分牽強,傻瓜都知道她在說謊。但我不想戳破。我這個人就是這樣,凡事不想勉強,也不會去爭取。她不想說一定有她的道理。
客人并不多,只有幾對男女,不一會兒我就知道了秋風是誰。從子矜對他的不一般的神態(tài)中,我就可以得出判斷。我躲在屏風后面,看著這個瀟灑帥氣的男人,他給人一種穩(wěn)重干練的感覺。我忽然明白了子矜的變化原因。如果是我大膽追求子矜,她會不會因為我而神采飛揚?我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用力搖搖頭,好像要甩掉這個荒唐的想法似的。
我背著相機走到校門口,看到周易還等在那里。他將背上的書包卡在鐵門上的齒條間空中,站在那里前后搖晃著身子,把個鐵門弄得哐啷哐啷響。我停下腳步,向他招招手,他將背后的書包從鐵齒條中掙脫出來,連蹦帶跳來到我跟前來。
“吳老師,您出去照相啊?”他仰起頭,一臉羨慕地看著我的相機。
“是呀,怎么還沒人來接你?”我掏出手機,從通訊錄中翻出他媽媽的電話,撥了過去。他媽媽聽我一說,接電話的聲音就顯得慍怒而激憤,“怎么,他爸爸還沒來接?我跟他反復強調(diào)要按時接的,他怎么這么不負責任——我馬上跟他打電話!”
不一會兒,周易爸爸的電話打過來,連聲道歉,說忘記今天放學比平時早,他讓周易在我辦公室做會兒作業(yè),說最遲過一個小時就來接他。
周易黑漆漆的眼睛閃過一絲失望的亮光,一閃即逝。他垂下頭,一只腳踢著地上的一塊小石子。我伸出手,憐惜地揉揉他的頭發(fā),“想不想跟老師一起去照相???”
“好哇,好哇!”他歡快地跳起來,還沒等我發(fā)話,就蹦蹦跳跳往校門外跑。我給他爸爸打了一個電話,告訴他我?guī)е芤淄獬雠恼杖チ?,晚點回來再聯(lián)系他。這似乎幫他解決了一個大問題,他在電話中連聲道謝。
周易已等在我停在校門口的摩托車旁。我跨上去,他坐在我身后,雙手抓著我的皮帶。我開玩笑說,“小伙子,那么大勁兒,可別把我的皮帶扯掉了?!彼┛┛┑匦ζ饋怼?/p>
我打算再次去尋找西河古渡。大富水在城南灣上河段叫作西河。據(jù)史書記載,昔日灣上市井繁榮,往來此渡口的人絡繹不絕。渡口石壘護壁,青石筑階,雄偉壯觀。渡口南岸有迎水寺,照壁迎堤而立,上書“西河古渡”,筆法蒼勁拙樸,傳為歐陽修所題。這么有價值的古跡,大富水專集中怎么能缺少它呢?以前我曾和子矜一起尋了兩次,都無功而返。
初夏的陽光在河面上跳躍,風吹在臉上依然涼爽。我們從城南上了河堤。一頭牛在河坡上悠然吃草,一只水鳥站在牛的脊背上。周易在背后哇哇大叫,“看!牛,還有鳥!”我減慢速度,把車停在河堤上。周易一下車,就朝牛那邊走,回頭輕聲問我能不能把他和它們拍下來。我說當然。我拉近鏡頭,拍了牛和鳥,又讓他站到鏡頭前,我說要把他和它們一起裝到相機里。他聽我這樣說,有些緊張,看著我有些不知所措。我叫他慢慢往前走,當鏡頭中他的身體與牛背上的水鳥相遇時,叫他伸出雙手,做出捧住鳥兒的姿勢。OK!我做出一個完工的手勢,他跑過來看照片,他驚訝地看著他手中的小鳥,嘴里連聲驚嘆。他扯了幾根狗尾巴草,抓在兩手上,張開雙臂,如同鳥兒的雙翅正在滑翔一樣,在河堤上跑來跑去。他的興奮給我?guī)砹撕玫男那?。他看我不停地拍他,有些不好意思,紅撲撲的臉兒又湊過來看照片。我干脆把相機掛到他脖子上,教他翻看,又教他簡單的拍攝方法,讓他自己去拍著玩。我舒舒服服地在河坡上躺下來,身下的草甸綠油油軟綿綿的,我扯了根青草叼在嘴里,把胳膊枕在腦后,悠然地仰面朝天。躺著看天與站著看天的感覺真不一樣。天空平平地鋪展在我的上方,一朵白云飄在上面,離我不近不遠,那白云像只綿羊,似笑非笑的眼睛像在與我對視。我想到子矜,她就是那朵白云。她與秋風呢,應該不是這樣。那會是怎樣?我想起那頭牛和它背上的小鳥,他和她應該是那樣?
我為自己的天馬行空而發(fā)笑,回過神來找周易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周易不見了!只有相機靜靜地躺在離我不遠的河堤上。我一個鯉魚打挺站起身,四下里靜悄悄的,看不見他的蹤影。我大聲叫他的名字,不見回音。我昏頭昏腦地跑過去,拿起相機。相機顯示屏上的照片停留在子矜的生日晚宴上。我盯著照片看,照片中一個背對鏡頭的人,似乎是周易的背影,看上去就像是他正在往照片中走。我連忙用手指擦了一下顯示屏,沒錯,正是他,他穿的正是那身校服。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兒,我怎么又來到子矜的生日晚宴上?子矜正在和秋風跳舞。輕柔的音樂正舒緩地流淌,昏暗曖昧的燈光中,幾對男女正在跳舞。我又看到了子矜與秋風,像那天一樣,他們兩個人貼得很近。秋風將嘴湊近子矜的耳邊,跟她說了一句什么,子矜傾耳聽著,臉上的一湖春水一層層漾開,她終于忍不住笑出聲來,花枝亂顫,好像都站不穩(wěn)了,如果不是秋風摟著,似乎就要倒在他的身上。他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沒有注意到我,甚至有一刻子矜的目光向我這邊無意識地掃過來,又慢慢收回去,那表情分明沒有看到我,好像我根本就不存在。我暗自傷感,又覺得有些無聊。我想起自己是來找周易的,便抬眼四處看,我看到一個小小的身影躲在一角的屏風后面,一個小腦袋探出來,向舞池里窺探。
那是周易!我悄悄移過去。他沒有發(fā)現(xiàn)我。他所有的注意力也在舞池里。我把那個小腦袋拍了一下,他驀然回過頭,眼中的神色讓我打了個冷戰(zhàn)。它不是那個快樂孩子應有的眼神。我在他深如黑夜的眼眸里,看到了驚詫、惶恐、迷茫、痛苦。我拉過他的手,他的小手冰涼。他張張嘴想說什么,我示意他別出聲。我拉著他往外走,他一邊走,一邊還扭頭朝舞池中看。
我們來到外面的草坪上。周易悶著頭,臉色蒼白。這孩子肯定是受了驚嚇。也許誰遇到這樣的穿越都會覺得驚恐與惶惑,我自己也是如此。我不知道該跟他說什么,覺得還是盡快離開的好。
我卻不知該從哪里回去。身邊有一條被蒿草淹沒的小路,別無選擇。小路太窄,我走在前面,周易無聲無息地跟在后面。我偶爾回過頭看看他。他低著頭,顯得沒精打采,與上午剛出門時判若兩人。我停住腳,用手摸摸周易的頭,他的頭偏了偏,似乎不想讓我碰他。我擔心這孩子是不是被嚇壞了,我該怎么跟他父母交代?
我問他有沒有不舒服。他搖搖頭。
我說不舒服就跟老師說一聲,咱們這就回去。他還是搖搖頭。
我們只得沿著小路一直向前走。說實話,我也不知道這小路通向哪里。電話鈴聲驟然響起,在曠野里顯得如此突兀,又如此孤單。我嚇了一跳,鈴聲讓我從夢游似的狀態(tài)中醒過來,從虛幻回到現(xiàn)實。我怔了怔,掏出電話。
是周易的爸爸打來的,他問我們在哪里,什么時候回來,說他的事已經(jīng)忙完了,可以來接周易,他想送兒子回老家,因為他媽媽出差在外,他上班帶他不方便。
我們在哪里,什么時候回來?我看看四周,我實在不知道現(xiàn)在身處何處,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夠回去??墒窃撛趺锤f呢?我只能含混地說我們晚一點兒回去,回去后會及時跟他聯(lián)系。
小路把我們帶到了河邊。眼前的景致似曾相識,我確信自己以前曾經(jīng)來過。我們在河堤上走了一段,發(fā)現(xiàn)前面有一個渡口,由下而上鋪著一級級青石板,青石板上長滿了青苔。我舉起相機,一邊拍照,一邊沿著青石板臺階走下去,來到水邊。河面很寬,流水清澈見底,靠岸的水底長了密密的水草,綠油油的,像女人柔順的長發(fā),一順兒朝流水的方向俯下身去。一只小小的木船泊在水中。周易看到船,興奮起來,手抓住船舷,就要上去。我慌忙騰出一只手,拉住了他。
周易扭動著身子。我指指船,說船已經(jīng)腐朽了,不能上去。
周易悻悻地看了看那只小木船,又抬眼看別處。忽然他指著遠處叫起來,“吳老師你快看!船!”
順著周易手指的方向看去,遠處的水面上,隱隱約約好像是有一條船的輪廓,不過看不太清楚。我舉起相機將鏡頭拉近看了看,真有一艘帆船緩緩朝這邊駛來,高掛的白帆下,站著一個人,著漢服,蓄長須,戴峨冠,仙風道骨,飄然而來。我心中一凜,這分明是一艘從歷史里駛出來的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