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玻璃店

      2017-03-25 03:01:45朱斌峰
      安徽文學 2017年2期
      關鍵詞:春子銅鏡老街

      朱斌峰

      整個夏天,銀城老街的人都在談論我們的玻璃店。那場由碎玻璃引發(fā)的流血事件,讓老街亢奮起來。

      老街是銀城的臍帶,早年間百貨商場、東方紅旅社、人民電影院、燈光籃球場都云集在這兒,熱熱鬧鬧著,后來隨著北邊高樓越長越多,不知怎么就老了。沿街兩層小樓擠擠挨挨,掀起小吃店、小旅館、小診所的門簾兒,拉拉雜雜不成氣象。我們的玻璃店就混居其間,左邊是摩托車修配店,門前掛著“打胎補氣”的木牌,一股黑黑的機油味不分晝夜撲來。右邊是窄窄的小瓦屋,不知名的阿婆總坐在暗淡的光線里,望著從屋頂漏進的日光。對面是個洗頭房,一到傍晚就把朦朧的紅光投在柏油路上,就像一塊來歷不明的血漬。而稍遠些,過了街口的人行立交橋,就是城北高樓大廈的森林、車來車往的河流了。那地界總有熱浪淹來,把玻璃店震得微微發(fā)顫兒。

      一些早晨,玻璃店的馬老板會瘸著腿,沿著螺旋的木梯從二樓而下,打開卷簾門,朝著漫著晨霧的街面探一眼,就開始忙活了。這是個瘦小的中年男人,整日用藍工裝、黑套袖、白膠手套包裹住自己。他拿起角尺和玻璃刀,在檀木桌的玻璃上劃出一陣嗞啦聲,也就劃開了老街的清晨。小伙計春子會聞聲從后面的小披廈里竄來,狼狗般在窄小的屋里撲騰起來。漸漸,街頭早點攤的蒸籠冒起熱氣,街尾菜市場的池塘蛙聲四起,老人倒背著小收音機踱來踱來,上班的男女騎著摩托匆匆滑過,讓老街一點一點地醒來。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我們都愿意相信:我們的玻璃店會日復一日、天長地久下去。

      可那場流血事件還是發(fā)生了。那天早晨,隔壁阿婆遲遲沒有聽到玻璃的嗞啦聲,就顛著小腳來到玻璃店前。她看見卷簾門緊閉著,便驚叫起來:出事嘍!出事嘍!——街坊們三三兩兩圍過來,交頭接耳說開了。晨霧漸漸散去,警車閃著紅燈嗚啦嗚啦駛來。公安撬開卷簾門時,沒見到馬老板和春子的影兒,卻見一女子躺在檀木桌上。她幾乎全裸,坦露出波濤洶涌的白,而一絲血線從她手腕而下,像條長長的蚯蚓蜿蜒爬向門外——她的腕部動脈被一片碎玻璃割破了。街坊們看見那女子時,都由衷地叫了起來,驚飛了街頭樹上的鳥。有人認出她是常來玻璃店買鏡子的蘇姓女子,只是不穿衣服的樣兒陌生多了。當白色救護車像一場雪下過,我們派出所的那個民警一直皺著眉頭,似乎對這個案件不甚滿意。他在玻璃店里轉來轉去,查找起線索??衫辖值娜瞬恍枰€索,他們在茶余飯后熱熱烈烈談論起來。于是,一個坊間的說法傳開了:一生未曾碰過女人的瘸子馬,耐不住春心,因強奸未遂而殺死女人了。他們說得合情合理,由不得人不信。

      玻璃店就像個緘口不語的老人,就此關門了??晌覀兿嘈牛河行┰捰行┤朔钦f不可。

      馬老板

      我在逃,就跟玻璃球一樣滾在風里。

      也許跟早晨的霧有關,也許跟隔壁阿婆咳嗽一宿有關,也許跟街頭樹上一只飛走的鳥有關,那天早晨一打開卷簾門,我就覺得哪兒有些不妥當。后來的一整天,我都沒心思劃玻璃,只是坐在藤椅上倦倦地看著街面。這條街著實沒啥好看的,我不知看了多少年月,連街角的螞蟻都能數(shù)清了??善饺諞]活時,我只能往外看。偶爾,有些臉面不熟的女人踢踢踏踏走過,夠我想上半晌。我想象著她們從哪兒來,到哪兒去,是干啥的,有著怎樣的過往,當然也免不了會像隔壁修摩托的師傅一樣,瞄瞄她們低胸衫和超短裙下的事物。其實,我不喜歡跟女人打交道,我只想跟她們隔條馬路,不要走得太近??山址粙D女卻認為我應該像豬拱食那樣不挑不揀,只要是女子就該娶回家。她們走馬燈似的給我介紹對象,有離異的,有誤過婚期的,有傻的有殘的,有丑的也有俊的,逼得我真想從老街逃走。后來,她們覺得這個媒人做得沒奔頭,才饒過我。自從對門的洗頭房開張后,我心里就長起了蘑菇。那個店里有兩個女子,總是沒睡醒的樣兒,偶爾對我擠個眉弄個眼,我都目不斜視,權當沒看見。幸好,洗頭房晌午后才開業(yè),晚上生意再鬧騰,也跟我相安無事了。可那天,我的左眼跳個不停,似乎有啥不祥的事要發(fā)生。我一遍遍檢查店里的玻璃,沒有發(fā)現(xiàn)它們有碎裂的跡象,但仍放不下心來,慌慌的想逃。

      在沒有春子之前,我一直經營著鏡子店,至于賣過多少鏡子實在記不清了。那時,我覺得玻璃是柔軟的,就跟小河一樣安安靜靜地流著。我喜歡賣鏡子,我懷疑我的先人就是做銅鏡的。雖然我的父親是銅礦井下工人,母親是礦山理發(fā)店的師傅,可我家卻有一面祖?zhèn)鞯你~鏡。那面銅鏡長著綠綠的銅銹,背面刻著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神獸,或許那就是我未曾見過面的祖父的臉。還小的時候,我患了小兒麻痹癥,一只腿瘸了。我不喜歡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一搖一擺,就跟街上阿婆養(yǎng)的鴨子似的,那會引得小伙伴朝我發(fā)出尖利的笑。而當夜晚來臨時,整個老街就會變成黑漆漆的鏡子,一面只有自己才能看得見的鏡子。我走在黑鏡里,夜色就會像水一樣流來流去,軟軟地托著我,讓我慢慢飄起來,那種感覺真好。于是,白天,我就躲在自家的閣樓上,摩挲那面銅鏡。我瞇上眼,就能走進銅鏡,就像走進更長更遙遠的夜晚。銅鏡里好像有一只鳥,眼珠特別大,圓鼓鼓的。它總在前面飛飛停停,我便去追它,我的腿不再歪斜,就像安上了哪吒的風火輪,簡直要飛起來了。當然,樓下街面飛來飛去的滑板車,會用嗞嗞的滑輪聲把我從銅鏡里驚醒。小伙伴們的笑聲太鬧了,就像鈍鈍的針尖穿過來,讓我不得不懊喪起來。

      那時,母親痛恨那面銅鏡,她一見我迷迷怔怔抱著銅鏡,就臉色發(fā)青,有時會搶過銅鏡向樓下狠狠砸去。而在我嘶啞的哭聲里,她又會把銅鏡拾上樓來。銅鏡真是堅硬,經過無數(shù)次的摔擊,竟然完好無損,連豁口都沒有。我懶得去猜測母親痛恨銅鏡的原由,因為那時大人們經常莫名其妙地生氣,那或許跟礦山用多了炸藥雷管有關吧。至少,母親的生氣不是我惹起的,她曾經號啕著把理發(fā)店的鏡子砸碎了,那更跟我沒干系了。好多年后,父親永遠留在了井下,母親很快就老了。她臨走時才為我解開了痛恨銅鏡之謎。她說,老家的鄉(xiāng)下有個荒誕不經的說法,說人不能常照鏡子,否則魂魄就會被鏡子收去,變傻變瘋。她還欣慰地說,幸好她的兒子沒有失魂落魄。母親過世后,小伙伴們紛紛從技校畢業(yè),重操起父親們的職業(yè),變成光榮的工人了。我就把自家老屋打開,賣起鏡子來。街道老大媽苦口婆心要我辦個殘疾證,說那樣會免些稅兒。我沒辦那個證,我覺得應該盡一份力,養(yǎng)活銀城那些指手劃腳的人。我整日窩在黑漆漆的店里,守著發(fā)亮的鏡子,日子過得還行。我的鏡子都是柔軟的,即使出現(xiàn)裂縫也會慢慢彌合,它們會給每個人一個完整的夜晚。

      可春子來后,我就漸漸不安起來。春子剛從鄉(xiāng)下來時找不著工,一直游蕩在老街,靠著做零散的活兒,有一頓沒一頓地混口飯吃。他喜歡走進我的店里,對著小圓鏡齜牙咧嘴,擠著臉上飽滿的青春痘。我覺得他有些可憐,有時會炒一份蛋炒飯,看他狼吞虎咽吃得一粒不剩。后來,不知怎么他就成了我店里的伙計。我讓他住在屋后的小披廈里,跟我同吃同住,每月拿點鈔票讓他寄給鄉(xiāng)下的父母。我對他只能做這么多了。春子干活賣力,頭腦活泛,不停地攛掇我增加經營品種,從鏡子到玻璃,從有機玻璃到鋼化玻璃,一步步就把鏡子店變成了玻璃店。錢是越賺越多,可我不想這般鬧騰,覺得那些玻璃越來越硬,越來越陌生,越來越讓我手足無措。我懷疑我把他留在店里是個錯誤。

      我勸春子歇歇手,莫要那么折騰了,賺錢總得有個頭兒。

      春子不以為然,他一臉迷惑:叔,這是你的店哦。賺錢多,你不高興嗎?

      我沒吱聲,不好意思說出自己的不安。

      春子又眉開眼笑了:叔,我記了數(shù),我已經做了99個玻璃房了,那些玻璃房都在樓頂上,日光一照,真好看!

      我苦笑。

      春子又把眼神溜向我的瘸腿:叔,你就在店里談生意,切玻璃,這送貨、安裝的活兒我能干,不會累著你的。

      我還能說啥,只能給他的工資越開越多。

      春子就是個躁動的小獸,身上有股讓我不安的味兒。他長得壯實,剃著寸兒頭,戴著墨鏡,穿著牛仔褲,整日活蹦亂跳的。每回他騎著三輪車吹著口哨漸行漸遠時,我都盼著他早點平安回來。我叮囑他:騎三輪車要小心,街上的車子太多;在陽臺上安裝玻璃要當心!那些樓太高了;干活時莫要忙里慌張的,別讓車子、房子咬了自己的腿。春子聽得不耐煩就撇嘴,于是店里玻璃里的他就會跟著撇起嘴做起鬼臉來。那些玻璃就堆在店墻上,就跟無數(shù)個門窗一樣,里面躲著一些面目不清的人。他們似曾相識,身影模糊,飄飄忽忽,有時會露出一閃而過的怪笑,有時會飄過形蹤詭秘的身影,讓我恍惚、心悸、失神,跟做夢似的。我只有把那面祖?zhèn)鞯你~鏡掛在店堂中間,也許它能辟邪避災的。

      我終于逃了,但我沒有殺人。那個姓蘇的女人是我的客戶,她在城北某個小區(qū)有間大房子,里面的兩扇推拉門、三面穿衣鏡、一面浴鏡、一座玻璃房,都是春子安裝的。她是個難纏的人,總嫌我們店的玻璃質量不好,安裝粗糙。她還說她家洗手間的鏡子有些古怪,她夜半解手時曾被那面鏡子嚇了一跳——鏡子里有個女人,卻不是她自己。她常來店里鬧,呱嘰呱嘰說個不停,太吵人了。那天晚上,她又來了,我只好躲了出去,把她一個人晾在店里。我在街口人行立交橋上站了許久,返回店時原本以為她知趣地走了,卻看見卷簾門關著,一股血腥味撲了出來。我曉得出事了,我天生膽小,就慌慌地逃了。即便我的腿腳仍一瘸一拐的,但走得飛快。我這才發(fā)現(xiàn)外面的世界真大,可我能逃到哪里去呢?

      我真不曉得是誰殺了那女人,我只做夢,不會夢游,莫非是玻璃里鉆出的人害了她?

      春 子

      過了今晚,我就十八歲了,可我只能坐在銀城高速公路口的草地上看星星。如果不發(fā)生那場事故,我很想跟馬叔就著龍蝦喝點啤酒,慶賀一下自己的生日,可馬叔不知跑到哪兒去了。我不知道馬叔為什么要跑,可我非跑不可了。我在這個城市干過一些事兒,比如舉著彈弓挾上鐵彈球,射向滿大街的玻璃窗,然后在破碎聲里撒著腳丫跑開。我每回都能溜之大吉,在這個迷宮一樣的小城里,誰能抓住誰呀。那個彈弓是我從鄉(xiāng)下帶來的,我小時候用它打過野雞、小鳥,還有學校教室的窗戶,一直沒舍得丟掉。在這個城里,只有馬叔知道我有彈弓,他笑我孩子氣,其實我看得出他眼里有滿滿當當?shù)膿?。他偷過我的彈弓,還買過掌上電腦想換我的彈弓,我都沒答應。我告訴他,我的彈弓丟了。

      這幾年,我在城里是跟馬叔過的。馬叔是個膽小的好人,他的腿瘸得并不厲害,只是長短不一,走起路來,稍長的右腿邁出,稍短的左腿打著旋兒跟上,一拖一拖的,就像跳奇怪的舞。馬叔沒有老婆,也沒有不良嗜好,就是喜歡下象棋。他棋兒走得小心,最擅長用“馬”。隔壁修摩托的師傅閑得蛋疼時常跟馬叔殺上一盤,那家伙一輸棋就一口一聲地笑馬叔是瘸腿馬。要不是看在他給我修三輪車不要錢的份上,我早就一把火燒了他的摩修店。那店里有好多汽油,燒起來一定很壯觀。

      我喜歡馬叔的玻璃店,只要看著馬叔拿起刀劃向玻璃,只要聽到那嗞啦嗞啦的聲響,我就來勁兒。有一回,馬叔切玻璃時,我忍不住去摸那細細的裂紋,指尖一陣刺疼,滲出一條血線來。我差點跳起來,這才知道玻璃里藏著鋒利的小嘴。我就用那些玻璃給銀城裝門窗封陽臺,城里人并不知曉我在給他們安裝鋒利的牙齒。我常站在街口的人行立交橋上,眺望北面大廈飛流直下的藍玻瀑布、五顏六色的玻璃光影,盼望著它們有一天會被尖利的牙撕得碎落一地。我不想把這個秘密告訴任何人,就連對面洗頭房的紅姐都沒跟她說,雖然她的皮裙下的腿很白,她藍藍的深眼影很勾人。我喜歡玻璃,不喜歡店里掛的銅鏡。我覺得奇怪:那個鈍頭鈍腦的銅物件滿是銅銹,能當鏡子使嗎?能照出人影嗎?有一回,我把銅鏡翻轉過來,看見它的背面有好多纏纏繞繞的花紋,神神鬼鬼的,不知刻的啥名堂。我看著猜著,忽地覺得門外月亮下也盛開起那種花紋,就像一條條小路纏在一起。我走來走去,差點迷路了。我站了好一會兒才醒過神來,發(fā)現(xiàn)自己還在馬叔的玻璃店里,這才安心下來。那會兒,我瞇著眼對天上的星星發(fā)誓,我會在銀城開個屬于自己的玻璃店的。

      我承認,那個姓蘇的女人是我殺的。她家的樓頂很高,她的服裝店不大,那兒的玻璃鏡全是我安裝的。那些穿衣鏡都是橢圓形的,都是凹鏡,鍍銀很厚,能把人影拉長變瘦,再胖的女人站在那些鏡子前都會苗條起來,都會氣色光鮮起來。這是我們玻璃裝修業(yè)的貓膩,城里女人需要這種效果,她們都愛鏡子里的自己。姓蘇的女人也是這樣,她身子就像白面饃發(fā)酵了,還喜歡在鏡子前扭來扭去。玻璃鏡畢竟不是魔鏡,于是她很不滿意鏡子的質量,總對我的活兒吹毛求疵。我討厭她,她就像盛氣凌人的母雞,那種一下蛋就咕咕叫個不停的母雞。看著她指手劃腳的樣兒,看著她喋喋不休的嘴,我真想拆掉她身上的發(fā)條,讓她安靜下來。隔壁修摩托師傅的兒子就是這么干的,那小家伙就愛拆玩具。可我想要拆掉一個肥胖的女人不是件容易的事兒。

      事發(fā)那天晚上,我跟平常一樣走過街口人行立交橋,在夜街上游蕩。天上的星星稀了,長街的燈火暗了,不時有轎車滑進涼涼的月光。我正無聊時,一個女子像只狐貍從我身邊走過,她穿著只露奶不露臀的黑裙,大腿比月亮還要白。我跟上去,她身上飄過來的香氣熏得我頭暈。我很生氣,只得趴在街邊欄桿上看著她越走越遠。我很想交個女朋友,可滿大街的女子就像抓不住的云。我只跟洗頭房的紅姐熟識,她讓我吃過她燒的清蒸鯽魚,可我知道找她耍是要錢的。我的存折上有些錢,不能動,那是我將來開玻璃店的本錢兒。我不能隨意花錢,所以就經常生氣。

      那個妖精似的女子身影消失后,我沒了興致,就去街巷里的大排檔,要了盤龍蝦喝起啤酒來。大排檔攤主應該跟我來自同一個地方,那對老夫妻說話的味兒讓我心里很舒坦。我常去那兒聽聽鄉(xiāng)音,喝喝啤酒,那個時辰就是我張燈結彩的節(jié)日。可我剛吹掉半瓶啤酒,身邊有個黃毛小子就朝攤主咧著嘴罵開了,說菜里有蒼蠅。我沒吱聲,這個城市教會了我寬容忍讓和漠不關心。后來,黃毛小子把手臂掄圓,一下一下地扇向攤主老頭。我看見老頭的瘦臉慢慢腫起,看見老婦捂著嘴小聲地哭起,便忍不住揮起了拳頭。黃毛小子就是個虛張聲勢的家伙,丟了幾句狠話,捂著腦袋跑走了。我剛喘口氣,想用家鄉(xiāng)話安慰那對老夫妻,老夫妻倆卻慌慌地推起我,說伢兒莫惹事,快跑啊。我真的生氣,如果說老夫妻怕城管情有可原,那他們?yōu)槭裁匆陆诸^混混兒呢?我只好跑起來,邊跑邊拿著玻璃刀,從沿街一溜兒卷簾門上劃過,那吱吱叫的響聲讓我越跑越快。我想象著手中的刀正劃過那碰倒我三輪車的轎車,劃過那拒絕我當門僮的大酒店幕墻,劃過那廣場上牛皮哄哄的電子大屏幕,真想就這么一直劃下去,把小城驚醒。

      走回老街時,沿街的老屋被月光銹住了。我意外地發(fā)現(xiàn)玻璃店的卷簾門開著,便一頭闖了進去。店里竟然沒有馬叔的身影,只有那個姓蘇的女人搖擺在燈火下。她一見我就皺起眉頭,唧唧咕咕說開了。我沒聽清她在說什么,只覺得她比白天更胖了,渾身的肉就要從衣裙里突圍出來了。我替她難受,就順手抄起一塊碎玻璃,撲上去要割斷緊綁在她身上的衣帶。她揮手一擋,手腕上流出了血。她終于不再說話,像條吐著氣泡的魚躺在了檀木桌上。我這才松了口氣,原來讓她安靜下來這么容易。我大口大口喘起氣,心里暢快多了。天上的月亮越來越白,我害怕起來,就關上卷簾門,騎上隔壁的摩托跑了。我很想逃回鄉(xiāng)下的家,吃碗媽媽燒的魚。我也想逃到別的城市去,開家小玻璃店??晌艺也坏阶约旱哪_,任憑摩托亂奔,不知怎么就跑到高速公路入口了。我坐在草地上,看著一輛輛車駛進駛出,捎著一絲絲星光。那些車子前燈亮閃著,在覓著前方的路,就像游在銀河里。我想起鄉(xiāng)下小學那個駝背老師教過我們的詩:遠遠的街燈明了,好像閃著無數(shù)的明星。天上的明星現(xiàn)了,好像點著無數(shù)的街燈。我想,那縹緲的空中,定然有美麗的街市……想著想著,這首讓我厭煩透頂?shù)脑姡谷幻烂钇饋?。我真想躺在草地上睡上一覺,忽覺一陣刺疼,趕忙低頭看去,只見自己的食指肚滲著血珠,這才又想起玻璃店的女人,覺得自己做了個夢。

      我常常做夢,我的十八歲生日就被這個夢攪亂了。

      紅 姐

      悄悄告訴你吧:玻璃店的那個女人是割腕自殺的。你別不信,那可是我親眼看見的,而且,我是開洗頭房的,又不是那些電視上滿嘴跑火車的人。我不把這個秘密傳出去,是不想跟警察打交道,他們太忙了。

      我認識那個女人,她叫蘇蓮,當然還有一些曾經用過的名字,比如拉美、歐雅,跟她熟識的姐妹都叫她蘇姐。我是多年前在一家玩具廠認識她的。那時,我們都是操作工,制作毛絨玩偶。玩具廠不大,在銀城北邊的開發(fā)區(qū)里,那兒有好多廠,比如電子廠、銅材廠、化工廠、紡織廠,玩具廠只是其中最不起眼的地兒。那個小廠有五層樓,一樓是漂亮的門廳和玩具展覽廳,二樓是辦公室,一間間藍色小隔間里放著整齊的電腦,三、四樓是車間,五樓是員工宿舍。我在四樓的流水線上,干的活兒就是給玩具娃娃裝眼珠兒。沒有眼珠的玩偶眼窩深得像個黑洞,顯得深不可測、暗淡無光??芍灰采暇Я恋牟Aа壑椋切┬∪藘壕蜁钸^來,變成公主或王子。蘇姐在三樓,她們干的活兒就是往玩偶肚子里塞海綿、泡沫,把娃兒們的肚子弄大。那時,我剛從鄉(xiāng)下來,從小沒玩過玩具,很喜歡干那種活兒,覺得那些裝上眼珠的玩偶都會朝我眨一下眼。可樓下的蘇姐不熱愛勞動,她不愛穿廠里統(tǒng)一的藍工裝,總把自己弄得花枝招展的。她很高傲,走路時長脖子仰得高高的,見到我們連眼皮都不抬一下;干活時翹著蘭花指,蜻蜓點水地拈來拈去,就像是誤入雞窩的鳳凰。小姐妹背后嘀咕,說她太招惹人,一會兒跟廠里的財務總監(jiān)躲在辦公室里親嘴,一會兒又被黑色的奔馳接了出去,緋聞不斷,跟歌星似的。我們暗自猜測,蘇姐有可能會變成玩具廠老板的二奶,或者開奔馳的工頭的偏房,這是我們對她既羨又恨的祝福。果然,蘇姐如我們所愿地離開了玩具廠,在小城里飄來蕩去,成了我們玩具廠小姐妹眼里的一個傳說。

      再次見到蘇姐,是在凱撒夜總會。那時,她是我們的領班,咄咄逼人地漂亮著。她游刃有余地飛在好多男人中間,像只蝴蝶從這個枝頭飛向另一個枝頭,很有紅塵領袖的范兒。我們就是她從玩具廠解放出來的。我們起初上不了臺面,穿著露臍衫超短裙時,總小心地按住裙子的下擺,拘謹?shù)孛蛑恐诩t的嘴,一見男人就把身上的肉繃緊,一副警戒的模樣。蘇姐要我們放開些,那樣客人才會輕松。她教導我們說,女人要像曇花,在晚上開放。我們站在大鏡子前,跟著她練習怎樣讓自己在男人眼里一點一點地好看起來。她一顰一笑,甚至像貓把玩紅指甲的樣子,都是我們學習的榜樣。那些年頭,我見識過好多男人,現(xiàn)在想起來,我還記得第一個男人突然從背后抱過抓住我的胸時,動作是那么直接,直接得出乎我意料。后來,我們慢慢茁壯成長起來,越來越覺得蘇姐其實也沒什么,只不過比我們出道早而已。

      有段日子,蘇姐被一個男人甩了,她很煩悶很懶散,煙抽得更厲害,像跟香煙有仇似的。那時,她跟我合租一套公寓,她睡在床上的樣子實在不雅觀,磨牙,打呼嚕,就跟一頭拱食的大白豬似的。而一大早,她常常會發(fā)神經推開窗子嘮叨:看哦,窗外的花開了,粉嘟嘟的呢。早晨正是我們最貪睡的時辰,她的話打擾了我。我不情愿地睜開眼,被窗外明亮的日光刺痛了,迷迷糊糊看見她披頭散發(fā)就跟鄉(xiāng)下白果樹上的吊死鬼似的。她還喜歡照鏡子,把小小的公寓的臥室、客廳、衛(wèi)生間都裝上了鏡子。她對著鏡子洗浴一洗就是好幾個小時,急得我抓狂,心里直罵她自戀。那時,蘇姐的形象在我眼里一落千丈,我發(fā)現(xiàn)她并沒有我白。我開始挑剔地看她,越看越瞧不上她了。有一天,蘇姐接到那男人的電話,又活了過來,開始涂脂抹粉化起妝。她的皮鞋又信心十足地踏在地板上,她的灑著金星的棕紅色皮包又艷氣十足地拎了出來,那讓我心煩。

      一股惡意就像發(fā)霉的芽兒尖尖鉆了出來,我忍不住說:蘇姐,你那么捯飭干啥?那個男人……不就是個賣水泥的小販嗎?

      皮鞋聲停了下來,蘇姐站住,轉過臉遲疑地看著我。

      我鬼鬼地笑:你看見沒有?那個男人小肚子上有塊胎記。

      胎記?蘇姐喃喃著,轉過臉沒說話,肩膀抖得厲害,就像肩頭站著兩只振翅欲飛的鴿子。

      我有些后悔,一時不知該說什么。

      半晌,蘇姐尖叫,哭了又笑,就像個瘋子。她哭著說她恨她眼角的魚尾紋,她笑著說她賺的錢幫她哥哥蓋了樓房娶了媳婦。

      我慌了,沒法安慰她。其實,如果能安慰她,我就能安慰自己了。

      后來,蘇姐擦去眼淚,又補了補妝,挺挺身上的贅肉,拔直腰桿,堅決地出去了,就像赴難的壯士。

      我被蘇姐那副模樣嚇住了,我想自己要不了多久,也會變成她的樣兒。

      就在那天,我收拾行李離開了公寓。之后,我做了紡織廠女工、商場導購員,后來還是回到了舞廳,有些事情不是想改變就能改變的。我得過且過著,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直到有一天看見城中村里,一對拾荒夫婦的女兒抱著一個破爛不堪的洋娃娃時,才捂著臉悄悄哭了。那個玩具娃娃顯然是被人扔掉的,毛又亂又臟,卻被那個稚氣的小女孩當作寶貝抱在懷里,不肯讓我看一眼??晌抑滥蔷褪俏以浽谕婢邚S做的玩偶。那玩偶雖然破舊了,可玻璃眼珠被洗得發(fā)亮,還朝我笑了笑。于是,我就離開舞廳,開了家洗頭房。

      我再次見到蘇姐時,她已經有了自己的房子,有些錢了。有些老男人喜歡年輕的身體,卻也有些情義。她跟一個小官員好了幾年,才得到了那些。那時,蘇姐看上去很苦惱,她發(fā)現(xiàn)那個小官員對她沒了興趣,要跟她分手了。她想離開他,自己過自己的日子,可又舍不得那男人。她努力把自己打扮得年輕些好看些,想喚回那男人的眷顧。可她把自己弄得太濃太艷了,有時穿著與年紀并不相稱的吊帶裙,像個扮嫩的小丑;有時穿著黑色的長裙,像個哀怨的女鬼,可再厚的粉底霜也遮不住一臉的絕望。說實話,我都替她難過。后來,蘇姐開起服裝店,我為她高興,還為她店里的裝修介紹了老街的玻璃店。她常來老街,卻從不到洗頭房來,即便隔著街瞥見我,也裝作不認識。我并不怪她,也裝作不認識她。我一聽見她在對面的玻璃店里大聲嚷嚷,就知道她太孤單了,那只是她弄些動靜熱鬧熱鬧自己,也熱鬧熱鬧對面的我而已。我甚至希望她能跟玻璃店的馬老板由歡喜冤家變成一家人??晌倚睦锩靼?,我希望的東西都會落空,而且,我聽得出她的聲音里有種碎玻璃的響聲,真擔心她的嗓子會碎了。

      果然,蘇姐碎了,她自殺了。那天晚上,我又聽見蘇姐在玻璃店里自說自話。當馬老板一瘸一拐走出玻璃店后,她的臉色一下子就暗了。她低頭悶坐了好一會兒,嘴里喃喃:難道我這個樣子,連瘸腿的男人都討厭嗎?過了好一會兒,她環(huán)顧起店里的玻璃,又興奮起來,連耳根都紅了,還慌手慌腳地拉下了卷簾門。我覺得奇怪,就溜到玻璃店背街的小窗下,向里探去。店里,蘇姐就像化了妝的演員似的,對著發(fā)綠的玻璃脫起衣來。她脫得很慢,就跟夏蟬褪殼似的,邊脫邊看著玻璃里的自己。她脫得只剩下內褲后,一只腳足尖立著,另一只腳劈叉舉起,就像電視里的芭蕾舞白天鵝??伤×?,她累得氣喘吁吁,終于癱倒在檀木桌上。她身子豐滿光滑,在桌面上蠕動著。忽地,她拿起一塊碎玻璃刺向自己的手腕。我身子一顫,覺得一條青色的蛇咬住了我,差點失聲喊了出來。我最后看見她閉上的眼睛是雙眼皮,不過眼線很淺,也許睜開眼就會變成單眼皮的。我沒有再看下去,就慌張?zhí)踊叵搭^房。我想:蘇姐只是想在玻璃前像曇花一樣開放一回,只是想在檀木桌上睡上一會兒,她會重新爬起來,在第二天的玻璃店里放開喉嚨吵個不停的,可沒想到她就那么死了。

      對了,忘了告訴你,我的洗頭房就在老街玻璃店對面。我的洗頭房跟那些沒有名字的洗頭房不一樣,它叫曇花洗頭房。你如果想輕松輕松,就到我們這兒坐坐哦。

      阿 婆

      街坊都以為我老了,老得糊涂了,老得孤單了。其實,我不是一個人枯坐在家里,跟我在一起的有我的老伴和兒子,還有叫旺仔的黑狗,只是街坊看不見他們罷了。現(xiàn)在的人不懂事,被霧迷住了眼睛,能看見啥呢?好多年前,我的兒子還小,老伴給他買了個叫萬花筒的時興玩意兒。兒子就整日捧著那筒兒轉來轉去,瞇著一只眼使勁兒往里瞧。奇怪喲,那里面真有紅紅藍藍的花開著。后來萬花筒被旺仔摔壞了,我才曉得那不過是一些花花綠綠的玻璃在作怪?,F(xiàn)在的人看東西,不就跟我兒子看萬花筒一樣嗎?當然嘍,他們不是我的兒女。

      我活了一大把年紀了,能看到他們看不見的東西。就說隔壁老馬家的銅鏡吧,那可是個寶貝,我能在那里面看到好多人好多事,比方鏡子里的火災,就是瘸馬仔六歲時放的火。那時,那個跛腳的小家伙就喜歡用洋火燒報紙、香煙殼和大字報。有一回,一條小火龍從他手里飛了出來,他沒想到火會那么好看,先是嚇哭了,接著又咯咯笑了。那團火在人民大食堂里竄來竄去,險些把老街燒了,可除了我沒人曉得是誰放的火。

      其實,那面銅鏡能把好多秘密收藏起來,只是不說出來罷了。很早以前,老街就有仙姑能用鏡子照出人兒的前世今生,道出避災求福的事兒,給街人指點迷津??上晒么蠖鄽埞?,瘋癲,她們說破了天機,是不祥的人。瘸馬仔的奶奶就是仙姑,她是瞎子,卻能洞見陰陽,指點禍福。每每做法事時,盲婆婆就把她家的閣樓窗戶關牢,不讓外界的光漏進來。她把銅鏡掛在南邊的墻上,點上一支紅蠟燭和一炷香,盤腿坐在地板上,念念有詞。一炷香就要熄去時,她就猛地睜開滿是白翳的眼兒,銅鏡跟著一亮,里面就會依稀出現(xiàn)街人逝去的親人,抑或求拜的神仙。接著,盲婆婆就在街人和親人、神仙之間傳話兒,圓個愿消個災。

      我就求過盲婆婆,把我的兒子從銅鏡里找回家。我兒性子野,魔障附了身。他小時候頑劣,用刀片射樹時,把一只眼珠變成了玻璃眼。他一上中學就變成街上的混混兒。我要是說他兩句,他就朝我瞪眼,就跟養(yǎng)了個小仇人似的。后來,他搶錢把人給害了,吃了槍子兒。我不想讓他孤苦伶仃游在那打靶場上,就找盲婆婆把他的魂喚回來。盲婆婆就在一個大月亮的晚上,把我的兒子從銅鏡里喚了出來。我兒跟我說了好多話,說他好后悔,對不起我和他爸。我想上前抱抱他,可他一眨眼不見了。從那以后,我兒就回來了,整天在家里陪著我。他乖巧了,嗓門也沒那么大了,只是還喜歡逗弄旺仔。有時,聽到警車的叫聲,我就擔心公安同志發(fā)現(xiàn)我兒會捉了去呢。我這一輩子都得感謝盲婆婆,可她老人家在那年破“四舊”、“文化大革命”的夏日走了。她把自己掛在街頭那棵被雷劈焦的樹上,她在臨死前的批斗會上,還氣憤地問紅衛(wèi)兵:這世道,為啥能讓大巫師在外面蠱惑人心,卻不允許我在家里關起門做做小巫術,至少我還能給人治治病??!街坊們,你們說說,是不是???是不是???可街坊們沒敢應一聲,那個時節(jié)誰敢承認自己被盲婆婆治過病??!盲婆婆越喊越絕望,就自掛東南枝了。幸好,那面銅鏡留了下來,留下了一個銅銹斑斑的隱秘世界。

      我不敢妄說瘸馬仔沒有殺那個女人,即便是公安貼的告示說某人犯罪,也不一定是確鑿的事兒,何況我一個碎嘴的老太婆呢?我只能說瘸馬仔是個膽小的男伢,是個本分的男人,是個可憐的人,雖然他有時把夢話說得咬牙切齒。我只是看見他逃了,逃進那面銅鏡里了。那天夜里,月亮升得很高,我在家里洗假牙。假牙這東西挺礙事,可沒它還真不行。我用牙刷一遍遍刷著放在鹽水碗里的假牙,忽地迷迷糊糊聽見隔壁玻璃店卷簾門一陣簌簌響動,像是被風吹動了。我曉得逃走的瘸馬仔回來了,就移著小腳,悄悄走到玻璃店后窗向里面看去。果然,瘸馬仔正捂著頭蹲在地上。屋里沒有燈,一塊塊玻璃把影兒亂亂地投在地上,那些黑色的暗影就跟分岔的蛇在游著,在繞來繞去。瘸馬仔站了起來,盯著腳下的暗影看,小心地踩踩這條又踩踩那條,踩著踩著就煩躁了,倏地抬起頭,兩只手卡向自己的脖子,就像要把自己拔起來。我曉得他是在找路,找一條能藏身的路。這不,他把自己卡得直喘氣后,就尋向墻壁上堆放的玻璃,左看看右看看,不時斜著身子向玻璃撞去。玻璃一動不動,鏡面上蕩開水一樣的漩渦兒。他不停地走,不停地撞,可怎么也走不進玻璃鏡里。他急了,拿起刀在玻璃上劃起來,一刀下去,玻璃裂開一條縫兒,可還沒等他擠進去,玻璃縫又合上了。

      瘸馬仔累了,氣喘得像牛。他立住身,傻傻地看著四壁。其實,那伢兒應該能看見他奶奶的。那時辰,盲婆婆就坐在店里的藤椅上,悄沒聲兒地看著他。不知為啥,屋里的檀木桌長矮了,藤椅的扶手變深了,盲婆婆坐在椅上,跟墻上的銅鏡一樣被銹住了。我?guī)腿绸R仔著急,可我不能說話。我怕驚動屋里走來走去的的人影,那都是他的親人啊。

      瘸馬仔終于看到銅鏡了,說話了:奶奶,你說,這面銅鏡真的能收人魂嗎?

      盲婆婆笑:你問你爸啊,他掉進礦坑里,沒了。

      那您老說說,這面銅鏡進出的門在哪兒呀?

      盲婆婆仍在笑:人之初,性本善嘛!

      您說,我能躲進銅鏡里嗎?

      盲婆婆抬抬手:聽哦,隔壁家的小貓又學狗叫了。

      ……

      我曉得瘸馬仔根本聽不見盲婆婆的聲兒,也看不見他奶奶,即便他奶奶披著萬道霞光站在那兒,他也看不見。我真想咳嗽兩聲提醒他,可風早就吹破了我的喉嚨,我只有閉住豁牙的嘴。

      瘸馬仔像只陀螺一拐一拐地轉了半晌,摸索出半截蠟燭點了起來。老街偶爾會停停電,各家各戶都有備用的蠟燭。那根蠟燭已經用過了,變得又短又粗,就像大拇指,晃著光圈兒。忽地,銅鏡一下子就亮了,在地上投下一個光亮的門。瘸馬仔眼兒越睜越大,慢慢笑了。他舉著蠟燭,一步步向那門里走去。燭火抖索著,卷起螺旋的風。瘸馬仔越走越快,隨著風走進了銅鏡里,就跟走進一口古井里一樣,沒了影兒。我聽見滿屋老馬家親人的笑聲,我松了口氣,這個可憐的人兒總算藏起來了。

      又一陣風吹來,蠟燭就滅了。屋里暗了下來,滿屋的人影不見了,銅鏡又銹住了。我看得累了,眼兒一花,就趕忙閉上眼。等我睜開眼時,發(fā)現(xiàn)自己正坐在自家的竹椅上,門外的晨光竟然亮了。我迷迷怔怔地想:早晨咋來得這么早?我困眉耷眼地走出門,就聽見賣包子的阿嬸大嗓門:阿婆,今個咋起這么早???看您老眼紅的,昨晚又發(fā)夢了,沒睡好覺吧?我唔唔兩聲,就縮回屋里,耳朵卻豎起聽著街上的響動。這個時辰是老街消息滿地鉆的時候,街坊們照例該說說瘸馬仔的行蹤的。前日早晨我去菜市場買冬瓜時,就聽到賣豬肉的和賣雞蛋的誰誰在爭吵,一個說瘸馬仔畏罪潛逃,跑到越南去了;一個說瘸馬仔跑到云南看孔雀了。他們爭得耳紅脖粗,還摔碎了三個雞蛋??赡莻€早晨,我聽了半晌,也沒聽到街坊提到瘸馬仔,看來他們對他逃進銅鏡的事兒一無所知哦。我不想把這事兒告訴別人,我老了,牙齒掉了,關不住風了,也懶得說話了,就讓他們去猜去找吧,玩玩捉迷藏的游戲挺好。

      修摩托的師傅

      我不喜歡你叫我“師傅”,聽起來就像叫我囚號一樣。我寧愿你叫我名字,或者傻大個兒。

      你應該知道,咱們老街背靠的是座山,山上有座大型國營礦山。那座銅礦不知開了多少年了,那兒有小日本開采時留下的鐵軌,有新中國建成的高高井塔。我爺爺在那兒下過井,我父親是礦山工人,他們得過的獎狀可以貼滿我家的墻壁。我理所當然就成了礦工,成了勞模,《銀城日報》上還說過以我在井下掘進的深度,提前進入了新世紀,真他媽的扯淡。到了新世紀,礦山就挖空了,換個詞兒就是資源枯竭了,我也就下崗了。起初,我以為這沒啥,我有的是力氣,搬到哪兒照樣發(fā)光發(fā)熱。也許離開礦山,我還能從默默無聞的地下工作者,變成陽光燦爛的人還能發(fā)點財過上燈紅酒綠的日子呢??晌疫^于樂觀了,像我這種沒有技術的人,只能勉勉強強尋條活路。我在大老板的建筑工地搬過鐵管,在私人小銅礦埋過炸藥,在鋼鐵廠做過爐前工,只要世上有的金屬,我基本上都跟它們打過交道,當然除了貴金屬黃金、白銀,還有制造原子彈的啥玩意外。我這才明白,其實我就是一顆釘子、一塊銅錠,只能被生活軋鑄成別人想要的零件兒。你說,我能甘心嗎?我也想成為一塊女人一見就眉開眼笑的明晃晃的鉆石啊!于是,我就跟以前的礦山兄弟合伙做起假酒,就是用工業(yè)酒精兌些水。銀城人很喜歡喝那種酒,直到一個明察秋毫的大人物喝得胃出血后,才把我們揪了出來。

      我真幸運,坐了三年牢,竟然學會了修摩托。那個監(jiān)獄四面圍著高高的獄墻,墻上有高過一米的高壓電網,除非變成鳥才能飛出去。我們就在那里面進行勞動改造,為一家摩托車制造廠做配件和整裝,賺來的錢用來監(jiān)獄設施的維修,這樣很好。再說,我們監(jiān)區(qū)的犯人大多是身強力壯的勞力,白吃干飯,豈不是浪費人力資源?我們經過培訓后,在監(jiān)獄的車間里做工。十幾排流水線上,擠著穿著統(tǒng)一囚服的犯人,跟在工廠上班沒啥兩樣。我干得很歡實,只是夢里有些擔心我們制造的產品會不會是假摩托。我的舍友們希望出來后,能買輛摩托開開,而我就想開家摩托修配店。這不,一從高墻里出來,我就圓夢了。

      你莫嫌我愛扯閑篇,我是想說,你們一定要把玻璃店的春子抓起來,那樣,他就能跟我一樣,在號子里學會技術活。那小子可聰明了,嗓門大,眼色活,手腳麻利,愛動腦瓜,如若不是他對修車沒興趣,我早收他做徒弟了。聽說我們那個監(jiān)獄的第一監(jiān)區(qū)有個玻璃制品車間,早年就是生產燈泡的,當年犯人們就愛把燈泡塞進胸前,模仿女人逗樂。我看那小子去那里挺合適,他是做玻璃活的料兒。說實話,我不喜歡玻璃,它不是金屬,但那玩意也是銀城建設需要的材料嘛。咱們銀城不是正在由銅礦之城向塑料之城轉型么?說不定,換個市長,咱們就要把銀城打造成玻璃之城呢。建設銀城,人才是關鍵啊。

      你們做公安的,就是有脾氣。那我就說正事吧。我是親眼看見春子逃走的,可我覺得他沒有殺害那個姓蘇的女人,他為啥要害她,情殺?財殺?色殺?說不通啊。我知道你們公安不是神,也是人,辦個冤假錯案也在所難免,可你們得辦他個證據(jù)確鑿是不?至于春子為啥要逃,你要是以為他做賊心虛,那就錯了。他一定是被那女人流出來的血嚇壞了。那小子暈血,你們派出所的老關不就暈油么?咱們都是知根知底的老街坊呢。

      還是說說春子吧。那小子對啥都好奇,最大毛病就是跟我下象棋心不在焉。我倆常蹲在街邊下棋,他每落一粒子,都會問東問西。

      比方,他問:這兒為啥叫工人新村呀?

      我就邊想招邊隨口應:咱們老街住的都是礦工家屬嘛,你要是能聞到臭雞蛋味,那就是化工新村了。銀城好多地名都是這么叫的!

      不一定吧?那城北那兒為啥有小區(qū)叫香榭麗舍?

      我皺皺眉,把馬擺成連環(huán)馬:切!那兒香啊,那兒不是有女人一條街么?

      ……

      更可氣的是,那小子邊下棋邊東張西望,還會趁我不注意,偷掉我的一匹馬,手腳麻利著呢。

      好嘛好嘛,你莫生氣,我這就說說春子是怎么逃走的。那天晚上,我喝了點酒,睡得早。大約十一點左右,我聽見門外一陣摩托發(fā)動聲。我想那可能是對面洗頭房的客人,那些家伙總是晚上來,挺鬧人。我閉上眼繼續(xù)睡,可那摩托聲一陣接一陣,每回都從鼓舞人心開始,又以無奈歇了氣,就跟虛張聲勢的男人似的。我煩了,心想外面的家伙真是笨,連摩托都打不著火,便起床打開門,這才看見春子騎在我擱在墻根的破摩托上。

      我打了個呵欠,喊:春子,你小子這么晚要去哪兒?

      春子嚇得一哆嗦,扭頭看我,有些結巴:我……我借你的摩托用用。

      我晃晃腦袋走過去,把破摩托的電路盤了盤,擰下高壓帽,將高壓線對著缸頭隔一厘米位置按動開關,藍藍的火花叭叭響了。我拍拍手:好啦!你小子去吧。

      春子一臉是汗,又啟動起摩托,這回摩托嗵地就躥了出去。我剛想罵聲龜兒子,他就狂奔亂躥地跑遠了。

      我想踅回去,繼續(xù)做沒完沒了的夢,忽地聽見一聲嘭的爆炸聲,震得老街晃了晃。接著,就聽見有人喊:不好了!坍方嘍!坍方嘍——街坊們都知道,老街下面早被礦工挖空了,前年就發(fā)生過地面陷塌的事件,一幢紅磚平房掉進了大窟窿里,就像一列火車脫軌栽在山崖下。幸好,那場事故沒有人員傷亡,只有礦工家屬養(yǎng)的小雞埋在大坑里不見了。后來,那個大窟窿被綠柵欄圍了好幾個月,才被填平了。想起這事,我緊張起來,撞進門喊醒老婆,拽起在夢里流口水的兒子,騎上摩托就想狂顛而去??晌义e了,沒想到整個老街一下子被人塞住了。其實,老街早就慢慢空了,一些老住戶三三兩兩搬到小城北面的高樓大廈里去了,真不知道哪來那么多人。那些人就跟逃荒似的,有的穿著大褲衩,有的趿著破拖鞋,有的拖兒帶女,有的拎著行李箱,有的嚇得腿肚抽筋被人架起拖著走,有的像田徑運動員一樣跑得飛快,就跟電影里被打散的隊伍一樣。我們跑到街口人行立交橋上,這才停住發(fā)酸的腳,回望起老街。老街異常安靜,一溜兒灰房子鐵軌似的伸延著,山頂井塔上高掛著一輪明月,跟女人的乳房似的。我們慢慢醒過神來,嘀咕了好一陣子,才弄明白那爆炸聲是早點攤發(fā)出來的,他家的煤氣罐爆了。于是,我們又向老街走去,一路上說說笑笑,就像看露天電影歸來似的。老街好久沒有這么熱鬧過了。我們誰也沒注意到春子提前跑了,當然也沒注意到隊伍里少了馬老板一瘸一拐的影子。我們都沉浸在劫后余生的快樂里。

      你莫要不信,我真的沒說瞎話,那天晚上發(fā)生的情況就是這樣的。我是號子里待過的人,知道政策。至于春子那小子跑哪兒去了,我就不知道了。這個,你們可以問問街尾的算命先生,他算命真準兒。喂喂,公安同志,你別慌著走啊。隔壁玻璃店的馬老板跑了,已經有些日子沒回來了,就算能回來也準會被你們抓進去的。你們說說,我能不能把墻壁打通,把玻璃店變成我的摩托維修店的一部分呀?我得重新改造店面,擴大經營規(guī)模,為銀城建設添磚加瓦啊。對了,這是春子那小子臨逃時,忘記帶走的彈弓,這算不算兇器呀?

      公 安

      我一直納悶,一片碎玻璃怎么會致命,如果連玻璃都能成為兇器,那我們對刀具的管制就沒有什么意義了。

      受害人蘇某死了,她沒法活過來陳述事情的真相,這使一件原本簡單的案件變得撲朔迷離起來。一連好幾天,我坐在老街公安派出所灰舊的辦公室里,看著大肚子茶杯里茶葉浮起又沉下,梳理著案件的頭緒。這不僅是我的職業(yè)操守,也是我的興趣所在。我從小就喜歡猜謎,要不當年也不會上警校的。我九年前從警校畢業(yè),就一直窩在這個派出所里當戶籍警,主要工作就是為片區(qū)的居民辦辦身份證明、死亡證明、戶口遷移之類的事兒,辦過最大的案件就是幫阿婆在網吧找到失蹤六天的孫子和她家的貓。我常常一個人溜達在老街上,遇到熟識的人點點頭,雖沒穿警服但還是威嚴的。那些街坊對我沒有多少熱情,偶爾咋咋呼呼對我喊:出事啦!出事啦!其實也就是他們家的東西丟了、夫妻倆為雞毛蒜皮抓撓得滿臉開花的小事兒。我喜歡看到陌生人,那讓我的神經緊繃起來,就跟鬧鐘上起弦兒。老街沒有讓我完全失望,有些外地人會在這兒租房,過些日子就杳無音訊。他們來來往往跟走馬燈似的,但沒有逃過我的眼睛。我一眼就能從他們身上看出吸毒者、風塵女、民工、小偷的蛛絲馬跡。雖然他們有人形跡可疑,有犯罪的動機,但沒有一個是業(yè)已犯案的逃犯。有一天晚上,老街窨井里忽地鉆出個戴黃色安全帽的人頭來,我嚇了一跳,高喝:誰?右手熟練地摸向自己的腰間,雖然那里并沒有手槍和手銬。那個從地下鉆出來的人滿臉荒蕪的胡子,很不耐煩地嚷道:還能有誰?管道工!我還想再問些什么,那個人頭又縮回窨井里。我向黑暗的窨井里探看了半晌,竟沒看到一絲動靜,恍惚做了一個夢。此后,每回夜行到那個窨井處,我都保持起應有的警覺了。我日子過得頗煩,很想調到市局干刑警,可活動了幾回都沒成。說實話,聽到老街玻璃店發(fā)生命案時我很興奮,手兒都癢了,我想如果我能破了這個案子,辦個大案要案,市局或許會發(fā)現(xiàn)我這塊閃光的金子的。

      這是個棘手的案子,我走訪排查了好些日子,都沒找到線索。我沒法推斷:蘇某究竟是自殺還是他殺?如果是他殺,犯罪嫌疑人該鎖定哪些人?如果兇手是玻璃店馬老板或者春子,他倆又有怎樣的動機?如果兇手不是他倆,他倆為什么要逃?我假設過殺害蘇某的人是個變態(tài)狂,有些變態(tài)殺手作案并沒有理性動機,只是把傷害他人當作一件快活的事。銀城就發(fā)生過這樣的連環(huán)案:在無人的小巷里,六名單身夜行的女人先后被人劃傷臀部,后經查實,作案人對穿紅裙子的女人有著破壞性沖動。一個叫漢斯·艾森的人在犯罪心理學研究中提出:人在童年時期喜歡縱火、虐待小動物、遺尿或有其他心里陰影,與長大后暴力犯罪有著關聯(lián)性。那么,我是否可以推想:這件案子的兇手是否對玻璃或者對蘇某那樣的女人,有著特殊的傷害欲?我越想謎團越多,最讓我迷惑的是,我在案發(fā)現(xiàn)場竟然找到了一支飛馬牌香煙蒂,那支煙抽得很徹底,連海綿嘴都燒了一圈,跟我抽煙的習慣一樣。而且那上面除了蘇某寶貴的血跡,還有我的指紋。據(jù)我所知,這種飛馬牌香煙小城沒貨,我之所以經常抽它,是警校同學從他所在的小縣城寄給我的。這種種跡象表明那煙屁股是我留下的,我也有犯案的嫌疑。可我記得自己除了案發(fā)后到過現(xiàn)場,從沒去過玻璃店,再說我有什么動機要殺害蘇某呢?我想著想著,覺得老街的空氣都含有可疑的分子了。

      其實,對于玻璃店命案,我的推測沒有任何證據(jù),就跟我寫小說的朋友一樣,有些天馬行空了,這不符合警察的職業(yè)規(guī)程。也許真正能解開這個案件之謎的最有價值的線索是聲音——事發(fā)當晚,隔壁阿婆、修車師傅和對面的洗頭妹都聽到玻璃店里傳出了稍縱即逝的尖叫聲。阿婆說:那聲音很尖,就跟繡花針一樣,一下子就把夜晚戳破了。修車師傅說:那聲音跟槍響一樣,嘭的一聲。洗頭妹說:那聲音很高,就跟電視上高音歌唱家謝幕似的。他們都分不清那聲音是男是女發(fā)出來的,說法各異,還都用了該死的比喻,讓我百思不得其解。我個人很想確定那是槍聲,我在警校玩過槍,槍聲就跟炒豆似的,對我的耳朵來說是種享受。

      我知道所長是不可能允許我外出追逃嫌疑犯的,一是所里事情雜多,二是所里沒有辦案經費,更主要的是這個案子已交給市局刑警隊了。因而,要破案我得從蹲守馬老板或者春子開始,守株待兔是個勵志的寓言。于是,我一邊白天打著呵欠給居民辦證,一邊晚上潛伏在玻璃店旁,可一連蹲守了七天,都沒有遇到絲毫風吹草動。我有的是耐心,這是優(yōu)秀獵人的品質。

      這是九月二十九日的晚上,老街正踩著秋老虎的尾巴。夜深人靜。我藏身玻璃店后的深巷里,透過墨鏡看著夜色。我深知蹲守要熬得住夜,定得下身,耐得住心,不能抽煙,不能打手機。潮濕的巷里,蚊子像小型戰(zhàn)斗機飛來飛去。我一動不動,兩眼看著玻璃店。我把自己想象成貓,眼睛就發(fā)亮了。我粗略地統(tǒng)計了一下:自零點后,有三條人影在老街出現(xiàn)過:

      一個是在銀城制藥廠上班的下崗礦工,他騎著電動車,晃晃悠悠地從玻璃店前游了過去,沒有一點兒懸念。我了解他,他下崗后一直在那家制藥廠上夜班,有時夜歸時會扯上嗓子唱唱《兩個老虎》,五音不全,就跟打更敲鑼似的。他的老婆在街北超市當理貨員,總是用寬大的衣服包裹住自己,很嚴謹?shù)臉幼?。這對夫妻倆最近正在為兒子上學的事兒操心,對玻璃店發(fā)生的事兒沒有半點兒碎嘴的好奇。

      一個是對面洗頭房的女子,她拿著手機走到玻璃店前,說了半天的話,用的是她老家的方言,我一句都沒聽懂。我們對那個洗頭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沒有因為它是非法經營而取締它。有一回,那個洗頭妹被一個中年婦人揪著頭發(fā)拖進我們所里,跟在后面的是個委瑣的老男人。中年婦人罵罵咧咧,罵她男人為啥要在外面胡搞,罵洗頭妹把女人的臉丟盡了,罵我們公安拿了納稅人的錢不干事,就跟放鞭炮似的。洗頭妹很鎮(zhèn)靜,只是耐心地剝著指甲油。最后,我們所長拍桌子了,那中年婦人才停住了嘴。我們讓洗頭妹交了點錢,就把她放了。所長是個心軟的人,他說總得給人留條活路吧。其實,那個洗頭房的生意很蕭條,我能看到洗頭妹身影很落寞。

      一個是拾荒的老頭,那老頭聚精會神地在街邊垃圾桶里翻來翻去,終于找到三個礦泉水瓶和五個易拉罐。雖然他離我只有十米的距離,但根本沒有發(fā)現(xiàn)我,只是朝巷子里瞥了一眼,就疲疲沓沓地走了。我知道老頭并不缺錢,他是銅礦退休工人,他的兒子是銀城有名的地產老板,經常開著轎車來老街為老頭送吃送喝的。老頭日復一日地拾荒,真不知出于什么動機。

      零點45分,我的頭有些木了,眼皮重起來。忽而,一聲碎玻璃般的叫聲傳來。我猛地睜開眼,發(fā)現(xiàn)玻璃店前有條人影。那條人影就像被叫聲嚇住了,站了片刻就手足無措地走去,就像個迷路的孩子。我急忙沖上去,一把抓住他,發(fā)現(xiàn)他是老街上著名的酒鬼。我厲聲問:你剛才聽見什么聲音了?他慌得睜大水汪汪的醉眼,手指向空中亂點著,卷著舌頭說:鳥!我聽見鳥叫了,我抬眼看去,真的看見一只鳥飛起,就像霰光彈一樣射向天空。

      我的蹲守行動只有這樣結束了,但我堅信這個案子要不了多久就會真相大白的。偶爾我也想想:如果把玻璃店老板和春子換作是我,我該往哪兒逃呢?

      風吹走了夏天,也吹走了那個月落星稀的夜晚發(fā)生在老街的案子。我們的玻璃店一直緊緊地關閉著,關住了那些不會風化的琳瑯滿目的玻璃。老街就要拆遷了,要被改造成大型游樂園了。據(jù)說,那個游樂園要把已經廢棄的礦井變成地下礦山公園,還將擁有世界上最高的摩天輪,可能比山上的井塔還要高出六厘米。老街人歡欣鼓舞地期待著推土機的到來,甚至看見那個叫游樂園的龐然大物正邁著大步走來。他們不再關心我們的玻璃店,只有修摩托師傅的兒子,不知從哪兒撿來一串銅質、鋁質的鑰匙,往卷簾門鎖眼里插來插去,妄圖打開玻璃店的門??伤趺茨艽蜷_門呢,即便那鑰匙串上有一匹紅綠玻璃絲編織的馬形飾物。

      馬老板和春子一去就沒了音訊。我們都不知道:在銀城北城的地下通道里,一個瘸腿的男人每晚都不能安然入眠,只要有警察哪怕是保安走過來,都會慌張站起,搖搖擺擺地跑起來,邊跑邊喊:我有罪!我殺人了!我殺了個女人!可人們對他熟視無睹,他們都叫瘸腿男人為瘋子。而就在通道上面的廣場上,常有一個短發(fā)少年飛快地走過。他總在廣場讀報欄上,尋找玻璃店轉讓的啟事。他一看到那樣的消息,就會轉身飛奔起來。街上行色匆匆的人聽不清他在喊什么——如果老街人能聽到那短發(fā)少年的喊聲,一定會想起那個悶熱的夏夜的尖叫聲,如果我們的玻璃店聽到那短發(fā)少年的喊聲,一定會碎成一座花園。

      責任編輯 李國彬

      猜你喜歡
      春子銅鏡老街
      設計師春子:創(chuàng)意“點亮”奮斗的青春
      法人(2022年5期)2022-05-23 02:30:11
      老街謠
      黃河之聲(2021年16期)2021-12-14 03:02:04
      新鄉(xiāng)市博物館藏銅鏡
      論上海博物館收藏的兩面珍貴銅鏡
      收藏家(2021年10期)2021-01-17 14:02:35
      建平博物館藏遼宋銅鏡簡述
      老街中飄起淡淡的鄉(xiāng)愁
      華人時刊(2020年23期)2020-04-13 06:04:20
      東門老街
      中國報道(2020年12期)2020-01-08 02:18:03
      老街(外二首)
      天津詩人(2017年2期)2017-11-29 01:24:27
      保潔亦有道:春子在日本成為“國寶級匠人”
      華人時刊(2017年15期)2017-10-16 01:22:17
      遼宋金銅鏡辨識舉例
      大竹县| 平罗县| 忻州市| 芜湖市| 沙洋县| 拜泉县| 霍州市| 临高县| 石棉县| 随州市| 灵台县| 探索| 宁乡县| 色达县| 怀化市| 秀山| 义马市| 临颍县| 昌图县| 拜城县| 陇南市| 富锦市| 凤阳县| 纳雍县| 盐津县| 特克斯县| 枣庄市| 扬州市| 永春县| 安平县| 东丰县| 青岛市| 周宁县| 化德县| 沈阳市| 内乡县| 高淳县| 泸水县| 鸡泽县| 茂名市| 奉化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