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德發(fā)??
鋼槍
那桿鋼槍,一直矗立在我童年的記憶里。
堂屋門后墻角,是它藏身的所在。黑的鋼,褐的木,組合成比我高出一截的殺人之物。它能殺人,是父親告訴我的?!坝錾蠅娜?,一槍打他個死死的?!辈恢窍蚝⒆涌破?,還是向看不見的壞人示威。我和弟弟多次討論過,要是家里來個壞人就好了,那樣的話,看咱大大怎么打他。遺憾的是,我們家始終沒來過壞人,我見這槍發(fā)威,是看電影的時候。在電影隊來村里放映的戰(zhàn)斗片上,當兵的扛著這種鋼槍,一下下射擊,打死一個個敵人。旁邊有人說,這種槍是“土壓五”,我父親聽了立即更正:不是“土壓五”,是“漢陽造”!父親覺得自己受到蔑視,因為“土壓五”是照著“漢陽造”仿造的,不上檔次。
父親對他那支“漢陽造”極其愛護,雨天不下地干活兒,他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保護槍支:將槍管下面插著的捅條抽出,取過一瓶機油,澆在捅條末梢的布條上,而后將捅條插進槍管,來回抽拉。一會兒,他覺得可以了,就讓捅條歸位,將槍栓拉動,對著門外舉起,瞄準一個目標扣動扳機,“叭!”聲音雖小,卻足以扣動我和弟弟妹妹的心弦。
父親不在家時,這槍常常成為我們的玩具。我和弟弟將它拖離墻角,架在門檻上,趴到地上學(xué)打槍。我們瞄準院里的雞、樹上的鳥,一下下拉動槍栓,扣動扳機。撞針弄出的動靜太小,我們就用嘴唇爆發(fā)出聲音以作彌補。有一次我正瞄準,準星缺口處除了雞,還突然出現(xiàn)了父親。剛踏進家門的父親發(fā)現(xiàn)了情況,直撲槍口而來,將我從地上拎起,大聲呵斥。父親告訴我們,這是上級發(fā)給他的武器,除了他,誰也不能摸!
那個年代,農(nóng)村里有資格擁有槍支的,一是大隊民兵連長,二是農(nóng)村信用社人員。槍是上級發(fā)的,有“漢陽造”,有“土壓五”,還有“三八大蓋”。民兵連長捍衛(wèi)的是中共基層政權(quán),信用社人員捍衛(wèi)的是國家資金。在結(jié)莊公社(這時的公社,相當于后來的鄉(xiāng)鎮(zhèn)),信用社人員有兩個,一個是主任老王,另一個是業(yè)務(wù)員小趙,小趙即我父親趙洪都。他們負責八個大隊的金融業(yè)務(wù),但仍然是人民公社社員,大部分時間要在生產(chǎn)隊里干活兒,兼職做金融業(yè)務(wù),信用社每月發(fā)給他們一點兒補貼款。
老王是大結(jié)莊的人,身高不足一米六,又矮又瘦而且駝背。他給財主家當長工,娶不上老婆,“土改復(fù)查”運動中分配“勝利果實”,他分到富農(nóng)家的一個閨女做老婆。那姑娘很漂亮,本來已經(jīng)許配婆家,卻被迫嫁給老王,過門時兩手扒住門框,死活不進。老王的窮哥們兒集體發(fā)力,硬是把她拉進院里塞進新房。老王對共產(chǎn)黨無比忠誠,便被委任為信用分社主任。他不識字,記賬算賬靠我父親。父親算好了,找到他念一念,他就掏出刻有他大名的章子,往賬本上莊重一摁,表示負責。
我父親也沒上過學(xué),只上過一段時間的“速成識字班”,學(xué)會了一些字和數(shù)碼,還學(xué)會了打算盤。但他腦子好使,十八歲被選為信用社業(yè)務(wù)員,很快勝任。我能記事的時候,他已經(jīng)是業(yè)內(nèi)老手了。父親雖然干農(nóng)村金融,卻沒有多少業(yè)務(wù),因為那時家家戶戶都窮,很少有人存款。貸款的倒不少,多數(shù)是救濟性的,經(jīng)區(qū)社批準,貸給一些貧下中農(nóng)救急。這些錢,大多收不回來。盡管業(yè)務(wù)不多,家里還是有些現(xiàn)金的,都被父親嚴嚴實實地鎖在抽屜里,與黃燦燦的子彈放在一起。
我家有錢,卻依舊貧窮。因為一家七口,花銷實在太大。我記得,有許多回門外來了賣油條的、賣豆腐的,我們兄妹饞得要命,父母卻對叫賣聲充耳不聞。有一次,我們家族有人結(jié)婚,新媳婦將要上門磕頭,母親連五毛賞錢也拿不出來,只好到別人家借。別人說,你家是信用社,怎會沒有錢呀?母親說,那是公家的,誰敢使呀?再說,俺也沒有鑰匙。
每年秋風(fēng)刮過幾場,社員們把莊稼收拾干凈,父親的神色便開始緊張。他一次次擦拭槍支,旨在備戰(zhàn)。終于有一天,他莊重地背上槍支、挎包,出門去了。下午回來,他坐在家里一遍遍催著母親做飯、端飯,吃過之后,便攜槍背包離家而去。
父親去辦什么事情?放款。一年一度的“秋后分配”來臨,八個村莊的幾十個生產(chǎn)隊都要“分錢”,他要把生產(chǎn)隊在信用社的存款送去。哪個生產(chǎn)隊哪天分錢,要早早與信用社定好,我父親到區(qū)上提來,晚上送去。八個大隊,四處分布,要過河越嶺,穿過一片片樹林。父親獨自一人走夜路,風(fēng)聲鶴唳草木皆兵。他要高度警惕,保證身邊的錢不被壞人搶去。
父親去放款,會帶多少錢?不多,至多幾百塊。那時最大的票子為十元,用不了幾張,多數(shù)是幾元的、幾毛的。雖然一個生產(chǎn)隊有幾十戶,勞力眾多,但每日工值只有幾毛錢。全年統(tǒng)算,扣除口糧款,大部分人家所剩無幾,有的戶還“倒找”。所謂“倒找”,就是工分總值抵不上口糧款,必須向隊里交錢,好多人沒錢交,只好欠賬。因為“倒找戶”多,在賬面上應(yīng)該分錢的分不到,生產(chǎn)隊只好欠著他們。所以,那個晚上用的現(xiàn)金少之又少。
現(xiàn)金雖少,也必須保證運輸上的安全。我父親說,他帶著錢走夜路,都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一有動靜就蹲下,觀察清楚,確認沒有“敵情”再走。走到中途,會遇到前來接應(yīng)的老王。老王因為矮,背槍不方便,就扛在肩頭。這么一來,他的背就更駝,人也更矮。他們二人走到目的地,又有隊長、會計等人在村頭接應(yīng)。父親形容那個場面說:“跟接天神一樣?!?/p>
二位“天神”到了那里,把款交給他們,而后坐在一邊抽煙,看他們報賬分錢。黑壓壓的一片社員,幾家歡喜幾家愁。把錢分完,收回余款,老王和我父親起身離開,各自回家。第二天,我父親再背上槍,去區(qū)里提款,去某村送款。
一個秋后,再一個秋后,他們倆的槍始終沒有打響??赡苁峭亓κ?,沒人敢輕舉妄動。那時我父親二十多歲,背一桿鋼槍,年輕而英武。這個形象,至今在我心中活靈活現(xiàn)。
他二十九歲的時候,卻把這桿鋼槍交給了別人,因為他得到了重用。1963年年底,中共莒南縣委召開社會主義教育動員大會,將縣、區(qū)、公社、大隊四級干部集合到縣城,要求他們“洗手洗澡”,即檢查自己的缺點錯誤。宋家溝二村黨支部書記也去了,但會后沒有回來,不知所蹤。人們猜測,他是被嚇跑了,因為他手腳不干凈,有打罵貧下中農(nóng)的行為。后來才知道,他跑到蘇北隱姓埋名當了石匠,走村串戶給人家鏨磨。區(qū)委找不到這人下落,只好任命我父親接任。父親黨性很強,立即服從組織安排,當起了大隊支書。接替我父親擔任信用社業(yè)務(wù)員的,是小結(jié)莊的劉彥世,比我父親大兩歲。二人分住東西兩莊,早就認識。
父親當上書記,成為一村之長,盡職盡責,帶頭勞動。他平時像普通社員一樣,到我們家所在的生產(chǎn)隊,根據(jù)隊長的安排該干啥干啥。每次他到區(qū)里開會,散會后如果天還不黑,必定再到地里,和社員們一起干到收工。大伙兒很快認可了這位年輕的書記,讓他很有優(yōu)越感。
然而到了年底,父親的優(yōu)越感大打折扣。因為上級作出決定:農(nóng)村信用社人員全部轉(zhuǎn)為國家干部。劉彥世年初接任,年底就遇上這件好事,吃上了國庫糧,每月能領(lǐng)二十七塊錢。父親覺得吃了大虧,心理很不平衡,每逢見面就開玩笑說,把自己端的金飯碗讓給他了。久而久之,老劉也似乎覺得欠了人情,經(jīng)常請我父親喝酒,七年后還把妻侄女介紹給我父親當兒媳婦。這樣,只有十八歲的我就早早定了親,讓他倆成為重要親戚。
雖說成為重要親戚,身份與收入上的巨大差距依然存在。信用社人員每月領(lǐng)工資,我父親卻要出大力掙工分,每年要向生產(chǎn)隊里“倒找”??吹郊依锏呢毨?,我只讀了四個月初中就主動輟學(xué),幫父親分擔家庭重擔。村干部原先是沒有任何補助的,真到實行“大包干”,才開始領(lǐng)誤工補貼,書記一年可領(lǐng)五百。但這時我父親已經(jīng)因為年齡原因光榮退休,一年只領(lǐng)三百。這項補貼后來有所增長,到他去世時,一年領(lǐng)一千一。說到自己的待遇,再說到老劉退休后一月拿好幾千,兒子接班后當了鄉(xiāng)里的信用社主任,父親躺在病床上連聲嘆氣:“唉,都是命呀!”
說罷這話,他去瞅門后那空空蕩蕩的墻角。我知道,當年的那桿鋼槍,又矗立在他的眼前了。
腸胃
那一年,宋家溝二村辦公室門前多次出現(xiàn)這樣的場景:一張破桌子擺在那里,上面放著半碗剩菜,里面有幾片豬肉,旁邊還放著半碗面條或半塊油餅之類。飯菜下面則壓著一張紙,上面有“剩菜兩毛”、“剩飯一毛”之類的文字。那幾個字用毛筆寫成,極其端莊。
這是干嗎呢?是大隊賣剩飯。誰剩下的?公社干部(這時的區(qū),已經(jīng)改為公社)。他們有時會下來駐點或檢查工作,村里就安排人給他們做飯吃。在我們村,做飯的一般是大隊會計。他是個老頭兒,毛筆字寫得好,飯菜也做得好。飯菜做好了,就端給公社干部。
我父親那時任大隊黨支書,無論是正在向公社干部匯報工作,還是陪他們閑聊,等到會計端來飯菜,他立即起身回家。以前公社來人,父親是和會計一起殷勤作陪的,可是 1971年搞起了整黨運動,父親立下新規(guī),不再陪吃。他不陪,也不讓會計陪。干部的肚子有大有小,難以估量,會計往往多做,這樣就會剩下一點兒。剩下的怎么辦?父親指示會計:標價賣掉。
我至今記得村里賣剩飯的情景:一大群人圍著那張破桌子,眼巴巴地盯著剩飯剩菜。莊戶人長年不見葷腥,看著好飯好菜饞涎欲滴,但他們囊中羞澀,只能過過眼癮。大家嗅著飯菜的味道,咽下一口口唾沫,議論一番價格的高低,然后看誰來買。好大一會兒沒出現(xiàn)買者,有人就發(fā)言了:這么便宜,怎么沒人來買呢?再等一會兒,終于有人掏出錢來交給會計。在他端起飯菜往家走時,有人卻瞅著他的背影小聲議論:人家吃剩的他也花錢買,真不會過日子。
但是,看到剩飯剩菜如此處理,大伙兒心里還是很舒坦的,對我父親也多了幾分尊敬。
其實,父親不陪干部吃飯,內(nèi)心備受煎熬。因為我父親嘴饞,特愛吃肉。逢年過節(jié),家里偶爾吃點兒肉,他都是當仁不讓,吃得最多。我和弟弟妹妹不敢跟他搶,因為那樣等于虎口奪食,會挨罵的。以前公社有人來,父親陪吃,我雖然沒有見過他們吃飯的情景,但從父親回家后的神態(tài)可以看出來,他肚子里裝了好東西,那是相當愉快的。他點上旱煙,美美地抽上一口,往床上一躺便哼唱歌曲:“東方升起了紅太陽,哎咳升起了紅太陽?!彼怀@兩句,再往下唱就不會了。他也不愿多學(xué),有這兩句抒發(fā)抒發(fā)心情就夠了。來了運動,不能陪了,在家就著咸菜吃地瓜干煎餅,他悶悶不樂,神色黯淡。
等到整黨運動結(jié)束,公社干部再來,父親故態(tài)復(fù)萌,又和會計一起陪他們吃飯。大概他們肚大能容,剩不下飯菜,辦公室門口再沒有擺出那張破桌子。但是,除了駐點,公社來人的情況并不常見,一年難得有幾次。
父親擔任支部書記二十年,沒有多少突出的業(yè)績,也沒有多少腐敗行為。最腐敗的一條,就是陪上級來人吃飯。
那時,最能體現(xiàn)村干部腐敗的事情,就是送子女去城里當工人。我們村先后分到幾個名額,父親都是讓別人的孩子去。我和弟弟妹妹當然有怨言,但他說:“我當書記,怎么好意思叫自己的孩子出去?”后來,我和二弟、二妹都是憑自己的努力“出去”的。大妹沒上過學(xué),三弟成年后上級不從農(nóng)村招工了,所以他倆一直務(wù)農(nóng)。
父親從書記上的位子退下來,沒有機會陪上級干部了,很有失落感。尤其是看到農(nóng)村干部的公款吃喝現(xiàn)象愈演愈烈,他十分氣憤,經(jīng)常嘟噥:“這是共產(chǎn)黨的法子嗎?”好在家里收入多了起來,我們兄妹幾個也時常奉獻,他每天都可以喝上幾兩。先是一天一回,放在晚上,后來早上也喝,中午也喝。晨午兩頓,酒肴可以簡單,他買來一包蝦皮,放進菜櫥,不許別人染指,每次捏出一些下酒。晚上這一頓,一定要鄭重其事,一定要讓我母親“炒肴”。母親便想辦法給他炒上一盤,或蛋或肉,小心翼翼捧到桌上。久而久之,傍晚給父親炒肴,成為母親的一項重要任務(wù),任何情況下都忘不了。盡管她被父親吵過罵過,哭上一通,時辰到了照樣向我父親奉上酒肴。以至于她晚年臥病在床,由我們伺候二老了,每到下午四五點鐘時她必定大聲吩咐:“該給恁大大炒肴了!”我們應(yīng)聲而動,繼續(xù)著她未竟的事業(yè)。
慚愧的是,這項事業(yè),我們往往做得不那么耐煩,因為父親喝酒不再守時。早上,他在飯前喝上一盅,到十點多鐘就發(fā)令了:“弄點兒肴,我喝酒!”我說:“到中午一塊兒行不?”他說:“不行,一心想喝,怎么辦?”怎么辦?我們只好動手去炒。喝了酒,他表情欣然,看一會兒電視,中午和我們一起吃飯。下午四點來鐘,他又要喝酒了,我們再忙活一通。這樣,從早到晚,要動五次鍋灶。
前面說過,父親特別喜歡吃肉,晚年有吃肉的資本了,那就放開了肚皮,有了肉可以不吃青菜不吃主食。我回家值班,路過縣城時常常提羊肉湯回去,住下后,又常買豬排骨煮給他吃。他特別囑咐,不要加菜煮,那樣會把肉味爭去。然而那是什么樣的肉味呀,用混合飼料喂起來的豬,身上不知積淀了多少激素,用高壓鍋一煮,氨水味四溢。我很少吃它,父親卻總是吃不夠,連續(xù)吃幾天都可以。我說:“你這個吃法怎么能行?”他不無自豪地道:“我就有這個本事?!彼啻蜗蛭抑v,他從小愛吃肉,肚子也享得了。三歲那年,村里有人開湯鍋賣熟豬肉,爺爺帶他去買了一碗豬大腸,竟然全被他吃掉,事后肚子一點兒事也沒有。此時,我想起了小時候過年生產(chǎn)隊殺豬,鄰居分肉之后的悲催:他們馬上煮熟去吃,卻因為長年不吃肥膩之物,腸胃不認,加上吃得過多,一家人上吐下瀉。父親聽了墻那邊的吐瀉聲,恥笑他們:只能裝糠揎菜,長了個什么肚子!
父親真是有本事,吃那么多肥肉,到老也沒出現(xiàn)“三高”癥狀,血壓、血脂、血糖統(tǒng)統(tǒng)正常。他牙口也好,吃東西時的咀嚼動作特別快,我在一邊偷偷試過,無論怎樣緊張地調(diào)動咬肌張合牙齒,也遠遠趕不上他的頻率。我知道,他的快捷進食習(xí)慣,是小時候被窮逼出來的。他三歲時吃下一碗豬大腸,那是極其稀罕的事情,隨著弟弟妹妹的接連出世,家里吃了上頓沒有下頓。我奶奶先后生下十胎,八個成活,在那個糧食極度匱乏的年代,如何填飽十口人的肚子,現(xiàn)在想一想都感到恐懼。我父親說過:“吃飯就得搶,不搶就得挨餓。”爺爺奶奶致力于全家人不被餓死,沒有能力給成年的兒子好好籌辦婚事,我父親結(jié)婚時穿的褂子,是借了人家的,只穿三天就還了回去。
蓋新房,爺爺更是無力承擔。我父母結(jié)婚后,只好借住別人的一間看場小屋。屋外沒院墻,村外有野狼,我母親多次對我說,住場屋的時候,你沒叫毛猴子(家鄉(xiāng)對狼的叫法)叼去,就謝天謝地了。那時我父親雖然當了信用社業(yè)務(wù)員,每月有點兒補貼,但他省吃儉用,在我三歲時建起了新房。此后一邊還欠賬,一邊拉扯我們兄妹五個長大。父母努力操持,在我十九歲那年建起新房,準備娶兒媳婦,幾年后又給我二弟建起一座。這樣,除了逢年過節(jié),家里是不買肉的。十幾年前,我為了寫佛教題材小說去寺院參訪,經(jīng)常要吃齋飯,和尚問我是否吃得慣,我說:吃得慣,我基本上是吃素長大的。
我現(xiàn)在想,父親過了大半生窮日子,沒有享用多少好東西,真是委屈了他那副特殊腸胃、上等牙口。他當大隊干部,偶爾有幾次陪吃陪喝的機會,可是來了整黨運動,他不但不陪,還將剩飯剩菜公開拍賣,這需要多大的外力制約,需要多強的內(nèi)在意志。
父親2013年年初病過一場,從此不再走路,除了臥床就是坐沙發(fā)。電視還是要看的,但他對國家大事不像過去那么關(guān)心,每天關(guān)心的主要是下一頓吃什么。從這時起,我們兄妹幾個輪班伺候,每天都要匯報食譜,征得他的同意,并根據(jù)他的意見作出調(diào)整。我們帶來的、買來的食品,多是放在有爐灶和冰箱的西屋,他一年多沒去過,但對西屋里放了什么,冰箱里存了什么,了如指掌,讓我們暗暗稱奇。有一回,他對值班的二妹說,冰箱里還有鴿子??墒嵌脹]有找到。父親立馬火了:好好的鴿子,怎么就不見了?母親在一邊說:飛了呀!母親那時腦子已經(jīng)有些迷糊,所以才有這頗具詩意的想象。父親持現(xiàn)實主義立場,不理會母親,繼續(xù)追查鴿子的下落。他甚至猜想,是讓三弟的大女兒拿去吃了,非要打電話問問不可。二妹費了好半天唇舌,才制止住父親的追查行動。
父親的酒癮,是被自身疾病遏止的。辭世前的一段時間,他全身皮膚發(fā)癢,白天癢,夜間更癢。吃了藥稍好一點兒,但不能根治。二姑來看他,讓他把酒戒了。他不聽,照喝不誤。實在癢得受不了,只好忍住不喝,這么一來果然見效。但他戒了幾天,又向我們要酒,喝上一點兒癢癥又發(fā)。反復(fù)了幾次,他才忍痛割愛,與杜康君告別。
2015年春節(jié)前,父親身體再次出現(xiàn)問題:他皮膚與眼球發(fā)黃,大便灰白且稀,一天拉許多次,經(jīng)常拉在褲子里,拉到床上。我擦凈他的身體,洗著他的衣服,心想,父親的消化系統(tǒng)有如此劇變,肯定是不祥之兆,遂決定正月初三帶他去醫(yī)院。走之前父親囑咐我,要是查出絕癥,堅決不住院,一定要死在家里。他兩年前曾住過醫(yī)院的重癥監(jiān)護室,體驗過里面的待遇。他說:“把我綁在床上,要一口水喝都不給,這是共產(chǎn)黨的法子嗎?”我們家鄉(xiāng)還有一項風(fēng)俗:死在家里,占到房子,才算善終。我理解父親,含淚答應(yīng)。
我和三弟、妹夫、表弟陪他到了縣醫(yī)院,我連襟在那里工作,急忙陪同檢查。我在這邊正開單子,父親在那邊又拉了一褲襠。做過胸腹彩超,醫(yī)生說我父親患膽管癌,已到晚期,且廣泛轉(zhuǎn)移。醫(yī)生悄悄對我說,回家吧,不必住院了。我心如刀絞,對父親撒謊:查清楚了,膽囊炎,沒事。兄妹幾個把他拉回家去,忍住悲痛輪班伺候。這期間,他雖然還是時常拉稀,但身體不疼,食欲不減。正月十二,父親想看看西屋里存的食品,二妹扶著他半天一步半天一步,好不容易來到西屋門口,卻因他長期不走路肌肉萎縮,抬了幾次腿,終于沒能邁進門檻,只好倚墻長嘆,放棄了對冰箱的視察。
正月十六,我正在日照忙著別的事情,三弟來電話說,父親開始吐血,情況不好,我就和二弟急忙往回趕。二妹來電話說,咱大大想喝羊肉湯,你走縣城提上。我說,知道了。下了火車,到站前一家羊肉館買上,叫上出租車,一路催促師傅快走,用十七分鐘跑完四十里路,把羊肉湯端到了父親床前。此時父親剛吐完血,神志清醒,喂他兩口湯,他能喝下。再給他一塊肉,他嚼了兩口卻吐了出來,有氣無力道:“不吃了,嚼不動。”
這是父親平生第一次放棄進食,讓他的消化系統(tǒng)停止了工作。看來,再怎么強悍的腸胃與牙口,也抵不過死神的力量。打量著父親那消瘦變形的臉,我雙淚長流。
此后,父親再沒進食,于次日上午謝世,享年八十一歲。
矛盾
現(xiàn)在的年輕人,在網(wǎng)上喜歡說“求心理陰影面積”。我要是求童年時的心理陰影面積,有一塊可以說無窮大。
這塊陰影,是父母不和造成的。在最初的記憶里,父母吵架是家常便飯。常見的情景是,一家人正吃著飯,父親的筷子就指向了母親,嘴里不干不凈。母親如果頂撞幾句,父親的筷子就像飛鏢一樣奔向了她。他還騰地站起,舉起本來在他屁股下的板凳作威嚇狀。仰望著父親兇神惡煞的形象,我們兄妹魂飛天外,急忙逃到院里集體哭泣。還有,我從外面玩?;貋?,或者放學(xué)回來,常常看見母親在院里號啕大哭,父親在屋里嗷嗷不休。
他倆最嚴重的幾次沖突,我們兄妹至今記得:
有一年,端午節(jié)的頭一天,母親好不容易弄了一點兒黍子米,要包粽子。中午,她給父親端去飯菜,回到鍋屋淘米。父親吃完一盤炒眉豆,嫌母親沒有及時添加,提起板凳躥到鍋屋,一下子將米盆砸碎。母親一邊收拾地上的米一邊哭:“我不是為了孩子嗎?不是為了叫他們明天吃上粽子嗎?”
那個年代,如果農(nóng)活兒緊張,社員們中午都在地里吃飯,飯由各家婦女送去。有一天中午,我母親要下地送飯,不懂事的二妹和三弟非要跟著,母子三個路上走得慢,到地頭時比別人稍晚一點兒,父親就當著全生產(chǎn)隊的人,把我母親提去的糊粥罐子摔了個粉碎。
有一年春節(jié)前,父親去趕年集,將買來的東西放在本村一人的拖拉機上,而后步行回村?;貋砜纯赐侠瓩C,只有他買的那件東西在上面,一回家就責怪母親不去拿。母親正在做豆腐,說:“我不知道呀!”父親就將一鍋豆腐端起,扔出鍋屋,結(jié)果豆腐腦灑了半院子,引得家雞和野鳥紛紛上前啄食。
還有一回,母親正在鍋屋里烙煎餅,父親不知為何又發(fā)起火來,抄起一把镢頭,沖進去高高掄起,咚的一聲砸在母親面前的鐵鏊子上,讓鏊子有了一條璺,缺了一條腿。父親次日又買來一盤,母親就用那個破鏊子蓋咸菜缸。至今,它還站在我家鍋屋墻邊,無言地訴說著父親的殘暴。
父母關(guān)系如此,我們兄妹的小心臟難以承受。我們覺得,家里整天烏云密布,隨時隨地就會響起霹靂,下起冰雹。父親不在家時,家里還有歡聲笑語,一旦父親的咳嗽聲、腳步聲在墻外響起,我們立即面色驚惶,噤若寒蟬。父親進家后,我們連大氣也不敢喘,只是怯怯地瞅他一眼,再瞅他一眼,觀察他臉上是什么氣候。有一回,父親不知在外面遇到什么高興的事情,回到家后把只有四歲的三弟猛地抱起,三弟竟然嚇得大叫一聲暈厥過去,母親將他又掐又拍,才讓他蘇醒過來。
再怎么擔心,沖突還是不可避免。一旦父母開口吵架,家里立即爆發(fā)一片哭聲。我們勸不了架,也拉不開他們,只好求助住在西鄰的二姑。因為跑到二姑家已經(jīng)來不及,二弟常常像猴子似的爬上院中間的石磨,站在磨頂向西邊哭喊:“二姑二姑!又打仗嘍!又打仗嘍!”那樣子,比遇難的佛教徒求觀音菩薩還要急切。二姑急火火跑來,冒著受傷的危險把哥嫂拉開,苦口婆心勸說半天,看看沒事了,才搖頭嘆息而去。
更可怕的是,我母親受多了委屈,便產(chǎn)生了尋死的念頭。那個時代農(nóng)村婦女自殺,首選方式是喝鹵,因為家家都有鹵壇子,里面長年裝著做豆腐用的鹵水,用來自殺方便。我家的鹵壇子放在父母床底,有好幾回,母親被父親打了之后,去床底摸鹵壇子,被二姑和我們強行奪下。于是,母親再受委屈時,我們兄妹首先做的事情,就是將那鹵壇子搬出來,放到別的地方藏下。有一回,母親要做豆腐了卻找不到它,我們從草垛里扒出來給她,她抱著我們哭:“要不是怕你們沒有娘,我早就不活了……”
我小時候想破腦殼也不明白,父親為什么會這樣對待我母親。論相貌,母親是全村少有的漂亮女人之一;論做家務(wù),母親的水平也屬于上等。我家蓋新房時,一位去幫忙的長輩跟別人說:“別人家蓋屋,女人累得沒有人樣。洪都蓋屋,他家里穿得板板正正,早早把飯送去……”我們那里,煎餅是主食,烙煎餅手藝是衡量女人是否是合格主婦的一個重要標準。我母親烙的煎餅,厚薄均勻,普遍熟透,不焦不濕,誰吃了誰夸獎;論賢惠,母親在村里更是有口皆碑。她除了實在受不了父親的打罵,與他對吵幾句,一直到死,從沒和別人鬧過矛盾。我父親兄弟五個,除了二叔在縣城工作,很有教養(yǎng),其他四個都是脾氣暴躁,相互間說吵就吵。有的女人,往往參與丈夫與兄弟間的矛盾,甚至推波助瀾,可我母親的態(tài)度是,你兄弟再怎么鬧,我決不插言。有時候弟兄們在一起喝酒,喝著喝著吵了起來,我母親還是繼續(xù)給他們炒菜做飯,提茶倒水。在她的影響下,五妯娌之間從沒有過爭執(zhí),一直和和睦睦。今年春節(jié),在日照的趙家人聚餐上,五叔說起我母親的賢惠,還是哽咽流淚。
那么,父親虐待母親,到底是為什么?“文化大革命”期間,我才徹底明白:父親脾氣差,是一條原因;更重要的一條,是父親嫌我母親出身不好。他倆的不和,階級矛盾起了主導(dǎo)作用。
那時,我家建在村邊,門前是幾塊莊稼地和墳地。在我家西南方向,二百米之外,是我姥爺家的幾個墳堆。有一天中午,我們一家正在吃飯,突然聽見外面有許多人喊口號,便出門觀望。我看見有一群人打著紅旗站在墳堆旁邊,舉拳高喊打倒宋某某。有幾個人用镢頭將一座墳刨開,還掄起镢頭狠狠地往里面砸,大概是砸死人頭殼。我知道,他們挖的那座墳,埋著我的老姥爺。我扭頭看看父母,他倆臉色大變,轉(zhuǎn)身回家,接著就從院里傳出父親的叫罵聲。我急忙跑去拉架,就見父親跺腳咬牙,指著母親罵:“你個富家羔子!你個富家羔子!”母親一聲不吭,只是站在那里流淚。十一歲的我,胸中升騰起不平之氣,就瞪眼反駁父親:“她是烈士子女!”父親說:“烈士子女也不行,人家砸的是什么?是砸我趙洪都的臉!”聽了這話,我才明白父親為什么發(fā)火。
母親的確出身富農(nóng)。她爺爺曾是民國時期的莊長,家中雇有長工。1947年土改復(fù)查,這位莊長被貧雇農(nóng)活活砸死。光砸死老的還不罷休,他們還向上級提出要求,將莊長的大兒子宋家棟弄回來砸死。宋家棟畢業(yè)于臨沂鄉(xiāng)村師范,后來參加了共產(chǎn)黨,擔任過鄉(xiāng)長、抗日軍政大學(xué)一分校教員等職,曾在戰(zhàn)斗中負傷。聽說村里要把他弄回來殺掉,他從此不敢回家,1947年年底報名南下,第二年犧牲在河南省洛寧縣。宋家棟雖然成為中共烈士,但改變不了家庭是富農(nóng)的事實,他的遺屬還是免不了遭受歧視。他妻子想改變命運,就將大女兒嫁給了出身下中農(nóng)的趙洪都,生下三男兩女,我是老大。
在那個特別講究階級觀念的時代,我父親滿耳朵聽的都是“親不親、階級分”這類宣傳,覺得娶了我母親,對不起共產(chǎn)黨,犯了嚴重的政治錯誤?!拔母铩敝校t衛(wèi)兵開大會將他“罷官”,給他戴高帽子,批斗時給他列出的第一條罪狀就是娶了富農(nóng)家閨女,階級路線不清。有了這種政治待遇、奇恥大辱,父親心中就積聚了炸藥,一次次引爆,一次次讓母親痛不欲生,讓我們兄妹幾個擔驚受怕。聽著父親罵母親“富農(nóng)羔子”,我們恍惚間也覺得自己成了“富農(nóng)羔子”,自卑得很。
日月如梭,諸行無常。二十年下去,堅如磐石的階級斗爭理念,在人們頭腦中像云朵一樣變淡變輕。黨中央下文給地主富農(nóng)摘帽之后,父親對母親的責罵明顯減少。緣于性格的沖突還會發(fā)生,但也多是曇花一現(xiàn)。讓我們兄妹覺得吃驚的是,大約在七十歲之后,父親竟然每天早早起床,燒開水,煮熟兩個雞蛋。但他不吃,理由是身體胖,不缺營養(yǎng),就把雞蛋盛在碗里端給母親,自己坐到桌邊喝茶。母親披衣起坐,吃下兩個荷包蛋,躺下睡上一會兒再起來做早飯。午飯、晚飯,當然也是她做,因為父親除了會煮雞蛋,做飯、炒菜一概不懂。我問父親,為什么早上起來煮雞蛋,父親面現(xiàn)赧顏,羞笑一下:“恁媽媽伺候了我一輩子,我也伺候伺候她?!?
有一年春節(jié),我在家陪父母,正遇上宋姓族譜續(xù)修完畢,在村子中央的老年活動中心隆重舉行“出譜”儀式。父親聽說后,找出一刀紙,拄著拐杖,和我一起去拜譜。我們走進小樓,看見正面墻上掛著四幅白布,上面的人名密密麻麻,都是一輩輩去世的人。我仔細去瞅,發(fā)現(xiàn)當年殺人者在上面,被殺者也在上面。父親畢恭畢敬,向他們鄭重叩首。我隨他跪拜時心想:這是否意味著父親在歷史觀上的撥亂反正,意味著與“階級敵人”的和解呢?
2013年正月,災(zāi)難降臨我家。先是母親住進縣醫(yī)院,五天后父親也發(fā)病去了那里。二老分住病房樓的七層和四層,我們兄妹躥上躥下,疲于奔命。父親住了兩天稍稍清醒,一再說要見見母親,好在母親已經(jīng)過了危險期,我們就用輪椅將她推到了父親病房。父親鼻子里插著氧氣管,兩眼瞅著母親,艱難而認真地說:“我年輕的時候脾氣不好,你多擔待點兒?!痹瓉硭菗淖约厚R上死去,要當著兒女的面向母親道歉!母親聽罷此言,淚如泉涌……
翌年正月二十七,母親仙逝。看著安放母親骨灰的棺材,父親對我說:“過不了五七,我也跟恁媽媽走呀。”然而,他的預(yù)言并不準確。三十五天過去,他身體尚無大礙,只是不能走路,一天到晚坐著發(fā)呆。他這時的主要病癥,是雙膝退行性病變,難以站立行走。但我知道,如果吃藥,并加強鍛煉,父親還是能走路的,就鼓勵他走。他答應(yīng)了,摸過拐棍,在我們的扶持下站起來,沿著院中間用磚鋪出的通道走了兩個來回。但他是走給別人看的,就像模特在T型臺上表演,之后還是不愿動彈,如果不要求他走,他決不邁出一步。他說:“將死的人了,走什么走?”還說, “要不是怕給恁幾個孩子丟臉,我早就一頭扎進水缸里去了?!蔽颐靼祝赣H的心,這時已經(jīng)死了,去母親那里了。見他這樣,我們再沒強求父親鍛煉,只是用輪椅推著他,上街,趕集,讓他多見見親人和熟人。
這個階段,父親經(jīng)常向別人講母親生前的種種好處。講她飯做得好吃,煎餅烙得好吃,怎么樣疼愛孩子,怎么樣團結(jié)妯娌。有一回他跟我老婆說:“我當年經(jīng)常出去開會,哪一回出門,都能穿一身干干凈凈的衣裳。夏天穿的白褂子,恁媽媽給我洗得煞白,誰見了誰夸……”我老婆揭他的短:“那你怎么還打她罵她?”父親不好意思地咧咧嘴:“那時候,整天講階級斗爭,人家說我社會關(guān)系不純,我心里能不窩火嗎?”
2015年春節(jié),我陪父親過年。初一早晨,我煮好餃子,先盛一碗放到母親的遺像前,說:“媽媽,過年了,吃餃子吧?!痹捯粑绰洌懵犚娚砗蟊虐l(fā)哭聲。回頭看看,他正抬頭望著母親,老淚縱橫。
父親去世后,我將產(chǎn)權(quán)屬于我的那座老宅贈予在家務(wù)農(nóng)的三弟,很少回去,回去便是給父母上墳。站在芳草萋萋的墳前,追憶父母的恩恩怨怨,每一回都是感慨萬端。
上墳次數(shù)畢竟有限,一年只有三五回?,F(xiàn)在我常用另一種方式看望父母:借助天眼。我在電腦上打開衛(wèi)星地圖,點一下山東省日照市,而后一點點搓動鼠標轉(zhuǎn)輪,讓地圖放大。我的目光沿著回家的公路前行,前行。到了我的村子,將地圖放大到極限,而后沿著村東的路到達父母的墓地。
那個墳堆,圓圓的,很刺眼,就在一片綠油油的莊稼地里。我望著那個圓點兒心想,父母會不會感知到兒子借助衛(wèi)星投去的目光?
恍惚間看見,二老走出墳?zāi)?,手拉手站在莊稼地里,向我展顏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