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發(fā)山
這話偏偏被爺爺聽到了,他不但沒生氣,反而認真地說,我的腦子沒進水,我的腦子進了彈片。
爺爺八十五之前,幾乎是個寡言少語的人,喜歡一個人靜靜地坐在那里,發(fā)呆,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以為奶奶去世得早,他想奶奶了,其實在奶奶生前,他也很少說話的。自從過了八十五生日后,爺爺變得愛嘮叨了,嚷嚷著要去找連長。在家里嚷嚷,到外面也嚷嚷,不論見到誰,不管認識不認識,爺爺都要打聽連長的下落。
都把爺爺當(dāng)成了瘋子。
家里人也說爺爺糊涂了,沒人拿他的話當(dāng)回事。那天,爸爸不知道在說哪件不愉快的事,扯到爺爺身上,說爺爺?shù)哪X子進水了。這話偏偏被爺爺聽到了,他不但沒生氣,反而認真地說,我的腦子沒進水,我的腦子進了彈片。
爺爺說得沒錯,他上過朝鮮戰(zhàn)場。戰(zhàn)爭結(jié)束后,不知道什么原因退伍了,也沒見當(dāng)?shù)孛裾块T找過他,發(fā)放撫恤金什么的。對于戰(zhàn)場的事,爺爺從來沒有講述過。
我私下揣測,爺爺有可能在戰(zhàn)場犯了錯誤,如虐待俘虜,或是當(dāng)逃兵,等等。
今年暑假我回來了,爺爺纏著我要找連長。我預(yù)感到爺爺是個有故事的人,決定一探究竟。我答應(yīng)幫助爺爺。他像個孩子似的笑了。接下來,他跟我講述了在上甘嶺發(fā)生的事情:
連長受了重傷,剛被擔(dān)架抬下去不久,班長也犧牲了。此時,山頭上只剩下他一個人,他反倒不害怕了??吹綌橙诉€沒攻上來。他把槍支全都撿拾到掩體里,包括那些手榴彈、手雷。他知道,要想堅守陣地,沒有子彈是不行的。他躲進掩體里,眼睛死死地盯著山下。看到幾個敵人端著槍、貓著腰上來了。他也不慌張,等到敵人靠近,他忽地站起來,左手一甩,一個手榴彈飛了出去,右手一甩,一個手榴彈飛了出去,“嗵”“嗵”兩聲過后,敵人大多都被炸死了,有一個沒死,但被炸傷了,他端起槍扣動扳機送這個敵人回了老家。硝煙過后,看看沒有什么動靜,他抖了抖身上的塵土,慢慢爬出掩體,去撿拾敵人的子彈。只要有子彈,他就什么都不怕。過了片刻,又有幾個敵人上來了。他一點也不慌張,等聽到敵人的腳步聲了,他故伎重演,甩出兩個手榴彈就把他們報銷了。就這樣,他打死一撥,又上來一撥。眼前都是敵人的尸體。直到天黑,敵人沒再攻打陣地,槍聲逐漸停了下來。他嘴唇干裂,嗓子眼似乎要冒煙。他撿來一個敵人的鋼盔,把自己的尿存起來,偶爾濕一下嘴唇。那時,他真想一口喝下去,又怕喝下去,沒有了尿液延續(xù)生命。他困得上下眼皮打架,但不敢睡覺,他怕半夜敵人攻上來,就用手掐自己的大腿,拿鋼盔帽敲自己的頭……天剛一放亮,敵人又攻上來了。他采用的還是老戰(zhàn)術(shù),等到敵人到了眼皮子底下,沒有手榴彈了,他就甩手雷……
爺爺繪聲繪色地講述著,我聽得驚心動魄,目瞪口呆。
這段往事,我還真是第一次聽說。說到激動處,爺爺從沙發(fā)上站起來,揮舞著手臂,比劃著手勢,嘴里邊一會是機槍的聲音,一會是手榴彈的聲音,一會是沖鋒號的聲音……
爺爺喘了口氣,說戰(zhàn)爭結(jié)束后,上級安排他進軍校學(xué)習(xí),他以沒有文化為借口,申請了十多次,才把機會讓給戰(zhàn)友。
爺爺說的是真的嗎?怎么之前他一直沒說過?爺爺似乎窺探到我的內(nèi)心世界,他走進臥室,從床底下拉出一個舊箱子,取出一個黃緞子的包裹。打開層層包裹,當(dāng)我看到一枚枚軍功章時,我的眼睛濕潤了,同時為自己妄加猜測感到深深的自責(zé)和羞愧。
我說,爺爺,您咋都沒說呢?
爺爺說,戰(zhàn)友的命都沒了,我能活下來,還不知足嗎?有啥好念叨的?
我心里一熱,感覺心里堵得慌。我沒敢說話,我怕一開口眼淚就會掉下來。
爺爺說的有部隊的番號,有連長的名字,應(yīng)該能夠找到。根據(jù)爺爺提供的線索,我在網(wǎng)上發(fā)布了尋人啟事。
還真就有了消息。
連長的家人在網(wǎng)上給我回復(fù)說,連長已經(jīng)在多年前病逝了。
聽到這個消息,爺爺?shù)难劾镆幌伦油舫隽藴I,自責(zé)道,我真是糊涂了,為啥不早點找連長?為啥不早點呢?
連長的家人把連長的照片發(fā)了過來。當(dāng)電腦屏幕上出現(xiàn)連長的照片時,爺爺啪的一個標(biāo)準的敬禮,強忍著淚水,大聲說道:“連長,你說人在陣地在,陣地我守住了!”
說罷,爺爺捂著自己的臉,嗚嗬嗚嗬哭起來。
我上前擁抱著爺爺,動情地叫了聲:“爺爺!”仿佛回到了小時候。我再次感受到爺爺是那樣的可親,可愛,可敬。
沒過多少天,爺爺就去世了。無疾而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