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賢才
筆者是個內(nèi)科醫(yī)生。一生學過三次日語,終無所成。晚年回思,覺得那過程還是有點意思的。
第一次學日語,是在淪陷區(qū)的上海讀小學時。三年級起開英語課。上到五年級,又加開一門日語(聽說是校方受到壓力,不得已而為之的),每周六節(jié)。但是小小年紀,仇日心理也很普遍,誰都不愿學。日語老師是個很和氣還有些靦腆的年輕人,說得一口好日語(不知他是怎么學來的),倒很理解我們這種抗拒心理,從不逼我們就范。課照上,書照講,但從不布置作業(yè),不提問,更不搞突然襲擊的測驗。真要考試時,先出復習題,寫在黑板上,連答案都有了。寫完,拍著手上的粉筆灰,若無其事地說了句:“這里面有一題是不考的?!?/p>
這就等于把試題都告訴我們了。于是皆大歡喜。記得六年級時考過一道問答題:“兔子和烏龜賽跑,誰勝了?為什么?”當然是用日語寫的。我好容易把題目看懂了(其實是蒙的),但卻湊不成像模像樣的日語來回答,就用中文寫上:“烏龜勝了,因為兔子中途睡覺了。”居然也能得分。老師說題義理解不錯,回答也是對的。日語考試大抵如此。
不久日寇投降,舉國歡騰,滿街鞭炮之聲,不絕于耳。對我輩來說,還多一份喜悅:不用學日語了。第一次學日語,“緣”盡于此。
不想21年后,我又有“緣”再學日語,那已是“史無前例”時的事了。運動一開始,我就以“摘帽右派”的待罪之身,成了“牛鬼蛇神",掃進了“牛棚”。
開始,我們這些人都發(fā)配在門診部打掃衛(wèi)生,“改造”思想;當然也有“示眾”的意思。后來因樓道貼滿大字報,而我們這些人是不能看大字報的,就把我們集中到動物室去檢查,反省。其實哪有那么多問題好反省的,枯坐無聊,就想搞點書來看。
但要看書也非易事,哪里找去?只有“偷”了。諸公或以為這人膽大包天,要到新華書店作案去了。其實非也。不過是想看點自己的書。但那也得“偷”,因為我在單身宿舍的那些書早已查封,雖還來不及詳查細審,書架上早已橫七豎八地貼上了封條。終于有一天,我獲準回宿舍取衣物,瞅著沒人,居然從書架最下層的邊邊上,設(shè)法“撥弄”出一本書,而又未牽動那些封條。未遑細看,立即用衣服包起?;氐絼游锸乙豢矗故钱斈暝诒本┕ぷ鲿r,在王府井錫拉胡同買的一本日文學習書,可謂“有緣”!
那是本用英文寫的學日語的書。買回那書以后,我的境遇就很不順,還沒顧上看它。這個時候也沒學日語的心。但是“偷”來的就是它,別無選擇。
我是躲在醫(yī)院動物室最后面的羊圈里看書的。為了保證安全,還不免略施小計,做了一點手腳:把給羊備下的草料攤放在過道上晾曬,有人來時,就能從那窸窸窣窣的聲音驚覺,立即把書藏起,換上紅寶書。好在這里不止喂得有羊,還養(yǎng)了豚鼠和家兔,臭味和騷腥味混在一起,人們莫不掩鼻而過;輕易不會有人來。
在我把這書讀到一半多點時,一個上午,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同時犬吠之聲大起(動物室養(yǎng)的實驗用狗),就知大事不好。好在早有應(yīng)變預案,立即將書藏到身邊的青石板下,剛捧起紅寶書來讀時,三位“左派”已沖到我的面前。
沒跟我多費話,就把我押出動物室。頭兒向我宣讀“立即驅(qū)逐出境,滾回原籍”的命令。兩小時后我被押上火車。所有的書,連同書架,全都沒收。那也罷了。倒是那藏在青石板下的書,叫人有些擔心。書上有我的名字。發(fā)現(xiàn)了,會不會行文過來整我?批斗反省期間,居然偷偷用英文學日語,非同小可,須知美、日都是反動派,性質(zhì)惡劣!不過這筆賬還未算,又被揪回醫(yī)院批斗,終于升級為“現(xiàn)行反革命”,判刑勞改。到了這步田地,倒是不用再為那點事?lián)牧?,又不免為它長眠在青石板下惋惜,也不知它將來還能重見天日否,下場如何。那書還是寫得不錯的。
但我與日語的緣分未盡。我是在太原一個勞改單位改造的。當局用我一技之長,把我放在監(jiān)中衛(wèi)生部門服刑,使我避開了繁重的體力勞動。還有意外之喜:常找我看病的勞改隊政委,同意我在獄中翻譯一部我心儀已久的美國醫(yī)學巨著?!拔母铩逼陂g,大墻背后,竟有這事發(fā)生?叫人難以相信。但卻是千真萬確的。
譯書進展平順,無人打擾。可是譯到一節(jié)介紹CT的文字時,卡住了。那時CT問世不久,我們這些人不要說用,聽也未聽過這東西。好容易輾轉(zhuǎn)找到一份有關(guān)CT的小冊子,是日文的!我使出渾身解數(shù),連猜帶蒙,也沒能看懂。身邊倒有精通日文的“同仁”,就是山西大學歷史系的羅元貞教授。羅老那時已是古稀之年,但隔行如隔山,他也看不甚懂,于是建議我還是再學下日語吧。他說學個“啞巴日語”,只求看書,不圖說話、寫文章,一個月能行。
也只能如此了。羅老是我的病人,住在我管的病房里。每天查完房,我就把羅老請到我的工作室兼臥室(應(yīng)該說“監(jiān)舍”),跟他學日文。此公早年留日,在日本早稻田大學攻讀日本史,夫人是攻讀中國史的日本女生。學成回國。后來夫人病故,續(xù)娶的還是位日本女士。這都是民國年間的事。到了上世紀50年代,日本大批撤出在華僑民,續(xù)娶的日本夫人也回國了,因兒女還都留在中國,常有聯(lián)系。羅老就因此打成“日本特務(wù)”,關(guān)進看守所。那時抓的人多,看守所人滿為患,把他們這些“未決犯”也送來勞改了(羅老最終也是以“未決犯”從勞改隊釋放回校的)。
這次學日語,教材都是羅老現(xiàn)編現(xiàn)寫的。絕對的因材施教,學以致用。那是個很有趣也很愉快的過程。教學之余,我們就以背誦名家詩文的方式休息。兩個人互為補充,居然能湊出不少詩詞和古文,吟哦賞玩。大約二十來天,“啞巴日語”就粗通了。只是看懂那份日文資料后,我還是繼續(xù)譯書,不想學那日語了。一個很好的學習機會就這樣輕易放過了。
嗚呼,事不過三。明知今生今世,不會再有第四次機會了,也不甚覺可惜?;蛟唬?“前緣相生,因也;現(xiàn)相助成,緣也?!比龑W日語而終無所成,寧非無緣于斯乎?故曰道是有緣卻無緣。慚愧!
(作者為原全國政協(xié)委員、江西省政協(xié)常委、江西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館副館長)
責任編輯 張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