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燕 81歲跳火車的老太太
母親周小燕周年祭兒子張本撰文深情回憶周小燕先生——
到三月四日,媽媽離開我們整整一年了。每當晚上睡不著覺的時候我總是會想起她,從我小時候到最后握著她的手和她分別,所有的往事,一件件一樁樁,有甜的也有酸的,點點滴滴猶如涓涓細流,匯集在一起就成了無比的思念。
我從小到大,真正和媽媽在一起的時間并不多,她太忙了。在我記憶中,小時候每天從幼兒園回來,就是在保姆房間里,無聊地趴在床上翻看保姆看圖識字的掃盲課本,等著天黑媽媽從學?;貋怼;丶疫M門第一句話,我總是問她“晚上還出不出去”,最怕聽到的就是“晚上有學生演唱會”,或者是“要去過組織生活”。如果能聽到“今天沒事情了”,那就像得到了什么獎賞一樣。那時候媽媽既負責學校聲樂系的教學,自己還有演出任務。即使在家,不是上課就是自己練唱,根本沒有時間陪我……
“文革”開始沒多久,爸爸被隔離審查音信全無,連被關在哪里都不知道。不久媽媽也被審查不準回家了。我當時剛11歲,同姐姐一起跟著保姆過。媽媽后來回憶說她那時候在學校非常想念我們,每次勞動都盡量爭取去干那些靠近學校圍墻欄桿邊的活,一面干活一面看欄桿外面的馬路,希望這時候我和我姐姐會正巧走過那里,可是每次都讓她失望。過了一段時間之后,審查稍微松懈了一些,每月發(fā)完工資,可以允許媽媽回家?guī)仔r送生活費。記得有一次我送媽媽回學校,臨分手時,媽媽往我手里塞了一塊錢,對我說:“你在長身體,媽媽不能照顧你,想吃什么自己去買點?!眿寢屇菚r候拿的是基本生活費,那一塊錢是她從自己伙食費里省出來的。我手心里攥著媽媽給的錢,看著她漸漸離去的背影,那一幕我至今難忘。
“文革”結束后,我去了美國念書。剛到美國時,生活非常艱苦,一面讀書,一面要自己打工掙學費生活費,在美國六年沒有回家。我從來不跟家里說我的生活情況。有一年媽媽因為工作來紐約,她執(zhí)意要去看我居住的地方。我那時候住在一間人都站不直的小閣樓里,房間里僅夠放一張小書桌和一張行軍床,沒有空調,夏天房間里又悶又熱。媽媽看了之后沒有說任何可憐我的話,只是故作輕松地說:“還不錯,收拾得很干凈?!彼睦镏?,我這時候需要的不是同情和憐憫,而是信心和鼓勵。獨立自強,靠自己努力去爭取未來,這是她的父親教給她的,她也要這樣傳給我……
媽媽因為在同江蘇省合作排練歌劇《弄臣》時在南京不慎摔斷腿做過手術,那次去歐洲旅行帶了輪椅。在我們乘坐輕軌從法國凡爾賽宮回巴黎市區(qū)的時候,正趕上下班高峰。到了巴黎,我先把她的輪椅從車上搬下來,當我正準備回過身去扶她下車時,列車竟不等關上車門就開動了。正在我不知所措的一剎那,媽媽突然縱身一躍,跳下了已經(jīng)開始逐漸加速的火車,車上的乘客都驚叫了起來。媽媽若無其事地往輪椅上一坐,得意地說:“這點算什么,我小時候從高得多的樹上都敢往下跳?!彼浟怂斈晏鴺涞臅r候還不到18歲,而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81歲了。當時邊上的其他乘客一定在想,這位老太太火車都能跳,還要輪椅干什么?
在媽媽最后的幾年,我基本上每年都休假兩星期爭取回來看看她,希望能陪她說說話。可是能和她單獨在一起的機會實在太少了,她每天不是給學生上課就是接待來客,或者沒完沒了地接電話。在美國每星期跟她通電話基本上都是聽她說,說她的工作,她的學生。其實她后期的學生我大部分都不認識,我只是從她不停的述說中,知道她最近身體不錯,精神很好,知道她又取得了新的成績,還在計劃做更多的事情。她談話的內容對我來說其實并不重要,我只是想聽她說話。從她的聲音里,我可以感受到一種安慰,一種母愛。在同她通電話的時候,我會感覺到在遙遠的另一頭,有我的精神支柱,有我溫暖的家。我多么希望能永遠地聽到她的聲音,聽到她的歡笑。一年了,我沒有能夠再見到她,但是我知道,就是相隔再遠,媽媽的手也還是和我握在一起,她時時刻刻都在關心著我的思想,我的工作,我的生活和健康。媽媽把她的畢生精力都獻給了她追求的藝術,我能夠理解她。從她的身上,我看到了人生的意義和價值,我學到了自立和自強。我會永遠在心靈上同她交流,她永遠是我做人的榜樣。
張本/文摘自《新民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