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需要什么樣的民法典？

就民法典編纂及《民法總則》草案的相關話題，《民生周刊》記者采訪了中國人民大學常務副校長、中國法學會副會長、中國民法學研究會會長王利明教授以及北京大學法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副院長薛軍。

王利明

作為新中國培養(yǎng)的第一位民法學博士，王利明長期致力于民法典草案建議稿的起草和研究工作。

薛軍

從1997年開始，薛軍一直致力于羅馬法的研究，2005年薛軍取得意大利羅馬大學法學博士學位。薛軍教授著有《批評民法學的理論建構》，發(fā)表涉及民法典編纂的論文二十余篇。羅馬法的民法“始祖”地位不可撼動，羅馬法所蘊涵的基本精神始終在法律制度構建和法律精神傳承上影響著現(xiàn)代人。

民生周刊：《民法總則》在民法典中處于一個怎樣的地位？

王利明：

《民法總則》是民法典的總綱，整個民商事立法都應當在《民法總則》的統(tǒng)轄下具體展開。因此，《民法總則》的制定將極大地推進民事立法的體系化進程，尤其是《民法總則》構建了完整的民事權利體系，強化了私權保障，使其真正成為“民事權利的宣言書”。

薛軍：

民法典采取“總—分”的結構模式，由總則與分則組成?？倓t就是這里所討論的《民法總則》，分則包括物權法、合同法、侵權責任法、婚姻法、繼承法等內容?！睹穹倓t》是民法典的總括性、一般性的規(guī)定，對于分則的內容具有提綱挈領的作用?！睹穹倓t》所規(guī)定的民法調整范圍、民法基本原則、民事主體、民事權利體系、法律行為等內容，對民法分則的具體制度都具有重要價值。從這個角度看，可以說《民法總則》統(tǒng)領民法典的全部，是民法典的支柱與靈魂。但民法典分則的規(guī)定，由于更加具體和有針對性，所以對于司法實務來說，分則的內容也同樣重要。

民生周刊：《民法總則》相對于現(xiàn)行的《民法通則》有哪些重要的突破，對老百姓的生活有何影響？

王利明：

距今約30年前制定《民法通則》時，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的一些問題還沒出現(xiàn)，也不可能對此做出規(guī)定，所以這次《民法總則》專門規(guī)定了對個人信息、對隱私、對數(shù)據(jù)的保護等等。

特別是《民法總則》在構建民事權利體系的同時，對《民法通則》的很多制度都做了進一步完善。舉個例子，關于訴訟時效，過去債權人向債務人主張權利只有兩年的訴訟時效，從全世界范圍看，兩年較短，這對債權人的保護不利，所以草案將訴訟時效延至三年。

還有，從保護公民財產(chǎn)權利的角度看，草案首次在法律上使用了“平等”二字，這是對《物權法》的重大完善?！段餀喾ā冯m確立了平等保護原則，但沒有出現(xiàn)公私財產(chǎn)平等保護的表述。草案則明確規(guī)定“民事主體的物權受法律平等保護”，彰顯了民事法律“私權平等”的價值取向。

草案還有很多新增內容，而現(xiàn)行《民法通則》沒有，例如增加了對胎兒權益的保護，彌補了現(xiàn)行法律規(guī)定的不足。過去，胎兒尚未出生，它的權益如何保護，法律沒有規(guī)定，這不一定對胎兒有利，比如涉及繼承時，要不要給胎兒預留份額。

再如，草案增加了習慣可以成為民法淵源的表述，也即，草案規(guī)定有法律則依法律，沒有法律依習慣。因為社會生活紛繁復雜，法律規(guī)定總是有限的，很多民事案件可能找不到法律規(guī)定，而允許法官援引習慣判案，使得民法更接地氣。

另外，草案明確了對緊急救助行為人的保護，緊急救助人只有具有重大過失時，才應當承擔民事責任，這起到了鼓勵和保護見義勇為的作用。

《民法總則》還有很多亮點，如：規(guī)定了遺囑監(jiān)護、意定監(jiān)護、臨時監(jiān)護人制度以及監(jiān)護人的撤銷制度，等等。

薛軍：

《民法總則》與《民法通則》在性質上存在差別，二者所涵蓋的范圍和發(fā)揮的作用不同，因此不能把《民法總則》簡單地看做是修正版的《民法通則》?！睹穹ㄍ▌t》是改革開放初期，為了適應當時的社會經(jīng)濟體制的實際需要，在1986年制定頒布的一個類似于“簡明民法典”的法律，其覆蓋范圍比較全面。隨著中國民事立法的發(fā)展，在此后的30年里，制定和頒布了《合同法》《物權法》以及《侵權責任法》等民事單行法?！睹穹ㄍ▌t》中的相應內容也逐漸被這些新的立法所取代。但在民事主體制度、法律行為以及訴訟時效等內容上，《民法通則》的規(guī)定仍然具有重要意義。這次制定《民法總則》，針對民事主體制度、法律行為制度和訴訟時效制度，做出了更加系統(tǒng)與完善的規(guī)定。相比于《民法通則》，《民法總則》在胎兒的保護、自然人行為能力、監(jiān)護制度等方面有新的規(guī)定，對普通民眾的生活會產(chǎn)生比較大的影響。總的來說，新的規(guī)則更加貼近實際的需要，更加合理，也更加人性化。

民生周刊：《民法總則》表決通過后，《民法通則》是否應該廢止？

王利明：

《民法總則》通過后，立法機關已經(jīng)表明《民法通則》繼續(xù)有效。雖然《民法總則》是在《民法通則》基礎上制定，但《民法總則》未能涵蓋《民法通則》的全部內容，如果廢除了《民法通則》，不符合社會生活需要。

薛軍：

《民法總則》表決通過后，由于《民法通則》絕大多數(shù)條文已經(jīng)被嗣后的立法所取代，我個人認為應該明確地廢止《民法通則》。這樣做有利于司法機構盡快地進入到針對民法典的法律規(guī)則的司法適用的狀態(tài)之中。有人提出因為《民法通則》中的有效條文不能被《民法總則》的條文全部覆蓋，因此不應該廢止《民法通則》。但這樣做一方面會導致一些法律條文的效力處于不確定狀態(tài)，另外也會延緩司法界對《民法總則》條文的實際適用。因為人總是有惰性的。如果《民法通則》不廢止，因為大家都習慣于《民法通則》，因此不太可能有動力去熟悉、研究和適用《民法總則》。

民生周刊：我們已經(jīng)有《民法通則》《合同法》《物權法》等單行法，已經(jīng)走出一條單行法加司法解釋的立法模式，為何還要制定民法典？

王利明：

民法典是法治現(xiàn)代化的標志。眾所周知，世界上主要分為兩大法系：大陸法系和英美法系。而大陸法系又稱為民法法系，以頒行民法典為其重要標志。更何況，不少國家和地區(qū)都把民法典奉為人民權利的宣言和民族精神的縮影。法國、德國、日本等大陸法系國家都以其民法典作為其法治成就的重要里程碑。其中，《法國民法典》（即“拿破侖法典”）頒行200多年來，至今影響深遠。拿破侖曾說：“我真正的光榮并非打了40次勝仗：滑鐵盧之戰(zhàn)抹去了關于這一切的記憶。但是，有一樣東西是不會被人忘卻的，它將永垂不朽——那就是我的民法典?！?

薛軍：由于這些法律制定于不同的歷史時期，彼此之間還存在一些沖突或者矛盾之處，需要通過制定民法典來形成一個更加協(xié)調、統(tǒng)一的民事法律體系。另外，司法解釋雖然在司法實踐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但最高法畢竟不是立法機構，并不享有立法權，所以司法解釋的規(guī)則不能算是嚴格意義上的法律規(guī)則。因此應該通過制定民法典，將幾十年來最高法院制定的司法解釋中被實踐證明是合理的規(guī)則提升為正式的法律規(guī)范。

民生周刊：編纂民法典對于普通百姓來說有什么好處？

王利明：

編纂法典，聽起來似乎和普通人距離很遠。實際上，民法典是公民權利的宣言書。在現(xiàn)代法治社會中，每一條法律都會和公民個人發(fā)生關聯(lián)。例如，公民常接觸的房屋登記、登記備案、房屋租賃條例等等，這些繁多的規(guī)章制度，都是由于沒有民法典造成的。

另外，民法典可以為各類行政規(guī)章的制定提供依據(jù)，從而保障依法行政，保護公民、法人的合法權益；民法典還是市場經(jīng)濟的基本法，市場經(jīng)濟條件下，民法的平等、等價、公平及誠實信用等原則，以及民法的各項基本制度，都是規(guī)范市場經(jīng)濟最基本的法律準則。

薛軍：

民法典把民事領域所有的重要規(guī)范都匯集整理在一部法典之中，這有助于民眾較全面地認識到自己享有的權利，哪些利益受到民法典的保護。這也便于老百姓針對日常生活中遇到的法律問題，在民法典中找到答案，減少不必要的法律糾紛。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編纂民法典的一個重要功能，就是降低普通民眾接近和了解法律的難度。有一個法諺說“民法典是市民自由的圣經(jīng)”，講的就是這個道理。

民生周刊：與國外著名民法典相比，中國制定的民法典應該具備哪些時代特征？

王利明：

我們要制定的民法典是21世紀的民法典，必須要回應21世紀的時代需要。如果說1804年的《法國民法典》是19世紀風車水磨時代民法典的代表，1900年的《德國民法典》是工業(yè)化社會民法典的代表，那么今天我們要制定的民法典應當成為21世紀互聯(lián)網(wǎng)、高科技時代的民法典的代表，這就必須充分反映時代特征。特別是進入新世紀后，互聯(lián)網(wǎng)技術、人工智能、生物技術的發(fā)展，全球化的生態(tài)環(huán)境保護，人類社會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問題。民法作為社會生活的百科全書，無法回避這些新問題。

薛軍：

中國民法典制定于21世紀，需要回應新時代的要求?！睹穹倓t》中關于綠色原則的強調，就體現(xiàn)了環(huán)境保護、節(jié)約資源、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理念?！睹穹倓t》中關于虛擬財產(chǎn)的規(guī)定，反映了信息社會的特點。《民法總則》關于個人信息保護的強調，回應了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個人信息保護需要加強這一基本趨勢?？偟膩碚f，中國民法典注意時代提出的課題，力求體現(xiàn)時代的特征。

民生周刊：相比世界上多數(shù)國家民法典出臺過程，我國民法典的編纂時間緊、任務重，您認為在編纂過程中如何兼顧立法速度和立法質量？

王利明：

按規(guī)劃，民法典應該在2020年完成。我認為，還是應該按照進度服從于質量的原則，不能過于搶時間、爭速度，而應當做精品。要真正編纂出一部屹立于世界民法典之林、展現(xiàn)中華民族立法智慧的偉大的民法典，需要精心打磨，廣泛凝聚共識，而不宜純粹追求速度。

薛軍：

中國民法典編纂不是平地起高樓，大部分內容都有先前的相應立法作為基礎，因此在編纂中要注意創(chuàng)新與繼承之間的平衡，先前的法律規(guī)則被實踐證明具有合理性的，應該予以保留。在編纂民法典的過程中，要注意發(fā)揮專家 、學者的基礎性作用，尊重科學，注意吸收相應的學術研究成果，強化國際交流，虛心聽取國際同行意見，不閉門造車。能夠做到這幾點，應該可以在幾年中拿出一部高質量的民法典來。

民生周刊：人格權單獨成編存在爭議，應該如何處理？

王利明：

21世紀是一個尊重人格尊嚴、保護人格權的時代，人格權獨立設編首先是保障每個人人格尊嚴的需要，也是回應互聯(lián)網(wǎng)和大數(shù)據(jù)時代的需要。因為，所有高科技發(fā)明都給人類帶來了巨大福祉，但也面臨著被誤用或濫用的風險，這些高科技發(fā)明都有一個共同的副作用，就是對個人隱私和人格權的威脅，因而需要在民法法典化進程中加強人格權立法。

人格權獨立設編也與《民法通則》規(guī)定一脈相承，《民法通則》單設一節(jié)對人格權做較為系統(tǒng)的規(guī)定，實踐證明是成功的立法經(jīng)驗，也為民法典將人格權法獨立成編提供了立法依據(jù)。

薛軍：

我個人認為在中國民法典中可以設立單獨的人格權一編。這一方面與中國現(xiàn)實的國情相吻合，另外一方面也體現(xiàn)了21世紀強調人格利益保護的時代趨勢。但從目前的民法典編纂的計劃來看，似乎沒有這一安排。如果不單獨設立人格權編，那么作為替代性的方法，可以在侵權責任一編中強化從侵權的角度對人格利益的保護。這樣也可以從另外一個角度實現(xiàn)類似的效果。

（《羊城晚報》記者董柳對本文亦有貢獻）

鏈接

2014年10月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決議提出要編纂民法典。2015年3月，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被授權負責協(xié)調民法典編纂。2016年2月，《民法總則（草案）》征求意見稿編制完成。2016年6月14日，習近平總書記主持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會，專門討論民法典編纂和《民法總則（草案）》。2016年6月27日，《民法總則（草案）》首次提請十二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二十一次會議審議。2016年10月31日，民法總則草案再次提請十二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二十四次會議審議。2016年12月19日，《民法總則（草案）》三審稿提請十二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二十五次會議審議。2017年3月8日，《民法總則（草案）》四審稿提請十二屆全國人大五次會議審議，3月15日，大會表決通過了《民法總則》?！睹穹倓t》自2017年10月1日起施行。中國民事法律制度從此開啟“民法典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