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婷婷

(貴州師范大學 文學院，貴州 貴陽 550025)

《馬氏文通》中韻律影響句法現(xiàn)象研究

齊婷婷

(貴州師范大學 文學院，貴州 貴陽 550025)

本文對《馬氏文通》中包含的古代語法理論進行逐一排查，查找《馬氏文通》中存在的有關韻律影響句法現(xiàn)象，以此來佐證馮勝利先生作出的“《馬氏文通》是中國最先提及韻律影響句法現(xiàn)象的一部著作”的論斷。引入“漢語是雙音節(jié)音步語言，賓語前置為普通重音指派結(jié)果”等韻律句法學理論，解釋《馬氏文通》中的韻律影響句法現(xiàn)象，進一步印證馮先生的發(fā)現(xiàn)。

《馬氏文通》；韻律；句法

語言有三大平面，即語義、語音、語法。這三個層面既相互獨立，又相互影響?！癙rosodic Structure and Word Order Change in Chinese”(1991年)、《論上古漢語的重音轉(zhuǎn)移與賓語后置》(1994年)、《論漢語的韻律結(jié)構(gòu)及其對句法構(gòu)造的制約》(1996年)這三篇文章，提出了“韻律是語言三大平面中的一個獨立層面”的觀點。韻律，也叫節(jié)律，指語言在輕重、停頓、語調(diào)等方面的差異。[1]近年來，韻律句法學理論日漸成熟，韻律與句法之間的聯(lián)系日漸明顯。啟功先生指出，研究語法不能不管對偶與平仄，不能不問駢文與詩歌。馮勝利指出，語法的功能和語音的長短是彼此對應的，是一張紙的兩個面。馮勝利在《漢語韻律句法學》的前言中說：“在中國，發(fā)現(xiàn)這種現(xiàn)象最早的當屬馬建忠”[2]。本文查找并梳理《馬氏文通》[3]中韻律影響句法的現(xiàn)象，并結(jié)合韻律句法學理論解釋《馬氏文通》中韻律與句法之間的關系。

一、漢語是音節(jié)音步語言

音步為韻律系統(tǒng)的最小單位。漢語是音節(jié)音步語言。漢語是在音節(jié)層面建立音步的，語言的輕重關系建立在兩個音節(jié)之間，而非建立在一個音節(jié)內(nèi)部。如此，音節(jié)內(nèi)部的韻素多少對我們說話的韻律來說，毫無作用，而音節(jié)的多少非同小可。其在《文通》中的體現(xiàn)如下：

其一，《卷二·名字二之一》：“按古籍中諸名，往往取雙字同義者，或兩字對待者，較單辭雙字，其辭氣稍覺渾厚?！?/p>

馬氏認為，在詞義已足的情況下，雙字雙詞這種偶數(shù)式詞語辭氣渾厚，語方遒勁。按照韻律學理論，雙音節(jié)形式組成一個音步，一個音步是一組輕重關系。

同樣，在名、靜字前加狀字或“有”字配成雙字者，或名字后殿以“者”“也”字，都體現(xiàn)了漢語是音節(jié)音步語言的理論。

其二，“名字之前，加靜字以表其已然之情者，常也，茲不具論。而有時加一狀字(如‘不’字‘無’字)于靜字名字之先，而并為一名者?！?/p>

如左隱元：“多行不義”。

其三，“名有一字不成詞，間加‘有’字以配之者，《詩》《書》習用之。若所加‘有’字，無實義之可指，而為有無之解，亦散見于他書?！?/p>

如《書經(jīng)》：“邦曰有邦，居曰有居，夏曰有夏，政曰有政?！?/p>

其四，“至于公名、本名后殿以‘者’字者，所以特指其名而因以詮解其義也。其殿以‘也’字者，所以頓宕其名而因以剖明其義也。或疊用‘也’字為殿者，則以歷陳同類之事，要皆以助詞氣之用耳?！?/p>

二、雙音節(jié)音步為自然音步

自然音步原則指兩個音節(jié)組成一個獨立的音步，單音節(jié)形式不足以構(gòu)成獨立的音步，以兩個音節(jié)組成的自然音步使人們在表達時感覺順口。為了便于口誦，馬建忠以字之奇偶為條件考慮“之”字的參否。他說，“‘之’字之用，有時不為義，而惟以足他字之語氣”，此便是遵循自然音步原則的體現(xiàn)?！爸痹谶@里指的是介字“之”?！恶R氏文通》用例如：

(一)偏次篇

其一，《卷三·偏次三之二》:“偏正兩次之間，‘之’字參否無常。惟語欲其偶，便于口誦，故偏正兩奇，合之為偶者，則不參‘之’字。凡正次欲求醒目者，概參‘之’字?！?/p>

馬氏共列舉18例，此舉1例。《孟字公孫丑·下》：“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薄段耐ā方忉專骸蔼q云‘天之時’‘地之利’‘人之和’也。而偏正各次皆奇，合而為偶，故不參‘之’字，便于口誦。”

其二，“又或偏次字偶而正次字奇，與偏次字奇而正次字偶者，概參‘之’字以四之。其或偏正兩次皆偶者亦然，不參者非常例也。”

馬氏分3大類，此每類各列舉1例。偏次字偶，正次字奇者有《孟子公孫丑·下》：“三里之城，七里之郭”“封疆之界”“山谿之險”“兵革之利”。偏次字奇而正次字偶者有《孟子公孫丑·上》：“夫仁，天之尊爵也，人之安定也”。以上皆參“之”字以四之。至正偏兩次皆偶者亦然，如《孟梁·下》：“孟子之後喪踰前喪”。

其三，“若在句中，偏正兩奇而與動字介字相連者，概參‘之’字以四之”。

孟告下：“長君之惡其罪小，逢君之惡其罪大?！薄熬薄皭骸眱善孀?，上連“長”字，參“之”字以四之。

其四，“若如偏次平列多字，字數(shù)皆偶，而正次惟一奇者，概加‘之’字以為別。正次字偶者，則無常焉?！?/p>

馬氏列舉23例，此舉1例?！稘h陸賈傳》：“足下中國人，親戚、昆弟墳墓在真定?！辈辉弧坝H戚、昆弟之墳墓”，而語氣更足。故正次字偶者，“之”字加否無常，要以便于口誦為則耳。

其五，“有兩三偏次轉(zhuǎn)相屬者，‘之’字參否無定。大約諸次字奇者概參‘之’字，奇偶不一者，無定例也?！?/p>

馬氏列舉8例，此舉1例。禮檀弓：“南宮縚之妻之姑之喪”。前三名皆偏次，遞轉(zhuǎn)相屬，其后各加“之”字以為別。

以上所舉5例，都是以偏正次的字之奇偶為標準。若偏正恰為偶者，則符合雙音節(jié)音步的自然音步，便于口誦，不綴加“之”字以為偶；若偏正次為奇者，為便于口誦，故加“之”字以為偶，使其句法符合韻律。

(二)靜字篇

其一，“靜字先乎名者常也。單字先者，概不加‘之’字為襯”。

《史匈奴列傳》：“朕追念前物，薄物細故。”“前”“薄”與“細”皆靜字也，而先于名。

其二，“偶者亦先焉，惟襯以‘之’字若偏次然，不襯者僅耳”。

《史始皇本紀》：“東割膏腴之地，收要害之郡?！薄案嚯椤薄耙Α苯耘检o字也，先附于名，間以“之”字，以便口誦也。

其三，“靜字同義，而蟬聯(lián)至四字六字先附于名者，亦惟一襯‘之’字而已”。

《莊大宗師》：“夫堯既已黥汝以仁義，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將何以遊乎遙蕩恣睢轉(zhuǎn)徙之途乎？”“遙蕩”等六字同義，附于“途”字，參“之”字為襯。

其四，“對待靜字，如附單字之名，率參‘之’字，附于雙字之名，概無參焉。有兩三靜字類別而同附一名者亦然?！?/p>

其五，“若約數(shù)，則名字先置以為母，靜字后置以為子，殿以‘者’字亦以代名也。母子間概參‘之’字，其不參者，避重也。”

《孟離·下》：“是則罪之大者。”馬氏解釋：“‘罪’名字，先置為母，‘大者’后置為字，中間‘之’字，以明‘罪’字之在偏次?！镏笳摺?，猶云‘諸罪中之大罪’也，故‘者’字所以代名也?！庇指嫦拢骸皠P風親之遇小者也，小弁親之過大者也?！薄拔┠缸又g，不參‘之’字者，已有‘之’字在先，避重也。”又何蕃傳：“司業(yè)祭酒撰次蕃之群行綽綽者數(shù)十余事?！瘪R氏解云：“‘綽綽’重言，用如靜字，不曰‘蕃之群行之綽綽者’，避重也?！?/p>

綜上所述，當靜字位于名詞之前時，靜字之奇偶對句法產(chǎn)生影響，當靜字為奇數(shù)、名字也為奇時，則不加“之”字。當靜字為偶數(shù)，如二音節(jié)、四音節(jié)、六音節(jié)，而名字為奇數(shù)時，便在名字前加“之”字以為偶，其意在表達順口，便于口誦。這體現(xiàn)了韻律對句法的制約作用。

(三)外動字篇

“外動字之止詞，間有介以‘於’字為先焉者。其止詞之重否，一以字之奇偶為定”。

如《孟萬·下》：“吾於子思，則師之矣?！?/p>

馬氏曰：“‘師’外動字，‘子思’其止詞。今為意之所重，故介‘於’字而先之?！畮煛制妫始又忠耘佳??！庇止希骸拔异掇o命，則不能也。”馬氏曰：“‘不能’二字已偶矣，止詞不重。”

外動字同樣存在韻律制約句法的現(xiàn)象。若外動字所轄止詞提前，則止詞是否為重心要根據(jù)字的奇偶而定，為偶，則止詞為句子表達之重；為奇，則語意表達較輕，止詞不足以成為句子表達之重。由此可見，字的奇偶對句法的影響非同小可。這不得不引起我們對獨立于語義、語音、語法之外的韻律層面的注意。

三、賓語前置是普通重音指派法的運作

馮勝利先生指出，韻律不僅可以迫使某些句法成分以輕讀的形式出現(xiàn)，還可以迫使句法成分離開原來的位置。我們將這種韻律驅(qū)動的句法移位稱為韻律移位。馬氏在《文通·外動字篇》提及把司詞的長短及止詞是代字與否作為轉(zhuǎn)詞、止詞移位的影響因素，就是韻律驅(qū)動句法移位的表現(xiàn)。

其一，《卷四·外動字四之一》：“轉(zhuǎn)詞指人，或為代字，或為名，而字無過多者，則先諸止詞而無庸介焉。轉(zhuǎn)詞指地而字數(shù)亦少者，則仍后止詞，介詞間刪焉。”

馬氏在分析轉(zhuǎn)詞的句法位置時，把字數(shù)多少作為影響因素，體現(xiàn)了音節(jié)長短對句法的影響。轉(zhuǎn)詞為代字、名字而字無過多者，轉(zhuǎn)詞的韻律形式為【輕】，這不符合漢語句式從輕到重的韻律形式，則需將轉(zhuǎn)詞提至止詞前。

其二，《卷四·外動字四之一》：“動字之有‘於’字以介轉(zhuǎn)詞者，間易轉(zhuǎn)詞為止詞，刪‘於’字而位于動字之后，又以‘以’字介止詞，置諸動字之先，不先者，惟司詞長者為然。”又《卷七·以字之用七之三》：“‘以’字司詞概先動字，其有后乎動字者，則司詞長，不則語義未絕也?！?/p>

此處的外動字類似于今天的及物動詞。止詞之外，更有因以轉(zhuǎn)及別端者，為其所轉(zhuǎn)及者曰轉(zhuǎn)詞，凡外動字之轉(zhuǎn)詞，言行之所歸，與所向之人或所在之地，介以“於”字而位于止詞之后。其意為外動字后有轉(zhuǎn)詞介以“于”字而位于止詞之后時，則將轉(zhuǎn)詞刪“於”而易為止詞，然后止詞介“以”位于外動字之前。根據(jù)韻律句法學普通重音規(guī)則和支配原則，馬氏這條論述隱含的韻律學理論是：止詞的韻律形式為代字、助字等本來就弱、韻律形式為【輕】的詞匯時，因不符合漢語從輕到重的韻律句法規(guī)則，需要把轉(zhuǎn)詞提前到動詞后作止詞，由動詞直接指派重音給轉(zhuǎn)詞，而【輕】韻律的止詞介“以”字提前到動詞之前。在止詞較長的情況下，音節(jié)長短對音律輕重產(chǎn)生直接影響，止詞的韻律由此變【重】，可以在動詞后，受動詞直接指派重音，故不提前。

反過來，當止詞是代詞且轉(zhuǎn)詞又長于止詞的話，此時轉(zhuǎn)詞不必前移。這是因為，漢語中存在一些“本來就弱”的詞匯形式，體態(tài)助詞“的”“了”“過”，助動詞“能”“得”“肯”“要”，指代成分“你”“他”“這個”，否定詞“不”“沒有”，定指成分“這本書”“那個人”以及句法空位都是“本來就弱”的詞匯形式，其韻律并不是由韻律規(guī)則決定的。代字位于動字后，代字位置的韻律形式為【輕】，動詞后只能保留一個重音成分，動詞指派的核心重音只會越過止詞而落在轉(zhuǎn)詞上，這符合漢語韻律形式從輕到重的形式，但代字或名字存在于外動字止詞后，會導致尾大不掉，所以要進行賓語移位。“移賓”雖是句法操作，但實質(zhì)是重音制約句法的韻律結(jié)果。又《離婁上》：“夫子教我以正?！瘪R氏釋曰：“轉(zhuǎn)詞介以‘以’置于止詞之后者，蓋止詞為代字，而轉(zhuǎn)詞又皆長于止詞，句意未絕耳?！瘪R氏在研究“易之以羊”“以羊易之”兩種句型時也提出這個原理，即轉(zhuǎn)詞介以‘以’字置于止詞之后者，蓋止詞為代字，而轉(zhuǎn)詞又皆長于止詞。如果止詞是代字，而轉(zhuǎn)詞又較長的話，動詞的普通的重音就越過代字，指派給轉(zhuǎn)詞，[v+代][以+NP]這種句法格式就是合法的，體現(xiàn)了韻律對句法的制約。

其三，“止詞后乎外動字者，常也。惟外動字加弗詞，或起詞為‘莫’‘無’諸泛稱代詞，其止詞為代字者，皆先動字。”

《送窮文》：“惟我保汝，人皆汝嫌?！瘪R氏曰：“言‘人皆嫌汝’也?！庇帧俄烇L伯》：“風伯雖死兮，人誰汝傷?！瘪R氏曰：“言‘誰人傷汝’也。”諸引皆代字止詞，無弗詞而先乎動字，以韻其句法也。

根據(jù)普通重音規(guī)則，代字作止詞時，動詞后的直接支配成分最重。由于代字的韻律結(jié)構(gòu)較輕，代字不能承擔起該有的韻律重量，所以代字提前，動詞自身構(gòu)成重音范域。馬氏說此做法目的在于以韻句法。

四、結(jié)語

把韻律句法學理論與《馬氏文通》的語法現(xiàn)象相結(jié)合，梳理《馬氏文通》偏正次，靜字、外動字篇加“之”字以為偶以及韻律驅(qū)動外動字之轉(zhuǎn)詞、止詞移位問題，佐證《馬氏文通》中確實存在著韻律制約句法的現(xiàn)象，對漢語韻律句法學的溯源有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恶R氏文通》中集中反映的韻律制約句法現(xiàn)象，為今后進行韻律句法學研究提供了寶貴資料。

[1]趙元任，呂叔湘.漢語口語語法[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

[2]馮勝利.漢語韻律句法學增訂本[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0.

[3]馬建忠.馬氏文通[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

H14

A

2095-7602(2017)03-0084-03

2016-09-27

齊婷婷(1989-)，女，碩士研究生，從事漢語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