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金陽
(鄭州大學 外語學院,河南 鄭州450001)
論《魔鬼家書》的反諷敘事
胡金陽
(鄭州大學 外語學院,河南 鄭州450001)
《魔鬼家書》是英國著名學者C·S·路易斯的一部重要作品,以31封幻想出來的書信構成,書信由一個高級魔鬼私酷鬼寫給自己的侄子瘟木鬼,主要揭露了人性的弱點和信仰誤區(qū)。路易斯是反諷大家,善于把反諷修辭和敘事結合起來。《魔鬼家書》中反諷敘事的特征尤為明顯,反諷語言巧妙而又有技巧性。本文主要從敘事、言語反諷和情境反諷三個角度分析《魔鬼家書》中路易斯反諷敘事的技巧,并從美學意義上揭示由反諷帶來的敘事張力和價值評判。
C·S·路易斯;《魔鬼家書》;反諷敘事;反諷美學
C·S·路易斯是20世紀英國著名的天才作家,著有廣受歡迎的兒童文學作品《納尼亞傳奇》?!赌Ч砑視肥瞧浯碜髦?,自1942年集結成書后在歐美持續(xù)暢銷。1947年9月,美國《時代周刊》以C·S·路易斯的肖像加手持刀叉的魔鬼畫像作為封面,他的影響力由此可見一斑。通過假借魔鬼所寫的書信,路易斯以獨特的視角展現(xiàn)了人在現(xiàn)實生活中遇到的種種信仰問題。魔鬼試探人的伎倆引人發(fā)笑的同時,也激起人們的深思。路易斯慣用奇幻手法敘事,善于把天馬行空的想象力和諷刺修辭結合在一起加以靈活運用。路易斯在研究英國中世紀和文藝復興文學時就已深諳喬納森·斯威夫特等人作品的諷刺修辭技巧,并對韋伯斯特的諷刺定義深以為然。他指出:“作為文學體裁的一種,諷刺必須和帶有諷刺意味區(qū)分開(就像令人同情的,有英雄氣概的),因為后者在任何文章中都找得到。”[1]反諷的運用能為小說增添智慧的光芒,發(fā)人深省。小說中反諷意味的突顯與別出心裁的敘事技巧相輔相成。筆者從敘事角度分析《魔鬼家書》的反諷特點,分析路易斯在小說敘事及說理方面的獨到之處。
反諷起源于希臘戲劇,意為言此意彼、心口不一。其演變?yōu)樾揶o格后,與諷刺同義。反諷第一次大放異彩是在20世紀四五十年代,美國的“新批評”流派將其運用于詩歌批評,認為文本作為一個復雜的意義結構或語言的有機整體,需要密切聯(lián)系其修辭手法來進行分析,其中之一便是對反諷的批評研究。反諷手法使文本的字面意義與暗示意義之間產(chǎn)生張力,互不相容的多種因素在反諷中得以共存,這種張力的存在使文本具有了穩(wěn)定的意義。另外,反諷還產(chǎn)生于特定語境,用布魯克斯的話來說,反諷就是“語境對于一個陳述語的明顯歪曲?!盵2]只有當言語、情節(jié)與其賴以生存的語境發(fā)生了背離或沖突時,反諷意味才會體現(xiàn)出來。對于語境的強調擴大了反諷的含義外延。
如今,“反諷”已發(fā)展成為一個具有多層次、多意蘊的文學術語,既指語言層面的修辭技巧,含有修辭格中的“反語”“諷刺”之義,也指隱藏在小說人物、情節(jié)主題中與正面意義相背離的敘事技巧或寫作手法。反諷從單一的修辭格發(fā)展為滲入小說創(chuàng)作的普遍原則,成為小說內在價值中的重要組成部分之一。韋恩·C·布斯首先在其《小說修辭學》中從敘事修辭角度探討小說,詹姆斯·費倫的《作為修辭的敘事》將小說修辭學和敘事修辭理論結合得更加緊密。敘事和修辭都注重話語的內在組織結構和言語的交流,這一切使反諷敘事成為了可能。
反諷離不開敘事語境。鑒于小說語言層面的修辭技巧和人物、情節(jié)、主題中均含有反諷因素,筆者結合敘事學原理,從語言反諷、視角反諷、情境反諷三個方面入手,論述路易斯在《魔鬼家書》中對反諷手法的運用。
(一)語言反諷
語言反諷指在語言層面上的反諷。在小說中,作者設立了一個不可靠的敘述者。這個敘述者謊話連篇、冷嘲熱諷,極盡挖苦之能。但是,它所要否定的恰恰就是作者所要肯定的東西。也就是說,敘述者表面上說了一種意思,而實際上卻暗指另外一種意思。在語言反諷中,敘述者本人即具有反諷性,話語能指與意義所指之間的對照與矛盾強烈且鮮明,作者的真正意圖隱藏在語言深處,讀者只有依靠小說的語境才能捕捉到其言外之意,從而實現(xiàn)小說意義上的增值。
語言反諷有時是為了諷刺,運用語言手段發(fā)揮其修辭作用。路易斯意圖在通信雙方稱呼方面迷惑讀者。在信中,私酷鬼總是親切地叫對方“親愛的瘟木鬼”,稱自己為“疼愛著你的叔叔”,最后在將要“吞噬”掉瘟木鬼時,稱呼又變成了“我親愛的、最最親愛的瘟木鬼,我的小乖乖,我的心頭肉”,署名則是“那越來越愛你,愛得想把你一口吞下的叔叔”。甜美的語言包裹著魔鬼的險惡用心,反諷的威力可見一斑。為了配合敘述者的魔鬼身份,路易斯把所有名稱全都替換成魔鬼專用語:私酷鬼口中的“父”指撒旦,“仇敵”指上帝,魔鬼的“家”“國”就是地獄,“病人”指基督徒和唯物主義者等。字面意思成了普遍價值觀的明顯歪曲和刻意顛覆。讀者在閱讀過程中,需要不斷進行反向“解碼”,才能回歸真相。這使小說語言呈現(xiàn)出陌生化的特點,激發(fā)讀者的閱讀快感。稱呼和語言的變化也成為連結情節(jié)與事件的線索,起到使小說結構緊湊的作用。這種語言層面上的反諷形成了路易斯幽默風趣、睿智詼諧的語言風格。
(二)視角反諷
書信體小說的體裁早已司空見慣,但以魔鬼的視角敘事卻是路易斯寫作獨具匠心之處。在正文開始前,路易斯故作玄虛地寫道:“我無意解釋現(xiàn)在自己要公之于眾的信件是怎么來的。”[3]仿佛整部小說和他毫無關系,自己只是個無辜的記錄者。而事實上,這是為了隱瞞自己的作者身份,是消弭“發(fā)聲”所慣用的方法,如霍桑也曾在《紅字》中聲稱自己只是手稿的發(fā)現(xiàn)者而非作者。和一般的說理或基督教文本不同,魔鬼敢于想人所不敢想、說人所不能說。借魔鬼之口,路易斯能隨心所欲地諷刺挖苦甚至抨擊人性弱點,具有極大的自由性。這個特殊的敘述者也易挑起讀者極大的好奇心,引發(fā)閱讀興趣。
按敘述視角的廣狹可把《魔鬼家書》分為兩大部分:以私酷鬼為代表的魔鬼視角如何看待上帝和人類;以私酷鬼作為上司的視角如何處理上下級關系。兩種視角交織穿插,令人目不接暇,讀者往往會不自覺地代入進魔鬼的思維方式,以至于路易斯不得不在作者序中提醒讀者:“建議讀者們謹記,魔鬼是個騙子。不要以為私酷鬼所言句句是真,哪怕是從魔鬼自己的角度看也不可全信?!盵3]路易斯既想隱瞞他的神學家身份,又擔心讀者不能完全解讀出文本的深層含義。魔鬼敘述者與作者的寫作意圖直接碰撞沖突,反諷意味不言而喻。頗為諷刺的是,狡猾老辣的私酷鬼表面親切熱心地為瘟木鬼出謀劃策,另一方面卻坐等瘟木鬼任務失敗而被自己“吞噬”。這對魔鬼叔侄之間互不信任、勾心斗角的關系讓讀者嘆為觀止。路易斯在后記中點出:“‘爾虞我詐’是整個組織的準則。每個魔鬼都希望所有其他的魔鬼都身敗名裂、受貶降級、遭受滅頂之災。每個魔鬼都是告密狀、假意勾結以及背后捅刀子的專家?!盵3]私酷鬼的身份決定了它的敘述視角必然要與實際情況和價值判斷相左,當讀者揭穿了它敘述的謊言后,這個不可靠的敘述者必然要遭到讀者的嘲諷,反諷效果不言而喻。讀者發(fā)現(xiàn)在敘事話語和價值判斷方面敘述者和事實不一致時,更傾向于解讀敘述者的話語,脫離或超越敘述者來推斷事情真相,深刻體會敘述者視角所具有的反諷性。
(三)情境反諷
法國敘事學家布雷蒙認為:“所有的故事情節(jié)基本上有兩種發(fā)展可能:一是逐漸改善,二是逐步惡化。改善可以是因為任務的完成、同盟者的干預、對敵的消除。惡化則多是由于失誤、懲罰、遭受的打擊造成?!盵4]兩者互相穿插造成故事情節(jié)跌宕起伏。情境反諷從故事情節(jié)中表現(xiàn)出來,是作者內心世界的思想意識與情感體驗的忠實反映。值得注意的是,小說中受魔鬼試探的青年人與路易斯本人的經(jīng)歷情形相似:書中沒有提到青年人的父親,而路易斯也很早就離開了父親;青年人和母親關系不和睦,而路易斯幼年母親病故,一戰(zhàn)后他與犧牲戰(zhàn)友的母親摩爾太太住在一起,據(jù)路易斯哥哥回憶,摩爾太太霸道、以自我為中心,正是小說中的母親形象。路易斯本人青年時代也經(jīng)歷過信仰危機,來到牛津執(zhí)教后,結識了一些對他信仰和學識有幫助的朋友,其中就有托爾金和雨果·戴森。這些又和書中青年人戀愛后結識益友的情節(jié)相仿。與其說作者在書信中創(chuàng)造了一個自我,不如說從人物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并借此鼓勵同樣有信仰困惑的人們找到屬于自己的答案。
除此之外,本書的另一個特色就是對地獄形象的諷刺。路易斯認為“極為惡劣的罪行倒反是在那些干凈、明亮、溫暖、鋪著地毯的辦公室里,由衣冠楚楚的斯文人構思策劃、安排部署……”[3]路易斯一反以往對地獄恐怖式的描寫:“通往地獄的那條最安全的路其實并不陡峭——它坡度緩和,地面平坦,沒有急轉彎,沒有里程碑,也沒有路標。”[3]情境反諷沒有把重心完全放在情節(jié)發(fā)展的戲劇性,而是表現(xiàn)出情理的相悖性,情境的反常恰恰是反諷的必然途徑之一。在私酷鬼這樣老奸巨猾角色的花言巧語下,魔鬼們雖然努力使事情朝著各自愿望的方向發(fā)展,但讀者的理解恰恰與敘述話語相反,真相成為對敘述者言論的反面注解,反諷水到渠成。
在文學批評中,反諷與諷刺最明顯的區(qū)別就在于前者可以通過敘事視角、語言和情景等多種方式不著痕跡地向讀者呈現(xiàn)文本中的悖立狀態(tài),這種表現(xiàn)形式是委婉隱蔽的,而對立狀態(tài)是充滿張力的。“反諷敘事是用一套代碼表達兩種信息”[5],其優(yōu)點在于體現(xiàn)了一種思維方式和價值觀。
(一)敘事張力
反諷敘事作為《魔鬼家書》中的一種非直陳式的敘事方式,注重用與作者相“間離”的魔鬼敘述者講述故事,在陌生化的敘事情景中將兩極悖立因素以相互對比的狀態(tài)呈現(xiàn)出來并形成了巨大的藝術張力。從文本和語境兩個層面來說:第一,反諷敘事的文本往往具有雙重含義:言在此而意在彼。私酷鬼表層敘述話語的背后隱含相反的潛臺詞。深層含義在小說中是隱蔽的、暗含的,需要讀者不斷“解碼”去領會作者的真實意圖。讀者在細讀文本的過程中能夠察覺出私酷鬼敘述中存在的謬論。第二,反諷在同一敘事環(huán)境下具有兩個互相顛倒的語境,一個按照作者循循善誘的宗教教義展開,一個是魔鬼對人性弱點和基督教所謂真理的揭露與嘲諷。反諷就產(chǎn)生于這兩對彼此矛盾卻又同時共存的對立之中,它們之間的差異性越大,張力就越大,反諷性也越強。
(二)價值評判
《魔鬼家書》大受歡迎一方面要歸功于路易斯的寫作技巧,另一方面則歸功于作品所體現(xiàn)出的涇渭分明的價值觀,一方面是路易斯對人性弱點的諷刺批判,另一方面是對基督教所倡導“真理”的宣揚。布斯在《小說修辭學》中指出:“當讀者發(fā)現(xiàn)敘述者的事件敘述或價值判斷不可靠時,往往產(chǎn)生反諷的效果。作者是效果的發(fā)出者,讀者是接受者,敘述者則是嘲諷的對象?!盵6]路易斯通過魔鬼視角,把事件逆向“編碼”,背著敘述者與讀者進行隱蔽交流,把價值評判的選擇權交給了讀者,讓讀者在閱讀過程中發(fā)現(xiàn)敘述者話語中的缺陷和錯誤,從而覺察出作者傳遞的“正確訊息”,使讀者有了自己判斷價值對錯的自由。同時,反諷也體現(xiàn)在這些逆向的“編碼”和正常的“解碼”過程中。
路易斯的美學思想中極重要的一部分是對古典傳統(tǒng)的尊重和效仿。他相信古希臘-羅馬與猶太-基督教的核心傳統(tǒng)始終是西方文明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資源。在反諷傳統(tǒng)中,古羅馬的尤文納爾、賀拉斯、還有17、18世紀英國的喬納森·斯威夫特、亞歷山大·蒲柏和亨利·菲爾丁等人在作品中評判價值觀時總是另外給出正面積極的可選項,而20世紀文學家如T.S.艾略特等人在揭露并攻擊價值缺陷時卻只留下負面消極的陰暗面。路易斯集眾家之所長,在揭露的同時給予讀者正確的引導,使讀者不至于迷失在魔鬼誘人的話語中。在《魔鬼家書》中,路易斯直擊魔鬼口中的價值謬誤,含蓄地披露基督教真理,兩者皆寓于反諷敘事的過程中。正是有了價值評判的參照物和價值傳遞的隱秘性,說理才有的放矢、一擊必中,價值評判才顯得尤有說服力、令人信服。
路易斯在靈活運用奇幻、想象和反諷手法上取得的成就贏得了廣泛認可。只有充分了解其作品中的反諷因子,才有可能讀懂其作品的內在含義?!赌Ч砑視繁徽J為是路易斯作品中必讀的一部,其反諷敘事特征明顯。在敘事手法上,語言反諷是指敘事話語中反諷修辭的運用;視角反諷是指敘述者角度與作者觀點相悖;情境反諷是指敘事情境與文體、現(xiàn)實背景之間的對立和矛盾。三者相互聯(lián)系,又各司其職。反諷敘事所產(chǎn)生的超越性和批判精神對小說的美學意義而言是重要而深刻的。反諷雖然對語境進行了歪曲,但并沒有破壞整部作品的和諧統(tǒng)一。它將兩種對立矛盾的價值取向,如明與暗、曲與直、美與丑等巧妙地結合在一起,使小說呈現(xiàn)出一種低調的敘事張力。反諷敘事擴大了《魔鬼家書》的意義空間,擴展了讀者閱讀的想象視野,極大地提升了小說的美學價值。
[1]Peter J. Schakel.The Satiric Imagination of C.S.Lewis [J].Georgia State University: English Literature, 2013,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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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羅剛.敘事學導論[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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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9-21
胡金陽(1991-),女,碩士研究生,從事英美文學研究。
I5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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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7602(2017)03-0135-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