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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捉蝎

      2017-03-30 14:30宜寶成
      湖?!の膶W版 2017年1期
      關(guān)鍵詞:蝎子老漢女兒

      宜寶成

      雷紅英捉蝎子的本事,在北溝村是拔尖的。甚至可以說,整個北溝村捉蝎子的風氣都是由她引起的。劉家坪鎮(zhèn)上專門收蝎子的生意人走溝串山到北溝村,絕對不是為收其他人家零零散散的幾兩蝎子來的,而是開著三輪“突突突”直奔紅英家的兩孔磚窯。每次,紅英總能從寒窯的瓷盆里倒出來一斤兩斤的蝎子,滿滿當當,密密麻麻,在盆里爬躥。蝎子市價一斤好幾百,紅英這一賣,多了一筆能買自行車的錢,要是攢攢,都能買輛大陽摩托哩!紅英對此卻是不屑的:“買什么摩托哩,買回來誰騎?把人褲襠撐爛!”

      雷紅英恨蝎子,恨之入骨,沒有比她更恨這東西的人了。她的恨都發(fā)泄了出來,所以她捉蝎子特別兇。她黑夜上山下溝,常常天都要亮了才回來。有回半夜回窯,累了,都睡著了,突然感覺后背癢,是什么東西硌到了,軟軟的,涼涼的,還帶刺兒,翻過身,爬起來看,原來是壓死了一只蝎子。蝎子的毒螫還沒來得及刺進紅英的后背,先被她用后背貼扁了。紅英沒有扔了它,而是提溜起那長長的蝎尾,丟到地上裝蝎子的瓷盆里,補上一句:還想蟄我哩,毒慫男人!

      白天,紅英在自家溝坎上的玉米地、洋芋地忙活:除草、翻土、追肥……干得比后生還起勁。到了黑夜,紅英便套上長筒膠底雨鞋,左手抓著紫外線射燈,腰里纏一根粗麻繩,繩上拴一對鐵鑷子,鑷子連著一個一升的飲料桶。飲料桶剝掉了塑料包裝,刷洗得干干凈凈的,蝎子就要被捉進里頭。到山里碰著了蝎子,紅英迅捷地探出鑷子,絕不手軟,絕不錯失,絕不遺漏,又兇悍又勇猛,那架勢恨不得一鑷子夾斷蝎子的身體,一鑷子攮穿蝎子的毒螫。然而又小心翼翼得很,因為要捉活的才好賣錢,便稱得上快、準、狠了。

      捉蝎子考驗?zāi)懥俊P邮且归g活動的生物,天越黑越活躍。紅英常在炕上睡一覺,十點多了,夜深人靜時,才掛了門閂上山。黃土高原山多,溝渠也多,上山下山,上坡下坡,一宿下來,紅英黑夜走的路比白天要多得多。

      北溝村不大,住戶加起來也不夠百人——年輕后生都上城鎮(zhèn)謀生,供兒女念書哩,只留些上了歲數(shù)的老婆兒老漢們。人稀,因而村莊顯得空曠。北溝村的黑夜有屬于它的寂靜與冷清,這種冷清延伸出驚悚與恐怖,村莊成了一片黑黢黢的鬼影,一孔孔無人居住的窯洞令人心慌。還有滿山隨處都有的土墳,墳頭和土堆一個樣,乍一看看不出來,湊近了才發(fā)現(xiàn)是埋了人的。

      紅英不怕。她非但不怕,她就是靠墳頭捉蝎子哩!老一輩有話在先:“墳頭有靈兒”,這“靈兒”間接孕育了各類蟲獸,孕育了蝎子,于是蝎子又多又大,于是紅英抓得起勁兒,一晚上轉(zhuǎn)悠幾個墳圈子,蝎子能捉三四兩。

      夏天是捉蝎子的好時候。細算細算,能捉蝎子的也只有一個半月左右的時長。然而饒是這一月兩月的光景,卻也有不錯的收成,甚至抵得上在地里忙活半年了。

      村里人佩服她:一個婆姨人,居然能不怕吃苦,又種莊稼又捉蝎子,顯出非凡的氣魄與能耐來;一個寡婦,居然靠種地捉蝎子,給女兒出了嫁……

      紅英不是北溝村的人,村里誰也不曉得她是哪里人。有人說是米脂婆姨,因為長得實在俊哩!但脾氣潑辣又著實難以招架;也有猜測說是榆林的。然而,猜測終究只是猜測,紅英不說,人們也就不得而知了。

      那年,紅英的男人帶著她,從山外頭回到了北溝村。紅英的男人拉著她的手,逢人就說:“我婆姨,我婆姨!”紅英含著頭,嘴唇微張,向上翹著,耳根子發(fā)熱,忸忸怩怩的,不成樣子。紅英的男人最愛摸她的臉蛋,邊摸邊說:“滑的像塊絲綢緞子?!奔t英那會兒還是黃花閨女,只是揪著男人的衣角,羞臊地笑。紅英的男人給紅英買回來一匹絲綢緞子,絲綢緞子做成了漂亮的絲綢衣裳,花衣裳穿在紅英身上,紅英成了新娘子,結(jié)婚那天穿著,光彩熠熠,格外惹眼,讓村里人艷羨。村里人羨慕的其實是紅英的男人,紅英的男人呢,高興的是自己娶了俊婆姨。

      紅英的男人在城里的煤廠挖煤做活,也干些雜七雜八的生計,和紅英結(jié)婚半年后就上城去了,一年到頭才回一趟。頭兩年,紅英的男人還半年、一年來回好幾趟,每趟都提著大包小包、零七八碎一大堆。兩人分開來拎著,去村里串門子,留給人家一袋玉米軟糖或者一包子洲果餡。紅英的男人揚著熱情的笑臉,說著爽朗的話語,紅英隨了他,也停不住笑。

      紅英生了娃后,紅英男人回來的次數(shù)大大減少了,或者說,回來的時間大大延長了。延長變得遙遙無期,無期變成杳無音信……去年,紅英接到城里的一個電話,掛了以后,立馬嚎啕哭喊了一場,邊哭,邊大喊大罵:“不算人!不算人!蝎子蟄死你!狗東西……”

      村里人記得紅英那天從窯里沖出來,提著把切菜刀,背著根搟面杖,只身一人,渾身冒火地上城去了。黃昏時候,村里人在田壟間看到紅英回來了,她頭發(fā)披散著,嘴唇干裂,神情混亂,臉上刻滿風吹、日曬、煙熏的痕跡,菜刀沒在手里握著了,卻拄著那根搟面杖,渾身上下蒙了黃塵,黃塵裹了汗水,布鞋底成了薄薄的一層。

      村里人記得那晚紅英上山捉蝎子去了,紅英以前從不捉蝎子,但那晚,紅英上山捉蝎子去了,且自那以后,村里捉蝎子誰也沒她厲害,誰也沒她捉的多,捉的大,誰也沒她更恨那小毒蟲子……那一夜,紅英都呆在山里,她握著的紫外線手電的光像一團霧氣,在北溝村的山坡上、深溝里飄了一宿,迷蒙,粘稠,忽明忽暗,忽濃忽淡。

      后來,村里人再沒看到紅英的男人回來。

      紅英一個人拉扯女兒。種地,捉蝎子。紅英有時候覺得男人和蝎子真像,都惡得很,毒得很,簡直毒透了。但又跟蝎子不一樣。蝎子模樣丑陋,又有毒,晝伏夜出,令人嫌鄙,但里外是一樣的,把毒鏊、蝎腹、角須全露出來給你看,毒就是毒,不藏著掖著。男人不是,男人都是人模狗樣的,虛偽得很,假得很,揣著一根隱形的毒針,瞅準你的要害一蟄,絕對沒治了,活不成。

      那段日子,村里人碰見她,都能察覺到她身上的怨恨與幽憤,這股怨恨從紅英身上冒出來,幽幽的,老遠就能看見。是個婆姨迎面走來,紅英一把拉住人家,側(cè)著腦袋,一手擋住臉頰,像說什么不得了的大秘密似的,悄悄地張口:“啊呀!今兒黑夜捉蝎子走!……可不要跟老漢鉆被窩,男人比蝎子毒!”

      要是個光棍漢不停打量她,紅英能拾起一塊石頭朝人腦袋上撂:“看你媽看!讓蝎子毒死你慫!”

      那是一個夜晚。

      紅英剛要出門捉蝎子去,嘴讓人給捂住了,緊接著身子向后一倒,讓人抱住拉回了窯里,一直拖到炕上。紅英瞪大眼睛看來人是誰,但黑燈瞎火,看不分明。壓在她嘴上的手抽走了,代替它的是滿口旱煙味兒的厚嘴唇,粗糙糙的,那幾乎不能算親嘴,分明是啃。然后紅英的胸脯爬上來兩只手,毛急火燎地扯開紐扣,直搓紅英的奶頭,兩只手又騰出來一只,不安分地向下游走……紅英不一會兒便感到臉蛋臊熱,喘起了粗氣兒,她腳下亂蹬一通,手上猛推,長年累月受苦積攢的勁兒竟把壓他身上那人推了出去。“咚”,那人一個后仰栽倒在地。

      紅英麻利地翻身起來,抹抹嘴唇上因咬破了皮而流出的血,跳下炕,心中氣急敗壞,簡直怒不可遏,狠狠地踢打那人,“我日你先人!讓你親你媽!疼死我咧……”

      那人抱頭鼠竄,想爬起來就逃,但后背挨了結(jié)結(jié)實實一個后仰,胸悶氣短,一時之間爬不起來。那人感覺到紅英越踢越用勁,越踢越狠,順手都抄起了鍋臺上的搟面杖,心里頓時慌了,忙說:“嘿呀!不要打哩!是我,是我!”

      紅英問:“是誰?我老漢?”

      那人說:“不是!……不是!”

      紅英就狠兇兇地拿搟面杖敲了那人大腿一棍子:“那你說你媽哩!那你說你媽說!”

      那人忙解釋:“啊呀!哎呀!我是裕德!裕德??!”

      紅英停住手:“裕德?”

      那人說:“奧!”

      裕德是北溝村的老光棍漢,五十大幾的歲數(shù)了,還沒問婆姨,聽人說是那玩意兒不行,年輕時候當兵給部隊的地雷炸了。這些年紅英的男人不在家,裕德倒是實打?qū)嵉貛瓦^紅英不少忙,也沒做過什么出格的事兒,紅英一直把裕德當老大哥看待,怎么今兒個……

      紅英說:“裕德哥,你這……”又羞又臊,又帶點兒怒。

      裕德老漢從地上爬起來,蠻難為情地說:“嗨,嗨!還不是……還不是……嗨,嗨!”

      那晚,紅英沒有去捉蝎子,兩個人脫光了衣裳鉆到被窩里親熱,直把炕上搗得咚咚響,灶臺上的鍋碗瓢盆震落了一地。

      第二天一早,紅英雙手叉腰,站在鹼畔上,破口大罵裕德老漢“不是人!”“牲口!”“活了半輩子白活哩!”,直罵得全村人都來看熱鬧了。

      裕德老漢杵在坡下,只穿條紅褲衩,身上青一塊,紫一塊,低垂著頭,不出聲。北溝村的人看見了,邊看邊偷偷地笑:這是一眼就瞧出來的事兒嘛!

      紅英說:“虧我把你當大哥看,做出這種不如人的事!”說著從懷里掏出明晃晃的剪子,“昨黑夜讓你差一點得逞!看我今兒不割了你的碎毬!”氣勢洶洶地就要沖上去。

      圍觀的人全都倒吸了一口涼氣,本來對紅英心懷覬覦的光棍漢們看紅英那潑辣的架勢,還有胳膊上結(jié)結(jié)實實的肌肉,完全沒有把紅英的話當作氣話,當作瘋話,她是絕對能做得出來的!他們襠部一下子感到?jīng)鲲`颼的,心里對紅英的壞主意全打消了。

      村長上前拉住紅英,奪了剪子,說:“嗨呀!紅英,犯不成!他又沒把你真怎么著,你動刀子可就犯法了哇!”

      紅英扯著嗓門喊:“什么犯法不犯法!揉我的奶子就不算犯法哩?”突然狠瞪了拉她胳膊的村長一眼。村長給瞪得羞臊,眼珠子轉(zhuǎn)來閃去,身子定住,胳膊腿都有點發(fā)僵。

      “今兒不給個教訓看看,真以為我雷紅英好欺負!”

      光棍漢們打個哆嗦,吞口唾沫,都不敢看紅英了。

      村長停了半響,底氣不足地說:“行哩,紅英!——我把裕德送到派出所,這算強奸未遂……我給派出所所長說一聲,拘留幾天,罰點款,給個教訓算逑!一個村子的,低頭不見抬頭見了嘛!”

      紅英給自己點一支煙,狠狠地嘬了一大截,說:“真以為我紅英好欺負!”

      夏天就要過去了。

      捉蝎子的時日不多了,天氣一冷,蝎子就不出來活動了。紅英白天忙活莊稼地,晚上去山里捉蝎子,常去的地方是后溝坎的一片山坡。那兒荒涼得很,旱得很,方圓幾里沒莊稼,也不住人家,墳頭倒是不少,一到黑夜就隆起一個個黑影子。紅英握著紫外線射燈到這片兒來,學一聲貓叫,會聽到兩聲貓叫作回應(yīng),紅英曉得這是裕德老漢在等她,關(guān)了電燈,摸黑跑下坡。裕德老漢早就在空地上鋪好了一床棉鋪蓋,鋪蓋上擺著兩只蕎麥殼枕頭。裕德老漢一句不說,過來急急忙忙摟住紅英,又親又啃,一件一件剝光紅英的衣裳。紅英抱住裕德老漢,迎合著,低喘著,兩人纏作一團。一棵棵柳樹、槐樹為他們站崗,一輪彎而柔的明月給他們放哨,星光爛漫,為他們巡邏……

      上回是紅英使了個絆子,故意“殺雞儆猴”,不然就要受一幫光棍漢糾纏了。紅英覺得裕德為人確實厚道、老實,以往找他幫忙答應(yīng)得爽快,辦事又利索,再沒二心,兩顆眼珠都不瞄她的奶頭看。只是上回一沖動,耐不住了,就來霸王硬上弓……紅英覺得裕德老漢像個真男人,不委瑣,不干偷雞摸狗的事,粗魯卻坦率、真誠,這一點,就比其他光棍漢強多了……

      這樣的日子接近兩個月。紅英和裕德老漢隔三差五以這種方式親熱,兩人都享受這份奇妙的甜蜜……紅英覺得在自己的心底,有些情愫在悄然蔓延。那些情愫是緩慢的,柔軟的,敏感的,像一層薄冰,覆蓋在心頭。每回親熱完,紅英和裕德分開捉蝎子去的時候,紅英都覺得孤單。手、腳感到一陣涼,卻不是風吹。裕德老漢胸膛和后背的溫熱往往沒來由地冒出來,像一團蒸氣從她的小腹徐徐上升,涌到肺部,涌到心口,涌到嗓子眼,又吐不出來,憋得難受。捉蝎子的時候,她覺得扁片狀的毒蝎子竟變得可愛了,紅英不那么恨它們了,她蹲下來,靜靜地看。蝎子給紫外線燈一照,不再爬了,靜靜地伏在泥土上,明閃閃的,卷起尾巴,翹起毒針,背上的硬皮好似成了一道紫色鱗甲。紅英想,怪不得能用蝎子入藥,能用它泡酒,能止血散結(jié),活血通絡(luò),能治病祛惡……蝎子確實有那樣惹人愛的地方哩!

      但是,蝎子真的可愛哩?紅英想不分明,在這個問題上始終迷糊著。想的腦袋都疼了,也想不通。晚上捉蝎子回來,她揭開瓷盆上蓋的塑料布,把飲料瓶里的蝎子‘嘩嘩倒進去,看著一只只蝎子在盆底四處爬動,一只蓋著一只,一只纏住一只,不自覺地出了神……紅英做了夢,夢里她變成了一只母蝎子,扁扁的一片,腹部卻鼓鼓的,顯得胖碩。她沒有蝎尾,沒有彎勾似的毒針,伏在一個隆起的墳頭上鉆出來的土窟窿里,無法動彈。一只大手張開,黑壓壓地展下來,像鷹爪獵食,用中指和食指輕輕夾住她的身體,中指和食指像鐵鉗,像鑷子,一用力,‘咔嚓,把她攔腰夾成兩截,從她肚子里源源不斷流出黃褐色的膿水,還有花花綠綠的腸子,又細又多,像一個七彩線團……緊接著那只大手捏住她,慢慢抬起,要塞到一個又黑又森冷的深洞里……紅英給驚醒了,拿毛巾在臉上一抹,擰出一把汗。

      這樣的夢,紅英做得很頻繁,又不規(guī)律,隔三差五,也可能十天半月。但夢都大同小異,都是她變成了一只丑陋肥膩的蝎子,也總有一只巨大的、粗糙的手……

      夢后的好些日子,紅英都不愿去后溝坎的那片山坡,也不去捉蝎子。一到黑夜,她就拉了燈泡,拴上門,躺在炕上發(fā)呆,發(fā)愣,徹夜睡不成覺。裕德老漢上門來了,站在窯院前,喊貓叫,低低地說:“英兒,英兒?”

      紅英拉開門閂,趕他走。

      “沒膽量的慫貨!咋不敢敲門哩?咋不敢撬門哩?咋不敢捂我的嘴拉到炕上哩?”

      裕德老漢嘀咕著說:“不一樣了嘛……不一樣喀?!?/p>

      紅英又惱又氣,又恨。裕德老漢卻一把抱住她,親昵地摩挲她的頭發(fā)。紅英心肝一顫,鼻根酸了,身子軟了,雙手猛地環(huán)住裕德的后腰,腦袋貼著裕德的胸膛,緊緊地摟著不松手……

      紅英給自己泡了一瓶藥酒:放幾片又肥又大的蝎子在西鳳高粱酒里浸著,每夜上炕前都要咂一小杯,然后蒙著腦袋,鉆到被窩里,臉色變得潮烘烘的,渾身發(fā)燙,又舒服,又不舒服。紅英閉上眼,兩條大腿緊緊夾住被角,雙手緊緊摟住蕎麥殼枕頭,她想象著,回憶著,沉浸其中,久久不止,最后都能笑出聲來,嘿嘿,嘿嘿嘿……笑了幾聲,又覺得心里一空,笑意隨著笑聲飛出了窗欞,飛出了鹼畔,飛走了。她癡癡地望著灶臺,望著鐵鍋,望著碗筷,悵然若失,一陣一陣地嘆氣。

      黃土高原的夏季即將過去之際,夏作物迎來了大豐收。

      紅英在玉米地里忙活了幾天,今年的夏玉米是好收成,一根根苞谷嫩得不行,又大又結(jié)實。紅英摘下來放在寒窯,本打算托順人給城里女兒捎帶去吃,得到消息:女兒要回來了。

      女兒去年剛出嫁,如村里人敬佩的那般,紅英是靠自己種地、捉蝎子的受苦錢給女兒尋了個人家,這是紅英最自豪也最欣慰的一點。女兒結(jié)婚的排場雖談不上風光,但也算體面,紅火又熱鬧,該請的都請了,該來的都來了。女婿是半個城里人,城里有兩間平房,一間是臨街的門面,賣煙酒副食,有一門粉刷的手藝,養(yǎng)家糊口不成問題,一結(jié)婚就帶女兒搬到城里住。

      臨走的時候,紅英再三叮囑女兒:“千萬不要讓你老漢跑遠哩!做生意謀生活……就是當兵也不讓!”是過來人的口吻,帶著后悔,帶著不甘心,簡直是諄諄教誨的語氣。女兒埋汰她:“啊喲親媽!人有門板房,還做粉刷,咋說跑就跑哩?你看他模樣像不像二流子?盡多想!”

      對于這個女婿,紅英心里倒究是有底的。女婿長得不高,但胖,腦袋、肚子、胳膊腿都圓鼓鼓的,戴副黑邊眼鏡,話不多。女兒出嫁前頭一個禮拜,女兒帶著女婿回北溝村來了。下了車,女婿提著漆桶、毛刷,到了窯院喊一聲:“媽!”再不說二話,挽起袖子就干活。不出半天的功夫,紅英的兩孔磚窯給刷得明晃晃,亮堂堂,太陽一照都發(fā)光哩。紅英心里是很滿意的。何況,女婿是女兒自己選的,“自己選的好,自己選的老漢好哩!千萬不要讓男人先看上你,男人看上你,想盡法子跟你好,不要你就不要你!自己選好……”又忿忿地補充說,“啊呀,男人有三條腿,一條腿拴女人,兩條腿躲女人哩!”

      這天,紅英一大早就起了床,先煮了一鍋嫩玉米,又拾掇著做燴菜、蒸饃饃、熬米湯……紅英這段日子心里歡喜得很,裕德老漢給她一種莫名的踏實,踏實伴隨了愉悅,愉悅讓她身心舒暢。紅英尋思著,要不趁這個機會把和裕德老漢好上了的事告訴女兒?又轉(zhuǎn)念一想,不行,就算女兒接受了,前些月把裕德老漢臭罵一通,要用剪子割毬也是全村子都看見的,要是又突然公開了兩人的關(guān)系,那得鬧多大新聞!這時候,紅英恨自己當初沒有考慮周全了……

      上午十點左右,溝里進來一輛面包車,停在了路邊上。女兒從車里出來,挺著大肚子,慢騰騰走上坡。女兒推開門閂進來的時候,紅英還在拾掇碗筷。

      “啊呀!”女兒已經(jīng)半年多沒回來了,此時她看到女兒腆著大肚子,臉上擠滿了笑,簡直是喜了,“媽媽呀!到了不說一聲,我去坡下扶你哇!”

      女兒的臉色有點蒼白,像是動了氣,累的,說:“不礙事媽,我還能走動路哩?!?/p>

      紅英高興地揭開鍋,端出剛煮熟的玉米,玉米的香甜氣息瞬間彌散在窯洞里,湊到了鼻尖,“趁熱吃!小心燙手——吃過飯哩?”

      女兒點點頭。

      紅英一雙眼瞅著女兒隆起的肚子,眼角的皺紋都擠到了一塊兒,咧嘴露出吸煙熏成黃黑色的牙齒,心里樂開了花都不止。這下好了!她想,雙喜臨門,雙喜臨門了,笑著問:“女婿呢?女婿咋不回來?”

      女兒突然“哇”一聲哭了,只一聲就好像要把肺管子都哭出來了。紅英給嚇了一跳,忙過去輕拍女兒后背,幫她舒緩情緒,心里突然多了些不好的念想,“出什么事哩?給媽說!”

      女兒喊:“跑啦!跑啦!不要我不要娃娃啦!”哭聲越大了,眼淚花撲簌簌的,好像下雨。

      紅英心里咯噔一下,好像遭了電擊,遭了雷劈,“你說什么哩!什……什么跑……什么不要娃哩?”聲音發(fā)抖得不行。

      女兒哭啼著大聲說:“親娘!我們離了婚……離婚!那不是人的孬種不要我和娃娃了哇!”

      紅英身子一下子定住了,動彈不了,緊接著眼眶一紅,狠狠地扇了女兒一個耳刮子,“你個不爭氣的!跟你說要把老漢看住哩!男人的兩條腿跑得比狼都快!你不聽勸!不聽勸……”

      女兒的頭發(fā)被紅英一巴掌扇得散了,凌亂了,糊著淚水貼在額頭上,說:“我看住哩!我一步都不讓他離開!”說著哭聲更大了,泣不成聲,“人家直接……直接帶女人到我跟前來哩……”

      紅英剛才扇了自己女兒耳光的手不住地發(fā)顫,顫動傳遞到了全身上下,像篩糠。她的眼淚順著紅臉膛落下來,“啊……嗨嗨嗨!苦命的娃!苦命的娃!”又突然收住哭聲,抄了案板上的菜刀往門外邁,說:“走!跟我上城,看我不把那孫子砍成兩疙瘩!不把那女的奶頭削平!”

      女兒攔住她的母親,說:“媽,不要去哩!他們?nèi)チ宋靼病麄儾换貋磉帧?/p>

      紅英身子一蔫,手里的菜刀砸在地上,“哐當”一聲,把地面砍出一道裂痕。她抱住女兒失聲痛哭,“哎,哎!我苦命的娃娃呀!”

      天黑了,女兒端坐在炕頭,臉色蒼白,兩只眼睛直直地盯著門前仡佬的掃帚,空洞洞的,沒了神。

      紅英到里屋柜子前,墊個板凳站上去,從柜頂上取下一疊報紙,一頁一頁拆開,里面是一張張的“紅人頭”,說:“毛女子,媽沒文化,也不知道這能不能告法庭,咱們拿錢打官司!咋能把肚子搞大就跑哩?狗日的!”

      女兒木訥地搖腦袋,說:“不頂用……這官司白打,把錢都白白給了律師和法院哩……”

      紅英聲音又哽咽了:“那就讓那慫逍遙法外?老天真是瞎了眼……”

      女兒掩面哭泣著,一句話也不說。紅英嘆一口氣,把錢塞到女兒手里,說:“毛女子,這是媽捉蝎子賣的錢……還等著你生了娃,給娃娃買奶粉,買尿褲,給你補營養(yǎng)哩……”

      女兒高聲喊:“不要說哩!不要說……我明兒上醫(yī)院打娃娃去!我不生咧!”

      紅英聽了,厲聲指責女兒:“說什么胡話!少說都有三四個月,說打就打?聽媽的,生下來,媽給你養(yǎng)活!你媽還硬正著哩。”

      女兒擺頭說:“我不要,我什么也不要——媽,我哪兒都不要去……”

      紅英鼻根一酸,一把抱住自己的親女兒,說:“哪兒都不要去……不去……城里有什么好?花花綠綠的把人心都染得不成樣子!回來吧,回來媽養(yǎng)你……”

      夜深了。

      這一晚實在太漫長了。

      窯里靜悄悄的,女兒眼角掛著淚痕,發(fā)出了輕微的鼾聲。紅英害怕吸煙嗆著女兒,忍住沒抽,只是一個勁兒地嘆氣。這樣的時刻,抽煙將是某種心事重重的寄托。但紅英沒抽。煙在她手里捏著,掐著,夾著,放到鼻尖下嗅著,就是沒抽。細細碎碎的聲響從地上的瓷盆里傳來,瓷盆上蓋了一張厚厚的塑料布,扎了幾個孔,滿滿當當?shù)男釉诶镱^亂爬。它們橫沖直撞,莽得很,急躁得很,卻又沒有方向。蝎子的螫尾抓撓盆壁的聲音接連不斷,密集的不像話,一個勁兒地撓紅英的心窩子。紅英嫌煩得不行了,起來端著瓷盆到鍋臺,雙手搬起灶上的大鐵鍋,挪開,把瓷盆塞進灶筒里,又蓋上大鐵鍋,回到炕上才覺得舒坦了些,暢快了些。她自言自語:“吵吵吵……滿山遍野都給抓光了才好……”又搖搖頭,顯得既疲倦又無力,“咋能不毒哩?倒究是毒……藏不起的……”

      后半夜了,紅英還沒睡著。這時她聽見鹼畔上傳來了兩聲貓叫,低低的,粗粗的,帶著試探性,帶著期盼。紅英知道是誰,但她沒有翻身,她不想出去。貓叫斷斷續(xù)續(xù)地傳來,慢慢變得焦急了,迫切了,紅英聽得有些煩,也害怕這叫聲吵醒了女兒,就輕手輕腳地下炕,開門出去了。

      裕德老漢站在鹼畔,問她:“咋不來,今兒生病啦?”

      紅英的臉上出現(xiàn)了猶豫,猶豫變成了莫名的煩躁,煩躁脫口而出,紅英咬牙說:“什么來不來!不來!以后都不來!你一個人在坡上脫個精光打地鋪去!”說出口又覺得輕松了不少,好像一直壓在胸腔的一口氣吐了個干凈。

      裕德老漢“奧”了一聲,摸不著頭腦,手里提著一籃子土雞蛋,遞過去,說:“我聽說云云回了家……她懷著娃娃,我給她送點兒土雞蛋!補身子哩?!?/p>

      紅英的眼眶一熱,眼淚花不住地打轉(zhuǎn),她別過頭去,咬著嘴唇說:“不要!窯里有!——你以后不要再尋我了哇!”

      裕德老漢問:“英兒,究竟咋回事?你說出來,說出口好受些!”

      “說什么說!沒有!”

      裕德老漢兀自尋思一番,說:“奧,我曉得哩!天氣降冷,黑天半夜去山里脫個精光要受涼哩!也不是個辦法……”說到這兒猶豫了,猶豫了好久,久得不行,除了兩人粗細不勻的喘氣聲,濃郁的黑夜就要吞沒他們倆了,他才開了口,像下了很大勇氣:“英兒,我……我想娶你!……你當我婆姨吧!”

      紅英先是一愣,接著身子一激,被嚇著了,被震住了,她瞪大眼睛,瞳孔里冒出了微弱的光,光逐漸變亮,越來越亮了,都要充滿整個眼眶,但紅英低下了頭,瞳孔霎時黯淡,越來越淡。光枯萎了。紅英癡癡地看著黑夜里自家的兩孔窯洞,她想轉(zhuǎn)過頭去看看裕德老漢,但她畏縮了。她不敢,這份不敢引起了心煩,心煩令她難受,心煩無人能懂……紅英沒忍住,一直在眼窩里打轉(zhuǎn)的淚水到底還是落了下來。

      “趕緊回去!以后不要找我!癟蝎子……你說的話我就當放屁哩!”說罷,紅英頭也不回,擰著脖子朝窯里去了。

      裕德老漢在后頭喊:“英兒,那我們捉蝎子走哇!捉蝎子……”

      紅英沒有回答他,進了窯洞,掛了門閂,脫鞋上炕,蒙上被子痛哭流涕。淚水浸濕了被窩的一角,她身子一抽一抽的,被子裹著她的身體不住發(fā)抖。她不停地哭,哭得很小聲,很謹慎,也很克制。但越想克制,越克制不住,紅英嗚嗚的哭出了聲,聲音很輕很悶,她擔心熟睡中的女兒醒了,就狠狠咬著牙,硬生生又將哭聲吞回肚里……

      這一夜真難熬。

      紅英翻來覆去、輾轉(zhuǎn)反側(cè),依然難以入眠,甚至都難以合眼。她扭頭看睡得香甜的女兒,輕輕撫摸女兒的頭發(fā),指尖滑過女兒的臉蛋,為她擦拭淚痕,把手放到女兒的肚子上,把耳朵貼在女兒的肚皮上,感受腹中的胎兒。紅英從柜子里拿出泡著蝎子的藥酒,借著從窯前窗欞透進來的月光,看里頭晶瑩清亮的液體,看液體中沉睡的發(fā)脹的蝎子。她倒出一酒盅蝎酒,一口抿干凈,酒液潤遍口腔,流過喉嚨,一股清涼先蔓延開,緊接著胸腔像火燒似的,胃、小腹都像火燒似的。這股灼熱由內(nèi)而外,流淌到血液里,擴散到每根血管,擴散到皮膚表面。紅英的身體熱烘烘的,她感到一種熟悉又親切的溫暖沁遍全身。紅英為自己又倒了一杯,喝光;再倒一杯,喝光……

      紅英慢吞吞地穿好衣服,套上長筒雨鞋,拿了鑷子、塑料瓶和紫外線射燈,拉開門閂,出門了。她走到鹼畔上,把墨綠色的西鳳酒瓶傾倒,瓶中淌出了清冽的酒漿,酒香四溢,充盈整個夜晚。紅英在一塊青石上敲掉了酒瓶的玻璃嘴兒,倒出了里面肥碩的、吸飽了烈酒的蝎子,蝎子伏在石頭上,蔫著毒針,在月光下泛出幽幽的、油亮的色澤。

      “蝎子泡酒給我喝,真?zhèn)€好酒……藥效足……后勁大……”紅英喃喃自語,踢踏著膠底鞋,晃悠悠地走下了鹼畔。

      農(nóng)村的夜晚寂靜無聲,路邊灑滿了星光月影,秋的涼意已經(jīng)籠罩了黑夜的村莊。

      紅英沿著她常捉蝎子的路線走,今夜的蝎子已經(jīng)出來活動了,而且又大又密集,一只只翹著尾巴,炫耀毒針似的四處亂爬。紅英用紫外線射燈一照,蝎子就不動了,任憑紅英捉進瓶子……

      “好!蝎子不動讓我捉哩,好兆頭……好兆頭……”紅英一逮一個準,漸漸沉浸在捉蝎子的樂趣中。她覺得今夜的蝎子都是專門為給她捉而來的,紫外線射燈照耀過的地方,都是好幾只大蝎子,而且爬得緩慢,似乎不能行動了,不愿行動了,只等她動鑷子。紅英腰間別的飲料瓶越來越沉了,里面的蝎子不斷地用蟄子撓瓶壁,不斷地爬,在黑夜里發(fā)出“沙沙”的聲響。

      紅英越走越遠,走過了她和裕德老漢經(jīng)常親熱的那片空地,走過了一個個墳圈子,飲料瓶里的蝎子越來越多了,她感到腰間的那根粗繩子都要被拉到地上,紅英估摸著已經(jīng)捉到至少半斤蝎子了。只用一個晚上捉到半斤蝎子,這令紅英興奮。她把紫外線燈光投到蝎子伏著的地方,蝎子遭受強光刺激,靜止不動,泛著黃綠色或紫色的熒光,她用鑷子麻利地把它夾住,在蝎子蜷起尾部,用螫針發(fā)動攻擊前,精準地放進飲料瓶。一個又一個,一個接著一個……為了方便捉蝎子,她直接擰開瓶蓋,敞著瓶口,沒有再蓋住……

      夜深極了,萬籟俱寂。這時,紅英看到了一道熟悉的紫外線射燈,紫色的光周圍立著一道模糊的人影,她朝那股燈光,朝掌握那股燈光的人喊:“老漢!”

      她看到裕德老漢扭過頭來,粗著嗓門在黑夜里,在山坡上說:“英兒,你來哩!”

      紅英眼睛里蒙著月亮和星星的光輝,光輝柔美,化作了一層亮晶晶明閃閃的東西,盈滿眼眶。紅英高聲問:“老漢!你剛才在我家鹼畔上說了什么話?”

      她聽到裕德老漢回她:“憨媳婦!”是溫柔地責怪,“我說,我要娶你,我要娶你做婆姨!”

      紅英咧嘴笑了,笑得癡癡的,簡直不能停得住。她在山坡上跑起來,直奔裕德老漢去了。腳下的野草瘋長一番,早已是又厚又密,沾了露水更加潮濕滑膩。紅英腳下一歪,踩空了,“咚!”,是很沉悶的聲響,是肉體墜地的聲音。紅英一個后仰摔倒在黃土高原的天坑里,天坑深極了,宛若吞沒一切的黑洞。紅英頭朝下,向坑底墜去,她的腦袋觸在地上,脖頸發(fā)出斷裂的聲音。殷紅黏稠的血液從她的口里突突地冒出來,咕嘟嘟,咕嘟嘟……她腰間的飲料瓶受到撞擊,噴出數(shù)不盡的蝎子,像一股稠密的噴泉,像火山爆發(fā)。蝎子們紛紛揚揚落在她的身上,落在頭發(fā)上,腦袋上,臉頰上,脖子上,胳膊和大腿上,密密麻麻的爬上爬下,覆蓋住她整個身體。

      紅英仍然癡癡地笑著,眼睛彎成了兩道月牙,月牙擠掉了她眼睛里那層盈滿了的、晶瑩透亮的東西,它們順著眼角滑過鬢角,滑過耳蝸,落到草叢里。它們像一顆顆星星從天上掉下來,像一道道月光傾灑了一地。蝎子的毒針蟄到她身上,一根接著一根,紅英沒有痛意。只是一下一下的發(fā)麻,發(fā)鈍,發(fā)涼,發(fā)寒。她想要抱住什么,又想要被什么抱住,但漸漸沒有感覺了,只有腦袋還暈眩著,飄忽著,剝離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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