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航
(1.長江師范學(xué)院 文學(xué)院 2.重慶當(dāng)代作家研究中心,重慶 408100)
重慶詩人梅依然詩歌創(chuàng)作論
——以梅依然詩集 《蜜蜂的秘密生活》為切入點
周 航
(1.長江師范學(xué)院 文學(xué)院 2.重慶當(dāng)代作家研究中心,重慶 408100)
重慶女詩人梅依然近些年創(chuàng)作力旺盛,寫出不少好詩,在詩壇獲得好評并產(chǎn)生了較大影響。通過對她新近出版的詩集 《蜜蜂的秘密生活》的解讀,大致可探明梅依然詩歌創(chuàng)作的特征:首先,詩人以一個女人的姿態(tài)用詩意的文字來抵達(dá)內(nèi)心世界,以觸摸生命的存在感;其次,詩人力避宏大的虛空,在時間和生命的流逝中捕捉個體存在的意義;最后,從詩中隱現(xiàn)的哲思來衡量 (比如對死亡和愛情多層面的思考),詩人并非在淺表式地痛苦呻吟,而是以詩的針線縫補愛情、死亡與虛無的縫隙,并期待與讀者靈魂的相遇。
梅依然;《蜜蜂的秘密生活》;死亡;愛情;存在感
不需要了解“為什么”和“何必”
這些事物,仍然以時間的形式
消失在了黑暗的中心
——這是萬物平衡的方式
——(梅依然: 《喻言》)
重慶女詩人梅依然近些年創(chuàng)作力旺盛,寫出不少好詩,在詩壇獲得好評并產(chǎn)生了較大影響。初看書名著實令人吃驚——《蜜蜂的秘密生活》,這與美國南方著名女作家蘇·蒙克·基德(Sue Monk Kidd)2002年出版的長篇小說The Secret Life of Bees完全同名!如果是巧合,那么這事本身就讓我十分驚訝;如果是詩人有意為之,那么我個人認(rèn)為有一定的風(fēng)險。為此,我特意問了梅依然,她也表示驚訝,說我是第一個問她這方面問題的人,她說確實受到那部小說的影響,不過她想用詩的形式作出來自生命體驗的回應(yīng)。
基德少女時代即受梭羅 《瓦爾登湖》和凱特·肖邦 《覺醒》的影響。前者的詩情和田園風(fēng)情,后者的女性主義精神,以及美國南部文學(xué)夢幻與現(xiàn)實相結(jié)合的靈性探索的傳統(tǒng),都一道融入基德的成名長篇小說 《蜜蜂的秘密生活》中。小說以美國20世紀(jì)60年代為背景,講述了女主人公莉莉因孤獨無助而離家出走以尋求心靈的休憩、安慰與解脫的故事。小說內(nèi)涵豐富,融合了性別、民族、種族和歷史等多種元素,關(guān)涉愛的療傷和救贖,拷問了人性中的痛苦、快樂、夢想、死亡、尊嚴(yán)以及蛻變。整體上來看這部小說,女性主義立場是十分明顯的,但從文學(xué)意義上講,其中獨特的個體敘事和生命感覺則更為人所重視。
我不知道梅依然的人生經(jīng)歷過一些什么,但她的內(nèi)心肯定是無限豐富和充滿詩意的。她刻意以國外一部長篇小說的名字來命名自己的詩集,在此我不妨斗膽猜測其不畏撞車風(fēng)險的某些原因。首先,詩人以一個女人的姿態(tài)用詩意的文字來抵達(dá)內(nèi)心世界,以觸摸生命的存在感;其次,詩人力避宏大的虛空,在時間和生命的流逝中捕捉個體存在的意義;第三,從詩中隱現(xiàn)的哲思來衡量 (比如對死亡和愛情多層面的思考),詩人并非在淺表式地痛苦呻吟,而是以詩的針線縫補愛情、死亡與虛無的縫隙,并期待與讀者靈魂的相遇。以上幾點,與基德的小說形成既明顯又深刻的、不同文體之間的互文性關(guān)系,這無異于一場跨越時空的心靈對話,而并非莫名的撞車之舉。
肉體:用想象與理解構(gòu)建
這是美學(xué)——
我們進入它的內(nèi)部
——(梅依然: 《想象與理解》)
梅依然的很多詩來得直接,來得坦然,“肉體”經(jīng)常出現(xiàn),而不是羞羞答答的“身體”或“人體”?;蛟S,在她看來“肉體”更為及物,更有觸摸的實在感,也更能直抵人性。她在2009年出版第一部詩集《女人的聲音》,2013年出版第二部詩集 《女人書》,包括現(xiàn)在的第三部 《蜜蜂的秘密生活》,或許詩人都是在盡力“想象”和“構(gòu)建”一間女人肉體美學(xué)的詩屋。其中的美學(xué)根基是來自靈魂深處的、個體的。不過,這種“個人表達(dá)”以及女人對身體的意識和覺醒并非從梅依然這里開始?,F(xiàn)代以來的西方和中國對此早就劃下了一道深重的哲學(xué)和詩學(xué)的軌跡,只是在現(xiàn)實和人性面前,這道軌跡仍需不斷地重劃和延伸。只是梅依然的女性“意識和覺醒”并非簡單的重復(fù),而是在以往基礎(chǔ)上的剝離和新生。
我很想舉出一首有代表性的詩來分析詩人對肉體的“進入”,然而發(fā)現(xiàn)這將是一場徒勞。詩中對肉體的迷戀超出我的想象,其與隱寓其中的存在感竟然渾然一體,如果將其強行剝離,就只能看到其中的某一側(cè)面,正如盲人摸象那般。就此而言,這本身就成為一種不斷增強式的“重復(fù)”,是不斷燃起的火焰,浴火之后的新生或許要等火光全然熄滅之時。其詩中肉體之存在總與生命、死亡、愛情、性、愉悅、痛苦、精神、哲學(xué)等元素融為一體,在女詩人看來:“所謂女性美,是由認(rèn)識自己的身體開始”。故作為身體含義的更為直接的肉體,就成為詩人進入詩歌和進入自由精神的有效通道,也成為切入現(xiàn)實的一道裂縫。“整日,我的肉體/徘徊在黑褐色的土地上/兩條腿不知道怎么擺放/像一把剪刀/似乎能撕裂任何東西”(《五月的田野》),這讓我們似乎突然明白了一點什么。肉體以及對肉體的思考 (包括愛欲)或許正是詩人用來對抗生活現(xiàn)實、真相的利器,而不僅僅是女性主義的衛(wèi)道者。
黑格爾曾經(jīng)在他的巨著 《美學(xué)》里闡述過肉體與精神之間的關(guān)系,盡管他談的是雕刻,卻不乏當(dāng)下的現(xiàn)實性意義。他認(rèn)為精神性可以“在肉體中自為存在”“關(guān)于精神和肉體在各種情感、情欲以及其它(他)精神狀態(tài)方面的較確切的聯(lián)系,我們還很難把它歸納成為牢實可靠的原則”,故其提出“精神的肉體”之說,并以此作為一種藝術(shù)之美來進行探討。大概詩人梅依然的寫作姿態(tài)與此有很多相合之處吧。后來,寫出女人“圣經(jīng)”之作 《第二性》的波伏娃,從性別的角度對女人肉體和精神的存在作過全面的論述,使女人在現(xiàn)實和精神領(lǐng)域第一次能夠真正地面對自身。從而,女性肉體不再是性別歧視的載體,而成為女性覺醒的諸多能夠“彼此傳遞的暗語”(愛麗絲·史瓦茲語)。波伏娃的著述,使“女性世界”不再僅僅作為男性世界的參照物,而是大大增強了女性存在的主體性,女人的世界已然超越肉體而能夠獲得精神上的自立、自足。精神資源的獲得,無異于給詩人梅依然展開了一方可供無限開墾和勞作的“荒原”——“我返回荒原/在那里/我將成為一座葡萄園的莊主/收割我的苦難和喜悅”(《博物館》)。
1994年林白發(fā)表 《一個女人的戰(zhàn)爭》,1995年陳染發(fā)表 《私人生活》,這開啟了中國“私人寫作”“個人寫作”的先河。1995年,聯(lián)合國第四次世界婦女大會在北京召開,這又給中國女作家們提供了一個“個人表達(dá)”的較為寬松的社會大語境。這股創(chuàng)作潮流強調(diào)女性敘事回歸自我生命的內(nèi)部,發(fā)掘自身主體的生命體驗。這可能是中國精神領(lǐng)域女人正式敞開“肉體”的開始。不過,我們別忘了,林白和陳染最初都是寫詩的,是詩歌提供給她們最早的寫作經(jīng)驗和情感體驗。我們更不能忘記,早在1983年成都女詩人翟永明就寫出 《女人》組詩 (1986年 《詩刊》“青春詩會”發(fā)表)。翟永明在組詩開頭的 《獨白》中寫道:“我,一個狂想,充滿深淵的魅力/偶然被你誕生。泥土和天空/二者合一,你把我叫作女人/并強化了我的身體”。我們不得不說,梅依然的詩歌創(chuàng)作或許正是這一淵源的延伸。同樣地,我在她的詩中讀到了奇詭,讀到了驚世駭俗,讀到了來自女人身體內(nèi)部的呼喚、掙扎和立場。那些來自女人內(nèi)心深處的秘密、凄愴和激烈,同樣能讓我再次感受到性別之下某種無奈的決絕。
正如翟永明所言:“我永遠(yuǎn)無法像男人那樣去獲得后天的深刻,我的優(yōu)勢只能源于生命本身?!庇谑?,梅依然也是再次將肉體詩意化并滿含期待:“我的肉體靜靜卷曲/像一只盛放 ‘過去’的器皿/等待打開/我嘴唇的洞穴,涌出細(xì)微的光的聲音/無人可聽”(《微光》)。“過去”意味著時間,承載時間的只有肉體這只“器皿”,其中的存在感由詩人明確了下來;而詩人的“嘴唇”則充滿著性暗示的隱喻,幽深的“洞穴”里將會傳出“光”和“聲音”,那既是對男人說的,更是對女人說的。我們從中隱隱可感受到女人“細(xì)微”的綿柔和強大話語的并存,詩人對身體的燭照和感知愈是“細(xì)微”,就愈加能夠真實地進入自我意識的精神世界。這個感知的過程,恰恰是借助肉體的“想象與理解”來實現(xiàn)的一種美學(xué)建構(gòu),而并非純粹肉欲的解構(gòu)。這是梅依然詩歌的一個陷阱,一個讓讀者容易誤入的雷區(qū)。
肉體于每個人而言都只有一次。集母性與美于一身的女人,其肉體天生神秘而被賦予更多的想象,這還暫且沒有考慮“性政治”的因素。自古紅顏易老,平添無限哀愁。當(dāng)女人在精神上對自己的肉體一再敏感之時,其肉體則在時間的打磨中無異于一次孤獨的旅行,而這個旅程定當(dāng)“短暫且充滿艱險”。從對肉體的感知和體驗中,詩人竭力探尋生活的本質(zhì);在排斥現(xiàn)實和擁抱生命的悖論之余,詩人在尋找著快樂與現(xiàn)實的融合,以及本能與道德的某種和解;在存在與虛無、愛欲和與時間的對抗之中,詩人一直都在采擷生活縫隙間的詩意和生命的存在感。而這一切,既是充滿“局限”的女人所做的“一個并不完滿的夢”,又是肉體承載著的靈魂的一次孤獨之旅。
在梅依然的這本集子中,直接出現(xiàn)“肉體”字眼的詩有25首,與性意識和性體驗直接相關(guān)的達(dá)17首。如果加上其他暗示性的同類詩歌,數(shù)字還會大幅增加。不過,已有的統(tǒng)計數(shù)字就足以說明問題了??梢院敛豢鋸埖卣f,“肉體”就是梅依然這本集子中的核心意象。一般而言,在小說敘事性文本中大談肉體和性體驗是為人所忌諱的,遑論以精致、美、情感升華見長的詩了。對梅依然詩中所出現(xiàn)的性和肉體,我們看不到類似于“下半身”“垃圾派”“廢話詩”一類的粗鄙性存在,反而更多的是讓我們感受到人性深處的歡樂和痛苦的交集,以及超出性和肉體之上的詩性哲語。
且看:“我把黑色的頭發(fā)、眼睛、鼻子、紅色的嘴唇/甚至是乳房、河流、古老的洞穴/全部奉獻(xiàn)給你/啊,我多么嫉妒它們/能夠得到你的愛撫/——卻獨自拋下我的一顆心在別處”(《軌跡》)。這類詩充分表達(dá)了對靈與肉分離之際的無奈。不過,詩人透過肉體傳達(dá)出來的對愛、性的體驗都浸溢著獨特的感受。在此不妨舉再舉幾例領(lǐng)略一番:
表達(dá)對愛的渴望:“我鋪展自己/像一段旅游線路/有亢奮的起點和戛然而止的結(jié)尾/又像一把放棄演奏的舊日的大提琴/不再發(fā)出一個噪音/我輾轉(zhuǎn)于晦暗不明的光中/只等待一列呼嘯的火車駛過/碾碎我這微小的肉體”(《夜宿洪安小鎮(zhèn)》)。
表達(dá)對愛憧憬式的滿足:“當(dāng)時間堅硬的胸膛變得溫柔/緊貼在我的身上/我的眼睛微微瞇起/我們共同完成了最后一次沖浪/啊,什么是愛?/當(dāng)我們安靜而疲憊地睡去/——世界圓滿而仁慈”(《奏鳴曲》)。
表達(dá)對愛決絕式的贊美:“當(dāng)我們分開/我們?yōu)槭裁锤械绞?一具空空的肉體/男人和女人是否應(yīng)該/死在做愛的途中/或是愛上的瞬間/愛——才會具有震顫的效果?”(《愛》)
以上描述基本上能涵蓋梅依然假借肉體名義來表達(dá)女性自我存在的體驗。其思想大膽而熱烈,言辭俏皮卻憂傷,態(tài)度猶疑又決絕,這些都能夠充分體現(xiàn)梅依然詩歌的獨特性。不過,詩人在性體驗之下所表達(dá)出來的“自我”存在感,應(yīng)該有其更為深刻的內(nèi)涵和原因,我們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來對這種“個人表達(dá)”做出嘗試性的分析。
第一,“精神的肉體化”。梅依然的詩,善于將肉體置于精神與外部現(xiàn)實對立面諸要素之間并將其動態(tài)化,從而最終實現(xiàn)對立中的統(tǒng)一。詩人或許面臨太多現(xiàn)實中的失望,才以另類逃避方式以尋求內(nèi)心的某種平衡,而自我肉體終成為一種最令人清醒而真切的“表述方式”。從而,精神的物質(zhì)化或肉體化就成為詩人調(diào)和精神與現(xiàn)實矛盾的策略性選擇。
第二,將肉體的隱秘性進行語言的物質(zhì)化,以表達(dá)生活的本質(zhì)。壓抑成為現(xiàn)代人的常態(tài),現(xiàn)實在很多時候是扭曲和變異的,正如尼采說的:“世界早已成了瘋?cè)嗽骸?。基于此,詩人才會踅入肉體的隱秘性之中以求表達(dá)另類的生活本質(zhì)。人的存在本質(zhì)上是對快樂的追求,而不是痛苦的替身。當(dāng)詩人從所面對的現(xiàn)實中不能獲得快樂或幸福感時,就會另尋出路,以求擺脫精神困境和獲取另一個多變、復(fù)雜的快樂來源。于是相對隱秘的肉體和愛欲,就成為一種形而下意義上的詩意表達(dá),而詩本身又是形而上的,如此一來,詩歌的內(nèi)涵也就形成了一種較為強烈的悖論式的張力。從以上所舉的例子來看,由時間所貫穿起來的肉體體驗,恰恰能使詩人的精神世界漸次豐盈起來,其存在感也就愈加強烈而得到伸張。
第三,“超我的反動性”。詩人一味以肉體來表達(dá)生活是相當(dāng)冒險的,這與受社會和文化影響的“超我”形成了鮮明的對立關(guān)系,畢竟強加于生命個體的“外在約束”充斥著現(xiàn)實和精神的雙重世界。聽命于一切的“超我”在梅依然的詩中不斷冒現(xiàn),愛欲層面上常有的負(fù)罪感和道德甲胄也常使詩人陷于沉重的負(fù)累之中。然而,詩人的勇氣卻又在不斷上升,隱藏于詩行中的反動性力量也在不斷增強,為了讓時間和美好一道駐留,詩人外在柔弱的表達(dá)卻不時迸射出耀眼的火星。
其實以上所述可以歸結(jié)為一句話:“我表達(dá)我存在”。詩人終究是在文字中追尋一種生命詩意的存在感,并以此與生活中如影隨形的虛無感相抗?fàn)?。黑格爾和海德格爾都對虛無進行過闡述,薩特卻理解得最為徹底。其中,薩特專章論述過“身體”(這可以具象化為梅依然詩中的“肉體”),指明了“人為性”存在的“身體”和“為他的身體”。詩人在詩中,是否也在構(gòu)建著一系列“人為性”的肉體和“為他”的肉體呢?只是這趟心靈之旅未免過于孤獨了。詩人似乎在為眾多年屆中年的女人代言,為肉體正在走向終點的路途中加速磨損而惋惜,在女人所經(jīng)歷的獨特的時間感受中抒發(fā)詩情。所以,這部詩集,無異于詩人在一個單獨房間里做著“不完滿的夢”,在反對時間之流的行程中做著不懈的抗?fàn)?,如此才能把握住此詩篇的存在感覺。
時間與肉體
一種完美的結(jié)合
(梅依然:《時間與肉體》)
梅依然在一首詩中寫道:啊,作為女人/我們的局限在于:/在一間自我的房子中/做著一個并不完滿的夢/——我們的旅程短暫且充滿艱險(《永生》)。誰敢說,人生不就是一次孤獨的旅行呢?尤其對于詩人筆下存在“局限”的女人而言,做著“不完滿的夢”的旅行將會更加凄清、短暫和“充滿艱險”。我們不妨設(shè)想,身體和靈魂必有一個在路上的話,那么身體和靈魂合為一體的時候呢?或者說,肉體作為靈魂的真實載體且如此可感可觸的時候呢?談?wù)撨@些的時候,面臨詩歌在闡釋生命本真的時候,真的能夠讓人產(chǎn)生驚心動魄之感。因為,當(dāng)人真切意識到孤獨、局限和不完滿的時候,恰恰會讓人同時意識到活著的意義,尤其是承載著一個女人命運的意義。
當(dāng)女詩人意識到靈魂的孤獨之時,貫注在詩行中的意味將會更加悲愴而決絕。這或許正是詩人將肉體和靈魂緊緊綁系到一起的又一深層原因,惟其如此,肉體與靈魂才能同在。在這種情形之下,肉體才如靈魂射出的唯一一顆真實的子彈,在短短的人生射程之內(nèi),瞬間的旅程眨眼即可結(jié)束,而同時擊中的卻是詩人和讀者兩顆共顫的心。在這個意義上講,梅依然的確是一個能將肉體和靈魂合二為一的詩人,她將肉體和靈魂以詩的形式或名義結(jié)合在一起的心理歷程,又的確無異于一次深沉而孤獨的旅行。這讓人想到美國惠特曼的詩句:“我是肉體的詩人/也是靈魂的詩人/我占有天堂的愉快/也占有地獄的痛苦”(《肉體的詩人和靈魂的詩人》)。我在想,惠特曼的詩句是否正可作為梅依然詩歌的注腳呢?
不過,千萬別以為梅依然的詩只是出于一個女人的囈語,我們只能說在她看似指向不算太復(fù)雜的詩中隱含了太多的東西。一個女人借助文字的火山口,所噴發(fā)和透露的內(nèi)心世界,或許比我們游身其中的現(xiàn)實更為博大,這就猶如沒有誰能夠理解一只從未停止過歌唱的蜜蜂過著怎樣的秘密生活。我們不得不感慨,作為女人的命運,承載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女人所面臨的可能比男人要面對的復(fù)雜得多,其命運的復(fù)雜性無異于又一道斯芬克思之謎。理解梅依然的詩尤如猜謎,極容易走入意識的誤區(qū),又極容易跌入其文字的迷宮而難以自拔。不過,其謎底仍然是“人”,只是梅依然的這個謎底具體到了“女人”,并且是一個在時間中穿行、憂傷并確立自己的存在和價值的女人。想想這一切,就讓人心驚肉跳,舉步維艱。難怪有人說,讀者和作者一樣,當(dāng)面對文本建構(gòu)和理解文本之時,都一樣地經(jīng)歷著一次次靈魂的歷險。
“如果,你不能給我和睦與愛情,那么就給我苦澀的名聲”,安娜·阿赫瑪托娃在詩中如此寫道。我們從中不難發(fā)現(xiàn),作為一個女性在社會、家庭、婚姻、愛情中所負(fù)載之多、之重,是何其令人扼腕感嘆!在人心不古,麻木和冷漠的現(xiàn)實人際關(guān)系中,梅依然采取了一種迂回向上的姿態(tài),始終信奉茨維塔耶娃所說“用心靈的深邃來保證自己的與眾不同和自給自足”。
如果對梅依然的詩歌只作淺表化的猜測和理解,我們就只能游離于其文字之外,撓詩歌之癢。詩人所信奉的,也是她在詩中所著力追求的。那么,“心靈的深邃”“與眾不同”“自給自足”都將成為解讀梅依然詩歌的一把把鑰匙,盡管對這些鑰匙的使用有時只是做出一些努力的嘗試。比如說,詩人在這本集子中 (其實也包括以前的兩部集子),肉體和愛欲成為經(jīng)?;蝿釉谘矍暗囊环N“現(xiàn)實”,如果我們只是停留于此,就不可能理解詩人的靈魂軌跡和“逆向性”的渴求及其抗?fàn)??;蛟S她要求的十分簡單,沒有宏大詩歌建構(gòu)的野心,也不做故作高深的宇宙思考,而是將一顆詩心徹底地釘入社會、家庭、婚姻、愛情諸多關(guān)系交織的紐結(jié)上,然后在詩行中做著無盡的稀釋和洇染。鑒于此,我們在讀梅依然的時候,就不能夠忽視其詩中無處不在的肉體與時間的關(guān)系,也不能忽略她詩歌中另一個核心意象:死亡。
我們就是那必死之物 (《界限》)
她們誕生,她們死亡/——無人干預(yù)(《生活》)
你成為一個“突然的”/或“可怕的”事件/死亡的宗教/我們終于光顧了它 (《來臨》)
“默默無聞”/這是我們奔赴死亡的形式/無關(guān)事件本身/我所表述的/和政治幾乎不相關(guān)/而是關(guān)于情感的統(tǒng)一 (《一月的田野》)
像父親和母親的愛/始終照看著我/并帶著我消失——/死亡每一天都會降臨(《比喻》)
……
我們甚至可以說,梅依然在詩中有多少愛,就有多少死亡;或者說,有多少肉體,就有多少死亡。詩人是如此沉迷于對死亡的詩意透析,猶如CT核磁共振在檢測身體重要器官的任何病變一樣,她執(zhí)著于人性混亂之中對愛情、婚姻、家庭的深度思考。這一點無疑也構(gòu)成了梅依然詩美追求的重要內(nèi)核,以至于她直接寫出 《死亡的感覺》《死亡的藝術(shù)性》一類的詩。
弗洛伊德人格結(jié)構(gòu)中的“超我”(superego)是受社會和文化制約的道德良心和自我理想,其本身是孤獨而完善的。詩人在詩中所表達(dá)的,我們不能誤解為性幻想或者色情,而是寄托了詩人的孤獨、憂傷、痛苦、憤怒……的情感,以及對和諧家庭、婚姻和愛的無限憧憬。與“超我”相矛盾的是愛欲本質(zhì)上是放蕩不羈的,這可以作為人的一種本能來理解,而且一般而言性本能也易受時空的限制。從詩中讓愛共生死的表述來看,實際情形卻往往令人感到不如意甚至是絕望。如果從整體來看梅依然的詩,隱隱傳達(dá)出某種人類共性的“性反?!币馕?,這恰恰是對現(xiàn)實男女精神世界的高度概括。
由此一來,人的消失也就不僅僅是肉體的消失那么簡單,而是讓人愛欲本能和死亡本能實現(xiàn)了最終的融匯。甚至,從詩中的決絕態(tài)度來看,愛欲最終是屈從于死亡本能的。這種表達(dá)的結(jié)果又形成了新的“超我”,也即死亡可以捍衛(wèi)某種道德感,于是死亡本能又降服于愛欲了。這或許正是詩人糾結(jié)與彷徨于愛欲 (以男女之愛為核心的婚姻和家庭)與死亡兩者之間的本因。在這種分析之下,我們就不難理解為什么詩人是如此那般沉醉于時間的感受,愛欲是時間的永恒,而死亡則是對時間的終止。在這種矛盾沖突中,人性的焦慮、生命的存在感和詩性的張力得以生發(fā)。從詩本身的角度來看,死亡美學(xué)成為梅依然詩歌美學(xué)整體追求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這也成為洞窺梅依然詩歌蘊含的一個有效切入口。
不過,在梅依然對愛欲和死亡的對立而又統(tǒng)一的詩性書寫中,我們可看出詩人對生命深沉的熱愛以及對生命的無限敬畏。惟其熱愛,才渴望;惟其渴望,才焦灼。在這些情緒波動中,詩人的詩緒得以升華并產(chǎn)生了深不可測的孤獨感,以至于她在不同詩中一再發(fā)出那些古老的天問:我是誰、你將到何處去。詩人在排斥現(xiàn)實和擁抱生命的悖論之中,透過時間和肉體的縫隙,她終于獲得了某種精神上的救贖,并使時間和肉體得以完美地結(jié)合。
讀完梅依然的 《蜜蜂的秘密生活》,我無意以一個評判者的身份輕率地做出任何判斷。實際上,梅依然詩歌的哲理性相當(dāng)深刻,她的絕大多數(shù)詩歌幾乎都寄寓著有意識的哲學(xué)思考。讀她的詩,委實是一個與詩人、也與自己的心靈秘密交流的過程。這或許是又一次靈魂的歷險,然而卻是一個充滿意味、意義和收獲的情感體驗過程。讀梅依然的詩,還是一次獨特的語言體驗和不斷迎來驚喜的過程。梅依然的語言是充滿詩意的。新詩雖為自由體,但并不是簡單的分行。詩的句子如果太有邏輯性和連貫性,過于平衡而缺少跳躍性,那么分行和不分行的意義都將不明顯,如此詩的形式感就不強烈。梅依然的詩,盡管日?;目谡Z隨處可見,然而我們從中卻能夠感受到詩人將日常生活審美化的一種超乎尋常的語言駕馭能力,從而其詩讀來詩意濃郁而又充滿另類意味。梅依然的詩除了哲思和語言為其特色之外,畫面感也很強?!八e起一只手/一個不明含義的語句/并不期待我們的理解/另一只手悄無聲息地垂下/害怕引起過多關(guān)注”(《古城》),她的此類詩歌,無意中融入中國傳統(tǒng)詩歌的詩畫技巧,并超出了傳統(tǒng)意象的建構(gòu)模式,更為貼近現(xiàn)實生活而能夠為人所感受。且在詩歌中還注入了日常敘事成分,這又使得她的詩歌的生活氣息更為撲鼻而充滿生氣。梅依然的詩充滿奇思妙想:“床頭鐘表滴嗒/像沒有擰緊蓋子的大海/不停滲出的水滴漫進房子里”(《等待》),這樣的詩句在集子里比比皆是,讀來饒有詩意而又充滿雅趣。
或許,梅依然的詩還有我們未曾發(fā)現(xiàn)的更多秘密。我們又有多少人能透徹理解“蜜蜂的秘密生活”呢?我們除了注目,還充滿期待①本文主要參考文獻(xiàn):梅依然的《蜜蜂的秘密生活》,長江文藝出版社,2016年;黑格爾的《美學(xué)》,商務(wù)印書館,2016年;弗洛伊德的《自我與本我》,上海譯文出版社,2015年。。
On Chongqing Poetess Mei Yiran’s Poetry Creation--Taking Mei Yiran’s Poetry Anthology Secret Life of Bees as Starting Point
ZHOU Hang
Research Center of Chongqing Contemporary Writers,College of Literature,Yangtze Normal University,Chongqing 408100,China)
Chongqing poetess Mei Yiran has been productive in these years.She has composed a lot of excellent poems and has been well recognized in the field of poem.By interpreting her recently published poetry anthology Secret Life of Bees,we can roughly summarize the features of her poem creation.Firstly,the poetess,in the gesture of a woman,reaches the inner world with poetic words to touch the existence of life.Secondly,the poetess tries to avoid emptiness to catch the significance of individual existence in the flow of time and life.Thirdly,the poetess considers,for example,death and love with philosophical thinking concealed in her poems;she does not moan miserably on superficial level,but aims to mend the gap of love,death and nihility and to anticipate meeting the soul of the readers.
Mei Yiran;Secret Life of Bees;death;love;sense of existence
I207.2
A
1674-3652(2017)05-0092-06
2017-03-25
重慶市社會科學(xué)規(guī)劃項目“新時期以來重慶烏江流域詩人群研究”(2016YBWX076)。
周航,男,湖北咸寧人,博士,博士后,教授,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和詩學(xué)研究。
[責(zé)任編輯:志 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