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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間真情

      2017-03-31 20:12:01劉強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16年9期
      關鍵詞:臭蟲糧票鄭州

      劉強

      故事要是從頭講起的話應該從43年前開始。

      1973年秋天,我探親申請被批準了。經過積極準備,我踏上了回家的路。那時,從武漢到濟南沒有直達火車,回家有兩條路,一條是水路,一條是鐵路。水路從武漢乘客輪,順江而下到達南京,再坐火車沿津浦線從南京回濟南;鐵路則從武漢坐火車到達鄭州,再從鄭州沿隴海線回家。兩條線各有利有弊,從水路坐客輪到南京舒適,再從南京到濟南也可以坐直達快車;不利的是坐客輪需要兩天兩夜,在路上呆的時間長。而從鄭州轉車時間可以減少一天,不利的是鄭州至濟南的火車只有一趟車,而且是慢車,咣當當大站小站停。列車到泰安了,你可別以為馬上就要到濟南了,從泰安到濟南還有七八站——界首、萬德、張夏、大河、崮山、炒米店、黨家莊、白馬山……可別以為我記憶好,實在是因為我從這條線上走了好幾次,牛車一樣的速度深深印在我腦海里了。

      坐上這趟車等于坐上一輛牛車。

      1973年的假期是我當兵以后第一次探親,回家心切,一天也不愿意耽擱,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從鄭州轉車這條路線。從1973年開始,1975年、1976年我三次探親,鄭州以及鄭州火車站是我必經之地,雖然時隔四十多年了,但發(fā)生在探親路上的故事仍然歷歷在目。

      人的記憶是有限的,四十多年前的故事雖然記憶猶新,但怎么也想不起“牛車”的車次。所以講故事之前,首先感謝女作家東紫,是她幫我查找到那列“牛車”的車次,她說,是一位當年在那列“牛車”上當播音員的朋友告訴她的。時光瞬間倒流,女播音員委婉以及磁性的聲音一下子把我拉回到那列車上。

      “牛車”257次從濟南發(fā)車的時間是上午10∶57,到鄭州的時間是第二天的早上5∶45;“牛車”258次是早上8∶32從鄭州發(fā)往濟南,到濟南的時間是第二天的早上3∶05。也就是說,濟南到鄭州四百多公里的距離火車要跑十八九個小時。

      把這列火車比喻為“牛車”不是我的專利,是余建州命名的。余建州是武漢軍區(qū)某部隊的戰(zhàn)士,他是1969年的兵,山東薛城人。我們是1973年秋天在257次列車上相識的。

      我說過,1973年是我第一次探親,不但回家心切,而且毫無路途經驗。我記得,從武漢坐開往鄭州的火車是下午,第二天的早上到達鄭州,匆匆登上258次列車,看到列車上掛著鄭州至濟南字樣的牌子,那列火車就像家一樣備感親切。

      但很快,煩惱一個接一個地來了。首先是擁擠,幸虧是始發(fā)列車,我買的車票有座,否則我也會像沙丁魚一樣被擁擠得喘不過氣來。坐著是舒服,但上廁所就難了,每一次上廁所就像穿過封鎖線一樣,跨越、貼面躲閃、甚至踩著座椅從人頭上行走,好不容易到了廁所,廁所里面竟然站著好幾個人……

      說起來,也許那個給我提供四十年前列車信息的播音員要和我爭論,不管她承認與否我也會揭秘,那列車上有臭蟲。

      我不知道有沒有人坐過這輛列車,也許后來人不相信,這輛列車表面看和其他綠皮車沒有兩樣,但車廂里面的座椅表面不是皮革包裝的,就像現(xiàn)在大街上的讓人休閑的座椅,整個座椅的木板裸露著,坐久了,整個屁股硌得生疼。當然,這不算什么,最主要的是座椅的木板里面有臭蟲。

      百度百科是這樣介紹臭蟲的:臭蟲是以吸人血和雞、兔等動物血液為生的寄生蟲。是分布最廣泛的人類寄生蟲之一。臭蟲吸血很快,5—10分鐘就能吸飽。人被臭蟲叮咬后,常引起皮膚發(fā)癢,過敏的人被叮咬后有明顯的刺激反應,傷口常出現(xiàn)紅腫、奇癢,如搔破后往往引起細菌感染。若長期被較多的臭蟲寄生,可引起貧血、神經過敏和失眠、虛弱等癥狀。此外,臭蟲也被懷疑是某些疾病的傳播者。

      坐在有臭蟲的座椅上一呆就是十幾個小時的痛苦可想而知。我偏偏就屬于那種過敏性皮膚的人,臭蟲的叮咬讓我身上起了無數(shù)個雞蛋大小的紅腫塊,身上就像長了刺一樣奇癢無比。我撓啊撓,等到家后,身上好幾塊已經被我撓破了?!芭\嚒痹俾K將有終點站,我就是撓著被臭蟲叮咬的皮膚半夜敲開的家門。

      當兵期間最高興的事情莫過于穿著軍裝探親,除了父母帶著穿軍裝的你到處炫耀以滿足他們的虛榮心,你英姿颯爽的神態(tài)在同學圈里引起巨大轟動之外,最主要的就是能滿足一個吃貨的欲望。當然,那個年代還沒出現(xiàn)吃貨這個詞,其實就是解饞。父母調動一切可以調動的力量,為我籌集了大量的雞鴨魚肉(那個年代,嚴格意義上講不能說是買,因為上述食品不是錢能買到的)。享受的日子畢竟是短暫的,假期很快結束了,帶有臭蟲的258次在等著我。

      其實,要不是后來遇到余建州,257/258次列車上的臭蟲我也許早忘了,因為回家的感覺太好了,很快忘記了被臭蟲叮咬的痛苦。

      余建州是從薛城上的車。因為當時我對面的乘客要在徐州前面的一個小站下車,余建州上車以后,雖然素不相識,但畢竟都是穿軍裝的人,我把匆忙往車廂里面擠的他拉住,悄悄告訴他在我這里等著。有人給預約座位他自然高興,他把行李放好后,從軍用挎包里掏出一個罐頭瓶子。開始我以為是他準備吃的罐頭,沒想到他把罐頭瓶子打開,罐頭瓶子立刻發(fā)出濃烈而嗆鼻子的藥味。還沒等我搞明白怎么回事,他揮揮手,讓我們坐在座椅上的乘客起身,他把嗆鼻子的農藥倒在一張報紙上,然后從口袋里掏出一根樹枝,他蹲在地上,沿著座椅木板的縫隙,非常仔細地把農藥一點點撒進去。他一系列的動作看得我眼花繚亂,他完全是有備而來。列車上彌漫著農藥的味道,我馬上明白,他肯定也曾是257/258次列車上的受害者。

      我對面的乘客下車以后,他坐了過來。他告訴我,他往座椅上撒的是666粉,一種殺蟲農藥。這件事情放在現(xiàn)在簡直不可思議,列車上有臭蟲暫且不說,666粉不但能殺死臭蟲,對人的傷害也極大,國家目前已經嚴禁使用。但那時他和666粉立刻受到周圍乘客的歡迎,就像現(xiàn)在所謂的綠色蔬菜、環(huán)保食品、有機糧食一樣。

      666粉讓我擺脫臭蟲的襲擊,加上他和我都來自武漢,雖然他的部隊離武漢還有一百多公里,我們很快成為戰(zhàn)友加朋友。

      就是這個時候,余建州說這列車簡直就是牛車,坐在這輛車上,像是回到了古時候。

      “牛車”是鄭州到濟南唯一的一趟列車,也是他第二次從這條線上回家探親。第一次乘坐時,被車上的臭蟲咬得一塌糊涂,所以他有了經驗,再坐這列車的時候,身上帶著666粉,666粉是臭蟲的克星,絕對免除臭蟲的襲擊。盡管“牛車”慢慢悠悠,因為有了余建州相伴,時間不知不覺也就過去了。

      257次到達鄭州的時間是早上五點多,下車后我建議我們到火車站對面的飯店吃點兒飯,余建州有點兒吃驚,怎么還去飯店吃飯?我隨身帶有煎餅,還有咸菜,候車室有開水,你省省吧。我吃過煎餅,一張煎餅吃下去腮幫子疼了好幾天。我說我請客,喝碗面條而已。余建州說什么也不去,說咱們剛認識,我哪能讓你破費。我說不就是一碗面條嗎,至于這樣客氣嗎?余建州回答,一清湯面少說也要兩毛錢,你一個月的津貼八塊錢,我不能沾你這個光。我急了,說你怎么這么看不起我,我拉著他不放。不知道是我盛情邀請的結果還是面條的確比煎餅好吃,余建州最后還是和我一同來到火車站對面的一排排平房。

      我記得,我們去的飯店名字叫“東方紅飯店”,“東方紅”三個字是紅色的,飯店名字上面還有“國營”兩個黑體字。我們進去后,余建州看行李,我排隊買票。售票處的墻上掛著各種食品標價,肉絲面五毛,二兩糧票。我掏出錢包,把錢和糧票從窗口里遞進去,一個聲音接著從里面?zhèn)鞒鰜恚骸澳闳锏娜珖Z票我找不開,你有沒有河南糧票?或者一斤的全國糧票?”

      當時的全國糧票分別為半斤、一斤、三斤和五斤,軍人出差或者探親,按照你的糧食標準可以到后勤管理部門領取部分全國糧票。全國糧票和地方糧票不一樣,全國糧票含油票。讀者不要誤會,這里講的油票不是汽車加的汽油票,而是食用油。那個年代食用油居民每個人都有定量,購買食用油不但要拿人民幣還要用油票。所以,軍人使用的全國糧票非常受歡迎。

      我哪里有河南糧票,半斤的和一斤的全國糧票我也沒有。我翻錢包的時候,服務員煩了,說你買不買,要么我找你河南糧票,要么你走開。說實話,要是為了我自己,我會一氣之下走開,寧愿餓肚子也不愿看她的臉子。但我把余建州拽來了,口口聲聲說請客,因為糧票走開余建州怎么看我?那也太沒有面子了。但一碗面條二兩糧票,我拿著她找給我二斤六兩河南糧票一點兒用也沒有。我正在為難,后面?zhèn)鱽硪粋€聲音:“我這有,解放軍同志的四兩糧票我替他交了?!甭曇粑绰?,糧票已經送進窗口。

      我扭頭,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說著一口標準的河南話站在身后,我急忙說不用,我讓他找零的就是,老人笑著擺擺手,說已經交了,你就別客氣了。

      那個年月,糧票和錢一樣流通,有錢沒有糧票,照樣餓肚子。我想把三斤的全國糧票塞給老人,老人有點兒生氣,你這個小同志毛病怎么那么多,趕緊端面條去吧。

      老人的口氣把我嚇住了,我一時不知道如何是好。猶豫時老人已經從另外一個窗口走過來,老人手里端著面條,腳步卻無法移動,一群要飯的把老人團團圍住了。

      那可是真是要飯的。不像現(xiàn)在的“乞丐”,他們絕大多數(shù)是想發(fā)財而不勞而獲,在自己四肢上做文章,不是把胳膊就是把腿弄“殘”了,博得路人的同情。據(jù)報道,高明的“乞丐”月收入上萬,有的甚至買房買車。

      現(xiàn)在想起來,圍在老人身邊的乞丐真是為了討一口飯,他們伸著手,向你要的不是錢,不是糧票,而是一口飯。

      鄭州市是全國交通樞紐,尤其是鄭州站是全國的中心,那個年月,全國各地受災的、窮得吃不上飯的人涌向那里,通過那里轉車再四處謀生。沒有錢,沒有糧票,饑餓難耐,只好向路人伸出手。

      毫不夸張地說,那幾年在鄭州站要飯的人實在是太多了,別說我的三斤全國糧票全部貢獻出去,對于在“東方紅”飯店里要飯的人也就是在打水漂,整個火車站要飯的人群即便是三千、三萬也是毛毛雨。

      更沒有想到的是,我和余建州1975年秋天探親再次在鄭州火車站轉車時,要飯的人更是密密麻麻。當時,我和余建州坐在鄭州開往武漢的火車上路過駐馬店時,火車開得很慢,我們不可能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只是看到汪洋一片……現(xiàn)在,那段歷史已經浮出了水面,1975年8月的一天,河南駐馬店一帶下起了傾盆大雨,大水瞬間沖垮了幾十座水庫,水庫決堤,上百萬人受災……

      再看那個老人,他端著飯碗一臉的無奈,我走過去幫著他把面條接了過去,余建州也走了過來,我們一起端著面條,身后圍著一群要飯的,我們面面相覷。還是老人點子多,他讓我們圍過來,找了一個墻角,三個人面對面站成三角形,我三口兩口把面條扒進嘴里,再看余建州吃了兩口停住了,他的身邊站著一個小女孩,她的雙手高高舉起,小臟手捧著一個鐵皮的罐頭盒伸到余建州的嘴邊,余建州沒有再吃下去,把面條倒進了罐頭盒里……

      吃完面條,我們和老人告別,這時天上下起了雨,我和余建州都沒有帶傘,也就是說我和他哪里也去不了,只能到候車室。余建州告訴我,京廣線有很多車,不是慢車就是特快,慢車不能坐,特快上不去,只有下午三點多有一列從北開往武漢的快車路過鄭州,那車次最適合我們,也就是說我們要在鄭州火車站的候車室呆上十個小時。

      那個時候,全國的火車站都為軍人和母子設立專門的候車室,我和余建州直接到了那里。不像現(xiàn)在,那時沒有手機,沒有報紙(有報紙,文章都一個味道),沒有書看(能看的書不敢拿出來,能拿出來的書不愿意看),只有喇叭聲,播放的不是樣板戲就是大批判文章。反正我們也習慣了,坐在候車室的椅子上,看著外面的雨嘩嘩在下……

      就在我們百無聊賴的時候,余建州忽然捅了捅我,我朝著他指引的方向看過去,一個女的抱著一個小男孩默默地坐在候車室的角落里。我之所以沒有用姑娘或婦女這樣的名詞來稱呼那個抱孩子的,因為當時我和余建州都判斷不出她的身份。

      我們畢竟太無聊了,我和余建州坐在那里對抱孩子的她品頭論足。余建州說她可能是孩子的姑姑或者姨,也可能是姐姐。我疑問,絕對不會是姐姐,年齡差距也太大了。余建州回答,你不了解農村,兄弟姐妹之間年齡相差一二十歲一點兒也不奇怪。不一會兒,余建州又把自己的觀點修正了,說不可能是姐姐,因為農村一般不讓姐姐單獨把幼兒抱出來,害怕影響出嫁。我就問,根據(jù)你的經驗她到底是幼兒的什么人?余建州把幼兒所有的親戚猜了一個遍,就是沒說是幼兒的母親。

      我記得,當時她扎了一個馬尾巴,顯得很清秀,她看上去也就有十八九歲,懷里摟抱著孩子,很不協(xié)調的樣子。她看到兩個解放軍總是盯著她看,有點兒不知所措,一副害羞的樣子。

      她是孩子的誰?我們討論著,我忽然笑了,我對余建州說,你走過去問問不就得了。余建州臉色有點兒變,說這哪能隨便問,別忘了你是解放軍,影響不好。我嘲笑余建州,你得了吧,我早就看出來你想過去和她說話。余建州急了,你別瞎說,要問你去問。我說,咱就別操這個心了,一會兒上火車,就天南地北分開了,你還管她是孩子的什么人嗎?

      1975年我和余建州第二次分手后,我寫信責備他,我說當時我讓你過去問問,你還和我急,要不是我哪有后面的故事。我和他開玩笑,你太虛偽了。

      余建州回信說,那怎么能叫虛偽呢,怎么也得有個過程啊。

      當時,關于孩子和年輕美貌女子的關系我們議論了好長時間,候車室的許多軍人也加入了進來,我們竊竊私語,余建州卻忽然站了起來。他拉過自己的行李包,翻騰了半天,捧了一把花生走了過去。他走到她跟前,不知道說了什么,一會兒的工夫又回來了。

      我問他:“問了?她是孩子的什么人?”

      余建州搖搖頭說:“沒好意思?!?/p>

      我納悶:“那你過去干嘛呢?”

      余建州回答:“我看見孩子哭了,捧把花生想哄哄孩子,結果那女的說,孩子小,不能吃花生?!?/p>

      奇怪了,我怎么沒有看見孩子哭啊。我馬上打開自己的行李包拿出一包高粱飴,遞給他,說:“你再去?!?/p>

      余建州還在猶豫,我把高粱飴塞給他,甚至推了他一把,他拿著高粱飴往前挪了幾步,又回頭看看我,扭頭看看那女子,剛一轉身,眼前的一幕讓他立刻僵住了。我也看見了,那個摟抱孩子的女子盡管側著身子對著我們,但我們都注意到,她解開了衣襟,正在喂孩子。

      余建州回到座位上,喃喃地自言自語:“她那么年輕,怎么是孩子的媽啊。”

      答案解開了,好像一塊擋板挪開了,也就沒有了猜想。女子剛把喂孩子的衣襟收拾利索,余建州拿著我給他的那包糖徑直地走過去。

      四十多年過去了,那一幕我到現(xiàn)在也忘不了。余建州來到女子面前,把孩子抱了過來,舉著高粱飴喊:“小家伙,看,這是什么?”

      孩子不去拿高粱飴,反而摟著余建州的脖子朝余建州笑。孩子的媽媽幾次過來想把孩子抱過來,孩子卻把身子緊緊貼在余建州的身上不愿意下來。

      我對余建州說,你和孩子有緣。

      這時,孩子媽媽問余建州:“你衣服的袖子怎么破了一個口子???”

      余建州告訴孩子媽媽,說是上車時擁擠,被一個老鄉(xiāng)的行李劃破的。孩子的媽媽說,你脫下來,我給你縫縫。說著就從包里掏出針線。余建州說,不用脫了,你這樣給我縫幾針就行。孩子媽媽說,那可不行,縫衣服沒有穿著縫的。余建州就把上衣脫了,一邊脫一邊開玩笑:“是啊,我們老家有句話,穿著縫沒人疼?!?/p>

      不知為什么,孩子的媽媽突然哭起來。她把頭扭向一邊,似乎不愿看到眼前的一幕。還是余建州年齡大,發(fā)現(xiàn)了什么,走到她面前詢問她怎么了?我們能幫助你嗎?

      孩子的媽媽開始只是抹淚,慢慢地還是告訴了我們。她家在江蘇徐州,抱著孩子在鄭州轉車也是去部隊,看她的丈夫也就是孩子的爸爸,只不過是她的丈夫也就是孩子的爸爸在殯儀館的冰柜里。她的丈夫孩子的爸爸是工程兵,在一次隧道施工中隧道塌方,她的丈夫孩子的爸爸沒有跑出來……她帶著孩子不遠千里去看孩子的爸爸最后一眼。

      這個細節(jié)深深印在我腦海里,我始終沒有忘記:孩子在余建州的懷里不肯下來,母親坐在椅子上側著身,一邊流淚一邊為余建州縫衣服。

      我們沉默了。

      開始是余建州從包袱里拿出一摞煎餅送給孩子的媽媽,候車室的軍人也陸續(xù)走到她身邊,有的送一個面包,有的送幾個蘋果,有的送一包餅干,我把兩張五斤的全國糧票和十元錢塞到孩子的口袋里……

      孩子的媽媽也不拒絕,也不說話,默默地看著我們。

      后來,余建州給我來信說,真是奇怪啊,當時我為什么說那句話,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那句話勾起孩子的媽媽傷心,每次穿這件衣服的時候,就想起她……

      我給他回信,一個生活的悲劇成就了另外一個溫馨生活的開始。

      我還記得一個細節(jié)。中午的時候我問余建州,還想不想到東方紅飯館喝面條?余建州說:“我有煎餅,我不去了。你帶著那娘倆去吧,我注意到孩子的媽媽老是抹眼淚,咱們給她的東西她一點兒也沒動。”

      余建州說得非常認真,眼睛始終盯著那對母子,他的口氣好像在給我下命令。余建州這樣關心那對母子,要是放到現(xiàn)在,我會葷的素的開玩笑把余建州說得鉆地下去。那個時候不可以隨意開男女之間的玩笑,也不會開這樣的玩笑,當時只是覺得余建州細心地關心那母子不可思議。

      我也沒去喝面條。雖然東方紅飯館里要飯的場景讓我打怵,但為了面前的母子我還是準備動員那母子和我一起去。我剛起身,余建州一把把我拉住了。孩子的媽媽又哭了,一邊哭一邊喊:“毛毛,你怎么了?”

      我和余建州趕緊走過去,關心地問出什么事了。孩子的媽媽抱著孩子說,孩子渾身發(fā)熱,孩子可能病了,孩子發(fā)燒了。候車室?guī)缀跛械慕夥跑姸寂苓^來詢問,有一個自稱是部隊衛(wèi)生員的摸了摸孩子的頭,趴在孩子胸膛上聽了聽,說孩子需要上醫(yī)院,否則很危險。

      孩子的媽媽緊緊抱著孩子哭得更厲害了。余建州把我拉到一邊,問我:“有錢嗎?算我借你的,回到部隊我就寄給你?!?/p>

      “借錢干什么?”我有點兒蒙。

      “你說干什么,給孩子看病啊。我?guī)е⒆尤メt(yī)院,你在車站等我?!?/p>

      這不是寫小說,這是發(fā)生在四十多年前真實的故事。那天,我也一起去了醫(yī)院。雨還在下,我一手給抱著孩子的余建州打著傘,一手提著我們的行李沖出了鄭州站。年輕的母親跟在身后,不斷地擦著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淚水……

      那時,車站沒有出租車,公共汽車也少的可憐,而且我們也不知道到哪家醫(yī)院,怎么坐車,好在還有三輪車。我記得當時我們只要了一輛三輪車,余建州和他們母子坐在三輪車上,我跟著三輪車后面跑。后來去了哪家醫(yī)院我已經記不得了,反正來到火車站附近的一所醫(yī)院,余建州負責抱著孩子和勸導還在流淚的孩子的媽媽,我忙前忙后,掛號,交錢,取藥……

      孩子有驚無險??床〉木唧w情況我記不清楚了,只記得孩子打上針(打的是肌肉針,不是輸液),醫(yī)生說孩子還需要在醫(yī)院觀察一個晚上。

      現(xiàn)在想起來,還有一個鏡頭讓我難忘,我們坐車回武漢的時間到了,我們離開時,年輕的母親送我們,余建州一步三回頭。我明白,如果不是軍人必須要嚴格遵守紀律,必須按期歸隊的話,余建州是不會走的。

      車站發(fā)生的意外沒有耽誤我和余建州的行程,我們按時登上了鄭州開往武漢的火車。我和余建州雖然是在火車上認識的,但這一路我們已經很熟悉了,已經成為無話不談的戰(zhàn)友了。在回武漢的火車上,他談他的部隊他的戰(zhàn)友,我談我的部隊我的戰(zhàn)友;他談他的家鄉(xiāng)他的家人,我談我的城市我的家人;他談他當兵的經過與打算,我談我當兵的經過與打算……不知不覺到武漢了。我們留下彼此的通信地址,最主要的是我們相約,只要還在部隊干,不管哪一年回家探親,我們一定要一起走一起回……當然,那母子的話題一路上我們也多次談到,只不過我說的多,余建州說的少。

      故事還沒有完,我講的也不單純是我和余建州結交的事情。

      1975年,我再次被批準探家。這一次,我走的是水路。

      我記得那時的客輪有二等艙、三等艙、四等艙,五等艙,四等艙以上有床位。二等艙沒有坐過,因為有隔離區(qū),也沒有看見,不知道幾個人一個房間。三等艙雖然沒坐過,但我看見了是八個人一個房間。四等艙是一間通透的長廊一樣的房間,房間大約擺放了十二張上下兩層的床,也就是說24個人一個房間。其他散客擁擠在五等艙里,五等艙就像一間大倉庫,而且在甲板底下,像樓房的地下室,機器的轟鳴聲讓人難以忍受。

      不知道是誰指定的差旅費報銷標準,戰(zhàn)士回家探親火車不允許坐臥鋪,但是可以坐四等艙。從武漢順江而下到南京是兩天一夜的時間,白天站在甲板上看著長江兩岸的風景,累了可以躺在床上睡覺,257/258次列車就慘了,不但擁擠不堪,累了只能在桌子上趴一會兒,而且還被臭蟲叮咬。

      1973年的秋天我和余建州在武漢的武昌車站分手后,我們相約了幾次,不是他突然執(zhí)行任務,就是我臨時有事請不下假。他的部隊駐地離武漢很遠,當天去當天回有很大困難,因此分手后一直到1975年秋天我們沒有見面。但我們通信頻繁,我給余建州寫信,告訴他這次回濟南我打算坐船到南京,因為南京有我的外祖父、外祖母。我是外祖父和外祖母帶大的,這次回家探家順便想看看兩位老人。如果你能跟我到南京最好,如果不行,我從濟南回武漢時咱們在257次上相見。

      余建州回信了,他說他不想走水路,因為那樣多耽擱一天,家里人在等著他。我又給他回信,等你的不就是你的爸爸媽媽嘛,還在乎晚一天的時間嗎?余建州來信說,信里不給你說了,到時候你就知道了。我給他回信,問,什么情況?他回信說,給你說了,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這個家伙,有什么事瞞著我?我納悶。

      我和余建州在短短的一兩個月中就探親的時間來來往往通信不下十次。我們相約(1975年)國慶節(jié)后(具體日子已經忘記了)在257次列車上碰頭。

      說實話,這件事情放到現(xiàn)在那可是再容易不過了,人和人的聯(lián)系太便捷了:微信、電話、郵件、QQ……手指頭一動,各種信息發(fā)出去了,一切問題搞定。那時可不容易,所有的事情聯(lián)系主要靠寫信,我一封他一封,來回至少一個星期。有時信發(fā)出去了,仔細一想有一個問題還沒有交待,趕緊再寫一封,貼上郵票,往郵筒里一塞,心里踏實了。然后,掰著手指頭算著時間,盼著對方來信,如果對方遲幾天來信,心里焦急,坐立不安。信來了,一陣高興與興奮。如果對方來信有不明白的地方,趕緊提筆回信詢問,總害怕誤事。

      即便是這樣,但我還是非常懷念那時八分錢的郵票。

      余建州是69年的老兵,到1975年他已經超期服役6年了,按照規(guī)定他的假期是20天,而我是15天,我和余建州按照約定的時間各自回家探親。

      十五天的假期轉眼間就過去了,我買好257次車票,登上有臭蟲的列車。不過我不擔心,到了薛城,余建州帶著666粉上來,威力無比。

      白馬山、黨家莊、炒米店、崮山、大河、張夏、萬德、界首……“牛車”慢慢地向鄭州方向行駛,我在期待,期待“牛車”盡快到薛城。坐在車上是真著急啊,怎么那么慢啊。

      如今回憶這段經歷,感覺列車好像一下子開到了現(xiàn)在。再慢的車也終將到達目的地——四十多年轉眼間過了。

      在薛城上車的人實在是太多了——列車在哪里??可宪嚨娜硕己芏?。還有,人頭攢動,絕大多數(shù)的旅客大包袱小包袱,手里提著肩上扛的,只見大包袱不見人。帶雞的,帶鴨的,帶豬的都有。我不敢下車尋找余建州,因為我下車后就再也上不來了。我只能打開車窗,把身子探出去,伸著脖子尋找余建州,脖子都酸了,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他。我沮喪,他失約了。也許他家里有事延誤了,也許他部隊有緊急任務給他發(fā)電報把他提前召回部隊了(在部隊,這種事司空見慣)。我當時想,他絕對不會忘記我們之間的約定。

      列車開了,我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他,我把脖子縮回來,正在關窗子的時候,余建州站在了我面前。他的出現(xiàn)嚇了我一跳,我問他你從哪冒出來的,他笑著回答,你半個身子露在外邊,我早看見你了,他從站臺就近的車廂上來了,上車后就過來找我。

      如期相見自然格外高興。我對他說這次你沒有好運氣了,我上車打聽了,我周圍的乘客沒附近下車的,咱倆輪流在我這個座位上休息。接著我站起來,對他說,你坐下休息吧。

      余建州站著沒有動,我催促他坐下,他突然拘束起來,好像一個孩子犯錯了,在大人面前手足無措,嘴里支支吾吾,好像有話對我說。

      時隔四十年了,這一幕好像還在我眼前晃悠。我問余建州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余建州用手指了指另外一個車廂,說,還有一個人在那邊。我吃了一驚,問,誰?。颗笥堰€是家人?

      余建州的拘束還沒有結束。我急了,急忙問:“誰?。孔屗^來啊,咱們在一起擠擠?!?/p>

      余建州說,這個人你認識。

      余建州的話把我嚇了一跳,腦子迅速轉了一大圈也沒有想起他的圈子里我能認識什么人。我以為他和我開玩笑,沒想到余建州轉身走了。不一會從車廂另一頭帶著一個人穿過車廂,一邊走還一邊喊:“讓一讓,讓一讓,別傷著人,別傷著人?!?/p>

      余建州帶著那個人來到我面前,余建州還沒說話我就看清楚了,我驚呆了,站在我面前的人是前年我和余建州在鄭州火車站幫助過的她。

      “這是你嫂子?!庇嘟ㄖ葸@樣介紹到。

      “你開什么玩笑?你們怎么在一起?”我仍沒有轉過彎來。余建州一臉的嚴肅,他指著她說他就是你嫂子,我的老婆。

      這玩笑可開大了。我當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我笑起來,問你們是什么時候在一起的?建州你隱瞞得好嚴實。

      1975年余建州在257次列車上對我講述他和她的故事的時候我才19歲,可以說那是我人生第一次見證了人世間浪漫的愛情故事。

      那真是一次愉快的路途。十幾個小時的時間不知不覺過去了,好像快下車了,我的皮膚有些發(fā)癢,余建州才想到沒有在座椅上撒666粉。

      四十年前那時不興“閃婚”。余建州講述溫馨生活開始的時候,我一直在想,站在我面前洋溢著幸福的一對夫婦自從鄭州那家醫(yī)院分開以后不知道通了多少封信后才走在一起。我能想象出來,在我和余建州打得火熱的時候,他們兩個通信更是你來我往。

      現(xiàn)在想起來真可笑,我就像現(xiàn)在的“娛記”,對他們結合在一起的“八卦”窮追不舍,我一路“追殺”,刨根問底,一副誓把他們如何走在一起的秘密全部挖出來的架勢。

      我說過,這不是小說,是一個真實的浪漫故事:兩位解放軍戰(zhàn)士在鄭州火車站候車,火車站外面下著小雨,等車的時間實在是太漫長了,這時候,一位年輕漂亮的母親抱著孩子映入他們的眼簾。我已經知道,在鄭州車站看見的小男孩名叫毛毛,毛毛的媽媽當年十九歲,因為長得清秀,被軍人母子候車室的軍人所關注,年輕母親的不幸與無助讓余建州掛在心上,沒想到孩子又病了,兩位戰(zhàn)士帶著孩子到醫(yī)院看病,無私的幫助讓年輕的母親留下深刻的印象并心存感激,為余建州以后不管是憐香惜玉還是由憐憫升華到愛情打下了基礎。

      兩位戰(zhàn)士各自歸隊了,另外一個戰(zhàn)士的戀情開始了……

      兩年前在鄭州站的候車室看見毛毛和他媽媽的時候我在場,余建州獻殷勤的時候我在場,甚至現(xiàn)在的余嫂子當時給余建州縫衣服的時候我也在場,在軍人和母子候車室的時候我們幾乎寸步不離,即便是我們一起去醫(yī)院給孩子看病,緊張地忙碌我們分開也是短暫的,更何況我們是一起離開毛毛媽媽的。

      那么問題來了,他們是什么時候接上頭的呢?

      這個問題,余建州和余嫂子笑而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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