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雨晴
感應燈一下子亮了,她一怔,不由地停住了腳步。
長長的走廊里明一段暗一段,墻壁也有些犬牙交錯參差不齊的美感。
月光,仿佛更黯淡了……
一
她習慣獨自行走在黑暗里,一邊聽著加速的心跳,一邊享受著探險者式的刺激快感。晚自習后,蒼穹更顯寂寥。
霽夜將冷,手捧熱茶,再尋花。
黑夜好像總給世界帶來涼意。橙色透明的瓶子里,水的余溫氤氳出一團霧氣。換個時間看世界,感覺好神奇。
空腹飲入一口溫水,暖流通身升溫。
每當她走出這條黑漆漆的長廊,總會有一種獲勝的滿足感。她覺得自己或許是愛上了流動的黑,純粹的黑,像愛人的眼眸,波光宛轉似在窺探誰的秘密。
二
每次嘗到一個偷窺者的驚險快感后,都會有深深的不安和內疚。亂想得出的結論從來滿足不了敏感又渴望著的心。
她管這個叫冥想。
她會隨時冥想,當然包括上課時巧妙地走神,然后再懊惱不已地加快速度一會兒。
“愛走神的孩子更聰明?”舍友藍一臉不可置信。
“哦,哦?!彼唤?jīng)心地應著?!坝⑽膱蠼K于玩出些新花樣了,反正我再也不想做‘阿法狗了。上次那篇《阿法狗們終將戰(zhàn)勝人類嗎?》到現(xiàn)在也沒背過?!?/p>
“你還背了,我連背都沒背?!?/p>
“是嗎?反正老師也不會查?!?/p>
……舍友們紛紛附和。
得過且過大概不能再用豁達樂觀的處世態(tài)度來掩飾,就像她每次在作文里歌頌完心靈的偉大,然后再毫不猶豫地放縱自己,漸漸淪為臆想中未來的平庸。日復一日地馬不停蹄,偶爾低頭尋花,說不清是自己要走,還是被趕著走,應該是大家都在走,所以她跟著。
世間繼續(xù)紅塵萬丈,她覺得,我們偶爾詩人,偶爾瘋子。
三
寂靜的黑暗中舊木門發(fā)出的吱呀聲,像指甲刻過玻璃和禿了毛的黑板擦用力擦掉粉筆灰,總令人不寒而栗。
向往和恐懼的交替感讓人上癮。她一點一點緩緩挪到木門前,越接近,涼意越明顯。
木門好像突然不耐煩了,生了銹的鐵鏈重重地脫落在地,聲響一點也不清脆。她沒來由地,突然想喝水。最好是熱水,滾燙的熱水。
月光突然很明亮。心跳聲震耳欲聾。
必須得有些不尋常的事情發(fā)生,一定會有。
突然,一個,兩個……
是一群年輕人,有的認識,有的卻有些陌生。奇怪,就算是做夢,也不應該夢見陌生人啊。
唯一不奇怪的是,她一點也不恐懼。
她屏住了呼吸,聚精會神地歷數(shù)明艷的臉龐,從中升騰起一種奇異的快感,既緊張又欣慰。
他們全都有說有笑的,她認出這都是她現(xiàn)在的同學。聚光燈都打在他們身上了嗎?他們怎么沒有一個跟她打招呼?
生命獨有的律動感卻那么真實,真實地讓她確定自己不是在做夢。
白色高跟鞋,粉色包的不是舍友藍嗎?扎著馬尾,燙了發(fā)的不是同桌秦嗎?
她預見了未來?這很可笑,還很像漏洞百出的網(wǎng)絡小說。可她愿意信一把,于是開始急切地從一張張臉中分辨自己。藍看上去是個時尚的都市白領,秦應該也過得不錯,那自己會怎樣呢?沒出現(xiàn)?不會吧。這應該是個同學聚會,那還算愛熱鬧的自己在哪兒?不會英年早逝了吧?不不不,千萬別這么想,可能在國外趕不回來,也可能從事神秘工作,或者也是一個正常的白領,只是單純地沒有空,所以才沒出現(xiàn),僅此而已,仿佛更行得通。
這世界搖晃顛簸得厲害起來,耳邊有風響起。
起風了,要不就是她自己起飛了。
四
她依舊冥想,生存狀態(tài)好像根本就沒有變,但又好像是見到了“未來之門”的那一刻就已經(jīng)天翻地覆。這讓人有點失望,又似乎前方有個更大的希望在等著。
她依然在數(shù)學課上快速地把解題思路記下來,依然在開玩笑時前仰后合,依然因為考進了前十而開心,班會上昏昏欲睡,英語課上膽戰(zhàn)心驚……
長廊也沒有變,依舊黑得干凈利落。有次她途經(jīng)未來門時看到了一對卿卿我我的情侶,感到又抱歉又幸災樂禍。甚至還有一次看到吸煙的學生,嚇得她差點摔倒,冥想了好久可能的殺人滅口。
雖然最終什么也沒發(fā)生。這才正常,這才是她生活的世界。
長廊的神秘吸引力就快消失殆盡,她覺得自己正往前方深淵滑著,那深淵是時間的洪流,萬劫不復。后來她又想起西方的一個古老的傳說:水手和漁夫們相信他們死后進入綠色的草原,那里有醇酒佳肴、歌舞以及奏響不停的小提琴,那里有一篇篇富有活力的、愉快的童話,發(fā)生在翠藍光亮的海底里,海底的沙像牛奶一樣白而香,海藻有著青草顏色,各種貝殼發(fā)出一陣陣光澤,但他們還是寧愿離開漁船,回到岸上,尋找葬身之地。
可能人只有在束縛中,才能找到自由。
五
她徐徐穿行于暗夜狀態(tài)下的長廊,鼻翼微微滲出汗珠。天真得黑透了,是那種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像深海里隱匿的魚群,于無聲處沉默著。
這夜色極易令人想到梵高那幅《夜間咖啡館》,亮度和色調都吻合得如此完美,像極了發(fā)現(xiàn)預見未來之門的那個夜晚。她覺得一定會發(fā)生什么的,是的,一定會的。
一霎間,走廊里燈火通明,流光溢彩,仿佛一場久違的再生。她怔住,扯扯藏在長袖校服里的演出服,但那摩擦的聲音很曼妙,像舞動著的渴望。下一秒她就聽到了一陣喧鬧。
唉唉,我怎么不知道這長廊通著下面呢?
真傻,連生活了一年的樓都不熟悉。
上學期時我還總走這里,后來這里的感應燈壞了,總也不見好。要不是今晚彩排——
唉,這會兒燈都亮了,一定是你太吵了。
是同學們,他們說說笑笑正在向她走來。奇怪的是她并沒有想象中痛失秘密后的懊惱,居然是和他們一起開懷大笑。大聲地笑,放肆地笑,笑得唇膏裂開了眼淚流下來,她覺得這是她有生以來最開心的笑,以前沒有過,以后還說不定,但她希望會有。
朦朧的淚幕有些夸張。她聽到他們打著招呼走過來,感應燈打在他們施了粉底的臉上,混雜著晶瑩細密的汗珠,亮度和色調真的調和得很完美,像極了聚光燈。
她終于明白那個預見未來之門開啟的夜晚,她為何沒在那些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中找到自己。
因為她就站在那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