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襲
是的,他說得對。
我的生活中若是沒有了他,真的,我真的不能想象,我會以怎樣的姿態(tài)堅持下去——以一個人的姿態(tài)。
但是,我卻總想試試。
當我睜開雙眼,我看見的不是我的母親,不是,我沒有母親,沒有……我從未見過她,沒有享受到哪怕是一丁點關于她的溫存。我的意思是當我睜開雙眼,我就看見了他,當他的五官逐漸在我的視線中清晰起來,我就看見他笑了,他的眼睛彎開來,瞇起,兩只嘴角向上翹,在我還不知道陽光是什么東西的時候,我就明白,他,他的笑,就是我的陽光,因為,他一笑,我不但感覺溫暖,而且真實。
當然,那時候我不會這樣想,因為那時的我像只小狗一樣。對,誰在嬰孩時期,會太多異于小狗小貓,要說不同,可能就是我也學會了笑吧,我堅信我的笑是他的翻版??赡芤碴柟猓瑴嘏?,但真不真實,我自己就不知道了。
一個男人是不會將房間收拾妥帖的,所以,我自小一睜開眼睛,除了看見他外,看見還有他的照片,他的橫搭豎掛的衣服,他的鞋子襪子,他用過的鋼筆、飯鍋、碗、菜板,還有刮胡刀和乒乓球拍子什么的,總之男人用的東西,他好像都不缺。漸漸大了,我的視野中又多了些我的東西,像女孩子的鮮艷一些的衣褲、我喜歡的毛絨玩具,再大一些增加了我的帶花邊的內(nèi)衣內(nèi)褲、衛(wèi)生棉、文具盒、書包、喜歡的書,更大一點又增添了些口紅、胸衣和女孩子通常喜歡的烏七八糟,但在我的東西漸漸多過他的東西的今天,我在這里仍然找不到我自己的味道,我的那些東西,大多是他買的或者我買的他喜歡的類型,或者干脆在他的指導下買的。當我初潮時,我在他面前竟沒有感覺絲毫難為情,我很自然地對他說,我流了很多血,濕了褲子。他有些欣喜,說,啊,寶貝,你長大了!然后簡單處理一下,就帶我到商店挑選衛(wèi)生用品,對付例假這樣的玩意兒,還都得益于他的指導。所以,我自己的東西很少,我的意思是說我自己想出來的,或者按照我自己的意思鼓搗的玩意兒,少之又少。
我現(xiàn)在想,也許直到我成年初期,我一直在心里把他當媽媽,誰說媽媽非得是女人?
當然,遺憾的是他沒有乳汁,我想如果他有的話,他會毫不吝嗇地都給我,然而這絲毫沒有阻擋我像別的小孩子吃奶似的吮吸他的乳房。這是一個很小的孩子和大一點兒的孩子的游戲,他也許曾經(jīng)享受過和無數(shù)次回憶過這段時光,我在聽他第一次講起后,亦無數(shù)次想象當時的情景,每次每次,回憶的甜蜜慢慢生出駭人的苦澀,我也每每在這種苦澀中更加細致地勾勒一個剛剛成年的男人抱著一個孩童,坐在陽光下或月光下那些曾經(jīng)快樂、曾經(jīng)的艱難和苦澀浸泡快樂的畫面,那是讓人眼睛瞇起來,做個笑的表情,而鼻子卻酸下來,眼淚瞬間在瞇起的眼睛里溢出的滋味。在那個時候,他也應該是總以比喜愛和憐惜更加復雜的心情用寬大的雙手托起我,心里也許愧疚自己畢竟不是個真正的女人,不是經(jīng)由自己的陰道產(chǎn)下我的女人吧,他沒有因分娩而飽脹的雙乳,但這不是他的錯。如果他有錯的話,就是不該在去約會的路上,撿我回來。
沒看到我之前,他在世界這一端,我在另一端。即使他站到了我面前,俯下身低頭細細觀察我的時候,我還是在另一端。在我的世界另一端的人很多,他們走近了我,在將要與站在我這一端時猶豫起來,最終,他們還是選擇了仍站在另一端。但他,卻從另一端走過來,長時間地端詳后伸出手,將我拉到了他那一端。
我堅信是我被拉到他的那一端。我的世界在他伸手抱起我時就離我遠去了,也許。
我很難確定我的出現(xiàn),給他帶來的究竟是黑暗還是光明。也許對于他自己,這也是極其難以定性的一件事。我曾經(jīng)問過他類似的話,他笑著說,我哪兒知道,我也不知道,你一來到,我好幾年都分不清夜晚白天了。
帶過孩子的人大約都能想象到,一個尚單薄的男人,怎樣背負這個幾天前還在世界另一端的小生命、大責任,或者說大道義。他怎樣從一個明媚的日子出去,扔掉自己的運動褲和籃球,挎上籃子去細細地選購那些合我胃口的奶粉,還得拖出洗衣盆,反復地漂洗那些他在此之前不能想象的臟兮兮的尿布,怎樣在夜晚翻身時,突然驚訝地發(fā)現(xiàn),身下的被褥濕了一片,怎樣在我嗷嗷啼哭聲中手忙腳亂地兌水、沖奶,怎樣在我生病長災的日子里,熬紅了的眼睛焦慮得不知所措。
而我的笑臉,讓他足夠欣慰。
我想這并不全是因為我長得像他說的,自小像條肉肉的蟲子的可愛,而應該是因為他竟然在某一天,某一天早晨醒來時,睜開惺忪的睡眼,借著透過窗欞的金色陽光,猛然在我臉上看到了他自己的影子,他起初不敢相信,使勁揉了揉眼睛,趴下對著我的臉看,看完后他赤裸著身子跳下床,赤腳跑到書房里拿出自己嬰孩時的照片,對照著打量了一遍又一遍,是的——我的臉越來長得跟他越相像,說話走路的樣子亦愈像他,我的臉笑起來時,也如他般,先翹起兩個嘴角,然后笑意在整個臉上漫溢開來,像葵花緩緩地綻放在燦爛的陽光下,亦像溪水溫柔地拂摸鵝卵石。而黃昏我跟著他散步,亦如小他一號的影子,他和他的影子緩緩地流動在這個城市的時間長河里,說不上豐盈還是單調(diào),抑或是慰藉或愈顯孤寂,因為我們身后長長的影子,像兩道平行的微光,一直拖到天邊兒?,F(xiàn)在我走在路上,回過頭去,仿佛還可以看見當年我們的影子留在地上的印痕,我曾經(jīng)彎下腰,撫摸著印痕的邊緣,不自覺地流下成分更加復雜的淚水。也當我的淚水還未干,早已看到他站在門口望著我的身影,他此刻的身影和那時的仿似,只是再也沒有了勾起我撫摸它的邊緣的欲望。
是的,人是有欲望的,人的一切行為,應該都是欲望的唆使。我記憶中第一個欲望是想引起他更加的注意而抱起我,以驅除我的微不足道的孤單,所以我蹣跚著,爬到他坐在桌前的腿上。也許是孤獨使我幼小的心靈產(chǎn)生了強烈的依傍愿望,所以,這成了讓他視為我撒嬌的日常行為。
如果孤獨是種病的話,它的后遺癥一定是拼命地尋找依傍,后果是不自覺又無休止地模仿依傍對象,直到再不知道孤獨為何物???,人,什么時候,再會感覺自己不再孤獨?
其實我那真的不是撒嬌,我太孤單了,他沒有,也不可能結交一些家里有和我同齡小孩的朋友,所以我總是一個人玩,或者他會抽出一些時間,將我抱在腿上,做著這樣那樣的瑣事,這在我看來,是天大的應付,他一邊抱著我,與我那樣親近,卻又一邊在思考或者忙別的事、我不能懂的東西。我的向往只不過是和很多同齡的孩子們一起,在泥土里又滾又鬧,像他們一樣忘了回家吃飯的時間,也許。只是也許,因為我從未享受過這個感覺,所以,很是拿不準。我拿得準的就是他帶我去釣過一次魚,我看著他輕松地從水里拖出一條魚來后,在以后很長的時間里,我的夢境全是和魚有關的,有時候魚是他釣上來的,有時候釣魚人換成是我,也有時候夢到竟然是他將我從水里釣了上來,但我沒有魚鉤鉤著鼻子,而是我用雙手,緊緊地攥著魚繩,被他一點一點地挑上岸來,但不變的是,夢里一直有我有他,再無外人,即使偶爾有個陌生人,也只是個混混沌沌的影子,從未看真切過。并且我一直抱著他的外套,我在水里被他釣上來時,也不曾放下。
我有清晰的記憶,大概已是七八歲時,那時我已經(jīng)上了小學?,F(xiàn)在想起來,那些作為童年的瑣事卻填充著我有效記憶的一大塊地方。這些瑣事,按照一個孩子的習慣,大約都早已淡忘了,我記得那么清楚,都歸功于他一遍遍不自覺的重復,我知道他這不是在絮叨,他只是在回味,回味他充當一個母親的甜蜜而辛苦的歲月。當一個母親,也許是種本能,是一種對新生兒不自覺的感情溢流。新生是一種希望,這種感情溢流是種對于希望的無限向往。這種向往,應該凌駕在一切感情之上,或者,也比愛情的力量大一些吧。
上了學,填表留檔時,聽講臺上老師怕那些不識字的家長弄錯,一遍遍重復哪項該填誰的名字,我甚至拿不準,我拿回家讓他填時,他是應該在父親欄還是應該在母親欄寫上他的名字。直到上了中學時才知道,其實哪欄也沒有寫上他的名字,父親欄和母親欄都填著他在天邊兒的一個親戚家夫婦的姓名,據(jù)他說,確實有這么一門親戚。
他說他的親戚家男人姓項,所以,我叫項蟲蟲。
他說,蟲蟲,拿筷子應該用右手,看,像我這樣,這樣。我問,為什么應該用右手,他說用左手就是左撇子,我長大了出門別人會因此而笑話我。我還問過,為什么非得用筷子,這么難,我用勺子就可以啦。他告訴我必須學會用筷子,還說看,大家都用筷子,就你用勺子,很扎眼的。所以,我很聽話地很快學會了用右手用筷子,我害怕“扎眼”這個字眼,就像真有東西扎在眼里、肉里一樣,實在太可怕了,我害怕自己真會扎眼。現(xiàn)在我用筷子,若不是礙于筷子常常沾著菜湯,我都可以像轉筆一樣讓它們圍著我的拇指穩(wěn)穩(wěn)當當打轉兒。
他還讓我練字,我很小的時候就練字。我曾經(jīng)很反感,寫字還得照他說的鋪紙、架筆、兌墨,那些可惡的墨汁弄得我一手一臉,有時候還弄到嘴里??伤@個時候仿佛很高興,說他自己小的時候練字,也是這種樣子,還說寫呀,寫來寫去就好了,不但字寫得漂亮,寫起來也會干干凈凈的,再不會這樣邋遢。他甚至有一次,故意拿手蘸了墨汁,哈哈大笑著涂到我臉上,我一邊拿袖子狠狠地擦臉一邊哭著抗議,他則繼續(xù)笑著,笑得彎下腰,退得更遠一些,仿佛在看一場令他快樂得發(fā)抖的喜劇。待我哭完,他弄來水,用毛巾蘸著水,小心地幫我擦干凈,唯恐我不相信,將我抱到鏡子前,指著鏡子中貼著兩只大紅眼睛的我的臉說,看,看哪,我沒騙你吧,現(xiàn)在干干凈凈了,是吧?接著放我下來,說,我再不涂你臉了,你快寫吧,接著又說了通字寫好了,是多重要多重要的話,我不知道我當時信不信,反正我照著他的話做了,學著他的樣子,一筆一畫,先是摹,而后臨,再后來,歐字就有了些自如。他很高興,說,字是一個人的臉面的,很重要,所以得好好練,字可以幫你在人群中獲得尊重,是你的另一張臉。我說我不要另一張臉,我這一張就夠了。他聽我這樣說,略微想了一下,說,不是讓你長另一張臉的,是說一手好字,可以讓你的臉更漂亮。噢,我說,是嗎,真的嗎?他點點頭,以非??隙ǖ谋砬榛卮鹆宋?。見他說得這么嚴肅,我就拼命寫。我一寫字,立馬立起身來,像他一樣,將一只手背起,提筆懸腕走中鋒,一絲一毫的馬虎都不敢。一提起筆,他那些訓導猶在耳畔,我搞不清我應該幸福還是應該悲哀,當有人夸我的字好時,我感覺,真的有些幸福,還有些慶幸,慶幸自己那時真的很聽話,練就一筆好字,但當我落下了筆,心下卻往往不由升起一股說不上來的滋味,我甚至感覺站在桌前的不再是我了,換成了我樣的他。這種感覺很難表達,有時候讓人欲哭無淚,哭笑不得。
練字的過程很艱難的,由于練字而產(chǎn)生的思想斗爭也是如此。我唯一一次的挨打,就是因為寫字。因為我上了學后,發(fā)現(xiàn)原來班里的同學沒有寫這個的,回家我就抗議,我說別人都不寫,老師也說過,根本不用練毛筆字,因為現(xiàn)在根本用不上它,練了也是白練,別人也沒有機會看見我寫的字而尊重我!更沒有機會因為看到我的字而感覺我的臉更加好看。我感覺自己理由相當充分,因為他老是教導我,要聽老師的話,要聽老師的話,對呀,我可是很聽老師的話、他的話。因為老師就是這樣說的。但沒過幾天,我那個可憐的毛孩子般的老師就被學校打發(fā)走了,因為校長和他是差不多一樣的人,理由是說那個毛孩子太張狂,還不尊重傳統(tǒng)文化,說一個不喜愛老祖宗的東西的人,不會教出什么好孩子來。
所以以后很長時間——我自己感覺很長時間,再不敢將學校里發(fā)生的事情,或者在學校中產(chǎn)生的念頭說給他聽。他很奇怪我為何一改放學后在飯桌上喋喋不休的習慣,一言不發(fā)起來。他奇怪我也不說,因為一句話而致使一個人失業(yè),在我看來亦是太殘酷了。那個毛孩子老師失業(yè)后,我曾經(jīng)見他挑著兩個大筐,在街上一顫一顫地走著,一邊走一邊吆喝,草莓,新鮮的草莓便宜啦!他的臉上黑乎乎的,原本白生生的雙手變成了老樹皮。我到現(xiàn)在還背著沉重的包袱。
這是我的第一次逆反吧,如果能稱得上逆反的話。
可逆反哪個孩子沒有過呢,再說我們忘得快,可能不到一個月,我又開始像只小鳥一樣嘰嘰喳喳個不停了,他也快樂起來,一邊洗碗一邊不時回過頭,說句與我意見一致或者不一致的話。
夜里我總抱著他的一只胳膊,或者握著他的一只手。如果聽見不熟悉的鳥叫狗咬或者打雷閃電,我亦會扎進他懷里,他也會撫摸著我小小的肚子或者屁股,這種時候總是讓我很安逸,我現(xiàn)在想來很是感動。我大約二、三年級時,他就幾次提議分房睡了,可我一直不愿意,我膽子小。再說我感覺他就這樣不管我,我就會更加孤單、不安全。一想到這里我就害怕。
我可能被當年被裹在襁褓里扔在路邊嚇怕了,雖然記不得,而潛意識里可能留下了陰影,再不能抹去,所以我堅決不同意,他將我的被褥弄到別的房間,我就開始哭,哭得昏天黑地,上氣不接下氣,他就這樣一次次妥協(xié),直到我上了高中。
上高中時我已經(jīng)來例假兩年了,他在我不方便的日子,無微不至地照顧我,夜里有時候起來,還檢查一下我有沒有弄臟床單,順便叫我起來,更換一塊衛(wèi)生紙。他在商店里還沒有衛(wèi)生巾賣之前,總是幫我把衛(wèi)生紙疊好,一長條一長條地壓在床頭,我哪時用,只抽出一條就可以。他甚至在我總不得法之前還教導我,來例假時別大步大步走,跑更不行,說應該小心點,放置衛(wèi)生紙條時不應該太靠后,因為我經(jīng)常因為走路讓它從兩腿間溜到后面。還說在前兩三天,夜里應該另外在外側橫著放一塊。我現(xiàn)在看到電視上的衛(wèi)生棉廣告就啞然失笑,廣告詞竟然與當年他的囑托不謀而合,都是企圖做著滴水不漏的努力與渴望。
上高中時絕大部分同學,無論家遠的家近的,都選擇住校,我也動過這樣的心思,可他不放心,說你既不會洗衣服也不會洗碗,來了例假也收拾不好,根本沒法住校,會嚴重影響學習。我就聽了他的繼續(xù)住家里,因為我一向很聽話。他當時可能怕我住了校,會更多地被人知道我的身世和生活習慣,恐怕同學會有說詞,影響到我,所以堅決又接送了我三年。
但我被寵慣了,竟然害怕到外地上學。雖然高考時過了一個外地比較好的學校的分數(shù)線,我想來想去還是選擇了留在這里,讀了個不太好的學校,但又有什么呢。主要是安逸。
記得上高中時我讀了一本什么藍襪子叢書中的一本,上面有些文章當時對我影響挺大的,具體是些什么不記得了,只記得我向他說起,說到里面的一個章節(jié),我說了大意,我說女人做不做妓女,做得成做不成妓女,都是男人的責任。結果他聽了先是很驚詫,后來竟然有些惱怒,還斥責我不該看這些雜書,說,看這些壞書會學壞,它們會教壞了你。這個也不是你現(xiàn)在應該考慮的問題。我不但堅持自己的觀點,并且堅持這不是壞問題,這是個可以正視并且必須正視的社會問題。他說我只是個學生,離社會太遠,也管不到社會。我認為我自己離社會遠,可他離社會近,我管不到社會,他會管到,所以我的觀點是,討論這個問題,仍然有它自身的意義和必要性。我還有個理由就是我已經(jīng)長大了,我認為我已經(jīng)有資格和能力與他平等地討論問題了。但他更加生氣,說雖然這樣,也不應該說妓不妓女的,離我們太遠了,那是舊社會的事情,現(xiàn)在政府也不允許存在,也不可能存在。所以,討論這個沒有意義。
所以我就不作聲了,因為雖然我堅持自己的觀點。但確實沒見過周圍哪個女人去做妓女,妓院也只在書本電視里看到過。這么沒有現(xiàn)實意義的問題,不討論也罷,所以,我又妥協(xié)了。
但我想,他這么開明的一個人,還是個知識分子,我真不明白他怎么會說出這種該從封建家長嘴里說出的話來。他為什么不能平心靜氣地和我說,非得直接說我不該這樣,不能那樣的。我是個人,不是個東西,他放到哪里,或者以怎樣的態(tài)度待我,我都沒有意見。想到這里我有些心虛,突然想起了小時候他對我的種種,就是現(xiàn)在,他亦同護眼珠子似的護著我,試問,自己有什么理由這樣想?不是沒良心是什么?
小嬰兒長成小姑娘,而小姑娘,終究會長成大姑娘。后者過渡的標志,應該是那句叫作情竇初開的話吧,而有些情竇初開,確實也是被迫初開的吧?我想這個“被迫”的實施者,應該叫季節(jié)。
女人如花,什么時節(jié)抽牙長葉,什么時節(jié)打苞綻花,是早就定好的。誰會擋得住季節(jié)呢?
我時常猜想如果我答應那個從高二起就追求我的男孩子或嫁了王科的話,我現(xiàn)在應該是過著怎樣的生活?我經(jīng)常這樣想,這樣試想,這樣幻想。
那個男孩第一次傳紙條給我,我都不敢私自看,攥在手里,一路緊緊的,怕被別人看了去,一直攥回到家里,對他說有個男孩子傳了紙條,在他面前將紙條展開,一些字已經(jīng)被手心沁出的汗水洇濕。我站在客廳中央,將紙條展平了用手托著,對他讀那些幼稚又肉麻的話,一點臉紅心跳的感覺也沒有。他笑著打趣我,說我們蟲蟲長成大姑娘了,快有自己的王子了。我說狗屁都不是,我根本不喜歡他,他有時候前后倒著穿校服褲子,還有,他嘴上還開始長細毛毛,太惡心了。他哈哈笑著,說不喜歡也罷。還說這時候我根本也不知道喜不喜歡的意思,又說等真正長大了,自然就明白了,也自然就遇到真正適合我的人了。
那段時間,很長一段時間,我始終不能與我的青春、別人的青春講和。當我發(fā)現(xiàn)我的胸竟然和街上那些女人一樣大起來時,我害怕得不行,不單單是害怕,漸漸羞恥起來,幾次將舊衣服剪成布條,關上門,企圖將自己的胸部纏平。由于技術和工具所限,好多次我都失敗了,失敗后的我不得不窩了肩,盡力地將自己的胸部向身后扯,怕被別人發(fā)現(xiàn)自己那個蓬勃的秘密。不過我竟成功了一次,這次的成功悶得我一上午喘不過氣來,我坐在課椅上,比不纏布時更難受,氣只有出半截的份兒,想向后展一下肩膀輕松一下也不得,最后好不容易盼到放學挨回家,躲進衛(wèi)生間快速地繞下來丟垃圾筐里扔出。
還有就是我不能忍受我有屁股,有一次對著鏡子穿衣服——這次我倒記得清清楚楚。我穿上運動褲,再套上圓領的上裝,在鏡子中轉過身來打量自己時,突然地,我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屁股,我懊惱地發(fā)現(xiàn),我,項蟲蟲,竟然長著屁股,一個如此難看的屁股,好像以前的坐臥躺等一切行為,從來沒有它的參與一樣。我受不了自己長著屁股這個事實,那個屁股,橫看豎看與我都協(xié)調(diào)不起來,可恥地突出在我原來的線條之外,像塊丑陋的腫瘤一樣綴在我的腰下,我的腰身一動彈,它也竟然活靈活現(xiàn)地隨著動,一如混進天使群中的怪物。
長屁股的事實讓我很痛苦,一個周末,他不在家,我脫光了衣服,站在鏡子前,審視那個讓我非常頭疼的屁股,我拿手在鏡子中比畫著,想象拿刀切下哪里和哪里,多少肉和多少肉才不至于暴露、突出在別人的視線中。我想象著一個給屁股“整容”的手術,一個醫(yī)生,戴著口罩,拿了手術刀,將我屁股上突出在“線條”以外的肉全部割下來,然后給我纏上紗布,幾天以后,我打開紗布,驚奇地發(fā)現(xiàn),我的“屁股”真是沒有了,原來那突出來的部分真的消失了,我不禁為自己的想象欣喜若狂。
接著我找來紙筆,比照著鏡子將我的前視圖、側視圖、不標準的后視圖(因為畫后視圖時得轉過腰)描下來,描了好幾張,用了很多天的時間,偷偷地在房間里對著自己的屁股圖畫進行“準手術”。
準手術畢竟不是真手術,我也從沒想過會真的去做這樣的手術,所以,最現(xiàn)實的辦法是:從此,我盡可能地買長的上衣,能將我的屁股兜起來——既然不能摘除,只好遮掩丑處。他也實在想象不出來,我為什么每次在買衣服時,執(zhí)意要大一號甚至大好幾個號的上衣,他竟然一廂情愿地想我這是懂事了,知道節(jié)約了,有次還對著售貨員夸過。當然,很快他就發(fā)現(xiàn)根本不是這么回事兒,所以,他以不美觀,不利落,影響形象為理由對我進行了說服教育,最后,我終于受不了他的婆婆媽媽,在一次晚飯時,他剛剛張嘴想說服我,我將飯碗啪地蹾在桌子上,捂起耳朵,叫,別說了,別說了!我看到他驚愕地舉著筷子,眼珠子瞪得幾欲掛在睫毛上,我一邊往房間走一邊說:
衣服小了根本包不起屁股來,我討厭我的屁股!
從那以后我再也不留著內(nèi)衣褲讓他洗了,我每次換下,都匆匆地洗好,找個不顯眼的地方晾起來。有次他拿了我沒洗干凈的內(nèi)褲,說我洗得太不像話了,看,這里,還有這里,都還有沒洗干凈的血跡,這樣太不衛(wèi)生,說著拿了盆泡進去要重洗。我趕緊搶過來自己又洗了遍,晾上陽臺一角——那塊我新界定的屬于我晾衣服的私密空間,我第一次有了這么塊私密空間。我把它界定為我個人的空間后,每當看到他將衣服晾在這里,我就不動聲色地將它們移到別處,我也希望他能看出來,看出來這塊地方我已經(jīng)占下了,可他一直沒發(fā)覺,一如既往地在那里晾衣服,被我看見,我也一如既往地給他移掉。這次我搶過盆后,他就坐下,點支煙抽了,說我們的蟲蟲知道心疼大人了。
注意,他說的是“大人”,而沒有像以前一樣說“爸爸”,那時我才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很長時間不再叫他爸爸了,不是不想叫,而是很想很想,我還想像小時候一樣,爬在他腿上,撫摸他帶著扎人的胡子茬的下巴,摟著他的脖子,將頭貼上他的胸前不肯下來。但是,但是,我再也沒有這個勇氣了。
長大的過程很艱難,亦不是件令人十分高興的事。
有次我們心情好,拿出我小時候的一些照片看,我們趴在他的大床上,將那些記錄我成長的照片按照時間順序排好,然后像瀏覽幻燈片一樣快看幾遍,再慢慢地依次講留這些影時的趣事,有張大約不到一歲時的照片,他指著對我說,蟲蟲,看吧,這張是我?guī)闳バ氯A照相館照的,那時候新華照相館還在前邊那條街上,還是兩間很矮的平房,哎呀,不過那時候我們看,也已經(jīng)很豪華了呢??匆娏藛幔闫ü傻紫卤惶幚淼袅?,你尿了一椅子,老張非要擦干凈了尿以后再照,我看你張著大嘴,笑得正歡呢,就堅持讓他這樣照,多好啊,小孩撒尿可不揀時候??上У氖抢蠌埾与y看,沖洗時硬生生地將尿抹掉了,可惜,可惜,你看,你看,這個角上還能看出來,哈哈哈哈……
我指著說,看,這張,還有這張,我那時不會走路,還沒有牙,多可憐。他說,嗯,是沒有牙,你長牙晚,不過不可憐,多疼人兒。唉,喝奶粉時還好一點,你大一點,就得添東西了,我不大會做,常常是嚼了抿到你嘴里,剛開始還嚼著嚼著,就咽下去了,根本吐不出來。我說,真的嗎,這么惡心,我原來小時候盡吃些這么惡心的東西,他刮了我的鼻子一下說,丫頭片子,惡心?哪里惡心?當時吃得可香著哪!看這張,還包著腳脖子呢,這是我著急上班,路上沒注意,將你腳丫子別到車圈里了,唉,當時流了好多血,你疼得哭不出來,嘴唇青紫青紫的,急得我呀,當時也不知道哪來那些勁,抱起你一溜煙兒就躥醫(yī)院里去了,一個多月不能走,哎呀!他說著說著,就擦起眼角來,一面背過頭去一面說,不看了,不看了,該做飯了。
他以前不愛說這些,什么原因讓他這樣念起舊來。我心下突然生了一縷蒼涼出來,我心想,我長大了,就算嫁了人,也得和他住在一起,得對他好,要不,如果他老了,會對著這些照片,一個勁哭的。
我上大學他送我入校時,我很不想讓他陪我到宿舍。他的本意是先去學??纯矗f如果條件太差,就不住校,買輛自行車就行了,只不過辛苦一點,他還說,辛苦點,也是鍛煉了身體呢。我不想讓他陪我去,我的同學們看見他這么年輕,問我他是我什么人時,我會很難出口,從什么時候開始,稱他“爸爸”讓我張不開嘴了?
他還是堅持送我到宿舍,看到我的鋪位是個靠窗的下床,他顯然很高興,說,正擔心是個上鋪呢,他說他上學時就是住上鋪,一天夜里還從上面掉了下來,摔得一個禮拜不能出門。他將我的被褥鋪好,將生活用品一樣樣擺出來,告訴我這樣是裝湯的,這樣是盛菜的,這是我給你買的刷牙缸,別弄錯了啊。
其實我感覺我已經(jīng)和他懂得一樣多了,至少在生活層面上,我不比他懂得少。
我慶幸,同宿舍八個女生,我們到時三個未報到,其他人誰也沒有問起他來。
只是每天夜里拉起各自家里的事情,我從不敢輕易插嘴。
大二時,我收到了第一封情書,出自同系大三的王科,王科是外省人,他后來告訴我的那個地方,我在地圖上找了好幾天,總算找了個離他家比較近的地方。我用筆從我們的城市一直畫到他家,再用線比著這道線截出來,然后用圖上的比例尺一算,除卻路上拐的那些小彎兒,也得有四千多公里,一個在北邊,一個在最南面。
岳飛在《滿江紅》里說:八千里路云和月。八千里路,該是多么長的距離,這段距離,足夠我和他星河阻隔,相望茫茫,如果他老了,離不開家鄉(xiāng),我怎么能照顧到他?
可我的這種疑慮不敢對王科說,也許是認為沒有必要對王科說,因為那時候我們只牽了一下手,他都沒有擁抱和吻過我。是女孩子的矜持還是別的原因使我從未做過與王科與共的未來設想,真的,從沒有憧憬過,從沒有。
他見我漸漸地星期天不愿回家了,可能已經(jīng)知道了我與王科的事情。他也年輕過,不會不知道這些事情。是啊,我驀地想起,對,他也年輕過,現(xiàn)在也不老啊,他那花樣的年華,是與誰一起過的?她長的什么樣子,長頭發(fā)還是短頭發(fā),圓臉還是方臉,穿不穿高跟鞋,喜歡不喜歡他喜歡的《二泉映月》?我漸漸地失眠,夜里翻來覆去睡不著,想他的年輕,想他年輕時的戀人,想他們年輕時的種種。我以前從未感覺他的未婚是個什么特殊現(xiàn)象,現(xiàn)在想來就嚴重到令我喘不過氣來了。難道是因為我嗎,不會吧,為我耽誤了那么大好的、像我和王科現(xiàn)在這樣大好的青春,是不是太殘酷了。不會因為我吧,我又在心里安慰自己,怎么會是因為我呢,如果是因為我,他完全可以找個合適的人家,將我送出去,抑或找個保姆照顧我,不會太影響他的生活的。再說他工資比一般人都高,這都不是問題的。
但不是因為我,還能因為什么呢,他長得那么方正有型,學識又好,收入不錯,在他那個單位已經(jīng)是級別比較高的領導,即便他自己沒有結識到,牽紅線的也應該登破門檻才對。
但是,沒有,我從未見過哪個人到家里去說他個人的事情。也從未見過哪個與他相當?shù)呐拥郊依锬呐率且蛔?
他的青春,是怎么過來的?是帶著我拉著兩個長影子散步過來的?還是工余在家里灑灑掃掃過來,還是一條,一條,給我疊衛(wèi)生紙過來的?
我不敢想了。但越不敢想越想,越想越不敢想,有時候我想著想著,太累了就睡著了,醒來眼睛難受得不想睜開,體重也迅速降下來,有次我正在學校餐廳吃飯,突然想起這些來,立刻心揪得難受,咽不下一口飯去。
王科幾次問我,是不是病了,還提議說去郊外轉轉,我答應了。我們先是乘公交車,到了城西一處郊區(qū)的學校旁下車,然后徒步再往西北走,那里有座算不上山的小山,通上去有幾條小路,我和王科說好我們各自從不同的路上爬上去,看誰更快一些。說完我就選了比較近的路,他在往北一點的路上向上爬,我感覺我應該比他爬得快,可也就爬了二三十個臺階時,我已經(jīng)撐不住了,喘不過氣來,心跳得厲害,只好停下來扶了欄桿休息。剛想坐下來,屁股還未沾著地,那個念頭一下子又躥出來,他現(xiàn)在在干什么呢,以前過周末,我總能給他制造一系列出不得門的借口,現(xiàn)在只他自己了,也許呼朋喚友,出去逍遙一下吧,好歹把我這么個大麻煩送出來了,也該放松一下自己了。
向北一看,那些亂樹已經(jīng)將剛才還隱約可見的王科遮得嚴嚴實實,山不大,但一點人聲也沒有,王科也不知道喊兩嗓子?我害怕起來,不再停留,攀著欄桿往上爬,幸虧不高,一會兒我上去,王科已經(jīng)坐在上面亭子下的石凳上等我了。
王科說我就是缺乏鍛煉,還說看,爬了陣兒臉就有了血色了吧。我說我的臉原來沒有血色嗎,他說原來有,最近沒有。你夠懶的,又懶又笨,我早聽她們說了,說你連個扣子都不會縫,將來怎幫我縫衣服嘛!王科看著我,臉紅紅的,眼睛向著來路上瞧著,伸出手將我的手拉了過去。
王科的嘴唇很涼,他一面緊緊摟著我,一面將他的嘴唇貼到了我的上面,我閉上眼睛,兩只胳膊摟緊了他的脖子,我們的臉貼在一起,感覺火熱火熱的。一會兒,王科小聲問我,說還想要么?于是我們又吻了一次。我感覺很好,我們接吻的時候我什么都忘了,當然也忘了他,我只一個勁兒地摟緊王科的脖子,再不知道還有什么別的事情可干,別的東西可想。我感覺王科的手從我的腰間往下移,我迅速推開他,怕他的手會接觸到我的屁股,好長時間沒困擾我的問題又從腦海中蹦出來,我怕王科會發(fā)現(xiàn)我長了個丑陋的屁股,心里無比害怕和尷尬。
王科沒有多介意,可能以為這是女孩子的矜持吧,總之他沒有發(fā)現(xiàn)我長著屁股(那時候我想),這很好。
我們往下走時,天色已漸暗,我任由王科攥著我的手。不想未來真好,心想未來就可以這樣一直走下去,也許,這就是此刻的地老天荒,現(xiàn)在想起來,回憶起王科,既不是他的擁抱,也不是吻,我就只將我們下山時他攥著我的手的感覺深深地記了下來。每次想起,我都心動不已,有時候手里有沁出像那天一樣的汗水,只是低頭時,沒有了王科的手,我自己的雙手在兀自顫抖。我想我如果真嫁給了王科,一定會很幸福,我們有很多話說,我們一樣喜歡的書,一樣喜歡的電影,共同的初吻和擁抱,王科是那樣溫柔,緊抱我時都要問,疼嗎,不會弄疼你吧?
我最終還是沒有答應跟他走,他畢業(yè)離校時我本來都已經(jīng)快答應下來了,我對生活沒有過多的欲望,王科在我看來也是穩(wěn)定的人。所以,我感覺,與他廝守一生,也沒有什么不妥與遺憾。
我沒答應跟他走,但去車站送了他,我想象在他走時,我會向他揮手,會向他笑笑來證明我的堅強,會轉過頭來落淚。但是沒有,火車啟動時朝我揮了手,我跟著跑出幾步,一晃眼卻再也無法將他從站到車窗前揮手的人中辨認出來。
別了,王科。別了,我的初戀。
是的,和王科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想,我沒有一丁點兒心理負累。這是一個年輕人和另一個年輕人的戀情,像一張白紙上的白描的兩只單純的眼睛,潔靜、簡單,除了對視,再無其他??赏蹩谱吡耍也荒芨?,我怕我的那些過去、過去于我的“饋贈”影響到他,也影響到我,影響到我們。我知道,我再不能和王科站在校園南邊馬路的中心公園里,一站幾個小時了。通常是我摟著他的腰,他摟著我的肩膀,我們都不說話,就這樣站著,呼吸彼此的呼吸,顫動對方的心跳。
但是,我卻最終沒說服自己。是我懦弱,還是我的那些歷史足夠強大。
從車站回來的當晚,我躺在床上,疲倦困乏,卻根本說服不了自己不去想他,想家里那個老我一些,老王科一些,但還算年輕的男人。
甚至一想到他,王科的吻都不再甜美,我們的擁抱、接吻,甚至是拉手,都變得罪惡和無恥,我無法讓自己生活在這種對自己行為無限排斥的假想中,王科畢業(yè)一走,除了通信再見不著他,更被這種感覺團團包圍,呼吸不得。
又到周末,我最終決定還是回去,看看他,看看他在家做什么。再說,我也很想他了。
晚飯時,我告訴他,我戀愛了,嗯,叫王科。他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也沒有說句什么在學校里還是學習要緊什么的訓導式的話,只是將正要夾上菜的筷子停了下,也不看我,輕輕地哦了聲,緊接著夾了口菜,放在嘴里嘎吱嘎吱嚼個不停,我想,他也許感覺悶了,也許我不在的日子,他找了知心的朋友,常常外出吃飯,喝酒,逗個樂子。也許,他日子過得好多了,更可能已經(jīng)找了女朋友,也許,快結婚了。
整整一個周末,我在家,哪兒也沒去,我像他早時那樣收拾房間,擦地,收拾廚房和衛(wèi)生間。我一面干著活兒一面肯定,他一定是戀愛了,看,現(xiàn)在連衛(wèi)生都不打掃了,被子都不疊了,碗也洗不干凈了。
我還沒有學會做飯,所以,我就坐在客廳里,思量是該現(xiàn)在就回校,還是明天早晨他早起送我過去。最后決定還是明天走吧,晚上如果有時間,就給他洗衣服和床單,于是,看到他進廚房忙活,我就到他臥室,將他的床單被罩重抖開,全部換了下來。我正尋思是現(xiàn)在泡上呢還是晚飯后直接放在水里洗呢,他就走進來說,不用你,我自己洗就行,時間有,我是懶得動。我說還是我洗吧,我都這么大了,再讓你自己洗,不像話了。他順勢在床上坐下來,揪起腰里系的方格子圍裙擦了手,從口袋里掏出煙點了,噴了口煙霧,轉過頭來看著我說,下周如果方便,請王科過來吃個飯吧。我停下手中的活,看來這件事情他還是裝在心里的。我佯笑了下說,什么呀,他半年前就畢業(yè)了,回老家分配了。哦,他說,他老家是哪里的?哦,那,那你們?我說他老家是云南的,我們,我們已經(jīng)很長時間不聯(lián)系了。我只能這樣說,我不這樣說,還能說什么呢?我告訴他都是因為他,我沒答應他,還是說我如果嫁了他,離他太遠了,照顧不到他。還是說別的什么,我知道,那時即便是實話實說,我也不會表達得很清楚,因為那時,我根本就不了解自己,根本沒有想清楚。
戀愛時,我們通常還不懂愛,但好像懂了時,卻已經(jīng)過了花期。
他又說,哦。接著就出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他早起做了飯,吃完飯送我到學校。在校門口我沖他擺手,他拿右手輕輕地朝地上點了下,我知道他是在叫我。對,他是在叫我,我們以前說話,通常不太用太大聲或者打多費力的手勢,因為我們都知道對方要說什么,我以為我住了兩年半的學校,我們的這些默契已經(jīng)消失了,逝去了,再不會回來了。他這個動作一下子提醒了我,有些習慣,已經(jīng)扎根在了生命中,成了等同于生命的印記,再也忘不掉了。
我走過去,他拉了拉衣領子說,我想好了,過完春節(jié),我就辭職,與你孟伯伯到C市開公司,自己干。哦!我說,我不知道是不是吃驚他這樣的決定。但我馬上想到,C市太遠了。
晚間同室的女同學都七嘴八舌地議論畢業(yè)的去向,有的說想留校,有的說想去北京闖蕩,有的說想回家鄉(xiāng)當名教師,有的說啥也不想干,想嫁個有錢的男人,優(yōu)哉游哉逛大街。她們說完后,上鋪的小蕾探下頭來問我,說,咦,蟲蟲,你呢,你怎么不說話?
我說,我想到C市去。
他之于我,就是塊磁鐵,我就是那些肉眼看不清的鐵末末,永遠趨向著。
但未如我愿,畢業(yè)我被分到了市郊的一個面粉廠,我起初不想去,但據(jù)說是國營的,工資還是沒問題,我就去了。最重要的原因是我在向他說起時,他沒說話。我想如果他說在C市給我找份工作,或者調(diào)動調(diào)動他早先在這里的關系,幫我謀一個更好一點的職位,但他沒說話,他足足抽了三支煙都沒說話,我只好去面粉廠報到了。
第一個月我發(fā)了三百多塊錢工資,第一次賺到錢,自是很興奮,我給他買了件墨綠色和灰色豎條紋的T恤。我想給他驚喜,周六我早早起來坐上車,一路上想起他收到禮物驚喜的樣子激動不已,到了C市,我下了車找了個電話亭,給他打了電話,電話正是他接的。他一聽說我下車了,說,怎么亂跑,你站在車站門口,別亂跑,一會兒我過去接你,別亂跑。
我看了下表,已經(jīng)下午兩點多了。我一邊不停地看表,一邊伸長了脖子往路兩邊看——我已經(jīng)兩個多月沒見他了。
他從一部黑色的轎車上下來,拉了我上車。說,以后千萬別亂跑,現(xiàn)在壞人太多了。
我驚異他的住處竟然這么好,是我們那個家兩三倍大的房子,裝飾得很好,這才半年的時間,他會這么有錢?別不是……
他看出我的疑慮,但只說,我們做化工,我們接手的是個前身國營舊廠,你孟伯伯人脈極好,經(jīng)營得不錯。
我拿出T恤衫給他,他沒我想象中驚喜,但還是接過來,去臥室換了,在鏡子前照了好幾照。一邊照一邊問我,是不是太花哨了,穿得出門嗎?又照了照說,看,我都有皺紋了。我這么老了,穿這種衣服,是不是太花哨了?他一邊伸手抻著T恤下擺,一邊朝著鏡子往后劃拉著頭發(fā)瞧自己的臉。
我跑過去,一下子摟了他,任他慌張地張開著兩條胳膊在空中晃來晃去,再也不肯抬起頭來。
等我抬起頭,他的新T恤的前邊已經(jīng)濕了一片。我認為他會很慌很亂,但事到臨頭,才發(fā)現(xiàn)慌亂的是我自己。
晚上他下班回來,吃完了飯,我們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他撫摸了下我的頭發(fā),說一直沒敢和我討論這件事,說其實他早知道,早知道我們都離不開,還說我命本來那么苦,就不能再讓我過苦日子了,所以出來賺錢。我說我們原來的日子就很好,不愁吃不愁穿的,有什么苦可言,他說我不懂,還說社會總在變的,發(fā)展最重要,誰先走出來,誰走在前邊,誰就是好樣的。如果現(xiàn)在不行動,到了看別人住洋房,開汽車的時候再眼紅,恐怕已經(jīng)晚了,會讓我感覺活得不如別人。
我抱了他。很久不說話,他也不說。過了許久,他說休息吧,我給你放水洗澡,我沒說話,他站起來走進衛(wèi)生間,一會兒嘩嘩啦啦一陣水響后,他出來告訴我,水好了,可以洗了。我讓他先洗,我說先洗的一個總是很冷。
他就先洗了,他從衛(wèi)生間里穿戴好了出來,去小一點的臥室給我鋪床,我握了他的手,我說不用,我就讓你抱著睡。他說,沒羞??傻任蚁赐暝璩鰜?,他已經(jīng)鋪好了。我將他鋪好的被子褥子床單都扯下來扔到地上,坐在地上嗚嗚哭起來。
是的,那時候我很委屈,雖然現(xiàn)在明白了他。他和我畢竟不一樣,兩代人了,縱使明白了我們會拴在一起,一時半會兒還是在以前的角色里轉不出來,我們先前的角色讓他為已經(jīng)想好的角色而蒙羞,盡管我們都已經(jīng)下決心生活在一起。在他看來,也許只是個上好的安排,但在我感覺,這就是前世注定的歸宿。這讓我想起王科,想起與王科的愛情——王科的嘴唇和呼吸,我想王科現(xiàn)在也一定很幸福,也找到了與他共度一生的人,我這樣想時心里更加難受。
直到現(xiàn)在也沒搞懂愛情是個什么東西,更不知道人的一生會愛多少人,愛幾次,怎么樣愛才算好。但當時我怎么會想這么多呢,我那么年輕,一邊受著心債的累,一邊擺脫不了對他的依戀,也許不單單是依戀,還有別的,或許是愛吧。不過在當時,我就想了一會兒王科,沒多想,一會兒就想完了。想完了王科我就徑直打開門走進他臥室,拉開他的被子躺了進去。
青春期也許都是糊里糊涂的,我在上中學時跟人家學歌,學《跟著感覺走》,我還問過說為什么要跟著感覺走呢,如果感覺錯了,跟著感覺走,不就完了嗎?當時好像班里有個叫路銀平的,聽我這樣說后還笑了我一通,說,不跟著感覺走?你跟著啥走?人的行動是受大腦支配的,而大腦,他一面點著頭,肯定地說,大腦給我們的,就是感覺!
大腦給了我們感覺,跟著感覺走就是跟著大腦走,沒錯,就是這樣,那么,大腦受什么支配呢?
大腦憑什么就給我這樣或者那樣的感覺呢。
我老是感覺,有的時候,我做很多事情,都不是大腦支配的——不知道我說這句話,是不是大腦支配的結果。
他那時一直背著身,不肯轉過來摟著我。我從后面抱了他,我聽見他呼吸變得急促,他轉過身摟住我,我將胳膊移到他脖子上。他再不動一下,我告訴他,我說他再不行動,錯過了今晚,我就是別人的女人了。他擰了下我的屁股,說,你敢。接著就一下子將我裹到了下面。
他擰了一下我的屁股,讓我突然地想起我的屁股來,這個讓我無比蒙羞的屁股,突然間與我講和了,不再讓我恐懼,甚至兀自顫抖起來。
他說,你準備好了嗎?
我抓他的后背,說,我沒好,你下來??!你滾下來!
他突然摟緊了我,發(fā)出一聲低吟。
事后,他攬著我問,疼嗎?我說疼。他說好嗎,我說好。他說好還哭,別哭了。我說好才哭,我是激動,我怕你不要我。他說,傻。
我想請假,我不想離開他,我想天天在家等他,夜夜在他的臂彎里入眠。這種感覺真好。可他說還是回吧,剛參加工作呢。
我就回了。我一向聽他的。我坐在車上,一面往回走一面開始患得患失。我還不到二十歲,我不知道怎樣把握自己的愛情和幸福。擁有過,也許并不等于將來會擁有。愛過,也許并不等于會一直愛下去。生命中充滿太多悖論,我不知道怎樣去把握它、適應它。
愛情為什么非得有太多顧慮呢?當天晚上,我剛躺上床還在回味昨晚的纏綿,他就敲門了,他一進門我們就抱成一團,再不想分開。
我給王科寫了封信,告訴他我已經(jīng)有了新的愛情。其實,為什么說新的呢?與王科以前,我與他的愛情也許已經(jīng)萌芽,說不定已經(jīng)長得很高了,我們彼此都用泥土封了它,不敢讓它冒出頭來??刹还茉鯓?,我得告訴王科,我們愛過,那是我的初戀,我得給自己、自己的初戀和戀人一個交代。
王科很快也回了信,說祝福我,并且告訴我他也有了新的女朋友,已經(jīng)在籌備結婚了。還說謝謝我,給了他純潔美好的初戀和回憶。幾句話讓我的心里酸酸的,好像自己種了棵小雛菊,一時忘在了角落里,過了冬季才想起,找過去看時,已經(jīng)被人摘了去。
所以我將信撕了,發(fā)誓再不想他。但今天,我后悔得要死——為什么不留下點有關美好的念想??梢姰敃r的幼稚,一心想脫離、打掃凈與他、與跟他的愛情無關的一切,徹頭徹尾地鉆進充滿著他的一切世界里??蛇@,于事又有什么用處?
愛情、生活、生命,在今天的我看來,三者那么緊密,卻又截然不同。初為女人,我想,生命就應該追求愛情,愛情應該充盈整個生命;沒有了愛情,生活不叫生活,應該叫活著;后來我又想,沒有生活的愛情,就像我和王科的,縹緲虛浮,沒有生命,當生下小蟲時,我想生命就是生活著,平常而溫暖地生活;現(xiàn)在我想,愛情只是生命中的一個段落,生活和愛情關系也不大。
總之,想起這個,我既明白又糊涂。
他應該比我想得清楚吧,因為年齡,畢竟也是一種財富,一種能經(jīng)風雨,想拋棄都不得的財富。
我們商量好,其實主要是他拿的主意。春節(jié)過后,我辦了停薪留職手續(xù),一門心思到C城,籌備婚禮。原本我們想在家結婚,但一想到左鄰右舍的眼神和心思,他先就不寒而栗了。但我提議賣了老房子時,他還是沒有同意,說留著吧,留著等你給我生了孩子,我們就帶那些小家伙來看看,懷懷舊。
我們婚后的第三年我生了小蟲,生下小蟲后不久,單位就打來電話,告訴我說我下崗了。我剛想問問,什么叫下崗,下什么崗。我還想說我沒說我要下崗啊。那頭就匆匆地說,具體情況找單位領導問吧,掛了電話。晚上他回來,我對他說了,很是氣憤,他淡淡地說,下什么崗,啥年頭了,還上崗下崗,甭管他,市場經(jīng)濟了,搞什么搞。
我沒怎么明白他在說什么,但我已經(jīng)知道他不在乎我上崗下崗的。但是我在乎,我是在聽說我下了崗的那一刻在乎起來。放下電話,我感覺突然與自己奮斗的那些歲月,被迫一下子說了聲拜拜。有個單位在那里不去是一回事,但一下子什么也沒有了,連個依托也沒有,是另一回事。是的,他很有錢,家里什么都不缺。但自從我知道自己下了崗那一刻起,我就開始反思自己的行為,是不是正確,是不是明智。最重要的,是不是符合我一貫行事的原則。
我行事能有什么原則呢,從小都是他做主,我早就說過了,連拿筷子,走路,寫字,洗衣服先洗領口、后洗袖子等程序都和他一模一樣。再后來學校領導說了算,讓我們住東宿舍樓就住東宿舍樓,讓我們住南平房,我們又搬進南平房。讓我們上合堂,我們不能單獨上,讓我們?nèi)D書館我們不敢去操場。再后來面粉廠領導說了算,他說讓我干出納我就干出納,他批準我停薪留職我就辦了手續(xù),他說我下崗我就下了崗。愛情不知道是誰說了算的,我細想來,我還是挺主動的,那段日子,我在單位的單身宿舍,想起他來,就心里疼得不行,一想到他,再看別的小伙子,那個別扭勁就甭提了。再后來就是他已經(jīng)想好的一切了。我除了自己做主沖動了一陣子,再無其他,我,還是我自己的我嗎?
可我還是想,下崗,成為一個無業(yè)游民,怎么也違背我的原則,內(nèi)心的原則吧,該是。
我這樣對他說,我以為他會安慰我??伤犕炅?,竟然問我,問我是不是后悔了。是不是后悔嫁給他。我說你胡說什么,兩碼事兒。他說,錯,這是一碼事兒,還說我要不是后悔嫁給他,怎么這樣害怕下崗,我害怕下崗的深層次因素,就是沒有安全感,不信任他。我第一次感覺有理沒處說,有理說不出,有理說出來對方硬生生地不懂。
我無助地哭起來,我摟著小蟲,越哭越委屈。怕嚇著小蟲,就使勁憋住氣,不發(fā)出聲來??尚∠x還是哭了,小蟲一哭,他就慌了手腳,趕緊跑過來,將小蟲抱了過去,雙手托著在客廳里轉著圈哄,不一會兒就睡了。
他放下小蟲,過來摟了我。說看看,看看。對不起,說他不是有意惹我。只是感覺現(xiàn)在經(jīng)濟形勢這么好,廠里產(chǎn)銷兩旺,實在是不該在乎這么個面粉廠的小職位。他還告訴我,說面粉廠現(xiàn)在股份制了。我問他怎么股份制了,他說就是幾個有錢的,也就領導們吧,出錢將面粉廠買下來,當然,職工在崗的也可以入點股份。出錢多的說了算。所以說,他像總結似的說,說我就算出錢買點面粉廠的股份,硬著頭皮還做個讓人支使的小出納。三年五年下來,還不如他們一個月賺得多。他的意思是計較這個沒意思,或者說我要非得計較,就是我不適應形勢了。還說如果我實在想做股東,就等他們公司上了市,買他們的股票吧。
大勢所趨呀,我不笨,所以,這番話后,我就再不提上崗下崗的事兒了。不過我對他說的他們的股票很感興趣,因為上學時學有關的課程,我知道國外都這么搞的,想不到我們也搞得這么快。我問他,說他們的化工廠也允許上市嗎?他說,什么呀,現(xiàn)在不是化工廠,現(xiàn)在已經(jīng)叫宏大化工有限責任公司了。如果照目前這樣發(fā)展下去,再過個兩三年,籌備一下,上市應該沒問題,還說已經(jīng)開始著手準備了。他將雙手反過去抱住頭往床頭上一仰,說,到時候,我們就叫宏大化工股份有限公司了。你要早存點私房錢,買我們的股票噢。
我們那天親熱了,他比我們初次時更活力四射,累得我事后一動不想動。直到小蟲醒來哭著要吃奶,他將他抱了過來,我才起身喂小蟲。
他看著小蟲吃得香,也彎了腰托起我的另一只乳房,甜滋滋地吮了幾口。我說你別忘了,你吃了我的奶,就得給我叫媽媽了,你得把我早先叫的爸爸都還回來。他說,休想。
于是這樣鬧著高興起來,似乎忘了由于下崗引起的種種不快。有小蟲哭著鬧著將我的時間占得滿滿的,漸漸地我也就越發(fā)地別無所求起來。
但不管怎樣,我還是感覺他有些變了。
他的變我首先在床上覺了出來。他不再那樣小心翼翼地問我的感覺,而是像皇帝臨幸自己的妃子一樣,開始讓我這樣那樣,他則在我上面,閉了眼,盡情揮灑他的威武。剛開始我很反感,但他說,男人就是這種樣子。我又想,也許吧,也許男人就是這種樣子。我怎么能找到一個反駁他這種觀點的理由呢?
再就是他開始理直氣壯地指使我,一會兒說倒杯茶來,一會兒說地該擦了。還有一次,他竟然一臉嚴肅地告訴我,說他肩膀疼,讓我給他揉揉。我很不情愿,但見他一身疲憊,就不計較他的態(tài)度,坐在他身邊給他揉了會兒。
他公司真的上市了,正式掛牌的前一天,他回來很晚。我等他,他興奮地說著如何打通那些關卡,如何如何準備材料,如何調(diào)度人員,說得眉飛色舞,我自然也高興。為他高興,也為我們有個更好的前景高興,當然,我想,我的高興多半還是為他的。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他說話時再不小心地瞧著我的臉色,這種情景倒是反了過來,看他高興,我就高興一些,他要不高興,我要么默不作聲,要不主動地做點合口的菜,或者逗逗小蟲,或者干脆溫情地簇擁著他,希望他好起來。他有了笑容,我也高興了,仔細想來,我的這種高興,倒也不是偽裝成的或者說是假的,是發(fā)出內(nèi)心地以他高興而高興。
這次也一樣,他手舞足蹈后,我們依在床上,聽他像作總結一樣,從撿到我開始回憶起,一直說到他們公司上市。他說:人生真不經(jīng)混,我那時撿到你時,你才一個多月,現(xiàn)在小蟲都三歲多了。我問他說撿到我后,有沒有猶豫過,或者后悔過,想再把我送出去。他說:怎么沒有,好多次呢,那時我才多大,我也就是個孩子,但一想到把一個活生生的你送到孤兒院或我不認識的人家,我心疼得就不行。我基本上就是個孤兒了,我媽媽產(chǎn)下我就死了。爸爸根本就沒怎么管過我。我問他他爸爸現(xiàn)在還活著嗎?他說活著也是在國外,剛出去時在美國,后來去了英國還是德國,不過也許是比利時,反正是自從畢了業(yè)能養(yǎng)活自己,就沒再怎么聯(lián)系過。他說,死活都一樣。我就當自己是個孤兒。所以,他看著我說:所以我就不忍心再把你送出去。當孤兒可苦悶呢,命苦,自卑得看見鄰居傻胖子的爸爸打胖子,都感覺胖子那么幸福,竟然有個爸爸打他,還拴起他來不讓他出去,真幸福。我說:你變態(tài)吧。他正了色:說你不懂,你根本不知道一個自小沒有人關心、沒有人疼愛的心靈有多么自卑,整個人生都不見一絲天光啊。我說撿到我你就見了天光嗎。他說更黑暗,當時想也就像撿個小狗小貓一養(yǎng)活就行了,沒想到養(yǎng)個人那么不容易,不光得喂飽了,還得照顧她的情緒,還得……唉,本來我連自己都照顧不過來的。他指了額前的抬頭紋對我說,看吧,這些皺紋都是讓你愁出來的。小的時候愁喂飯,大一點擔心被人欺負,上了大學又擔心你飛走。我的好時光啊,都讓你給糟蹋了。我說你原來一直都不想讓我和別人好。他說,你這就胡說了。你和王科好,我早知道。我不是也讓你把他領回來過嗎。其實我覺出你談戀愛后,一直很擔心,不單單擔心你飛去,再不回來;還擔心別人知道你的身世,會多想。我擔心你受委屈。
我將他手貼在我臉上,說,你真好。
他哈哈笑了一通,說,你才知道啊。
我說,你放心,將來你老了,我一定好好照顧你。
他說,嘁,還不知道誰照顧誰呢,我做的這單生意呀,怕是要蝕了本的。
我說你別把什么都看成買賣,真受不了你。
他說,市場經(jīng)濟了嘛。
對,市場經(jīng)濟了,市場經(jīng)濟了呀!
第一次聽他說市場經(jīng)濟這個詞時還有些陌生,轉眼工夫大街小巷都在討論市場經(jīng)濟了。一次我送小蟲去幼兒園回來順道去超市買了些東西,往外走時被卡在門外,有個五十來歲的婦女跑過來熱情地幫我開了門。我擠出去,剛要開口道謝,她卻將手伸到了我鼻子底下,說得兩塊錢。她看出我意外,露出一個寬容的笑,操著本地的土話說,有什么?市場經(jīng)濟了嘛。
市場經(jīng)濟讓我沮喪,但我給了我足夠的驚喜。我生日那天,他送了一部紅色的跑車給我。我嘴里說著他俗,心里卻高興得不行,雖然,我還沒有學會駕駛它。我問過他車的價碼,他說我不用管,我說你的錢是不是已經(jīng)多得花不完了。他說當然是,下輩子也花不完了,市場經(jīng)濟的好處啊。我說我擔心有一天你會把我和小蟲也市場經(jīng)濟了。
他沒有把我市場經(jīng)濟了,但卻把別的女人市場經(jīng)濟到我們的老房子里了。
我知道這個很偶然。有天在家悶,就撥了朱蕓的電話。朱蕓和我一樣大,卻比我早上四年班,還沒技校畢業(yè)就上班了,原因是他父親在面粉廠退休,她得去頂班,要不遲了,就沒她戲了。她家雖同城,但也遠,單位分給我們一間小平房當宿舍。那間小平房挨著單位的大廁所,根本沒法住,有時候下班走得晚了,我就叫著朱蕓一道到我家去。朱蕓剛開始也奇怪怎么老我一個在家,我告訴她說父母都在C城。
朱蕓接到我電話幾乎要跳起來,歡叫著,蟲蟲,蟲蟲,我真想你呀!我心里一熱,這個說話不經(jīng)大腦的朱蕓,想不到這么讓人感念。我說你騙我吧,想我怎么不給我打電話,還是我想你比較多啊。朱蕓小了聲說,哪里,現(xiàn)在長途話費貴著呢,幾次我都把電話拿起來,沒舍得打,對不起呀,蟲蟲,不怕你笑話,自從下了崗,我連一只口紅都沒舍得買過呢。
啊,原來被父母寵來寵去蹦跳著走路的朱蕓竟然到了這步田地。
朱蕓又說,啊,這下就好了,我說呢,前幾天晚上路過你家樓下,看你家亮著燈呢,原來是回來了,明天我收拾一下,找你去。
我大驚,很快敷衍幾句掛了電話。
我們家亮著燈?不會吧!怎么會呢,莫非我們家房子被他賣了?他沒提起過呀,不會的,這老房子雖不值錢,對我們來說也是很重要的東西,他不會不跟我打個招呼的。
不好的念頭開始浮出來。一浮出來就再壓它不下。
不行,我得去看看。
我家老房子里住的是當年他因撿我回來耽誤了約會的那個女人。
她看上去比他要老,在我看來有些像不合時宜的拙劣人物畫,即使我在心里已經(jīng)承認,他們才應該是最相配的一對。她腦后面綰著個沉甸甸的髻,穿著一雙很常見的黑平絨面、同色塑料底的方口鞋。她不安地用兩手攪纏一角的雪青色繡花對襟短上衣,一起與她的主人驚悸而卑微著,連同窗外的陰霾,襯著她身后一個老舊的深棕色書架裝著的大多書脊上已字跡模糊的書籍。
剛開始粗看時的不合時宜竟有了些端莊凝重,相比之下,我的帶蝴蝶結的白色高跟鞋,帶蕾絲花邊的低領衫,漂染過的大波浪狀的黃色卷發(fā),一起構成了襯托她方正、優(yōu)雅、凝重、內(nèi)斂的可笑而恰如其分的道具。
我承認,在她面前,我不知道置自己于什么位置。所以我驚慌失措,語無倫次,到后來都不知道自己怎么退出的家門。
也許,應該被譴責和排斥的人更應該是我。當時,也就是我沒退出她家——到我們的老房子之前,我沒有想到這些,然而,我為什么只自報了一下家門,就再也說不出其他話來。我在來之前,曾經(jīng)囑托自己,暗暗地在心里為自己打氣,我想,不論她美若天仙、才華橫溢,抑或身家連城,還是權傾滿朝,我都得不卑不亢,大方得體,我不是跟她爭男人,而是我要讓她明白,不經(jīng)房子的另一個主人允許,偷偷搬進別人家的老房子,于情于理,都是可恥。
是的,誰也不能否認,那座老房子,有我的一份。
可當我再走進去,卻再也觸摸不到有關我的哪怕一絲一縷氣息。是我的生命太輕,難以在它堅硬的胸膛上留下痕跡?還是它太自私,自私到不向我展露一個熟悉的笑容?哪怕扯一扯嘴角也好。可我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我只感覺到陌生和孤獨,盡管,我們曾經(jīng)那么親密,我曾經(jīng),那么愛戀它。我傾注了那么多那么多感情的窗臺、臥室、墻壁、地板,一切的一切,在那時都成了忘恩負義的叛徒,將它們有限的軀體和生命,變成讓我孤立和絕望的圖騰。
都在嘲弄我!
她的沉甸甸的髻化作了敲打我柔軟心臟的鐵錘;她的對襟短上衣則幻化成愚弄我曾經(jīng)的幸福的千字書;就連她臉上的皺紋,也一起沖我沉默,沉默成一個惡毒的咒語,我知道,它上面寫著:誰膽敢打破盛放它的黑壇子,它就讓誰永世不得超生!
曾經(jīng)認為可以地老天荒的愛,氣若游絲。
一直用心守候的靈魂的窠巢,已近灰飛煙滅、尸骨無存。
魂不附體,又尸骨無存,我這些年來認為擁有的一切,還能剩下什么呢?
如果我認定這是個經(jīng)驗,我可以利用它,直到它展示出它有被利用的價值。可它,是個經(jīng)驗嗎?如果是經(jīng)驗,我能與誰來分享它?但如我認為它是個教訓,我得提防它,提防它在我的余生中,再次惡狠狠地齜出牙齒,對我來個完美的攻擊。
假如,在這之中,我是個受害者,那施加者是誰?是他?是她?還是……
我拿不準,真拿不準。
我大可以放下其他,指責他的不忠;我亦可以指著她的鼻子,說她是個無恥的插足者,當然,將兩者并排放了,昭示于眾,求個短暫的心理平衡,這些都可以輕易做到。
但是,這于我本身又有什么好處?
這樣我就可以心平氣順,氣定神閑或者興高采烈?我想都不能。這顯而易見。
理性的抑壓永遠敵不過感性的爆發(fā),盡管,感性的口號往往到頭來得服從理性的法典。
我讓他找了幾天幾夜。我?guī)Я诵∠x,躲到朱蕓家,說很想她了來看看她。
朱蕓還住在面粉廠后院的平房里,先前房前屋后一株株的槐柳處,只留了剛填滿或尚朝天敞開著的大坑。朱蕓告訴我,下崗時廠領導承諾,每個下崗職工,從下崗之日起三年,每月補貼生活費150元,但只補到四個月時,面粉廠就被C城電力局下屬的一個大廠收買,成了人家的分支。領導也相應更換。150塊錢自然無著落,去鬧了幾次,承諾說再研究,一定研究,好好研究。他們一天不研究地球不會不轉,朱蕓她們一伙卻不能一天不吃飯,更不能砍了新廠長的頭當饅頭啃。所以,朱蕓成了菜販子。我本來想讓朱蕓帶我一下,我也販賣點青菜——總得有個糊口的本事??煽匆娭焓|的丈夫老是厭惡地盯著我去抓他們家熱饅頭的手時,還是決定回了C城。
當愛情不在,吃誰的面包或者說怎樣吃到面包,或者干脆說怎樣吃面包才能讓自己更有尊嚴,更對得起自己,就成了一個突顯出來的原則性問題。
不過,要尊嚴,就需要付出代價,特別是像我這樣的人。早先像金絲籠中的雀兒,一旦發(fā)現(xiàn)自己沒了睜眼可得的一日三餐,首先就虛弱得已經(jīng)三分氣喘,七分腿軟。驚醒而回首,發(fā)現(xiàn)根本不存在自己一個獨立的世界——從來沒有過。
我那大把的青春,像水蓬花一樣璀璨的年華,給了他——第一次這樣想時,是在午夜,我相信,我沒有違背自己的內(nèi)心,沒有對自己扯謊。
當我睜開雙眼,我看見他,最先見到他,也只能見到他。
他是我世界里第一個真實的影像。隨后我按照他的模樣,艱難地長,長大。也許,我原本可以長成那個樣子,也可以再換成另一個樣子??墒菦]有,我長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
當我長大,對他由起初的感恩,進化為精神的依戀,不過也許,這些都因了最初他給我的愛,最初的愛,并不曾讓我感恩的愛。最后,成為生命里難以割舍的一部分。
他這樣算是拋棄了我吧?
一個鮮活的人,不應該只是等待被拋棄。為了偉大圣潔的生命,是撲火,也要飛一次。
最先讓我在想象中鎩羽而歸的,是小蟲。
也許,我的生命與他的生命一樣,因為這樣一個幼小的生靈而變得厚重和有擔當,本來虛浮的生命、生活體驗沉淀成使自己終能垂直于大地的立體,而不再是跳躍或傾斜的,不能再呈現(xiàn)出未落墨的白紙模樣。我們的根因了這些,直扎入我們愛過恨過不安過悸動過的泥土里,縱橫交疊,從而,我們枝繁葉茂,生機勃勃。
他是不是也和我一樣,在一個靜夜,在困頓的時候,想過這些,是不是和我想的一樣。是不是也和我一樣,被豐富了自己的生命而感動過。他和小蟲,我的感恩和愛,最應該傾向哪個?
有的時候,我們的愛,也許不是為了明確的某人某物,更是為了我們本身在某事某物上投入過的愛。
這么說來,人,我們,又應該以怎樣的姿態(tài)或方式對待自己的內(nèi)心呢?
就如我般,就如我眼下般,我從前的那些感恩、記憶,還在溫暖我,提示我,甚至是敲打我。也許,我才是真正的入侵者。但是,絕不是我的主動行為,我沒有要求自己被生出來,更沒有要求他必須撿我回家,我也沒有以強硬的態(tài)度占有他的房子、時間和愛,包括對她和對他自己的。不過,也許生命本來就是一種最強硬的態(tài)度,以它自身的硬度和韌性占有和影響著周圍的一切。生命不是錯,他也有權利愛他曾經(jīng)愛過的她,他似乎更有權利愛一直愛著的我。但他們所共同擁有的,是我所不能夠的。如果硬做個比較,我更像是一把尺子,即使能有效丈量我們之間的愛恨,卻不及他們,因為他們所共同擁有的,更像一段長長的路,上面有他們的腳印,有某年深秋,他們看見徐徐落下的那柄黃葉,也有某個風雨天,他們撐著的那把雨傘曾經(jīng)遮過的那方安逸的世界。
尺子能丈量路,不是因為它與路等同,而是用了它的艱辛,一步步走過,不會留下任何氣味與痕跡。而我,無論如何,也不會讓生命追溯到他撿到我以前的時間,與他更深情一些的牽手。生命需要嵌入,相對于彼此愛著的人來講。
那段虛無,我該怎樣讓它更有力地嵌入呢?嵌入到他見我之前的生命里。
生命與生命,愛情與愛情,歷史與歷史,難道是用他們本身的廣度與厚度,在嚴絲合縫地對接和嵌入?我和他的這個縫隙,本身就是在印證它?
而人,能斬斷與自己有關的歷史嗎?重新來過,是不是也意味著只是以不同一些的感情和心態(tài)延續(xù)想改變而不能的歷史?
不想了,我告訴自己。不想了。
一個失敗者,長期執(zhí)拗地剖析失敗的深層次原因,不但不會讓自己偉大和聰明起來,還被白白地耗費掉那些尚未意識到自己失敗時的喜悅和自信。
給自己留些空間,世界會變得更加寬容。
那么,是不是給自己一些尊嚴,就會令自己更加尊重呢?
爭取尊嚴很難,我想第一步該是自立。我長這么大,沒有幾步路是用自己的腿走過的,也沒有多少事情是我獨立完成的。曾經(jīng)曾經(jīng),我站在那些或大或小的十字路口,每向前一步,轉一個彎,都能感受到貼在后背上的他的眼神,這些眼神,既讓我感到熨帖踏實,又使我驚悸不安,我怕自己會邁出他目光所不能及的腳步,我怕他傷心失望,我常常感覺如芒在背,我恨不能生出能刺透皮與肉的眼睛,看看他心里對我的要求與希冀。我生不出,所以更加懷疑自己的判斷和力量。
我主動抱著小蟲走進家門時,自己能感覺到那種滑稽和挫敗。他坐在客廳的陰影里,并沒有我想象中看到小蟲回來焦急里透著興奮的樣子。我從下午兩點多鐘一直等到晚上十點多鐘,我一直在等,等他的解釋,等他說不見了我們母子著急的心情,甚至哪怕是氣急敗壞也好??墒菦]有。
十點多鐘我確信小蟲不再醒來喝奶,就沖洗了下躺下來。他轉過身沖我,伸出一只手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臉,用另一只胳膊撐起身子,用一種我從未見過、說不上來的目光注視了我一會兒,接著長出了口氣,對我說:你,不該去逼她。
轉過身去躺了,再不說一句話。
我,不該去逼她。我,去逼她了嗎?
到這個時候我還非常相信他,我從為自己解釋開始,對他的這句話批駁開始,漸漸地竟然開始為他找理由,心里說,也許,她是辛苦的,有我不能想象的難處,他,也應該有能力,有責任(有這個責任嗎?)幫她一把,一所老房子,對我們來說,除了感情的依托之外,不算什么,不說讓她住,就算送給她也不算什么。我也想起王科,我想如果王科如他,多年后我處境艱難,王科給我一個住處,或者我許會想這是合情合理。想起王科,自然想起當年與王科的種種,我發(fā)現(xiàn)時過多年,我的心竟會為王科而疼。相對于王科,我是那么獨立鮮明的一個人,我與他一樣,鮮活而茁壯地屹立在地球的最高處,周圍的人、事、物曾經(jīng)輻射狀地散布在我們周圍,離得我們那么遠,那個小世界,就是我和王科,沒有別的聲音、顏色,也沒有拖得那么長那么長的影子。我們沒有更多的故事。
而與他呢,我們的生命,曾經(jīng),也一直同宗同脈,息息相關。有那么多共同的日出日落,陰雨晴天,有那么多共同的喜怒哀樂,零七碎八。這些平時看似細碎的東西糾纏起來。在我這里,這些東西強大得足以讓我想到放棄之時輾轉反側,徹夜難眠。而對于他,我應該是個責任,漸漸地更像一樁與生俱來的責任吧,也許,更是一種負累。
如果這樣認為的話,那么,生命之于他當初的負累,眼下也擺在我的面前。
一想到這個,我就有些窒息。說小蟲是負累,仿佛自私了,甚至是狠心了。但我一想到以后自己要過的生活,渾身已經(jīng)沒了背負這個小生活的力氣。要將他交給他,像當年的我一樣,我更是萬萬做不到。
當決定將小蟲送出去時,我的心難受得無以復加。我要將自己追尋了這么多年的、能真正讓自己會心一笑的根扯斷。我不想再讓小蟲鉆在他的羽翼下,享受夠了溫暖與庇護,到頭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這種想法與感覺的一無是處。
我不想再制造另一個我,另一個以自己所有感恩后,才會發(fā)現(xiàn)世界成了另外樣子的我。
我受夠了。
不是嗎?是的,完全是。事情總會向著我們始料不及的模式出現(xiàn)和發(fā)展,也許,他就是那只無形的手。我不能光顧自己掙脫出來,將小蟲棄在他早先給我營造的那種氛圍里。小蟲長大后,也會像我一樣。我不想讓小蟲重蹈覆轍。我也不能想象,在沒有我的家里,小蟲會過什么樣的日子。小蟲會像我的童年一樣,蜷縮在角落里,望著窗外奔跑嬉戲的小朋友,只有瞪著兩只羨慕的大眼睛的份兒;也不想他孤獨地帶著小蟲出去,一長一短的兩個可憐的影子,拖在馬路上很長很長。
小蟲,但愿你能夠理解。
我最先相中的,是常常見到的東邊小區(qū)的一對中年夫婦,他們前年因白血病失卻愛子,至今尚未在悲痛的陰影里解脫出來。聽他們同樓道的人講,他們已經(jīng)下決心再抱養(yǎng)個孩子。我想將小蟲交給這樣的殷實之家,倒也是個不錯的主意。但想到距離的近和由此產(chǎn)生的糾葛,便打消了這么念頭。
我在尋找小蟲的收養(yǎng)者的過程中,漸漸地將起初想起將他送人時的那種痛消磨了去,倒是在后來不斷地打探、觀察中,有了些為送人而送人的意味,也不再那么痛苦了,活像這本是上天賦予我的使命。
將小蟲送給那對衣衫襤褸的尋子夫婦很偶然,照我當初的算計,不會是這樣。但我決定將小蟲送給他們??粗麄冊谀:墓饩€中匆匆遁去的身影,我想跑上去將小蟲奪回來,但是,我卻一屁股蹲在了地上……
我成功了。
結果我被他以“遺棄罪”告上法庭而判了兩年。在之前,我只是想這個問題太重要,從沒與“遺棄”聯(lián)系起來,直到站到被告席上,我才有些意識到,自己真的犯法了。他在起訴我之前,為了逼問小蟲的下落,將我打得體無完膚??僧斘艺驹诒粚徟信_上,我好像都把這忘了。他落到我身上的每一拳、每一腳、每一皮帶,在我心里都打向了他自己,甚至,我都感覺不到絲毫疼痛。我因我的不痛苦而痛苦。
他頻頻來看我,對我懺悔。他在那個陰暗的房間一隅,絮絮叨叨說著那些有內(nèi)容和沒有內(nèi)容的話,時而插上幾句溫柔的指責——他在企圖用他的“寬容和愛”令我懺悔。可我沒有,我已經(jīng)看清了他這種懺悔的用意。我曾經(jīng)是他影子的時代,快要結束了。
那時,我在他面前,仍然像一塊透明的水晶,每一根脈絡,每一次閃動,他都了如指掌。或者說,我只是個玩偶,那線,一直牽扯在他手里。我順著他的意思抬頭張嘴,搖來搖去。甚至,他想都沒想,毫不費力地把我送了進來。
慶幸,我在有生之年,知道了。
如果不是這樣,我相信自己有一天,那么一天,在黃昏,當昏黃的光線照到我奄奄一息的臉龐,我也會在臨終,在眼角,流下對他感恩的淚水。
可我卻在想他,白天黑夜,在想他。之前我的世界還有小蟲,現(xiàn)在滿滿都是他。我努力過幾次,讓自己想王科,想別人,想別的事情,畢竟,我還有那么多那么多他沒有參與過的歷程。但無一次成功,王科之于我,竟成了遙遠的一天,日落時轉瞬即逝的晚霞,也許燦爛過,但不留一絲痕跡。
他的一切將我纏裹起來,動彈不得。我告訴他不要再來看我了,我說自從我將小蟲送出,我已經(jīng)不認識他了。他聽后扯動著嘴角,笑了笑,再沒說話。最近的一次,他來這里,我發(fā)現(xiàn)了他頭上的白發(fā)。也許,我也老了,只是自己看不到。他雙手不斷搓著頭,我突然想起了曾經(jīng)的歲月,他燒了水,倒在臉盆里,試了溫度,將極不情愿的我拉過來,佯裝沉下臉,我將頭埋在水盆里,他迅速給我洗好,用毛巾擦了,然后我們一前一后坐在有陽光的窗下,他的兩只手在我頭上翻來覆去揉搓。我說,你這樣不行,不用手巾擦不干的。他說這樣可以加速頭發(fā)上水分蒸發(fā),很快就會干。我很快就把他這招兒學會,待他洗了頭發(fā),我也搬個高點的椅子,爬上去,反復用小手學著他的樣子,幫他頭上的水分蒸發(fā),有時候他剛理完發(fā),我用鼻子輕輕地貼上去,任他一根根的頭發(fā)茬兒扎得我的臉上癢絲絲的,新奇而愜意。有時候,我們就這樣哈哈笑著,度過一個上午或下午。
他有時候來看我,甚至我們都不說一句話。陰暗的探視房中回蕩著我和他的呼吸,我們在彼此的呼吸里做著時光倒流的探游,是的,只有倒流了。也許他不是這樣,可在我,我和他的一切,只有,只剩下倒流了。
我尚未將和他、自己的事情想完,刑期已經(jīng)滿了。
他來接我,我可笑地跟他回家。我知道,這讓人感覺很可笑。我告訴他,我要走了。他可能以為我說笑吧。所以,他沒有說話,像以往一樣沉默了會兒,我們出去吃了飯,我將手頭的一些錢買了些實用的衣服和生活用品。再回到家,回到C城的新家,其實它已經(jīng)舊了,但我一直感覺它是新的。我洗了澡,告訴他說我該走了。
他沉默了會兒突然抱起我來,說不讓我走,還說本來我就是他的,他還說這些年,他一直在找小蟲,他相信會找到,我們一家,會重新在一起。這句話要在以前,我可能會又一次被感動得流下愚蠢的淚水。可現(xiàn)在我心里厭惡極了,我厭惡屬于任何人,我不是他的,也不是別人的,可我是我自己的嗎?我不知道,但我更想試試。
然而我還是沒有掙脫,我可恥地呻吟起來,過后帶著他的味道,邁出了家門。
我很想回過頭去,對他說句什么話,算是作別的或者一句沒有任何意義的話??晌一亓藥状晤^,張了幾張嘴,最終,沒有想出該說點什么。
責任編輯 王宗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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