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駿虎
一
一場關(guān)于走還是留的爭論,在被七八張破舊的辦公桌分割成迷宮的大辦公室里激烈地進行著,有人靠在椅子背上,有人干脆把自己的半拉屁股擱在辦公桌邊沿上,還有人在桌子之間走來走去,并且不得不繞過栽著半死不活的植物的幾個大花盆和靠著桌子的各個側(cè)面摞起來的各種報紙雜志的混合障礙物,更多的人靠著桌子或者文件柜站著,環(huán)抱雙臂,一言不發(fā),眼神跟著不停變換的演講者移動著。其實,這只是一場沒有實際意義的辯論,真正左右這些人命運的會議,正在樓上的某個小會議室里有條不紊地進行著,那幾個被稱為領(lǐng)導(dǎo)的人,此時正圍坐在會議桌前,或者抽煙,或者不抽煙,翻動著手邊的文件,聽某一個人一邊念一邊解釋這份文件,只是,偶爾有人會因為抽煙太多嗓子發(fā)癢而咳嗽一下。
嚴小滿安靜地坐在大辦公室最深的角落里,守著那部這時顯得過分安靜的電話。這場討論和她關(guān)系不大,她不是在編人員,只是個負責收發(fā)信件和報紙的臨時工,是留在老單位轉(zhuǎn)到某個部門工作,還是跟著自收自支的新單位搬到新租用的寫字樓去,這是那些在編的老職工正面臨的選擇,而她似乎沒有決定自己命運的權(quán)利:新單位將在經(jīng)費方面自負盈虧,假如領(lǐng)導(dǎo)不愿意負擔臨時工的工資,那她就只能重新去找工作了。嚴小滿胳膊肘支在桌子邊上,垂著頭,有些過長的留海遮蓋著她從小被人取笑的微微凸起的大額頭,兩排像街邊的常青樹一樣整齊密實的睫毛撲扇著,在圓潤的臉頰上留下淺淺的陰影,因為上唇顯得有些略短,總是露出一排細密潔白的上齒來,平時總給人留下愛笑的印象,但此時只有她那因為正在最有活力和發(fā)育到最好的年紀而顯示出女性生理美的下巴微微地在光潔的皮膚下形成一個俏麗的小漩渦。此刻,沒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更沒有人在意她的命運,每個人都在近乎憤怒地向大家陳述著自己的老資歷和對單位的大貢獻,徒勞地為自己爭取著在即將到來的變革后的合適位置,男人們嗓門高得像要打架,女人們卻莫名其妙地間或發(fā)出帶著古怪興奮的大笑。嚴小滿默默地望著眼前的一切,淚水慢慢地蓄滿了兩只過于美麗的大眼睛,目光變得模糊起來,她沒有想到自己的處境,她在想患有精神病的媽媽和仿佛已經(jīng)退化了語言功能的爸爸,但是那個讓她心里一疼而流下眼淚的卻是正在上初中的妹妹——只要這三個人還活著,她就永遠也不會想到自己。
因為微微地彎著腰,她的花格子襯衫胸前的兩個扣子之間出現(xiàn)一個寬大的縫隙,在她不自覺的情況下,有些過于豐滿的乳房從那里被一個人無意中窺見了,半邊雪白的乳房和包裹著它的紫色胸罩的蕾絲花邊仿佛一杯度數(shù)很高的洋酒,讓那個人的臉上綻露出詭秘的微笑,眼神漸漸變得有神而光亮起來。他靠著文件柜,坐在嚴小滿右側(cè)門口的一盆高大的龜背竹后面,把罩著土黃色布套的椅子反過來,兩只胳膊肘趴在椅背上倒騎著椅子,一邊饒有興味地聽著同事們的爭論,一邊拿著支圓珠筆在龜背竹的葉片上寫著字。這個上身長下身短的胖子,原先因為無聊而微微塌下去的腰,此刻受到新的發(fā)現(xiàn)的鼓舞,竟然弓了起來,仿佛一只發(fā)情的大貓,不時地朝嚴小滿那邊轉(zhuǎn)過臉去,從無框眼鏡的鏡片邊上朝她略顯沉重的胸部掃一眼。
“大馮,你一句也不吭,是不是領(lǐng)導(dǎo)私下給你吃過定心丸了?”
聽到有人叫他,胖子笑瞇瞇地抬起頭來,從龜背竹葉片上面望著靠窗站著的那個描著很重的眼線的中年婦女,她有著一張和年齡不相稱的過分光滑細膩的臉,像一件瓷器,要不是從鼻翼到嘴角兩側(cè)的男性化紋路,倒也有幾分嫵媚,原本徐娘半老,腦后卻揪起了一個小女孩剛留頭發(fā)的那種朝天辮,把所剩不多的一點兒風韻破壞了個干凈,使她的外形和性格一樣呈現(xiàn)出男女莫辨的印象,給人的綜合觀感是,她屬于那種喜歡做主的女人,無論在家里還是單位,都愿意別人以自己為中心。大馮呵呵地笑著離開椅子,一路用手輕輕推開那幾個走來走去的人,走到中年婦女身邊去,一手叉腰,一手拍在她的肩膀上,俯視著她的眼睛調(diào)笑:“領(lǐng)導(dǎo)怎么會想到我啊,就算他們來問我,我也會說,吳姐走我就走,吳姐留我就留?!彼涯槣惤藟旱吐曇粽f,“吳姐,你說咱走不走?”吳姐在眾目睽睽之下有些羞澀,假作嗔怒狠狠打掉肩膀上大馮的那只手,推開他罵道:“你愛走不走,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大馮你就是個油痞!”自己先笑起來,一圈人都笑起來,大馮也得意地笑著,目光穿過人縫去望遠處角落里的嚴小滿。
嚴小滿被驚動了,她一直在混亂中努力地想聽清每個人說的每句話,試圖從中捕捉到對自己有幫助的信息,她抬起頭正看到那些開心地哄笑的臉孔,自己卻笑不出來,只好扭過臉去望窗外陽光下那些蒙著灰塵的柳樹枝葉,在這之前,她被大馮看到了那雙兔子般紅著也兔子般無助的大眼睛。然后,她站起來低著頭走了出去,在走廊里,她依然能從那些高低紛亂的聲音里分辨出哪句話是誰說的,但是那些話的內(nèi)容依然只跟說話人本人有關(guān),他們也會互相提起,卻從沒提到過她。她走進女廁所,彎下腰來朝兩個廁位隔間探頭探腦地瞄一眼,確定沒有別人后,從包里拿出一部手機來,撥了一個號,通了,對方卻一直沒有接。她認為是信號不好,把手機天線拔出來,又撥了過去,這回對方果然接了,但只說了一句:“你好,我在家,一會兒到了辦公室打給你?!本蛼炝?。她失望地收回天線,把手機放回包里,抽出一塊紙巾來團在手心,拉開廁位上的綠色木門,進去上廁所。
嚴小滿從廁所出來,彎著腰在外面公用洗手間那里洗手,大馮從男廁所出來了,站在她背后問:“要不要幫你拿著包?”嚴小滿說不用不用,直起身來笑著看大馮一眼,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把掛在左手小臂上的包拉開,夾出一張紙巾來擦手上的水,一邊打量著鏡子里自己的臉。大馮就著水管飛快地洗完手,滿是青春痘疤痕的臉上堆滿笑容,瞇著眼睛望著嚴小滿說:“給我一張紙擦擦手?!眹佬M說,好好,又抽出一張紙巾來遞給他,臉上有一點點發(fā)燒,趕緊轉(zhuǎn)過身走出去作為掩飾。大馮跟著她出來,趕上一步問:“你有什么打算?”嚴小滿不由扭頭看他一眼,實在沒想到會有人這樣問自己,心里就是一陣酸楚,想笑,眼睛卻模糊了。
“你要愿意去新單位,我可以給領(lǐng)導(dǎo)說說,肯定還會招聘新人,怎么說你也比他們熟悉業(yè)務(wù)?!贝篑T笑瞇瞇的眼睛很深邃。
嚴小滿的眉毛就揚了起來,大額頭堆起淺淺的皺紋,心里的快樂直接從眼睛里飛了出來,跺跺腳跟叫道:“真的嗎?”
大馮把手掌在她眼前擺擺說:“噓——別叫喚!”他收斂了笑容,嚴肅地抿抿薄嘴唇說:“這樣吧,晚上我請你吃飯,咱們再商量?!彼目跉獠蝗葜靡桑瑖佬M也沒有絲毫猶豫就答應(yīng)了。
二
有些人等不到樓上的會議結(jié)束就提前下班走了,他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比起上班來,自己的生意對生活更重要一些。留下的人占大多數(shù),像平時一樣對自己的人生并沒有主動的想法,他們習慣了等待單位和領(lǐng)導(dǎo)的安排,這個時候,他們的心情少見地有些激動,那些個平時還算親切和隨和的領(lǐng)導(dǎo),此時在他們的想象中都莊重而值得信賴,他們愿意把自己的命運交在這樣的人手里去安排。這么多人沒走的原因有兩個,一個是確實還沒到下班時間,另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有兩個人坐著沒動,這兩個人都四十左右的年紀,瘦瘦高高有些端著肩膀的是辦公室主任張新民,他天生不長胡子,臉頰瘦削皮膚松弛,而且像初中學校的教務(wù)處主任一樣餓紋入嘴,留著大眾的三七分頭,眼神溫和,稍微有點兒三角眼,從表情上看一點兒都沒有做領(lǐng)導(dǎo)的威嚴。事實上,這一下午他一直坐在大家中間,一點兒也不起眼,而且比別人說的話少很多;那個留著長發(fā)微微有些發(fā)福的是藝術(shù)總監(jiān)老姜,上唇刮得鐵青,下巴上留著一簇短須,脖子上有兩道可疑的抓痕,并排貼著兩條創(chuàng)可貼。大家都愿意相信這兩個人會比其他人得到可靠的信息,于是像一片被磁鐵吸引的鐵屑,看似沒有規(guī)律,實際上都是圍繞著他們倆坐著,連眼神都是被磁化了的。
嚴小滿和大馮回來后,老姜出去接了個手機,回來表情凝重地看看大家,用一種非常淡泊的語調(diào)宣布:“我朋友打電話來說,咱們新單位的領(lǐng)導(dǎo),可能會從上級主管部門空降。新單位也要事業(yè)編制企業(yè)化管理,走還是留,你們自己拿主意吧!”大家都詫異地嗡嗡起來,張新民對他如此輕率地散布傳言表示不滿:“樓上的會還沒有結(jié)束,老姜你從哪里聽來的小道消息?”老姜輕蔑地笑笑,看他一眼說:“信不信由你吧,我還有個飯局,先走了。”
大家驚恐地目送老姜出了門,又一起望向坐著沒動的張新民,吳姐帶頭問:“張主任,你說咱們該怎么辦?”
“怎么辦?哼哼!”張新民冷笑兩聲看看他們說,“自己拿主意吧,我也說不好?!?/p>
大馮一直倒騎著椅子笑瞇瞇地觀望著這一切,他打個哈欠站起身來,慢悠悠地走出門去,走到門口站住,轉(zhuǎn)過身來,抬起一只手,對擔憂地望著他的嚴小滿勾勾手指頭。嚴小滿臉上有些發(fā)燒,收回目光看了半天斑駁的桌面,沒敢抬頭看有沒人注意到自己,突然挽起包來就往出走。大馮在樓梯口站著,看到她出來,徑自先下樓去了。嚴小滿聽見吳姐在嚷嚷著罵:“大馮,你個油痞,這個時候還有心思勾引人家沒結(jié)婚的小姑娘!”她背上的肌肉就是一緊,仿佛被誰狠狠地推了一把,腳步踉蹌著往前沖。
出來單位大門,嚴小滿朝街邊張望一眼,看見大馮已經(jīng)攔住了一輛黃色的面的,正拉著車門對她招手。嚴小滿盡量從容地走過去,耳朵里還回響著吳姐那句話,臉上笑容就有些牽強,但她還是驚訝地打量了一眼大馮說:“打的呀?不遠的話走過去吧,好不好?”大馮扳住她的肩膀,有些蠻橫地說:“別啰嗦了,這算個啥!”把她推進車里。大馮關(guān)上車門,坐在嚴小滿對面,嚴小滿看看他,忍不住笑,問道:“去哪里啊?不貴的話我請你吧?”大馮不屑地擺擺手,摸摸下巴上濃密的胡茬說:“在省城還沒有我馮剛玩不轉(zhuǎn)的地方,你聽我的安排就對了。”
車往北走,行道樹都是高大的垂柳,枝葉在夏末時節(jié)油汪汪地滴答著蟲子排出的粘液。北城集中著省城的所有首腦機關(guān),這些垂柳都和這些機關(guān)的辦公大院一樣有年頭了,顯示出一種安逸的頹敗情態(tài)。穿過幾條街巷,拐進省政協(xié)所在的那條大街,世紀之交的內(nèi)陸省城,文化休閑風氣方興未艾,這條街是著名的茶社和酒吧集中的地方。他們在兩層樓的“清新雅韻”茶樓前下了車,大馮扔給司機一張十塊錢,沒等找錢,跳下車就走。嚴小滿下了車,看看大馮的背影,沒動腳,回頭看看司機,司機也看看她,司機探頭望了望茶社的招牌,結(jié)合剛才在車上聽到的對話,大概思考清了他們的關(guān)系,就堅定地說:“小姐,請幫忙關(guān)上車門?!?/p>
大馮等在茶樓門口,幫她拉著門。嚴小滿閃身進去,低聲對大馮說:“其實我一點兒也不餓?!贝篑T沒搭理她,對迎上來的穿紅旗袍的服務(wù)員說:“老地方?!狈?wù)員看一眼他身后的嚴小滿,嚴小滿扭頭去看旁邊魚缸里的金魚,服務(wù)員笑著做了個請的手勢說:“好的領(lǐng)導(dǎo),您跟我來。”
嚴小滿以為要從中間的寬樓梯上樓,卻被領(lǐng)著順旁邊的窄樓梯下了地下室。地下室裝修得古香古色,走道兩邊的墻被挖出一排壁龕,里面擺放著盆景還有仿制的古董瓷器。垃圾箱上還點著熏香,發(fā)出一種幽幽的說不出來的古怪香味。服務(wù)員把他們領(lǐng)進一個寬敞的包間,有一張仿古的棋牌桌,還有一張寬大榻榻米,榻榻米上是一張小茶幾,兩邊擺著海綿靠墩。大馮進門就踢掉皮涼鞋上了榻榻米,盤腿坐在茶幾旁邊,嚴小滿有點兒不知所措,她想走過去坐到棋牌桌旁邊的椅子上,猶豫了一下,還是在榻榻米邊上坐了下來。服務(wù)員站在地下笑吟吟地問大馮:“領(lǐng)導(dǎo)看要點什么,給女士要點什么呢?”大馮側(cè)了側(cè)身,把手伸進屁股后面的褲兜里,他扭曲著半邊臉,仿佛屁股后面有個硬邦邦的東西硌得難受,然后他很費勁地把那個東西拽出來,扔到了面前的茶幾上,是一摞還被紙條捆扎著的百元大鈔。他沒有看嚴小滿的表情,只望著服務(wù)員說:“那什么,我存的好茶還有吧,我們就喝那個。嗯,你給拿幾盤小吃吧,開心果葡萄干什么的。另外,再拿一瓶‘XO吧”
嚴小滿就像被蝎子蟄了一下,趕緊給服務(wù)員擺手:“別別,不要酒不要酒,我不會喝酒!”她試圖站起來,卻被大馮探身過來拽得歪坐下,大馮皺著眉頭說:“酒是我要喝的,你慌什么!”嚴小滿紅了臉,打他一下說:“去去,我是不想浪費錢,洋酒太貴了!”大馮拿起茶幾上那摞錢,高高地拋起,看也不看它落在哪里,不屑地說:“錢是什么?錢是王八蛋!”嚴小滿翻他一眼,忍不住笑了,在頭頂?shù)臒艄庹丈湎拢饬恋拇箢~頭在漂亮的臉孔上投下淡淡的陰影。
服務(wù)員走后,大馮讓嚴小滿脫了鞋坐到榻榻米上來,嚴小滿沒動彈,大馮抬抬屁股嚇唬她:“你不脫我就替你脫呀!”嚴小滿剜他一眼罵道:“討厭!”自己脫了鞋,先把包甩到榻榻米上,跟著自己爬了過去,坐在茶幾的另一邊。
服務(wù)員端來沏好的茶和調(diào)好的酒,把幾樣小吃擺在茶幾上,微笑著說:“兩位慢用,有什么需要請按桌上的呼叫器。”大馮說:“出去把門關(guān)上?!彼o自己倒上酒,看看嚴小滿,給她面前的杯子里倒了一點點說:“你嘗嘗,不讓你多喝。”嚴小滿剝著開心果,翻動眼皮看了大馮一眼說:“說好的去吃飯,帶我來這種地方!”大馮舉著酒杯說:“這地方怎么了,多有文化品味,說話也方便?!彼膭钏似鸨樱澳銍L嘗,跟飲料沒什么區(qū)別?!眹佬M鼻子里哼了一聲,還是端起杯子來和他碰了碰,小心地送到唇邊去,舔了舔,果然甜絲絲的,就笑起來:“這就是‘XO啊,比我小時候喝過的紅葡萄酒還甜,我上初中的時候過年喝過一口葡萄酒,到第二天還是暈的。”大馮說:“可不就是,這是調(diào)過的酒,相當于飲料。”他看著嚴小滿把那點兒酒喝完,又給她倒上半杯。
嚴小滿著急言歸正傳,把玻璃酒杯舉在手里玩著說:“謝謝你啊大馮,碰上這種事,方芳不在我也沒個商量的人。再說了,人家方芳和我不一眼,還有老……”自覺說漏了嘴,不好意思地去望大馮的臉色,大馮哼哼著說:“這都是明擺著的事么,方芳當然和你不一樣,她比你來得早,又和老姜有一腿……”
嚴小滿打斷他說:“別說那么難聽,我覺得方芳是真心喜歡老姜?!?/p>
這話惹得大馮發(fā)笑:“算了,別和我說愛情,老姜孩子都上初中了,他是典型的婚外戀!至于方芳,不就是個第三者嘛,你別以為他們有多高尚?!?/p>
嚴小滿若有所思地笑了,就在一周前,老姜的老婆沖進單位,當著所有人的面對方芳連打帶罵,把方芳的半邊臉都打腫了,還揪下了她幾綹頭發(fā)。老姜攔在中間,脖子上也被抓了好幾把,貼著兩張創(chuàng)可貼遮羞,還要把衣領(lǐng)豎起來?!拔蚁胪砩先タ纯捶椒?,她不知道好點沒有,能不能上班了?!眹佬M輕輕嘆口氣。
大馮冷笑著說:“先顧你自己吧!聽說你爸身體不好,你媽媽腦子有問題?”他習慣了這樣直不愣登毫無遮掩地說話,從來不考慮對方的感受。“你一個小姑娘,怎么養(yǎng)活他們???”他直盯著嚴小滿的臉。
嚴小滿撲扇撲扇長長的睫毛,眼淚掛在下眼皮那里,咬了咬下嘴唇,沒說話。大馮清楚地看見她的牙齒把嘴唇咬得一會兒沒了血色,一會兒又紅潤起來,嚴小滿嘴唇上那排淺淺的牙印讓他的心跳加速,他明顯地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像長了腳一樣狠狠地踹了幾下胸腔,他俯身撿起剛才拋在一邊的那摞錢,“啪”地拍在嚴小滿面前的茶幾上:“拿去寄給家里吧,不夠再跟我說。”嚴小滿驚惶地去推他的手:“不行不行,我不要!”大馮直起身來瞪著眼睛嚷:“嘖,別跟我這樣,我大馮沒別的,就是講個義氣,不怕,不叫你還!”
嚴小滿定定神,輕輕地抽動嘴角:“我不能花你的錢,我自己能掙錢?!贝篑T逼視著她:“你說,你一個小姑娘,憑什么掙錢?你說!”
“那我也不能花你的錢啊。”嚴小滿翻起眼皮看大馮一眼。
大馮嘿嘿笑起來:“就算你陪我喝酒,我高興,行了吧?!彼e起酒杯說,“來,妹子,干一個!”
洋酒甜絲絲的,嚴小滿很享受這種味道,自己也想喝起來,一會兒感覺身子有點發(fā)飄,心情也出奇地好了,大馮講話很風趣,她就不停地笑,嘴像盤子里的開心果一樣合不攏。大馮受到鼓舞,試探著給她講些酒桌上聽來的黃段子,嚴小滿聽得雙頰發(fā)燒,不停地拿葡萄干砸他。正熱鬧,嚴小滿包里的手機響了,她拿出來,側(cè)過身去接。大馮沒想到她會有手機,多少有些詫異,坐在一邊目光沉靜地研究著她。
地下室信號不好,但聽筒的聲音顯得很大,大馮清楚地聽見有個男人不耐煩地問:“你在哪里……我去接你?!眹佬M撒謊了:“我和同學在一起,明天再聯(lián)系啊。”她匆匆掛了電話,看大馮一眼,笑笑,扶著墻穿好鞋,歪歪扭扭去開門。
大馮問:“你去哪兒?”她脫口而出:“你別管!”大馮就知道她是上廁所去了。
嚴小滿上完廁所回來,說了聲頭暈,鞋也沒脫,就歪倒在榻榻米上。大馮跳起來,邁過茶幾,到了她這邊,探身把門關(guān)好,跪下來拍拍她的臉,笑道:“不是吧,喝醉了?”
嚴小滿面色緋紅,閉著眼睛笑笑。大馮把她抱起來,嘟噥著說:“你放心,以后有事就找哥我!”嚴小滿又笑笑,鼻腔里呼出熱乎乎的酒氣。
大馮一手抱著她綿軟滾圓的肩背,一手解開了她胸前的紐扣,然后一把拉掉了胸罩,低頭吮住了她鼓脹的乳房。嚴小滿挺了挺身子,發(fā)出含混的囈語。大馮在她身側(cè)躺下,又用那只手解開自己的皮帶,捉住嚴小滿的胳膊,把她的手塞進了自己的褲襠里。嚴小滿嘟噥了句:“你討厭……”握住了他。大馮呵呵地笑,一邊解開她的皮帶。她任由他的擺弄,扭動身體,使他能順利地脫掉她的短牛仔褲,露出和胸罩一樣的紫色束腰內(nèi)褲來。
大馮要脫她的內(nèi)褲時,嚴小滿反悔了,她把大腿夾得緊緊的,盡力地掙扎著,但只是拼命地扭動身體,沒有發(fā)出讓他退縮的喊叫。大馮身軀沉重,力量很大,沒費太大的力氣就制服了她。嚴小滿渾身一顫,睜開了眼睛,不由自主抱住了他粗壯的腰和臀,她想說句話,可是一直在重復(fù)一句:“哥,我忘不了你,我忘不了你……”
三
方芳靠在沙發(fā)上,媽媽坐在她旁邊,用手里握的一把核桃鉗子夾核桃,母女倆正在看電視。晚飯后爸爸照例去地下室的暗室里沖洗他白天拍的相片去了。方芳拒絕回答父母她一個星期沒去上班的原因,老兩口相信女兒從小鍛煉成的獨立能力,也沒有深究——冒失地打電話到女兒的單位去問個究竟,這樣的事情不是他們的作風。嚴小滿來過家里一次,方母也問過一句,嚴小滿嘻嘻哈哈地說:“沒什么沒什么,就是同事之間鬧點矛盾?!本谷惶氯诉^去。
方芳眼睛看著電視,心里一點兒也不平靜,老姜老婆來單位鬧,她一點兒也沒有害怕,甚至當時有些木然,仿佛事情是發(fā)生在別人身上??删驮谶@節(jié)骨眼上單位要分離出去,逼著她不得不考慮自己接下來該怎么辦,要不要借著這個機會離開老姜,比如說老姜要留在老單位,她就去新單位;老姜要去新單位,她就想辦法留在老單位,這樣跟他撇清了,開始自己的新生活。待在家里這幾天,她一直在思考是否有避開世俗生活的煩惱的必要,因此舉棋不定。最后父親遺傳給她的那一點兒藝術(shù)氣質(zhì)幫了她的忙,她最后的決定是隨它去,如果上天仍然把她和老姜安排在一個單位,那她將繼續(xù)坦然面對自己的愛情。
樓下的街邊是個夜市,炒菜的“滋啦”聲和那些個光著膀子的人喝著啤酒的吵鬧聲混響著,時而又清晰地分離開來,在“滋啦”聲和吵鬧聲的間隙里出現(xiàn)一種出奇的寧靜。就在這時,方芳聽到有個熟悉而奇特的嗓音喊了一聲:“嚴小滿!”她側(cè)耳細聽,雖然街市上聲音很吵,她還是又聽到一聲同樣的叫喊,而且馬上就判斷出這是同事大馮的聲音,全單位只有他一個人喊人時拖著那種奇怪的抑揚頓挫的音調(diào)。方芳的第一反應(yīng)是大馮和嚴小滿在樓下夜市吃飯,她從客廳去了廚房,從陽臺打開的窗戶朝下望,一團團的樹冠下很多人坐在白熾燈的光芒里吃飯、說笑、碰杯,烤羊肉串的香味和炒豆芽的煙味交織在一起,讓她的眼睛有些發(fā)酸。她探出頭去,用戴著隱形眼睛的圓眼睛,先是朝下,然后左右看看,沒發(fā)現(xiàn)什么熟悉的身影。
方芳轉(zhuǎn)過身來往客廳走,壓著白條的藍色運動短褲包裹著她有些蒼白的腿,因為蒼白,皮膚上那些細小的汗毛很清晰,顯得毛孔發(fā)黑。在家里,她通常穿一件運動短褲和圓領(lǐng)文化衫,父親去地下室后(老頭通常要在地下室待到午夜之后),她把胸罩摘掉了,這樣舒適多了,她的乳房自由地垂掛著,乳房的形狀不像一般的成熟少女一樣緊湊而挺立,而是以一種舒適的形態(tài)懸掛在胸脯的下方。這是遺傳自她的姑姑,母系的特征通過父親的基因轉(zhuǎn)嫁到她的身上,而她的性格,也和姑姑很相像,卻跟自己的媽媽有著明顯的差異。
她剛在沙發(fā)上重新坐下,門鈴響了,節(jié)奏緊湊顯示著門外的人急火火的個性。媽媽看了女兒一眼,沒動窩,方芳站起來過去打開門,嚴小滿就擠了進來。嚴小滿問了聲阿姨好,就拉著方芳去了她的臥室。打開燈,方芳關(guān)上門,嚴小滿已經(jīng)把自己扔在了她的床上,她躺了一秒鐘,又彈起來瞪著眼睛打量好朋友:“沒事了吧你?”方芳站在對面正研究她,面無表情地說:“我剛才聽見大馮叫你,你是不是和他在一起?”嚴小滿像聽到一個天大的笑話,哈哈地笑起來,就差彎著腰滾到床下去了。方芳站著沒動,看著她搞怪。嚴小滿抬起臉來,仍舊樂著,撇撇嘴說:“我怎么會跟他在一起!”方芳說:“你別不承認?!眹佬M說:“我就不承認!沒有的事我承認什么?”
嚴小滿看了一眼方芳下垂的乳房,轉(zhuǎn)移話題:“單位的事你都知道了吧,你打算怎么辦?”方芳把椅子上的一個毛絨兔子抱起來,坐到椅子上說:“隨便,我就是個搞美術(shù)設(shè)計的,在哪里都一樣?!眹佬M挑挑細細的眉毛,大額頭上又堆起了密密的紋路,低聲說:“老姜和你聯(lián)系了沒有?”方芳直盯盯地看著她搖搖頭。嚴小滿有些懷疑地審視著她。方芳說:“你今天住我這兒吧,咱晚上說說話?!眹佬M趕緊搖頭:“別了吧,我今天回去要洗澡。”覺得說漏了嘴,又哈哈笑起來,問好朋友:“你明天去上班吧,看樣子明天要開會?!狈椒歼t鈍地點點頭。
“那好,你還是騎車到我樓下,我在老地方等你?!眹佬M站了起來,拎起她的包。方芳也站了起來,兩個人沒有馬上出門,又站在那里面對面說了半天話。
四
方芳騎著二八坤式自行車來到嚴小滿租住的小區(qū)門外,看見嚴小滿正站在離公交車站牌不遠的地方等她。嚴小滿也看到她抻著細長的脖頸、頂著染成淺紅色的蘑菇頭過來了,她沖她揚揚手。方芳來到嚴小滿跟前下了車,嚴小滿把自己的包交給她,搶過車把說:“走吧,你坐后面。”方芳推讓一下說:“今天我來帶你吧?”嚴小滿說:“不用,我比你勁兒大。”
朝暉從行道樹的縫隙里投射到省城匆匆的上班族身上,嚴小滿穿著紅底白點的連衣裙騎著自行車,后面馱著穿牛仔短褲和白背心的方芳,兩個人說說笑笑地混跡在自行車流里。方芳不時地提醒她:“到十字路口提前看有沒有交警,叫我下來啊?!眹佬M腳下使著勁,滿不在乎地說:“沒事,我拋個媚眼兒什么都解決了。再說,咱交警里有朋友。”兩個人樂個沒玩。
和她們路線一致的403路公交車從后面追了上來,相對靜止地運動著。方芳抬眼看到車廂里有一對年輕男女正望著她們,男的穿著咖啡色的西裝,戴著金絲邊眼鏡,肩膀上挎著背包;女的穿著一件淺粉色的線衣,面頰狹長,顴骨和眼眶靠得很近,她腦后扎著短辮,頭上別著鄉(xiāng)下人慣用的那種黑色的鋼絲發(fā)夾,兩鬢各別著好幾支,她正眼神茫然而好奇地望著騎著一輛自行車的方芳和嚴小滿,看到方芳也在望著她,趕緊扭頭對她身邊的年輕男人羞澀地笑了一下,那個男人一手拉著吊環(huán),一手攬住了她的肩膀。方芳驚訝地發(fā)現(xiàn)她腦后還別著一根帶小碎花的發(fā)夾,她推測他們一定是從北方的鄉(xiāng)下來的,那里的天氣已經(jīng)有些變涼,所以他們穿著那樣的裝束下了火車,來不及換衣服就融入了省城依舊炎熱的夏末里。
到了單位,嚴小滿已經(jīng)是滿頭細汗,體溫蒸騰著她身上的香水味,她很開心地把方芳的自行車推進車棚里鎖好,笑著過來和好朋友一起上樓。嚴小滿舍不得買一輛自行車,更不愿意花一塊錢坐公交車上班,她算過一筆賬,每天上下班坐公交車的話,一個月就要六十塊錢,這些錢就會讓當油漆工的爸爸好幾天的汗水白流了,雖然他只是他的養(yǎng)父,但他從小照顧著她和妹妹還有腦子有毛病的媽媽,爸爸是這個世界上她認為最可憐最讓人心疼的那個人。因此她愿意每天騎著方芳的自行車,帶著好朋友上班,這讓她覺得每個月多賺了六十塊錢,成為一件非常令她開心的事情。
兩個姑娘一路說笑著上了樓,一走進樓道,嚴小滿就發(fā)覺氣氛不對,跟昨天亂哄哄吵成一片不一樣,樓道里很安靜,路過各個辦公室的門,都會發(fā)現(xiàn)里面的人神色很嚴峻,像是發(fā)生了什么大事情。方芳好幾天沒來,對這一變化很木然,嚴小滿趕緊拉著她走進了大辦公室。吳姐板著臉坐在辦公桌后面,抬眼看了看她們,仍舊低下了頭去。嚴小滿剛要問怎么回事,大馮跟在她們屁股后面進來了,他像一條優(yōu)種獵犬聞到了獵物的味道,笑嘻嘻地俯視著滿臉茫然的嚴小滿和方芳,用幸災(zāi)樂禍的語調(diào)宣布:“嗨,這下可好了,誰也用不著吵吵走還是不走的問題了,人家萬眾一心要叫咱們掃地出門啦?!痹瓉肀締挝坏男值懿块T聯(lián)名給領(lǐng)導(dǎo)上書,拒絕不愿意跟著新單位分離出去的人員安插到本部門,以免那些資歷老的人留下來影響到本部門原有人員的提拔。
這個消息一傳出來,一種同仇敵愾的情緒迅速從每個人心里被激發(fā)了:既然人家聯(lián)合起來堵死了咱們的退路,咱們就要團結(jié)起來破釜沉舟開創(chuàng)一番新事業(yè)給他們看看!領(lǐng)導(dǎo)們發(fā)現(xiàn),做了很多天動員大家去新單位創(chuàng)業(yè)的工作,在這個早上取得了意想不到的好結(jié)果。
當天就召開了新單位籌備情況通氣大會,會上宣布了新單位的名稱:化雨傳媒文化公司。果然像之前傳說的那樣,新成立的傳媒公司在用人性質(zhì)上采用老辦法和新辦法相結(jié)合:原先在編的人員,依然占事業(yè)編制,原先不占編制的和即將新招聘的人員,采用聘用制,檔案在人才市場托管。嚴小滿和方芳都屬于后者,她倆坐在一起,手挽著手,嚴小滿盯著主席臺上一個可疑的生面孔,那個人的肩膀比他旁邊的人要寬厚很多,腦袋也要大上一圈,稍微有點兒酒糟鼻,但目光很清亮和友善,正微微歪著腦袋打量著臺下的每個人;方芳也望著主席臺,但目光空洞,別人不知道她在看誰,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會場里響起一陣疏密不齊的試試探探的掌聲,主席臺上那個魁梧的酒糟鼻站起來給大家鞠躬,果然他就是“民間組織部”早就認定的那個從主管部門空降下來的新單位的負責人。今天他往主席臺上一坐,很多人就明白傳言是真的了,只不過就像對待上了超市貨架的商品,只等著貼上標簽才能正式出售罷了。很多人之前都認識這個叫曹全軍的人,只是熟悉程度不同,交情也有深淺,因此從聽聞他要從主管部門的綜合處副處長空降到新單位當一把手,到他真的成了自己的頂頭上司,有些人歡呼雀躍,有些人暗自神傷,也有些人不以為然,更多的人只是感到陌生和新鮮。大會主持人宣布,請“化雨傳媒”總經(jīng)理曹全軍同志給大家講話,掌聲就像機關(guān)槍聲一樣激烈了。大馮和吳姐并排坐在臺下第一排,老姜坐在吳姐另一邊,他鼻子里發(fā)出兩聲輕微的哼哼,不屑地看了一眼正笑瞇瞇地對新領(lǐng)導(dǎo)行注目禮的辦公室主任張新民。吳姐悄悄在老姜腿上擰了一把,低聲說:“你得意什么,不就是傳了個小道消息嗎,又不是你自己當了領(lǐng)導(dǎo)!”老姜故意粗門大嗓地回答她:“給我當我也不稀罕!”吳姐沒想到他會這么大聲,嚇得吐了吐舌頭,看看臺上領(lǐng)導(dǎo)們的臉色,趕緊坐正了身子,半天后無聲地嘟囔一句:“神經(jīng)??!”
嚴小滿坐在大馮后面,用鞋尖狠狠地踢了一下他從椅子下面勾回來的小腿,大馮收回了他的腿,腦袋沒有動,脖子依然挺得很直,后脖頸上有一個帶膿尖的火疙瘩很惹眼。
五
403路公交車繞了大半個市區(qū),它的起點是城北的火車站,終點是城西的體育館。錢婷跟著尹南平走出擁擠的火車站,在站前廣場找了個地方整理了一下帶的大包小包,又挽著手走向街對面的公交車站牌。雖然之前來過兩次省城,給尹南平送她織好的毛衣,但對于一個在小縣城長大的姑娘來說,偌大的省城對于她依然是兩眼一抹黑,她只能亦步亦趨地跟著尹南平,這個她深愛著和依賴著的年輕男人。相對于小縣城長途公共汽車的擠成一團吵成一片和難聞的汗腥味,省城的公交車環(huán)境讓錢婷第一次感受到了大城市的美好,車窗竟然那么大,那么干凈明亮,當垂柳的枝條拂過寬大的車窗,錢婷心里涌上一種幸福感,為了她竟然能和窗外大街上那些騎著自行車或者走在樹蔭下的人行道上的人一樣生活在這個大城市。而這一切都是尹南平、這個她深愛著的人帶給她的,也是她五年來對他忠貞不渝的愛情所換來的。讓她臉上冒出一層細汗的,不是省城的酷暑,也不是身上不合時節(jié)的淺粉色的線衣,而是新婚燕爾的幸福感和即將和愛人在這個大城市雙宿雙飛的心底暖流。
尹南平穿著婚禮上的咖啡色西裝,拉著車頂?shù)牡醐h(huán),錢婷拉著他懸在空中的胳膊,他們的行李就在腳下放著。錢婷看了看車廂里懸掛的兩排吊環(huán),低聲問尹南平:“哎,車里掛這么多圈圈是干什么的?”尹南平看看她無辜的眼神,撲哧一聲笑了,錢婷的臉騰地就紅了,她知道自己是鬧笑話了,可又不知道錯在哪里,執(zhí)拗地望著他等待回答。尹南平俊秀的臉上浮現(xiàn)出因為愛憐而生發(fā)的憂傷,他低聲告訴新婚的愛人:“傻瓜,這都是給那些站著的乘客當扶手拉的啊,像我這樣。”錢婷的臉更紅了,她無法釋放自己內(nèi)心強烈的羞怯,悄悄地擰住了尹南平胳膊上的肉。尹南平齜牙咧嘴地笑著,承受著這幸福的痛苦。
突然,錢婷發(fā)現(xiàn)車外一個坐在自行車后面的女孩在盯著她看,那個女孩像電視上木偶劇里面的演員一樣染著淺紅色的頭發(fā),她穿著比胸衣大不了多少的白背心,和剛剛能兜住屁股的牛仔短褲,短褲的褲邊好像剛用剪刀胡亂剪開,毛邊的。前面那個騎自行車馱著她的女孩穿一件白底紅點的連衣裙,光亮的額頭在朝陽的光輝里堆起細細的皺紋,她起勁兒地蹬著車子,臉上洋溢著快樂的笑容。錢婷心里一動,她在一閃念間想象著自己染著后面的女孩那樣淺紅色的頭發(fā)和前面的女孩那樣無拘無束地大笑,但她趕緊擺脫了這種不切實際想法:“我是個正經(jīng)的女子,怎么可能像她們那個樣子呢!”因為羞澀,她下意識地攥住了尹南平的襯衫的前襟,把臉埋進了他單薄的肩窩。
他們回到尹南平租住的住處,按照錢婷媽媽的囑咐,給門窗上都貼了“囍”字,然后簡單洗漱了一下,換上符合季節(jié)的衣服,就匆匆地出門去超市購買生活用品了。
怎樣一結(jié)婚就把妻子帶到省城,結(jié)束自己漫長的單身生活,過上溫湯熱水的幸福日子,是尹南平在結(jié)婚前夕思考最多的問題。錢婷在故鄉(xiāng)的小城有著一份穩(wěn)定而不錯的工作,她是地稅局的征稅人員,這在當?shù)厥怯悬c兒小權(quán)力的,而且錢婷的爸爸開著飯店,她的工作顯然是爸爸認為最理想而且對家庭有貢獻的。那么,要想把錢婷帶到省城去,給她找一個什么樣的工作就成為至關(guān)重要的砝碼,尹南平為此絞盡腦汁。直到婚期到來前的一個星期,尹南平才想到一個在報社做記者的朋友,他的哥哥是省城最大的民營書店的老板,通過他把錢婷介紹到書店里去做營業(yè)員應(yīng)該還是有一定把握的。尹南平為此欣喜不已,對于剛剛在社會上立足的年輕人來說,這是他唯一可以利用的社會關(guān)系了。他興致勃勃、自信滿滿地回老家去結(jié)婚了。
按照家鄉(xiāng)的風俗,結(jié)婚后的第三天,尹南平帶著妻子去岳父母家吃回門飯。錢婷的爸爸是個生意人,凡事都喜歡提前有個設(shè)想和謀劃,而且老漢喜歡通過談話觀察對方的人品性格。那天擺的是真正的家宴,就在他們家客廳里吃,在座除了岳父母,就是錢婷的弟弟錢海。二兩酒下肚,岳父就開了腔,他先是笑瞇瞇地看了自己的婆娘一眼,暗示以下的談話是他們夫婦共同商議的結(jié)果,然后他又和女婿碰了一杯,用商議的口吻說:“南平,我和你媽都覺得,你現(xiàn)在還在發(fā)展階段,讓婷婷跟著你去省城,倒是可以照顧你的生活,可是話說回來,她的工作不是說找就能找下的,說到底還是會成為你的負擔。嗯,就為這,我和你媽覺得,先讓婷婷還是和我們生活在一起,等過上幾年你發(fā)展得好了,給她找下工作,再接她去。你覺得呢?”當父親的說完先看了一眼女兒,錢婷的眼圈已經(jīng)紅了,雖然昨天晚上尹南平已經(jīng)給她打過預(yù)防針,她還是對父母的決定感到委屈——她知道爸爸的家底很厚,不需要過多的考慮女兒婚后的生活問題——如果他們是為了女兒的幸福著想,就不該給女婿出這樣的難題,她有一肚子的委屈要反詰爸爸。但是尹南平搶先開口了,他仿佛早就在等著岳父和他討論這個話題。
“爸,媽,我正要跟你們說哩,婷婷的工作我已經(jīng)找下了。”他笑瞇瞇地望著二老,用清亮的眼神證明自己不是在說大話。
這回是岳母沉不住氣了,她雖然習慣于聽從丈夫的,但作為女人,她更能理解女兒迫切地去過自己幸福的小日子的心情,為此她打破禁忌,在丈夫之前開了腔,一臉高興地問道:“這好么,是什么單位?”
這個時候尹南平才意識到書店營業(yè)員是要穿著高跟鞋每天站立八個小時的,這個尚未落實的工作,實在不是很值得在人家的父母跟前夸耀的。他收斂了愉快的神色,有些哀傷地說:“我一個朋友的哥,在省城開著一家最大的民營書店,我和他說好了,先讓婷婷去那里干著,等我給她找下更好的工作……”
岳父打斷他:“一個月能掙多少錢?”這是他最關(guān)心的。
“八百吧。”尹南平猶豫著說。
“比在咱們這里掙得多一倍,到底是省城的工資高?!痹栏搁_始惋嘆小城市和大城市的收入差距。
岳母更高興了,她興奮的理由和丈夫不一樣:“在書店工作有好處,能多看書,是個學習的機會。”
“就是每天要站八個小時?!币掀綌堊″X婷的肩,心底對她的疼愛讓他的眼睛有點兒發(fā)潮。
岳母卻不同意他的看法:“年輕哩,多吃點兒苦有好處。我和你爸剛結(jié)婚的時候,他在白班當維修工,我上夜班看機床,星期天有時候還要加班,在一個床上睡,一個月見不了幾面,不是也過來了?”
岳父笑吟吟地看了婆娘一眼,“你和孩子們說這些干什么?!?/p>
尹南平?jīng)]有想到就這樣輕易地說服了岳父母,看來他們并不是真的想讓女兒女婿過兩地的生活,還真的是怕女兒增加女婿的生活負擔。他并沒有為此喜出望外,相反心里卻平添了一層哀傷,他舍不得讓新婚的妻子每天穿著高跟鞋站上八個小時。
但事情只能暫時這樣了,他們?nèi)缭敢詢數(shù)仉p雙來到省城,開始他們?nèi)碌募彝ド睢?/p>
尹南平?jīng)]有急于和那個當記者的朋友聯(lián)系,他想先把這事情放一放,享受一番小家庭的快樂和幸福,或許能想出別的好辦法來呢。但這件事就像一個創(chuàng)可貼牢牢地貼在了他的心上,無論他是不是去想它,它都在那里影響著他的思維,甚至有時候左右著他的說話和行動。
從超市買了一堆鍋碗瓢盆回來,尹南平又跑到樓下街面上的五金土產(chǎn)店,買了一根三米長的煤氣灶輸氣塑料管和一個紅色的塑料大盆。錢婷一邊起勁兒地忙著打掃衛(wèi)生,一邊好奇地看著他在開著門的衛(wèi)生間里鼓搗。尹南平踩著凳子,給衛(wèi)生間的墻上粘了一個雙面膠塑料掛鉤,把煤氣塑料管的一端用繩子固定在掛鉤上,讓懸掛的管口沖下,又把塑料管的另一端用一個橡皮接口連接到洗手池的水龍頭上。他顧不得擦滿頭的汗珠,慢慢擰開水龍頭,掛在高處的那個管口就開始出水了。他對這個自制的淋浴器非常得意,大聲地喊錢婷過來。錢婷帶著橡膠手套跑過來看,只見尹南平把那個塑料大盆放在掛在墻上的塑料管口下,三下兩下把自己的衣服扒光,踩進盆里去,探身擰開水龍頭,一股清涼的自來水就流出來鉆進了他濃密的頭發(fā)里,又從額頭上流下來,順著臉頰和下巴流過他的身體。錢婷的目光從水龍頭沿著水管一直看到墻上的掛鉤,再順著水流看到站在盆里手舞足蹈的尹南平,她的嘴角浮現(xiàn)快樂的微笑,接著就哈哈大笑起來,捂著肚子指著尹南平的怪樣子叫喊:“看你那傻樣兒,你可真是個天才,什么好辦法都能想出來!”尹南平叫她脫了衣服試一試,錢婷堅持要干完活兒再洗。
干完活兒天已經(jīng)黑了,錢婷裸露著飽滿的身體走進衛(wèi)生間,站在尹南平自制的淋浴器下的紅色塑料盆里,由于新婚的快樂和對新生活的憧憬,她一直笑個不停。尹南平怕涼水冰壞了她的熱身體,小心地把水龍頭擰開了一點點,只讓一股細細的水線落到妻子身上。把錢婷的身體澆濕后,尹南平幫她打香皂,然后用手把香皂沫抹均勻,香皂沫很滑膩,錢婷的皮膚也很滑膩,尹南平的雙手很享受地游走著,錢婷小孩兒心性大發(fā),飛快地扭動著肩膀和身體,好像在跳印度舞。她歡快調(diào)皮的樣子讓尹南平快活又哀傷,他暗暗命令自己,一定要努力混出個樣樣兒來,讓她過上像樣的好生活。尹南平站在錢婷背后給她背上抹香皂,錢婷站在紅色的塑料大盆里扭著腰肢跳舞,兩個人故意哼著沒詞的亂彈調(diào)兒,嘻嘻哈哈地洗完了來到省城的第一個澡。
六
嚴小滿被分配在新單位的綜合辦公室,收發(fā)工作之外,還兼任打字員。但她的五筆輸入不太熟練,為此差點兒耽擱了一份重要的會議文件,一向脾氣很好的辦公室主任張新民竟然瞪起三角眼狠狠地說了她幾句。嚴小滿心里不爽,抽空跑到新成立的圖片部去找方芳訴苦。方芳仍然和老姜分到了一個部門,而且老姜是圖片部的主任,好在新單位用的是現(xiàn)代辦公模式,復(fù)合材料制成的寫字臺取代了原來的木頭桌子,藍色的隔板把每個人都分割在一個獨立的格子里,不站起來誰也看不見別人在干什么。嚴小滿拉把椅子擠在方芳的格子間里,剛叨叨了沒幾句,升任人事部主任的吳姐就滿面春風地進來了,身后跟著一個穿一件黑色圓領(lǐng)衫、男式大短褲,戴著白框眼睛的女孩。吳姐穿著一身白色的短袖西裝,紅色的高跟鞋,小腿的肌肉繃緊,徑直走到抽著煙的老姜那里去,從他手里把煙頭奪過去按在煙灰缸里,嗔怪地命令:“辦公室不準抽煙,曹總再三強調(diào)過的,你都當成了耳旁風!”老姜瞅瞅她,又瞅瞅跟在她身后的女孩,鼻腔里哼出一股氣,沒吱聲。
“這就是咱新分配來的大學生焦俏俏,小焦。曹總早上跟你說過的,以后她就是你的兵了?!眳墙闾籼粜薜煤芗毜拿济?,用手輕輕地挽著那個女孩的胳膊,把她往前拉了拉說:“來,俏俏,見見你們主任?!?/p>
焦俏俏面目清秀,輪廓和神情有點兒男孩子的陽剛之美,她對老姜笑笑,鞠了一躬,沒說話。
老姜顯然沒料到她會給自己鞠躬,趕緊站起來擺手:“不敢當不敢當,都是同事,沒什么領(lǐng)導(dǎo)不領(lǐng)導(dǎo)的!”
出于禮貌,同事們都站起來對吳姐和焦俏俏行注目禮,方芳木然地看著這一切,嚴小滿使勁兒地盯著焦俏俏,想把她研究透的樣子。
老姜介紹方芳和焦俏俏相互認識,方芳沖她點點頭,焦俏俏沖她笑一笑,沒鞠躬,也沒說話。
嚴小滿借故溜了出去,一會兒又鉆回來,附在方芳耳邊嘀咕她剛剛打探到的消息:這個焦俏俏來頭很大,竟然是上級主管部門一把手安排進來的,而且不是通過招聘,居然是帶著一個編制分配進來的?!熬褪钦f,咱倆是聘用的,人家是正式的事業(yè)編制!”嚴小滿做出一副哀傷的苦相悲嘆自己的命運。但是她即刻又眉飛色舞起來,趁著焦俏俏出去的當口,拉著方芳來到落地玻璃窗前,指著樓下花壇邊一輛白色的小轎車說:“看見沒,那就是焦俏俏的車,她爸爸一定是個大老板,說不定還是個煤老板!”方芳看了一會兒,低聲說:“關(guān)我什么事兒?”她的眼神悠遠空洞,視線越過焦俏俏的白色小轎車,停留在街對面省城最大的民營書店的門口,有一對年輕的男女正站在那里,看樣子像是在等人,男的帶著金絲邊眼鏡,一頭濃密的黑發(fā),女的腦后扎著短辮,頭上別的發(fā)夾在陽光下反著光。方芳看了一會兒,拉一拉身邊喋喋不休的嚴小滿,指著街對面書店門口的年輕男女說:“你看那兩個人,我怎么覺得那個女孩那么面熟呢?我們是不是在哪里見過她?還有那個男的?!眹佬M瞥了一眼,不耐煩地說:“操什么閑心,這個世界上長得像的人多了?!?/p>
大街上駛過一輛巨大的雙層巴士公交車,擋住了方芳的視線,巴士車身上刷著巨幅廣告語:迎接千禧年群星演唱會購票火熱進行中……
責任編輯 李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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