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煒
這天晚上,劉暉忽然接到老爸的電話,讓他有工夫過去一趟。劉暉忙著問老爸有什么事,老爸卻不肯說,劉暉掛斷電話,開車就往老爸家里趕。
劉暉敲了門。是他老媽來開的門。他暗覺不好,忙著問道:“媽,我爸呢?”老媽說:“床上躺著呢?!?/p>
老爸聽到他的聲音,就在屋里喊:“我讓你有空兒來,誰讓你現(xiàn)在就來了!”劉暉忙著進到屋里,見老爸躺在床上,正掙扎著要起來,他忙按住了老爸:“爸,您別動!”老爸說:“我就是不小心扭了腳,沒大事。不信,我下來走走讓你看看?!闭f著,還真要下床。劉暉忙又按住了他:“沒事就好,您也不用讓我看。”劉暉問過了老爸的癥狀,確實就是扭了腳。他要帶老爸到醫(yī)院去看看,老爸的腦袋搖得像撥浪鼓,說啥也不去。不就是扭了腳嗎?多用熱水泡泡,再用熱毛巾敷敷,沒幾天就好了,別給人家醫(yī)生添麻煩。老爸轉(zhuǎn)過話題,說道:“我下不了地,你媽又得照顧我,也離不開,有件事就得托付給你了。”
劉暉忙問道:“啥事?”
老爸從枕頭下面拿出一個小信封,從中掏出幾張十塊錢的鈔票,遞給劉暉說:“這是九十塊錢,這兩天就給你宋叔叔送過去?!眲焼柕溃骸斑@是啥錢?”老爸說:“你就不要管了,給他就是了。”劉暉就把錢收好了。
第二天上午,劉暉抽了個空兒,去了宋叔叔家。
宋叔叔大名叫宋子健,早年曾是劉老爸的同事和要好的朋友,后來犯了錯誤,被抓起來判了刑,等他服完刑出來,已經(jīng)一無所有了。老婆帶著孩子改嫁了,房子和家里的一切都被賣了給他還款。還是政府救濟他,給他辦了低保,又給了他一間廉租房。他也沒啥本事,就是起早貪黑地撿廢品,賣幾個小錢,維持生計。
劉暉只是聽老爸給他講過宋叔叔的遭遇,卻有好多年沒見過宋叔叔了。宋子健從監(jiān)獄里出來后,自覺顏面盡失,不再跟老朋友們聯(lián)系了,劉暉跟他沒啥交情,也沒看過他。
劉暉一路打聽著,終于找到了宋子健的住處。住廉租房里的窮人多,撿廢品的也不少,都堆在門口,又臟又亂。宋子健家和那些人家卻不一樣,他撿來的廢品,都分門別類地放好,擺得很整齊,而且還經(jīng)過了粗略的沖洗,顯得干凈些。窗臺上,還擺著幾盆太陽花。難得他還有這樣的興致。但他家,卻上著鎖。
劉暉給他撥了手機,宋子健很快就接聽了。聽他說明了來意,宋子健說他馬上就回來。掛斷電話,只過了十多分鐘,就見宋子健背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大編織袋子氣喘吁吁地回來了。劉暉忙著過去要接下他背上的編織袋,宋子健一扭身子,攔住了他,說這個臟,不讓他動手。宋子健放下了編織袋,接著請劉暉進屋,洗了手,給他沏茶。劉暉看他身子在抖,過來問他:“叔,你身子咋在抖啊,是病了嗎?”
宋子健忙著掩飾道:“沒病,沒病。你都這么大了。這一晃,多少年沒見了。我家……”他哽咽著,說不下去了。劉暉猜,他是想起了自己的孩子。劉暉恍惚記得,他也有個兒子,比自己小兩歲,也該娶妻生子了,要是還來往著,他也該是子孫繞膝,多么幸福啊??涩F(xiàn)在……他趕緊岔開話頭兒說:“叔,我爸讓我來看看您?!闭f著,他就從錢包里掏出一張百元鈔票遞給他。
宋子健看了看那張百元鈔票,沒接,反而說道:“應該是九十啊?!眲熤缓谜f,他剛才走到半路,想著買點兒水果,把零錢花掉了。一百和九十,不就是十塊錢嘛,也不是啥事兒。
宋子健不收錢,卻認真地說:“九十就是九十,絕不能是一百。你數(shù)數(shù),看零錢夠不夠。”劉暉把口袋里所有的零錢都掏出來,也才七十多,湊不夠九十。宋子健翻遍了幾件衣服的口袋和家里的抽屜,也只湊出六塊錢,還都是散碎的零鈔,找不開呀。劉暉就說,他收下這些零鈔,就當是十塊錢好了。宋子健卻板起臉來說:“六塊就是六塊,怎么當?shù)昧耸畨K!你等著,我去借錢!”說著,就急匆匆地出了門。
劉暉等了片刻,還不見宋子健回來,這時,領導給他打來電話,說有個急活兒要交給他。劉暉把那張鈔票放到桌上,然后開車走了。
下午下班的時候,劉暉走到樓門口,保安員叫住了他,說有東西要交給他,然后就遞給他一張十塊錢的鈔票。劉暉一愣,忙問他是怎么回事。
保安員說,今天下午,有位老人來到值班室,說是要找劉暉。保安員給劉暉打了電話,但沒打通。老人就說,他是來還劉暉錢的。說完,就掏出這十塊錢放到了保安員手里,讓保安員務必交給劉暉。一問老人的容貌,果然就是宋子健。
劉暉想不明白,怎么兩位老人就跟這十塊錢較上勁了呢?十塊錢,有這么重要嗎?
劉暉覺得這里一定有故事,就決定再去拜訪宋子健。
他趕到宋子健家的時候,看到宋子健正和收廢品的小販爭執(zhí)。劉暉一聽爭執(zhí)的內(nèi)容,更是驚得瞠目結(jié)舌。原來,宋子健那些廢品,小販堅持要給五十六,宋子健卻堅持只收五十二。因為宋子健覺得最近天潮,廢紙吸了水分,添了重量,錢才多出來的,他不該要這個錢。小販卻說,別人家都是只嫌紙?zhí)桑€偷偷往紙里灑水呢,宋子健這紙,就算干的啦,他就愿意出這個價錢收。
劉暉迷惑地說:“叔啊,這可真是怪死了。別人只嫌錢少,你卻嫌錢多。那錢多了,能咬你手咋的?”宋子健點了點頭說:“小暉,你說對了。那錢不光咬手,還能咬人的心啊?!眲熣×?。
宋子健把劉暉拉進屋,給他倒了一杯茶,然后坐到他對面,看著他,緩緩地問道:“你知道宋叔叔怎么犯的罪嗎?”劉暉搖了搖頭。宋子健重重地嘆了口氣,慢慢地說:“還不就是從十塊錢開始的嘛!”
原來,宋子健那時在局里的后勤處當一名科長,為了應付急事手里常拿著百十塊錢的現(xiàn)金,就放在他的抽屜里。有一天,他忽然接到兒子的班主任打來的電話,說他兒子把同學打了,傷倒不重,但他得跟人家賠禮道歉。宋子健身上沒那么多錢,就從抽屜里拿了十塊錢,買了水果,去看望那個被打的孩子。后來,他就把買水果的發(fā)票夾在別的發(fā)票里,找處長簽字給報銷了。也就是從這十塊錢開始,他看到了來錢的門路,經(jīng)常鉆空子,而且膽子也越來越大,越報越多,直到東窗事發(fā)。
誰能相信,十塊錢毀了他的一生啊。錢能買自己最喜歡的東西,可也能買來鐵窗生涯。不是自己的,一分都不能要。否則,就會給自己帶來禍患。前幾天,他發(fā)燒了,有兩天起不來床,沒能去撿廢品,那就沒有收入,這個月是沒法過下去了,他詳細算了算,差九十塊錢,就跟劉老爸求助。劉老爸知道他的脾氣,所以也只借給他九十塊。劉暉不知道這里面的事情,多給了他十塊錢,他自然不肯,就找到劉暉的單位退回去了。
劉暉聽著宋子健的故事,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問宋子健九十塊錢夠不夠,宋子健說夠了,他借這九十塊錢,是經(jīng)過計算的。下個月,等他身體好了,多干一點兒,爭取把這九十塊錢的債還上。劉暉想說不用還了,但想想宋子健的故事,他還是硬生生地把這話咽回了肚子里。
劉暉把那十塊錢裱進了一個鏡框里,掛在辦公室里最顯著的位置上。他就要用這十塊錢提醒自己,啥時候都不可糊涂,萬萬不能再走宋子健的老路。畢竟,有些東西,是不能出賣的,比如,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