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抒
導語:在森林里遇到林林之后,森森結束了一個人的生活,把林林帶回了家。森森膽怯保守,只想按照原有軌道生活;林林大膽冒險,總是在探索小鎮(zhèn)。有一天,他們在森林里發(fā)現(xiàn)了一口井,從此生活發(fā)生了變化,這口井的背后到底藏著什么樣的故事呢?
林林住到我家已經(jīng)有好一段時間了。
我的生活因此發(fā)生了不少改變。
每天清晨,我常常會被一串鈴聲驚醒,原來不知何時,林林偷偷把鬧鐘塞進了我的被子里。接著,我會和林林一起刷牙,他總是一邊鼓著滿嘴的白沫吐泡泡,一邊忙不迭地把昨晚的夢講給我聽。我們會一起吃早餐,林林喜歡吃煎蛋,一次至少吃兩個。之后,我背上前一晚已經(jīng)整理好的書包,走出家門。林林則從窗戶里朝我拼命揮動雙手。
我和林林的相處是那么融洽。
我們一起去超市,一起去商場。他會一手把一個洋蔥按在頭上,當作哪吒的雙髻?;蛘呦窈镒右粯訌姆鎏萆弦涣餆煹鼗聛?,做一個大大的鬼臉。有時候,他又會把很多條女式圍巾五彩斑斕地堆在頭上,故意一扭一扭地走路,問我像不像印度人,總之沒有一刻安靜。
從前一天也說不上一句話的我,現(xiàn)在每天都在回答林林各種各樣的問題。雖然家里只多了一個人,卻像養(yǎng)了只嘰嘰喳喳的山雀似的,熱鬧得不得了。
森森,星星一共有多少種顏色?
大象的鼻子如果變短了會怎么樣?
貓和狗互相能聽得懂對方說話嗎?
……
林林和我不一樣,他不愛去學校,除了圖書館。他幾乎每天都在公園里玩,偶爾還會跑去森林那邊。
這件事讓我非常頭疼。
我曾認真地告誡他,沒事不要到遠處去,這個鎮(zhèn)子并不像看起來那么安全??墒?,林林的回答卻一點兒都不正經(jīng),他立刻舉起那艘帆船,在我眼前繞來繞去:“嗚,一起出航吧,森森!”
他不斷地探索著小鎮(zhèn)狹窄的版圖,帶回來我聞所未聞的新消息。
森森,你知道超市里新到了桃子口味的汽水嗎?
我在公園的山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神秘的洞穴,你進去過嗎?里面有沒有老鼠?
商場賣皮包的那個柜臺旁邊有人的腳印,真的,好長一串,你要不要去看看?
圖書館里有一本書寫到了“媽媽”,森森,你的媽媽在哪里?
“媽媽”——
這個詞讓我感到似曾相識而又陌生,好像隔著玻璃看東西一樣。
媽媽,我當然是有過媽媽的,但是她是什么模樣,現(xiàn)在在哪里呢?為什么會把我一個人丟在這個小鎮(zhèn)上呢?而這些日子以來,如果不是林林提起,我竟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
林林看出了我的遲疑。
“不要緊,我們可以去郵局?!?/p>
“去郵局?”
“給你的媽媽寄一封信,那樣她就會知道你在這里啦?!?/p>
于是,我和林林步行了三十分鐘,到達了郵局。
我選了自己畫的一幅畫——就是有美麗背影的那一幅,放進白色的信封里??墒?,該寄去哪里呢?
“你就寫上‘媽媽收。那她就能收到啦?!?/p>
“真的嗎?”
“一定能!”林林胸有成竹地說。
我在信封寫上了“媽媽收”,投進了郵筒。
可是,我懷疑媽媽是否真的能收到。
* * *
七月的一天,驕陽似火,我躲在家里一邊吹風扇一邊畫畫。
畫到一半,林林突然回來了。
他的褲子破了,胳膊肘上劃了好幾道印子,帽子下的頭發(fā)亂糟糟的,上面還沾著草和葉子,神情卻異常興奮。
“我不是和你說過別去森林嗎?”
“你應該和我一起去!”林林摘下漁夫帽,“我又有了新的發(fā)現(xiàn)?!?/p>
我放下畫筆,倒了杯果汁給他,“坐下慢慢說?!?/p>
“森林里有一口井!”
“那也沒什么稀奇,鎮(zhèn)上不也有很多嗎?都蓋著蓋子?!?/p>
我一邊回答,一邊隱隱覺得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但那口井沒有蓋子,里面還有扶梯?!绷至值难劬﹂W著光,那光灼熱得讓我感到喘不過氣來,“我沿著扶梯下去了。”
“怎么樣?”
“它可以通到外面,森森?!绷至忠槐菊?jīng)地說道,“所以我回來喊你一起去。”
“不,我不去!”
我的回答速度快得令自己吃驚,而且我從沒有這么大聲對林林說過話。
林林也愣了一下,然后他說,“我只是想告訴你,那口井可能通向外面,那里說不定有其他人。去不去你自己決定?!?/p>
這一晚,我睡得糟透了,凌晨時分才慢慢入眠。
在夢里,我看見自己親手畫的那個背影從街角拐進了一條小巷,我追了上去,但它變成了無數(shù)透明的碎片,像紙屑一樣散落在風里。背影消失的地面,留下了一個深深的黑洞。
早上,林林一看見我就說:“你好像熊貓哦。”
我揉著眼睛說:“我決定了,還是去那口井看一看?!?/p>
“太好了,你改主意了?!?/p>
“不是改主意,”我說,“只是說服自己?!?/p>
一個小時之后,我和林林站在了那口井的邊上。
它很深,里面一點光也沒有,能看清的只有井口往下的一截扶梯。
我雙腿有點打顫,同時又感到這幽暗的井口就像一塊磁鐵,莫名地吸引著我。扶梯下面的世界仿佛與我有關。
“我們下去看看?”林林試探地問道。
“不……我哪里也不想去。”我?guī)缀跏窍乱庾R地說,“我要回去了?!?/p>
然后我落荒而逃,一個人沒命似的跑出了森林,甚至忘記了等林林一起。
從那天之后,我和林林誰也沒有再提起那口井。
小鎮(zhèn)上的生活一切如舊。
但林林似乎變了個人。
他不再四處亂跑,也不再搶著把外邊的新聞告訴我,甚至連公園都不去了。
現(xiàn)在的林林和原來的我一樣,一整天都不說一句話。
他每天都愁眉不展,陰郁得好像吃過一整塊烏云。
由于天天呆在家里,他漸漸蒼白消瘦,失去了原來健康的膚色,仿佛紙片做的人一樣。
我覺得很對不起林林,卻又不知該怎么辦。
夜里,我總是想起森林里的那口井。
它仿佛在低聲呼喚著我,向我訴說著過去的事情,與我有關的事情。
終于,一天早晨,我發(fā)現(xiàn)林林沒有起床。
他早就不再把鬧鐘塞進我的被子里,也不再把自己做的夢講給我聽了。
但不起床還是頭一次。
我以為他還是在無聲地抗議,便沒有多加理會。
可是,到了中午,林林還是沒有起來。
我忍不住走到他的床前。
他用被子蒙著頭。
“別鬧了,林林?!蔽乙话呀议_被子,想要把他從床上拖起來。
沒想到,被子里的林林渾身顫栗,臉也燒得通紅。
“你生病了?”我摸了摸他的額頭,燙極了,不由大驚失色。
“森森,我好難受?!彼邶X不清地說。
“我馬上去燒水。”我說。
“不,別去。”林林拽住我的手,“別讓我一個人呆著?!?/p>
我只得坐在林林身邊,心里一個勁地想應該怎么辦。
鎮(zhèn)子里有一個診所,可是里面沒有醫(yī)生,我也從來沒去看過病。
我做夢也沒想到林林會生病。
來這里后,我還是第一次感到這么恐懼。
然后,我聽見林林的喃喃囈語:“媽媽……媽媽……”
是呀,應該把林林送去媽媽那里??墒?,媽媽在哪里呢?
我望著林林,心里忽然有了答案。
我給林林喝下一大杯熱水,用毛毯把他裹起來,背在背上向門外走去。
“森森,我們……要去哪里?”
背上的林林虛弱地問道。
“去找媽媽。”
他問完這句就沒再說話。
不知道為什么,林林的身體是那么輕,比一只蝴蝶還輕。
我背著輕得幾乎感覺不出重量的林林,向森林走去。
森林里的小路會通向那口井,而那口井通向外面,林林說,那里有其他人。
又一次回到黑漆漆的井邊,四周靜悄悄的,一絲風也沒有。
我回頭看了一眼背上的林林,沒有再猶豫,手腳并用地沿著扶梯向下爬去。
“森森,太好了,我們終于可以回去了?!?/p>
在一片黑暗中,我聽見林林在我耳邊這么說道。
* * *
一個女人牽著我的手,匆匆地在街上走著。
她一邊走,一邊對著手機說話。
“唉,真不好意思,我家森林又要拜托你了……是呀,出差沒辦法?!迸苏f,“忙得停不下來,他爸爸也一樣?!?/p>
我不出聲地跟在她后面走著。
“快一點,森林。我們要遲到了,等會兒我還要趕飛機?!迸舜叽俚?。
于是我走得快一點。
不一會兒,我們就來到一個陌生人的家里。
女人和另一個穿著花裙子的女人握了握手,我們在沙發(fā)上坐下來。
“這次森林來住幾天呀?”穿花裙子的女人笑道。
“十天?!迸吮傅卣f,“給你們添麻煩了?!?/p>
“沒什么,就是添雙筷子而已。”穿花裙子的女人客氣地說,“你什么時候走?”
“一會兒就走,要飛十幾個小時?!迸藷o奈地說,“累得很。”
“森林,你又來阿姨家住,高不高興呀?”穿花裙子的女人在我面前蹲下來,搖了搖我的雙手。
我沒說話,只是看著她們倆。
“上次的事情真是對不起?!迸苏f,“這孩子太不聽話了。”
“半夜起來突然發(fā)現(xiàn)森林不見了,我們確實也嚇得不輕?!贝┤棺拥呐伺牧伺男乜?,“好在后來總算找回來了。哎,我都忘了問,最后到底是在哪兒找到他的?我們在院子里找了一大圈都沒有。”
“第二天早上才找到的?!迸苏f,“他蹲在一個廢棄的窨井里,拿著一根樹枝,不知在畫什么呢。那地方離我們家倒不遠,他可能是想跑回家,結果迷路了?!?/p>
穿花裙子的女人朝女人使了個眼色,讓她靠近一點兒說悄悄話。
不過,她的嗓門很大,我還是聽見了。
“一晚沒回去,這孩子沒落下什么毛病吧?”穿花裙子的女人問道。
“那倒沒有?!迸苏f,“就是一直不說話,就像看不見我和他爸爸,也看不見其他人似的。到最近才好一點兒了?!?/p>
“那就好。”
女人看了看手表。
“我得趕緊走了,如果能提早回來接森林,我給你打電話?!?/p>
“行,十天對吧?這次我把門都鎖好,絕對不會再讓他跑丟了?!?/p>
女人彎腰抱了抱我,又在我臉頰上親了一下,把一個盒子塞在我手里。
“媽媽走了,你乖乖地住在阿姨這里,我回來再給你帶禮物。”
說完,她朝門口走去,穿花裙子的女人也站起身去送她。
我坐著,望著她的背影。那美麗的背影像極了我從郵局寄給媽媽的那幅畫。
門關上了,那背影變成了無數(shù)透明的碎片。
我急忙打開盒子,那里面是一艘藍白相間的小帆船。
穿花裙子的女人朝我走來,我不知道應該和她說些什么,于是低頭開始畫畫。
鉛筆劃過紙張,發(fā)出“沙沙”的聲音。
在背影消失的地面,留下了一口井。沿著那井里的扶梯一直爬,會去往森林。走出森林,就是一個像“丁”字又像雨傘的小鎮(zhèn),那里有超市、學校、郵局、商場和公園,只是沒有人。不過,那里有我,還有林林。
他是我唯一的伙伴,戴著漁夫帽,手上舉著那艘藍白相間的小帆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