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廣西境內(nèi)的白話、平話、官話、客家話、湘語、閩語六大漢語方言中受壯語影響最多的是白話、平話、官話、客家話。本文主要分析壯語對這四種漢語方言聲母、韻母及聲調的影響。聲母方面的影響表現(xiàn)為古心母字讀?,以及廣西白話、北部壯語區(qū)官話的聲母呈現(xiàn)出壯語中具備的某些特點,韻母方面的影響表現(xiàn)為元音a在復元音韻母、鼻元音韻母、塞音尾韻母中的長短對立,聲調方面的影響表現(xiàn)在白話調類的繁多以及入聲調的分化。
關鍵詞:壯語 廣西漢語方言 語音
語言接觸理論表明,世界上孤立生存的族群是十分罕見的,由于族群之間的相互交往必然要通過語言進行溝通,于是就會發(fā)生語言接觸[1]。一般說來,語言之間的相互影響是由于不同語言長期接觸而產(chǎn)生的。
在廣西境內(nèi),作為弱勢語言的壯語,由于長期的語言接觸,對強勢語言的漢語,在語音、詞匯、語法三個方面都有影響??傮w而言,白話、平話、官話、客家話、湘語、閩語六大漢語方言中,受壯語影響最多的是白話、平話、官話、客家話四種。下文從聲母、韻母、聲調三方面分別說明壯語對這四種漢語方言語音的影響。
語音、詞匯和語法是語言的三大要素,三者之中,盡管語音的穩(wěn)固性較強,但當一種語言因外來因素而受到另一語言的強烈滲透時,也會產(chǎn)生一些背離該語音發(fā)展規(guī)律而發(fā)生變異的現(xiàn)象。作為長期處于壯族地區(qū)且與壯語長久共存的廣西漢語諸方言,因受壯語的沖擊,在聲韻調中留下了壯語語音的若干烙印。
一、聲母的影響
壯語對漢語各方言聲母的影響上最明顯的一點在于古心母字讀??!稄V西通志·漢語方言志》在總述白話特點時,有一條提到:“大部分地區(qū)有邊擦音?,來自古心母字及生母少數(shù)字?!盵2]古心母字讀?的現(xiàn)象普遍存在于廣西境內(nèi)的白話、平話、官話甚至客家話和閩語中。
在談到粵語中上述現(xiàn)象時,戴慶廈(1992)認為,“西路粵語(包括廣東西部和廣西東南部)古心母字演化成邊擦音?(廣州仍讀s),……這種特性不是古漢語語音的繼承,而是古壯侗語影響的遺跡”[3],這個觀點也適用于古心母字讀?的其他漢語方言。此外,孟慶惠在文章《黃山話的t? t?‘?及探源》中提出,皖南漢語黃山話也有這一聲母,之所以中古的“精、清、從、心、邪”等字的聲母讀?或t?、t?‘,“是漢越語言融合的歷史痕跡,……這些來自古越人的語言成分,今天作為黃山話的底層被保留下來了”[4]。這雖然不能直接說明廣西漢語方言受到壯語的影響,卻無疑可以成為漢語方言受壯語影響的一頂旁證。
再者,韋樹關先生在《古幫、端、心母在廣西漢語方言中的特殊音讀》一文中,首先列舉了白話、平話、閩語、官話等幾個漢語方言代表點中讀“?”的語料,接著闡明:“廣西漢語方言將古心母讀為?,也是古越語語音特點的遺存。這可以從壯語方言的語音比較中得到確認。壯語作為古越語的后裔,保存了古越語的一些語音特點。在現(xiàn)代壯語方言民族固有詞中,s聲母(羅城等地)往往與θ(武鳴等地)、r(河池等地)、?(田東等地)相對應?!盵5]緊接著,作者又舉出了幾個相關的例子加以說明,最后得出結論:“s聲母是后起的語音形式。這些詞語的聲母的古音形式應為*r。其演變模式為*r→?→θ→s。從音理上看,r、?、θ、s雖然同屬半通音,但發(fā)音的力度上不同的:r最強,?次之,θ又次之,s最弱,r→?→θ→s是半通音之間的相互轉化?!盵5]關于壯語中r、?、θ、s四個聲母的對應關系,《廣西通志·少數(shù)民族語言志》在壯語的語音部分,有更為具體的說明:“θ在各地的變化:田東、田陽、龍州及南部方言的絕大部分地區(qū)讀?,羅城、融水、龍勝、武宣等地發(fā)s,河池、永福、環(huán)江讀r,讀θ的有武鳴、宜州、凌云、靖西?!盵6]
至此,理論上已明確,下面以統(tǒng)計的方式進一步印證韋樹關先生的觀點。
張均如、梁敏等學者合著的《壯語方言研究》中附錄了36個調查點的詞匯表。36個調查點中,關于“心臟”一詞的發(fā)音,聲母發(fā)“r”的有2個點,發(fā)“?”的有11個點,發(fā)“θ”的有16個點,發(fā)“s”的有2個點[7]。很明顯,?和θ聲母在壯語中很普遍。
再來看看漢語方言中“?”聲母的情況?!稄V西通志·漢語方言志》中各方言點記載的語料中,白話區(qū)四個代表點就有南寧、廉州、玉林三個點的白話有“?”聲母,官話區(qū)有都安高嶺官話有“?”聲母,平話區(qū)代表點的南寧亭子平話有“?”聲母,閩語區(qū)代表點的平南上渡閩語有“?”聲母。至于客家話,書中是如此敘述的:“廣西客家話古心母字有的地方(如賀縣沙田、昭平樟木)讀s,有的地方(如柳城大埔、玉林沙田、賓陽黎明、金秀羅香、來賓良江、象州妙皇)讀?,陸川大橋部分讀s、部分讀?。柳江拉堡部分讀s、部分讀??!盵2]
筆者曾經(jīng)查閱了數(shù)十個市縣的地方志,就手頭掌握的資料看,聲母中有“?”的漢語方言有賓陽話(介于平話與白話之間)、浦北方言(包括浦北白話、小江話、官垌話等粵方言以及客家方言的新民話)、欽州方言(包括欽州白話、小董話、那思話犀牛腳廉州話等粵方言,客家方言新民話以及閩方言的黎屋福建話)、平果方言(包括平話方言的蔗園話以及白話)、北流土白話、百色白話。這些方言中包含了白話、平話、客家話以及閩語。至于官話,《南寧市志·文化卷》里,記載著南寧下廓街官話中來自古心、邪兩母字的聲母為s,但有自由變體?。此外,韋樹關先生在前述文章中論述“?”聲母的來源時,提到了一種現(xiàn)象,百色壯族人在說漢語桂柳話(即官話)時往往把s讀做?,接著進一步論述說明,正是因為壯族被漢族同化的同時,由于古壯語沒有s聲母,就把?這個語音帶到了漢語方言中。
由上述分析可以知道,“?“這個聲母的確存在于廣西的六大漢語方言中,在白話、平話、官話甚至客家話中都比較普遍。然而,同樣是漢語方言,游汝杰先生所撰《漢語方言學教程》中指出,粵語的廣州話音系、閩語的福建話音系、客家話的梅縣話音系中都沒有?聲母而代之以?和s。李榮先生主編的《現(xiàn)代漢語方言大詞典》中,貴陽、武漢、成都分卷所記載的同為西南官話的貴陽方言、武漢方言、成都方言都沒有?聲母而只有s聲母。很顯然,這一切并不是巧合,?聲母在廣西漢語方言中的廣泛存在,正是受壯語語音的沖擊而在漢語方言中留下的明顯印記。endprint
其實,?聲母不獨為壯語具有,與壯語同屬于壯侗語族的海南島黎語的大多數(shù)地區(qū)以及越南的岱—儂語的聲母音位系統(tǒng)中都具有這個邊擦音聲母?。很顯然,這既是?聲母來自壯侗語底層的一個旁證,也充分說明了廣西各漢語方言在歷史上曾經(jīng)與壯侗語有過密切接觸并受其影響,這同樣可以看作廣西漢語各方言具有?聲母完全是受到境內(nèi)壯語影響的一個佐證。
除此以外,聲母的影響還表現(xiàn)在官話上。廣西官話聲母的總體特點是總數(shù)比普通話少,缺乏舌間后音聲母t?、t?‘、?。但在北部壯語區(qū)的一些縣市,聲母特點卻呈現(xiàn)出西南官話總體特征中沒有而壯語中卻具備的特點。如《馬山縣志》記載著西南官話在馬山的顯著特點之一就是:“無送氣音聲母。由于受壯語北部方言影響,漢語送氣聲母皆讀如相應的不送氣聲母。如炮和報,炭和但,皆為同音。”[8]
又如《武鳴縣志》中關于官話部分是這樣敘述的:“專指縣城及府城圩上操近似漢語西南方言的桂柳話,明顯帶有濃重的武鳴壯語口音,部分詞匯也借用武鳴壯語表達”,“武鳴官話有以下特點:漢語送氣音聲母p、t、k與不送氣聲母b、d、g,街上人分辨明顯,農(nóng)村及街上講壯話者分辨不明顯,只讀不送氣音,如‘炮讀báo[pao24],‘天讀diān[tian33],‘看讀gán[kan24]等。”[9]
很明顯,西南官話在廣西北部壯語區(qū)所表現(xiàn)出來的聲母不同于廣西其他地方西南官話聲母的特點,是受到了壯語無送氣音的影響。其實,廣西境內(nèi)的白話也因為受到壯語的沖擊而具備了某些壯語語音的性質或特色,如《來賓縣志》記載著來賓的粵語:“也叫白話,……這里的粵語受到壯語一定的影響。因為發(fā)音‘夾壯,所以有‘來賓土白話之稱?!盵10]
二、韻母及聲調的影響
壯侗語對粵語韻母的影響主要表現(xiàn)在白話中元音a長短的對立上[11]。其實,南寧白話、南寧平話、扶綏白話、橫縣平話的元音a在復元音韻母、鼻元音韻母、塞音尾韻母中均有長短對立的現(xiàn)象。而橫縣平話的韻母o也有長短之別,這顯然是受到了壯語的影響,因為壯語的元音o在復元音韻母、鼻元音韻母、塞音尾韻母中也有長短之別。
元音長短的影響還連帶出對聲調的影響,因為廣西白話陰入、陽入的分化與主要元音的長短有關。如《南寧市志·文化卷》對南寧白話聲調的說明里有這么一句話:“入聲都較短促,從時值分析,陰入、陽入都短,中入稍長?!盵12]南寧白話陰入分上陰入、中陰入,觀察《廣西通志·漢語方言志》里南寧白話聲韻調配合關系表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這樣的規(guī)律:陽入調忽略不記,念?(短a)的入聲字除一個“[k?p33]鴿”外,全部分布在上陰入調;念a(長a)的入聲字除三個有音無字的音“[jap55]心煩、[lak55][tak55]不整潔,做事無條理”外,全部分布在中陰入調,這樣的變化特點與壯語促聲調的分化特點如出一轍。
眾所周知,相對于其他漢語方言,白話更多地保留了古代漢語語音的特點。廣西的白話方言盡管紛繁復雜,各有差異,但總的說來,有些特點是共同的,比如在聲調上表現(xiàn)為數(shù)目較多。以四個方言片區(qū)的四個典型語言點為例:欽廉片的廉州白話聲調最少,為7個;廣府片的梧州白話次之,共8個聲調;邕潯片的南寧白話聲調則為9個;聲調最多的是勾漏片的玉林白話,聲調一共有10個。從表面上看,固然是因為中古漢語的四聲在粵語中依聲母清濁而分化為陰陽8個調類,一般陰入又分成兩個調值因而帶來了白話聲調調類繁多的直接結果。但進一步比較會發(fā)現(xiàn),如此之多的調類總數(shù),在漢語方言的其他成員中實屬罕見,調類較多的吳語、閩語一般也只有7個,個別達8個,而廣西的白話,從前述數(shù)據(jù)可以看出,各片語言點的調類,8個以上調類的就占了四分之三。可見,調類的繁多是一種共性,絕不是偶然。
廣西的壯語通常有8個調類,這8個調類由古壯侗語4個調類依聲母清濁分化而來,促聲調7、8調又由于主要元音長短不同造成音值差異,各分成兩個調,因此,實際的調類總數(shù)多達10個。例如武鳴標準壯語:7(短):[tap7]肝[pat7]掃;8(短):[hap8]咬[mat8]密;7′(長):[ta?p7′]塔[pa?t7′]盆;8′(長)[ha?k8′]學[la?p8′]蠟燭(注:以上語料,除8′來自于《廣西通志·少數(shù)民族語言志》第25頁外,其余均出自《壯語教材·語音(試用本)》第110頁,但把原來的壯語改成了國際音標)。
此外,壯語的聲調在一些土語區(qū)有合并分化的現(xiàn)象,比如扶綏中部第3調、第4調合并,這與扶綏白話陰上調與陽上調的合并一致(參見周國平《扶綏白話音系》,未刊);又如在南寧白話和廣州白話中,古入聲全濁字只有一個陽入調,而扶綏白話的古入聲全濁字分化為上陽入、下陽入兩個調,這與扶綏北部壯語因受送氣音或帶?音及?聲母影響而帶來的7調多出一個派生調的情況相吻合,很顯然是受到壯語影響的結果。
由上述分析可以看出,漢語各方言元音長短對立以及由此帶來的白話入聲調的分化現(xiàn)象,與壯語的元音長短對立以及壯語促聲調的分化情況有一定的對應關系??梢?,廣西白話調類的繁多以及入聲調的分化的確與壯語的影響分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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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琍 廣西南寧 廣西幼兒師范高等專科學校 530022)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