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桂彥
倘若從中國當代繪畫的發(fā)展脈絡去考察,以“人”為表現(xiàn)對象,并由此形成的文化訴求,會構成一個龐大的、不斷綿延的藝術史譜系。
在中國當代藝術的發(fā)展進程中,1978年是一個重要的分水嶺。當時,一條主要的發(fā)展路徑,是來源于現(xiàn)實主義內部的裂變,即“紅光亮”“高大全”的宏大敘事被以“傷痕”為代表的批判現(xiàn)實主義取代。以陳丹青的《西藏組畫》、羅中立的《父親》為代表,開啟了自然主義的現(xiàn)實主義對抗僵化的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的歷史,更重要的是,讓普通人進入了繪畫的描述中。
對于那些看慣了歌頌偉人、英雄、宣傳政治神話作品的觀眾而言,《西藏組畫》將觀看從形而上的政治世界拉回到日常的現(xiàn)實之中。而羅中立的《父親》的意義,也在于恢復了人們日常性的觀看,因為,在過去的繪畫中,人們是不可能看到一位用畫偉人的尺幅所描繪的農民的。1982年前后,羅中立創(chuàng)作了《故鄉(xiāng)組畫》。在這一系列作品中,“翻門檻”“吹渣渣”等日?;摹⑵蔚纳顖鼍伴_始出現(xiàn),這也意味著,普通人的生活與存在狀態(tài)也同時具有了進入繪畫的合法性。
如果說1980年代初的作品飽含著濃郁的人道主義關懷,那么,伴隨著“新潮美術”的興起,“個人表現(xiàn)”與“大靈魂”則成為了大多數(shù)藝術家的追求。一方面是來源于現(xiàn)實生存的焦慮;另一方面是追求思想解放,渴望啟蒙,而這一脈絡的藝術家普遍受到了西方人本主義哲學的影響。譬如,以張培力的《今晚沒有爵士樂》、耿建翌的《第二狀態(tài)》為代表,傳遞出一種冷漠、異化、疏離的存在感。在張曉剛、毛旭輝、夏小萬等藝術家的作品中,不僅可以看到藝術家對“直覺”和“生命意志”的強調,而且對“夢”與“潛意識”十分推崇。同樣,在“北方藝術群體”的藝術家中,王廣義、舒群等則希望通過西方哲學中關于宗教的形而上意義的討論,如基督教中的崇高與悲劇意識,去言說生命的意義與存在的價值。實際上,不管是“生命流”還是“理性繪畫”,不管是“大靈魂”還是強調“自我表現(xiàn)”,“新潮美術”的目標,是希望將此前“鄉(xiāng)土時期”有限的社會批判發(fā)展成為廣泛、多元的文化批判,而對“人”“人的存在”的表現(xiàn),核心的文化訴求是高揚人文主義的旗幟,實現(xiàn)個人思想上的解放。
然而,隨著1990年代初“新生代”和“玩世現(xiàn)實主義”的出現(xiàn),從藝術思潮的轉變上看,“新潮時期”的“人文主義”逐漸被“人本主義”所取代。90年代初的社會學轉向,使得藝術家逐漸遠離了在形而上學領域所展開的追問,相反,不得不面對真切的生活現(xiàn)場。于是,在劉小東、朝戈、趙半狄等“新生代”的藝術家作品中,我們看到,藝術家所畫的是身邊的朋友,以及日常的生活片斷,它們顯得波瀾不驚,除了有些無聊外,也看不出作品有任何明確的意義指向。以方力鈞、劉煒為代表的“玩世現(xiàn)實主義”同樣關注的是百無聊賴的生活,與“新生代”所不同的是,賦予了作品以調侃、戲擬、反諷的意味。
當然,“人本主義”的內涵不是單一的,而是多元的;其文化取向也不是抽象的,而是具體的。譬如,在曾浩、忻海洲、劉慶和等藝術家的作品中,讓人感受到的是都市生活帶來的異化。在曾梵志、石沖以及更年輕一代的藝術家如尹朝陽、謝南星、韋嘉等人的作品中,讓人無法回避的是一種源于肉身與心靈的雙重傷害。蘇新平、忻東旺、段建偉等藝術家的作品在1990年代中后期呈現(xiàn)出一個新的維度,那就是對當下底層社會的關注。以喻紅、劉虹、劉曼文等藝術家為代表,則從性別、身份的角度去描繪、剖析普通女性的日常生活與個人的生存狀態(tài)。
1978年以來,以“人道”“人文”“人本”為主旨,為中國當代繪畫構筑了一條重要的文化價值尺度。如果說1978年以前的繪畫世界是屬于偉人、英雄、工農兵的話,那么,1978年之后,在反思與祛魅的過程中,這個世界開始回歸現(xiàn)實,走向日常,而平凡人的生活、普通人的存在、肉身化的經驗,在繪畫的表達中也都有了存在的合法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