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時
我和樊濤戀愛時,知道他媽在大學(xué)當老師,是法律系鼎鼎有名的教授。
對于這個準婆婆,尚未見面,我就已經(jīng)在心里敬畏三分。我和樊濤交往期間,她從不過問細節(jié),說是一切尊重樊濤的選擇。不像閨蜜的準婆婆,查完戶口還查過往情史,弄得閨蜜苦不堪言。
盡管知道婆婆深明大義,第一次和婆婆見面,我還是有點緊張。
飯桌上,她話不多。跟我閑聊了一會兒后,她只用三兩句就將我和樊濤婚后和她的相處做了交代。她說:“小時,歡迎你加入我們這個家啊。是這樣的,你們結(jié)婚后,我打算從家里搬出來,住在職工宿舍。這點,你們沒意見吧?”
怎么可能有意見?雖然還沒結(jié)婚,但對于婆媳矛盾,我平時也算是見過不少。沒想到我這婆婆,竟然主動提出和我們分開住,這等于是從根本上杜絕了婆媳問題出現(xiàn)的可能性,我能不高興嗎?
我正暗自竊喜時,婆婆接著說:“第二,我已經(jīng)計劃好了退休之后的生活,所以帶小孩這件事,你們可能指望不上我。這第三呢,婚姻都有一個磨合期,結(jié)了婚別一有矛盾就大動干戈,也別來找我評理。作為成年人,你們要對自己的婚姻負責?!?/p>
婆婆一字一句說得慢條斯理,有點像官方發(fā)言。我聽得一愣一愣的,樊濤也是畢恭畢敬地聽著,沒有提出任何異議。
不得不說,我這婆婆有點兒不一樣。婆婆和公公離婚多年,按照常理,她對兒子應(yīng)該有極大的依賴心理,等她退了休,自然要跟我們一起住,可她卻從一開始就提出,搬出去。
我回家對我媽一說婆婆的想法,我媽很高興。她和我奶奶在同一屋檐下斗爭了一輩子,知道婆媳相處的難,所以即便婆婆明確提出以后不會幫著帶小孩,我媽也沒有任何微詞。
就這樣,我把自己嫁了,只是嫁給了樊濤,并沒有像閨蜜那樣,是嫁給了對方的整個家庭。
婚后,我和樊濤商量,周末沒有其他事的時候,就用來陪兩邊的父母。一天去我爸媽家,另外一天去婆婆那兒,陪他們拉拉家常,順便蹭個飯。
一個月下來,我很快發(fā)現(xiàn),兩邊的待遇完全不一樣。
去我媽那兒,我媽恨不得提前兩天就開始琢磨,要給我們燒什么好吃的,生怕我們吃得不盡興。而去婆婆那兒,她不是打電話叫外賣,就是直接帶我們?nèi)ネ饷娉裕愕梦覀儾幌窦胰?,倒像是客人?/p>
這樣的次數(shù)多了,我漸漸有些不愿去婆婆家。表面上看起來一團和氣,但總覺得婆婆的客氣里帶著小傲慢,讓我有距離感,怎么也親近不起來。就連樊濤,也更喜歡去我爸媽那兒,說是在我家才能體會到家的溫暖。
時間一久,我,樊濤,還有婆婆像是達成了某種默契,不是什么大的節(jié)日,我們幾乎很少再去探望婆婆。而婆婆更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我和樊濤的小公寓,她一個月也來不了一次。
說到節(jié)日,我最頭疼的,還是給婆婆買禮物。
母親節(jié)的時候,我給我媽和婆婆一人買了一個手鐲,我媽除了責怪我亂花錢,對于我送的禮物還是很開心地接受了。可到了婆婆那兒,她看了一眼手鐲,只是客氣地說了聲“謝謝”。等我們臨走時,她像往常我給她買衣服時一樣,給我塞了一沓鈔票。我想表達一下孝心,但婆婆硬是不給我機會。那種居高臨下的態(tài)度,讓我心里很不舒服。
我把這事跟閨蜜一說,閨蜜卻一臉羨慕地說:“碰上這樣的婆婆,你就偷著樂吧!你是不知道,我婆婆不是在背后嫌我買的衣服不好看,就是說我們給她的零花錢太少。上哪兒找像你婆婆這樣好的?”
我理解閨蜜的苦惱,但我也羨慕她,可以吃到婆婆燒的菜,可以和婆婆拉家常,可以得到婆婆的關(guān)心。我的婆婆好是好,但總覺得有點傲慢有點高不可攀,也很難取悅。
不過后來我也就想通了,婆婆想傲慢,就隨她好了,只要不影響我和樊濤的感情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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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后,婆婆正式退休。如她說的那樣,她將退休后的生活安排得很豐富。
從婆婆的朋友圈我能看到,她有時作為專家,被拉去做學(xué)術(shù)交流;有時和一幫老友去大草原,一邊游玩一邊研究攝影;有時去社區(qū)里學(xué)跳舞,唱戲曲……從照片上看,婆婆一臉幸福,完全沒有退休后的失落感,我和樊濤對她就更放心了。用一句時髦的話來說,婆婆有幸福的能力,這種人,即便是一個人過,也能將日子過成一朵花。
可我沒想到,有天我正上著班,突然接到一個老同學(xué)的電話。在市醫(yī)院當護士的她,說是在住院部看到我婆婆了。
這怎么可能?我非常確定地回她:“你肯定看錯了,我婆婆身體好著呢,前段日子還參加驢友會來著,怎么可能住院?再說我婆婆要是住院了,我和我老公怎么會不知道?”
說最后一句話的時候,我突然有些底氣不足——我這才想起來,我和樊濤已經(jīng)將近一個月沒去過婆婆家,也沒給婆婆打過電話。翻開婆婆的朋友圈,更新也停在了一周前。
當同學(xué)發(fā)來婆婆躺在病床上的照片時,我整個人都懵了。婆婆對我和樊濤到底是有多疏離多失望,才會在生病住院的情形下都不肯告知我們?
我和樊濤趕緊請假趕去醫(yī)院,我們剛到,同一病房的病友們就開始竊竊私語。婆婆住院已有三天,都是請護工在照顧。盡管婆婆跟他們解釋過,兒子和兒媳婦是因為工作太忙沒趕過來。但再忙,老人做闌尾手術(shù)都不出現(xiàn),怎么說得過去?
我和樊濤一肚子委屈,從頭到尾,都不是我們不想出現(xiàn),而是婆婆壓根就沒給我們出現(xiàn)的機會。如果不是剛好我同學(xué)發(fā)現(xiàn)婆婆住院,估計婆婆是打算將這件事瞞過去的,她這不是故意給我們扣上不孝的帽子嗎?
之前婆婆在小事情上傲慢清高也就算了,但這件事,我是真的有點理解不了她。
第二天上班時,我在辦公室里把這事一說,大家也覺得不可思議。唯有和婆婆年齡相差最小的辦公室主任問我:“你就沒想過你婆婆為什么會這樣?”
“怎么沒想過,但實在是理解不了啊?!?/p>
她想了想,說:“其實我能理解她。作為德高望重的教育工作者,你婆婆驕傲了一輩子。但再清高,都會有年老的那一天。她可能覺得,有一天自己生病了,變得愛嘮叨了,就會被你們嫌棄。所以與其等你們疏遠,被你們冷落,不如從一開始就主動疏遠。這樣至少能一直在你們面前保持她的小驕傲?!?/p>
我聽得一愣一愣的。不得不說,作為婆婆的同齡人,主任的這番話說到了點子上。我和樊濤一味地責怪婆婆和我們不親近,卻從來沒有去追究過最深層次的原因。
婆婆出院后,生活又恢復(fù)到原來的樣子。她待我們,仍然是客客氣氣的,像客人。
有一次,樊濤負責的一個項目,因為他一時疏忽,導(dǎo)致機密文件流失,可能要走法律程序。為這事,樊濤幾個晚上沒睡著。我想了想,提議說:“要不問問媽的意見?她可是專家?!?/p>
樊濤嘆了口氣說:“還是算了,估計她不會管我。”
樊濤從小跟著爺爺奶奶長大,婆婆忙著學(xué)術(shù)研究,很少有時間管他。所以樊濤遇到事,第一個想到的人并不是婆婆。這些年,他對婆婆更多的是敬畏,少了親近。
在我的堅持下,樊濤還是去征詢了婆婆的意見。婆婆有些受寵若驚,她從法律角度,全面分析了這件事,讓樊濤不用太擔心。
那天回家的路上,樊濤的情緒有些激動,他說:“老婆你知道嗎?這些年,我很少主動去我媽那兒尋求幫助,我一直覺得我們之間是疏離的。所以可能她也一直都覺得,我不是那么需要她,也就理所當然地以為,等她老了,也不能給我添麻煩?!?/p>
我聽著,慢慢也就理解了婆婆。就像主任說的,她在我和樊濤面前假裝傲慢,其實是怕給我們添麻煩,怕被我們嫌棄。
也是從那天起,我開始慫恿樊濤有事沒事讓婆婆幫我們在工作和生活中拿主意。大到職業(yè)規(guī)劃,小到柴米油鹽,我們總是找各種借口去找她。我和婆婆能聊的話題,也越來越多。而她看起來好像也沒那么不容易親近了。
決定置換新房時,我邀請婆婆陪我一起去看房。一開始,她有點不樂意,總是說:“反正是你們住,你們覺得滿意就行了,不用考慮我的意見?!?/p>
但她說歸說,還是拗不過我的堅持,一有空就陪我去看房,并給出了很多合理化的建議。簽好那套三室兩廳的房屋合同后,我和樊濤告訴她,準備把她接過來一起住。
婆婆沒當回事,說:“謝謝你們的心意,我一個人住挺好的?!?/p>
樊濤說:“但我們想和你一起住,我們需要你。”我也在旁邊附和:“是啊是啊,以后我們的孩子也需要你。”
婆婆的眼圈一下子紅了,她有點怯怯地問:“你們真的需要我?”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婆婆露出這種不自信的表情,我和樊濤幾乎是不約而同地說:“當然需要啊?!逼牌判α?,又哭了。就算婆婆將退休后的生活安排得再好,其實在內(nèi)心深處,她和很多老年人一樣也渴望著天倫之樂。
閨蜜說我傻,別人都躲著婆婆,我還偏要賴著和婆婆住一起,真不知我怎么想的。但如果她見過褪掉“傲慢”外衣的婆婆,就會發(fā)現(xiàn)其實她就是一個很可愛也很好相處的小老太太。
我多了一個疼我的媽,多好。
〔編輯:潘金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