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玫瑰疾病

      2017-04-10 07:34:44魏市寧
      牡丹 2017年10期
      關(guān)鍵詞:海棠

      魏市寧

      食肉

      路宗政最后一次去老蔣羊肉鋪是在1994年那個春光明媚的下午。路宗政和往日一樣不買羊肉,他是去買狗肉的。

      1992年晚冬,元縣北邊的范縣、東邊的黃縣同時爆發(fā)了一次瘋狗病。為防止病疫蔓延,次年新春,市政府出臺了《關(guān)于我市全境防范犬疫擴散的緊急通告》,在以范縣為中心方圓兩百里的市境內(nèi)開展了一場規(guī)模盛大的屠狗運動。通告所及之地,每一條狗的腦袋都在棍棒磚石之下開出了絢麗的花朵。地處西北邊界的元縣未能幸免,屠狗政策波及全境,本地的狗也都跟著遭了滅頂之災。與此同時,有人覺得健健康康的狗就這么殺了怪可惜的,于是半夜又悄悄把棍斃埋下地的死狗刨出來。路宗政曾去刨過別人家的狗墳,夜晚提著礦燈,找到白天盯好的一片新土,像挖紅薯一樣,有時候運氣好了,能一連刨出來好幾只死狗。刨狗完畢,從中挑出成色好的提到朋友家洗剝一番,配以山菌、姜片、橘皮、大蔥煮煨,竟然成就了一道佳肴,每每出鍋,待食之人更像是患病的瘋狗,躥上去搶食一空。緊急通告出臺不過半年,瘋狗病徹底沒了勢頭,卻在當?shù)亓粝铝艘还墒彻分L,狗肉有了需求和利潤,肉菜市場上卻沒有這類肉食的經(jīng)營許可文件,個別肉販就要將其偷偷混在豬羊肉里賣給知情人。

      老蔣羊肉鋪就是元縣繁星街為數(shù)不多掛羊頭賣狗肉的店鋪之一。

      那天下午,蔣泰和和往日一樣收了路宗政的錢,彎腰從榆木肉桌下提出四兩狗肉,別人來買肉,都是整塊提了回家處理,只有路宗政來買時,需要蔣泰和提起斬刀重新對付這塊狗肉,要把骨頭斬成小段,把肉塊切成細條,用報紙包好了再遞給他,因為路宗政這肉提走是要現(xiàn)燉現(xiàn)吃,不過半個鐘頭,就要下鍋成菜。

      路宗政最后一次去蘇家燉菜店也是在1994年那個春光明媚的下午,燉菜店的老板蘇楊看他捂著鼓囊囊的口袋,穿過密密匝匝的陽光,走到柜臺前要了一個小鍋帶皮驢肉,他那鼓囊囊的口袋里就是自帶的食材。根據(jù)街巷共識,路宗政其人奸滑潑賴,當年在棉紡廠上班,他屢次偷竊公家的布袋,就是平日去市場買一斤米,最后他也要生搶二兩。對于路宗政這種自帶食材的行徑,蘇楊也曾多次喝止,還專門為路宗政掛了“外菜莫入”的牌子,但他依舊還是想吃什么自帶什么,除了狗肉,偶爾還有碎牛雜、香菇段、雞肉丁、七孔蓮片……燉鍋上來,一次次翻開驢肉,明目張膽地把自帶的食材投入鍋底。

      那天下午路宗政帶著食材走進蘇家燉菜店,一個小時后,蘇家店里亂作一團,倒地不起的路宗政已經(jīng)被人七手八腳地抬起來,撂到一輛三輪車上,往診所送去了。送路宗政去診所的是路十四的朋友、蔣泰和的兒子蔣獒。那小子在縣電管站當學徒,閑來無事,騎著一輛沒有鈴鐺喇叭的三輪車路過燉菜店,見蘇家店里鴨叫一片,路十四的爹把燉菜鍋推翻在地上,自己正倒在肉山湯海間掙扎嘔吐。蔣獒把車停進店門,叫眾人把路宗政往車上一推,一溜煙往診所蹬去了。

      接到通知后,路宗政的兒子路十四出了家門,出了繁星六胡同,風一樣闖進診所的門,見醫(yī)生民警和街坊站了一屋子,他的父親路宗政躺死在輸液床上,左腿垂地,身上堆了一團輸液管子,滿臉土色,眼角撕裂,灰黃色的瞳孔消散在淡紫色的白眼球里,鼻孔如兩個山洞般沒有一氣游絲,嘴巴張圓了往左邊歪著,唇舌紫紅,整個人軀干發(fā)潮,全無生氣,讓人想起缺氧而死的金魚。床邊路十四的二叔路宗曦還請來了住在縣政府大院七號的陰眼張。陰眼張是縣居委會成員,也是縣里的風水先生,家里掛著毛主席像也供奉著一塊狐仙的牌子,牌前香爐里的三根敬神香燒了二十年不敢斷滅。據(jù)傳,抗戰(zhàn)時期陰眼張的父親在瓜棚里救過狐仙,從此屢屢在戰(zhàn)場死里逃生。1972年夏天他吃燒餅噎死在了“文革繁星二隊”的后勤廚房,因為是根正苗紅的老革命,組織用落魄地主青墨家的柚木棺材為他下了葬。三天后的那個夜晚,青墨地主瘸著腿逃出自家地下室去挖墳偷棺,剛揭了蓋,陰眼張他爹又活了過來。從此他就得了陰眼,能看風水辨鬼神,自稱是狐仙報恩一死開天眼。這件事的后續(xù)是,青墨地主被群眾在自家的一棵枯樹上用滑輪繩索捆著腿倒掛起來,在嚴厲的審訊和驚喜的歡呼聲中,三次拉升墜地而斃。1981年老陰眼張死后把陰眼傳給了如今的小陰眼張。那天陰眼張見到路十四,告訴他:“半個鐘頭前醫(yī)生給民警開門,你爹的魂兒跟了出去,現(xiàn)在往西北飄遠了,你往西北喊兩聲,把他喊回來!”

      路十四呆著沒有反應。

      “發(fā)什么愣,快喊呀!”路宗曦推了他一把。

      “爹你別走!”

      路十四朝西北屋角喊了一聲,滿屋的人齊刷刷往屋角望去,仿佛路宗政的靈魂正像一只隱形的貓兒一樣蹲在那幾根排列整齊的椽木間。

      “在這喊能聽見?上房頂喊!”陰眼張說。

      這時候診所的醫(yī)生生氣了,罵道:“別鬧啦!上什么房頂,已經(jīng)咽氣一個鐘頭啦。你是政府大院的人,別帶頭搞這套封建迷信,這死人要是能活回來,我就死給你看?!?/p>

      陰眼張被噎得直咧嘴,說:“你救不活也不叫別人救救?你媽死了你也不稀得叫兩聲?”

      “愿意喊讓他上去喊,”民警拉住醫(yī)生,轉(zhuǎn)臉說,“喂,小伙子,你去房頂喊你的爹去吧。這屋里的群眾,大家誰都別碰尸體,親屬醫(yī)生留下,旁人都出去吧。”

      路十四被陰眼張拉到院里,順著歪歪扭扭的竹梯吱吱呀呀爬到了房頂。那時候房頂上正是一個蓬勃的春天,細草爬出磚縫,樹冠青翠四合,一束束金光從西南方向斜照下來,甜膩的空氣中牽扯著一根根蛛絲銀線,疾風在高空中穿梭,細長的白云浮移不斷,路十四睜大了眼睛,忽然忘記了自己要來做什么。

      償金

      對于路宗政的暴斃,羊肉鋪的蔣泰和很有話說,別人來買羊肉也好、狗肉也罷,他都要發(fā)表看法:“死啦就死啦,路宗政他媽的絕對不是什么好東西,三條手,順別人家的東西,還當過拐子。1981年路宗政從范縣馬莊村拐走一個姑娘,賣給了咱們縣紅瓦鎮(zhèn)的一個養(yǎng)蠶的光棍漢,還是多虧他親兒子往外傳的信兒,叫人家家里人過去把閨女要了回去,后來警察找上門啦,他還耍橫,一提臉,挺起雞胸義正言辭道,我可是貧農(nóng)!被拐家屬就說,不看看如今是啥時候啦,扇你那狗臉!說完上來一巴掌把他刮在地上,這才讓他收斂起來。拐賣婦女,天打雷劈,這都是報應?!闭f這一番話時,蔣泰和收了買家的錢,把肉包好遞過去,人家伸手取肉,他又收手回去讓人抓空,或者把肉遞到買家手里了,人家輕拽兩下發(fā)現(xiàn)他不肯配合著松手,直到自己說完,對方又點了頭,這樣才能放行,儼然壟斷了話語權(quán)。

      到了第二天,蔣泰和的觀點出現(xiàn)了變化:“死啦就死啦,路宗政絕對不是什么好東西,順公家的東西,還當過拐子,什么事干不出來?1981年路宗政從范縣馬莊村拐走一個姑娘,后來……不過涇渭可得分明,那路十四倒是個好孩子?!边@是蔣泰和在他兒子蔣獒的強烈抗議之后做出的妥協(xié)。

      這話說到第三天,縣政府的陰眼張忽然跑來羊肉鋪通風報信,喘著氣說:“別說啦,我剛從政府大院跑過來。今天化驗結(jié)果出來啦,那路宗政可是食物中毒死的。派出所盤問蘇楊的時候,他可把你給供出來啦,他說自己開店兩年,從來沒有聽說有誰吃了自己的燉鍋回家鬧肚子,無數(shù)的食客飽餐而歸,連一泡稀都沒拉過,要是那路宗政是中毒死的,那肯定是你家這的狗肉有問題?!?/p>

      這話嚇得站在羊肉鋪前的群眾轟一聲跑了個精光,留下一個菜籃子歪在地上,主人已沒了去向。

      蔣泰和提了陰眼張的領子,罵道:“放你媽的狗臭屁!看你把來買肉的人都嚇跑啦。”

      陰眼張體型瘦小,被蔣泰和提在手里,像只兔子一樣撲騰:“你別不識好歹,我是好心告訴你這事,讓你做好心理準備,到時候有理可說。你把我提離了地是幾個意思!”

      蔣泰和松了手,讓陰眼張站在了地上,又幫他撫平胸口的褶皺,說:“這個路宗政,死啦就死吧,還要留下一堆麻煩事?!?/p>

      路宗政被送去診所那天,醫(yī)生見他情況不妙,叫來民警是為了防止路宗政死在診所,他的家人過來鬧事訛人,后來人果然是死了,卻發(fā)現(xiàn)死因可能是食物中毒。如此一來,民警算是第一時間站在了案發(fā)現(xiàn)場。作為燉菜店的老板,蘇楊當即被帶去派出所盤問一番,因為死因還沒完全確認,最后只能放蘇楊回家里等待化驗結(jié)果。蘇楊回家后圍著灶臺踱了半天步,忽然出門開始翻垃圾桶。蘇家燉菜店前擺著三個綠色的圓形垃圾桶,每個直徑將近三尺,盛滿了垃圾油漬,腥臭骯臟,蘇楊毫不嫌棄地撲上去,逐個鉆進去探索了一番,終于頂著爛菜葉子找到兩塊狗肉,像捧著兩顆跳動的心臟,小心翼翼捧回店里,用油紙包了三層,放進了冰箱里。

      到第三天化驗結(jié)果出來了,蘇楊就用塑料袋提著狗肉跑去了派出所。

      路宗政的化驗結(jié)果是急性烏頭堿中毒致死,因為蘇楊找到了兩塊狗肉,這才把苦果掰開一半跟蔣泰和共享,但是事情最終沒查出到底是毒狗肉進了好燉鍋,還是好狗肉進了毒燉鍋,蘇楊就和蔣泰和相互推責起來,最后路宗曦找來了街道辦事處主任姚紅進行民事調(diào)解。姚紅是武漢大學1987屆本科畢業(yè)生,取得了法學學士學位,畢業(yè)后分配到戶籍所在地元縣政府大院繁星街街道辦事處政務辦公室當科員,姚紅身材細長,濃眉高鼻,嘴角微斜,擅長用非常書面化的法律詞匯威懾街坊鄰居,那些常人聞所未聞的法律詞匯聽來嚴厲而且不容反駁,從姚紅義正言辭的嘴中吐出,仿佛用烈火燒紅了要烙在別人臉上??恐@種天賦,姚紅在瘋狗病傳染時期調(diào)解過許多起民事糾紛,為緊急通令在元縣的順利下達和高效執(zhí)行貢獻了不可小覷的力量。1993年姚紅升職為政務辦公室主任,話說得超出生理負荷,如今嘴角斜得要豎起來,開口即令人不寒而栗。得益于此,路宗政食物中毒一事在姚紅的勸導之下,三方各退一步,決定賠償私了。姚紅辦公桌的抽屜里有兩個檔案袋,里面的稿紙上記錄著她在街道辦事處所有的大小成就,關(guān)于路宗政死亡糾紛一事,她也用秀麗的鋼筆書法記錄了兩百多字:

      我縣繁星街蘇家燉菜、老蔣羊肉兩家商戶法律意識淡薄,嚴重違反我國公共場所衛(wèi)生管理相關(guān)條例,其兩家因后廚衛(wèi)生管理不善、非法經(jīng)營來源不明的狗肉等違規(guī)過失,直接造成受害者路宗政攝入過量烏頭堿以至食物中毒死亡。因烏頭堿具體來源不可查證,責任由兩家共同承擔。此事經(jīng)雙方四次民主商討,最終達成協(xié)議,定由兩家商戶賠償受害者家屬路十四人民幣共計五萬元整,代理家屬路宗曦。蘇家燉菜店從此停業(yè),法人代表蘇楊承擔主要責任,需付受害者家屬60%賠償金,共計三萬元整;老蔣羊肉鋪從此停業(yè),法人代表蔣泰和承擔次要責任,承擔40%賠償金,共計兩萬元整。該民事糾紛受害人家屬路宗曦及路十四同意上述調(diào)解結(jié)果,針對此事不做司法起訴。

      調(diào)解人:姚紅

      調(diào)解日期:1994年4月29日

      調(diào)解結(jié)果出來不到一周,蔣泰和的兒子蔣獒就來敲路十四家的門了,那時候正是晚上九點,路十四開了門,見蔣獒直撅撅站在門口,朝自己伸出一條胳膊,握拳提著一個黑色塑料袋,說:“拿著!”

      路十四抓住塑料袋,拉了拉,發(fā)現(xiàn)他不肯松手,就自己松了手。

      “你家就你一個人嗎?”

      路十四說:“晚上是,白天我二叔有時候會過來。”

      蔣獒晃了晃塑料袋,說:“拿著!”

      路十四把塑料袋托在手里,蔣獒松了手,說:“我從來都不贊成我爹賣狗肉,那些狗肉我爹他自己平時也吃,從來沒有出過什么問題……那是兩萬塊錢,你點點?!?/p>

      路十四讓蔣獒進了屋,把錢紅黃綠倒了一桌子,這些錢從五塊到一百,每個幣值都疊成了規(guī)規(guī)矩矩的小沓子,用橡皮筋捆著,路十四一沓一沓數(shù)了半個小時,從床頭取出一張簽了路宗曦名字的收據(jù)條,遞給了蔣獒。蔣獒收下字條,走進門外的夜晚,聽著他漸遠的腳步,路十四忽然喊了一聲:“狗小孩兒!”

      “狗日的路易十四!沒事了就去電管站找老子玩!”聲音剛落,一顆碎石子飛過來,滾到了路十四腳下。

      親事

      蔣家的賠償金清了,蘇家的賠償金就陷入了僵局。按照行業(yè)規(guī)矩,老蔣肉鋪是先付賬后拿肉,再加上一把平放著的斬骨刀、五根倒掛著的鐵鉤和蔣泰和天生的兇煞之氣,來買肉的人很少賒賬短賬,從1989年到現(xiàn)在做了四年生意,最后清一清賬,也算賺了一筆,不多不少,正好夠買路宗政的半條命。事后蔣泰和也看得開,還拿這事開玩笑,說要是路宗政的命再多值點錢,自己就要賣兒賣女了。這話是參考了蘇楊的境遇。蘇家燉菜店是先吃飯后付賬,這就給了很多賴頭可乘之機,雖然店里貼了兩處“概不賒賬”的條子,但是和“外菜莫入”一樣沒有效果,熟客新客,有吃到第五頓開始結(jié)第一頓賬的,有連吃幾頓后再也不來從此賴賬不還的,還有一類人就是親戚好朋尤其縣政府大院的人,和這些人相處得不好,傷了舊情,往后生意也會難做,于是這類人就被蘇楊慣得連年賒賬不能討要,時間久了,就湊了個最大的賬窟窿。路宗政死后,燉菜店里清賬,發(fā)現(xiàn)開調(diào)解會時桌前的一圈人也是無一沒有賒賬,其中,路宗政欠了一百二十塊,路宗曦欠了三十塊,蔣泰和欠了八十三塊,就連記在姚紅頭上的賬也積了三百多塊。蘇家燉菜店開張兩年多,有八千多死賬,活賬又難要,剩下的利潤沒有幾千塊。路宗政的事出來后,蘇楊騎著侉子摩托滿城要了兩個月賬,最后侉子一賣,才湊夠一萬多塊,給路十四送去了一萬塊,又給女兒蘇海棠補交了一千多生活費,剩下的兩萬就沒了著落。

      路宗曦從賠償金里抵了姚紅和路宗政的賬,擔心剩下那一萬九千多拖成死賬,就三番兩次去找姚紅想辦法。這件事姚紅在蘇楊家短了嘴,不好意思再上門裝狠,為了應付路宗曦,她東借西拿準備了一堆文件,路宗曦一過來,她就往桌子上一推,堆起來一座高山,皺著眉頭裝出一臉憔悴,揉著太陽穴說:“我是調(diào)解人,不是要債的,你家的事難辦,別人家的事也要處理。你先回去,我忙完手頭的事第一個幫你想主意?!边@么推了幾次不是辦法,姚紅就挑了個細風東來的上午,在政府大院的一棵香樟樹下開了個會。政府大院里的香樟氣味清新?lián)浔牵t提來一個坑坑洼洼的大號鋁茶壺,泡了半壺春茶,把院里認識的同事街坊都叫了過來一起頭腦風暴。

      來參會的人有五六個,都是低頭喝茶,誰也想不出好辦法,只有在紅瓦鎮(zhèn)信用社上過班的黃科員提了提自己的往事,說是信用社在前幾年給個體戶放貸,有的到期了還不上來,信用社就會去借貸者家里搬家具,雞鴨鵝掐翅提,豬羊狗帶繩牽,能拿走的統(tǒng)統(tǒng)拿走抵債……這話沒說完,姚紅就否決道:驢頭不對馬嘴!

      這時候陰眼張咦了一聲,一拍石板桌,嚇了所有人一跳,剛站起來又泄了氣,說:“我沒事兒,沒事兒。”

      姚紅說:“老張,你說?!?/p>

      陰眼張說:“一個想法,沒用?!?/p>

      姚紅說:“別廢話,快說。”

      陰眼張就說:“一年前那路宗政活著的時候,求過我給他兒子說親,那時候我過了下腦子,覺得蘇楊家的閨女蘇海棠是個不錯的姑娘,起碼年齡挺合適,說親的事我是當場推了的,當時也只是過了過腦子。現(xiàn)在想想,假如當時說了,成了,后來再出這事,那就是他們自己家的事了,哪里還用提錢?那現(xiàn)在咱們也不至于坐在這里張飛抓螞蚱大眼瞪小眼了?!?/p>

      姚紅聽完兩眼放光,說:“讓蘇楊家的女兒嫁給路宗政家的兒子,老張,你這個想法很有創(chuàng)意,來,你繼續(xù)說?!?/p>

      陰眼張說:“就是人家蘇楊家看不上他路宗政家,所以我一開始就沒答應給他說?!?/p>

      姚紅就說:“看不上?看不上老路還看不上小路嗎?路十四可是個好孩子,何況那路宗政也死了。蘇家的閨女不嫁給路十四那樣的還能跟了誰,非要嫁給個地痞流氓嗎?”

      陰眼張說:“人家那是一根獨女苗,高考復讀了兩年,聽說成績優(yōu)秀,六月就考大學了,我看那個女孩兒城府深,上街都不用正眼看人,將來不一定跑在哪兒去棲高枝兒呢?!?/p>

      姚紅一拍桌子,說:“不過就是個大學生,棲什么高枝兒,你別放狗屁,我姚紅堂堂大本畢業(yè)生,最后不也是回到自家土地上奉獻青春?!?/p>

      陰眼張辯不過姚紅,用十秒鐘時間呷了口細茶,也理了理思路,說:“即便姚主任你說的都是,可現(xiàn)在那女孩到底還在上學,也不好談婚論嫁?!?/p>

      姚紅就說:“那沒有關(guān)系,事可以先定了,婚可以晚些結(jié)。事情的關(guān)鍵是,我們幾個要在這件事上統(tǒng)一思想。”

      姚紅說完這句話,在座的人就都點了頭。

      會議出了結(jié)論,關(guān)于兩人親事,眾人都說有把握,只有陰眼張覺得冒險,因為姚紅安排了他去蘇楊家牽線,下這道命令時,姚紅用食指扣著青石板桌叮囑說:“老張,這事說話要有分寸,好好的婚事別說得跟賣兒賣女一樣!這事你要是辦不好,就別回咱們院里來啦?!?/p>

      定親書契

      那路宗政死后半月,蘇楊把自己家朝街開的商鋪店門用水泥磚頭砌成了一道墻,又涂上了一層青黑水泥。剛砌好墻頭的前幾個夜晚,有好幾個熟客不知情,每個人的額頭都在這里撞出了好大的一個包。這之后再想找蘇楊,就只能從繁星街二胡同里的側(cè)門拜訪。陰眼張進了蘇楊的家門,見里面也不是家徒四壁,籬笆窩里有雞有鴨,還有一條白狗在院里刨坑,進了堂屋,光線最好處擺著一臺半新的縫紉機,正對門那臺黑白電視的屏幕亮得能當鏡子用,堂屋兩側(cè)各一排老式沙發(fā),上面都鋪著厚毛毯,往西那個套間的屋里還有四個新式的衣柜,金黃色,連綿了五六米長??吹竭@些,陰眼張就覺得失望,后悔開會時沒有聽黃科員搬家具的建議,想想假如把這些家當全部拉走賣了,說不定又能湊個兩三千塊。

      對此,蘇楊的解釋是:“我蘇楊雖說是破了產(chǎn),可生活品質(zhì)還是得講究的,缺錢不過急一時,心窮可要窮一世?!?/p>

      陰眼張跟著客氣了幾句,找話茬把親事說了,那蘇楊反應過來,一拍桌子,說:“這叫什么狗屁話,是讓我老蘇賣了女兒抵債嗎?你叫路宗曦過來,我這院子里的東西,他看上什么了統(tǒng)統(tǒng)拉走,要不要叫我蘇楊親自給他一件件搬過去?”

      “這叫什么話。這辦法可是經(jīng)過組織討論決定的,你別只往壞處想,仔細琢磨琢磨,這對你家海棠來說反倒是個好事。你這拖下去,那路宗曦要是打起官司來,叫法院把你判了刑,這么一來,你家海棠就是考上大學也念不成啦。退一步想,要是她跟路十四的事定了,一來你家沒了賠償金,二來將來念書缺錢,那路十四是個好孩子,現(xiàn)在算是長大了吧,也是個好人,不會說不幫你們家。實話說了吧,去年那路宗政來找過我,指了名要我給你家海棠牽線,我是當時就推了,就是因為看不上他路宗政?,F(xiàn)在路宗政人沒了,我倒覺得事情反而有了眉目,這才愿意跑這一趟?!?/p>

      蘇楊皺著眉頭沒有說話。

      “拋開路宗政的事不說,你看路十四是不是個好孩子,你家海棠跟了他,你放心不放心?”

      “人是懂事老實,就是太老實了,怕不成事兒?!?/p>

      “再不成事,手里也有三萬多錢,路十四不喝酒不賭錢,做什么都賠不了,結(jié)了婚也是聽你家海棠的話,成事兒不就是圖個錢,結(jié)婚不就是圖個平淡?路十四兩樣不缺,你也別心高氣傲,做夢升天,人家姚主任大本畢業(yè),最后不還是回家來奉獻青春?”

      “這道理是不拐彎兒,就是我那海棠可顯性子,什么事都有個自己的主意,怕只怕你就是喂牛吃仙草,它自己不低頭也進不了嘴?!?/p>

      “只要你能理解,這事就好說。這事的關(guān)鍵是要統(tǒng)一思想,心往一處想,勁兒往一處使,事就好辦啦。你是海棠的父親,把我跟你分析的都說給她聽,人在事上,就要帶著事走,你家丫頭那么聰明,她能不懂?”

      兩個人說完話,蘇楊正猶豫,陰眼張勾頭說要離開,下意識里就往正門大步走去,蘇楊剛要喊住,他已經(jīng)撩開布簾,一頭撞在了新砌的墻上,隨后哀嚎著抱頭跪下地,額角呼隆隆冒出一個包來,蘇楊趕緊給他找來紫藥水消毒殺菌,又拿出一塊醫(yī)用紗布讓他捂著。到了黃昏,陰眼張頂著一個紫色的包回到政府大院,找姚紅索要了五十塊錢的公傷補助金。

      下一個周末,蘇海棠放假回家,蘇楊扒著晚飯把事情跟她說了,她卻出人意外地順從,點了頭照常吃飯,看天氣預報,讓蘇楊喉嚨里的米飯半天滑不下去。這事說定之后,陰眼張擬了一個訂親書契,又挑了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把姚紅、路宗曦和蘇楊的三妹蘇柳叫來一起當公證人。三個人圍桌而坐,談定了,聽陰眼張念那張定親書契:

      元縣蘇海棠,立此定親書。白紙下黑字,定親路十四。兩戶成一家,償金不再提。兩邊情愿,各不后悔,蓋印簽字,永遠存證?;榧奘乱藫袢斩?,倘若日后運勢不測,兩人雙方各從天命??湛跓o憑,立此存照。公證人:路家路宗曦、蘇家蘇柳、元縣繁星街街道辦事處政務辦公室主任姚紅。

      三個公證人聽得直撓臉頰,意思大致懂了,也沒有異議,就都在紙上簽了字。路宗曦是第一次來陰眼張家,覺得屋里陰涼,剛進大院時,瞥見堂屋東墻擺著一個神桌,上著香貢,果然有個給狐仙的牌位,嚇得他上廁所時在黑漆漆的院子里朝著堂屋偷偷鞠了好幾次躬。

      蘇海棠

      六月到了中旬,傍晚日落的時候,幼蟬鉆破泥土,揮舞著手臂爬上了槐柳樹。路十四坐在院里的一棵梧桐樹下面打盹,一只幼蟬順著鞋子褲腳爬上了他的膝蓋,路十四找來一只鐵桶,咣當一聲把幼蟬丟進桶底,提起來跑去了附近的野地里。

      過了八點半,收集到的幼蟬已經(jīng)覆蓋了桶底,路十四就騎上自行車,把桶掛在把手上,蹬去電管站找蔣獒了。

      蔣獒住在電管站的一間簡易集裝箱板房里,板房四面各開著一個很大的窗戶,玻璃上都被他貼上了舊報紙,板房里面正中間懸著一顆100瓦的白熾燈泡,到了晚上放出萬丈光芒,把整個板房照得像個大燈籠,招來成群結(jié)隊的蛾子蚊蟲在玻璃上撞來撞去。路十四扎好了自行車,站在板房門口喊了一聲:“狗小孩!”

      門吱呀一聲開了,蔣獒端著一個飯碗站在門檻上,說:“路易十四,你怎么現(xiàn)在過來啦?”

      路十四敲了敲桶:“我給你帶了好東西?!?/p>

      “那是啥?”

      “剛摸到的麻知了猴哇?!?/p>

      “喲,快拿過來。”

      路十四跟蔣獒進了板房,往桶里放了一升水,撒上鹽一攪和,把幼蟬用鹽水泡了半個鐘頭,撈出來一只只揪掉大鉗子小腿兒,擰下腦袋,又熱了油,把處理好的幼蟬咕嚕嚕倒進鍋里,涼蟬進熱油,噼里啪啦炸得開出來一朵朵金黃色的肉花。

      蔣獒吃飽了肚子,開始給路十四吹牛:“前幾年,有一個電工的兒子爬高壓電桿,一只手抓到了高壓電上,就像吸塵器吸一大團蜘蛛網(wǎng)一樣,一絲絲兒被吸進了電線里,最后剩下一線青煙,人就跟著電流一起過了變壓器,輸送給了千家萬戶?!?/p>

      路十四聽得張大了油嘴。

      蘇海棠高考結(jié)束后,那天下午搭三輪車回了家,晚上吃了半碗米飯就出了門。蘇海棠一路低頭走到路十四家,見門鎖燈黑,敲門喊人都沒動靜,就轉(zhuǎn)臉去了路宗曦家,路宗曦說路十四要是不在家,就是去電管站找蔣獒了。蘇海棠徒步往電管站趕去,走了快一個小時,軟著腳走到電管站,直接去敲板房的門。

      蔣獒開了門,哦了一聲,說:“你怎么來了?”

      蘇海棠說:“叫路十四出來。”

      路十四來到門口,也說:“你怎么來了?”

      蘇海棠說:“路十四你聽好啦,我來就是要告訴你,上次答應我爸,是因為沒有別的辦法。如今我想通了,你聽好啦,從現(xiàn)在開始,你給我三年時間,我會還給你兩倍的錢。你要是不同意,現(xiàn)在就把我綁起來吧,不然我就要跑掉,這樣也好,我跑了也不覺得對不起誰啦?!?/p>

      路十四沒有說話。

      蘇海棠接著說:“三年翻一倍,就是個高利貸,比存死期不知道高到哪里去啦,你倒是表個態(tài)呀。”

      路十四說:“你這話說得順嘴,要是三年后你還不了兩倍的錢怎么辦?”

      “那我就老老實實跟你結(jié)婚。我知道我爸、我大姑還有你二叔一塊簽了一個我的賣身契,你拿好了,到時候少給你一分錢,你拿它來換我的人,我絕對不說一個不字。”

      “什么賣身契?你別說得這么難聽?!?/p>

      “嫌難聽你就撕了呀?!?/p>

      蔣獒在一邊看不下去了,就說:“蘇海棠,你別這么囂張,現(xiàn)在路十四有好幾萬塊錢,咱們縣里的女孩子他想娶誰娶不了?人家當初答應這事也算為了你家好,你別得了便宜還賣乖?!?/p>

      蘇海棠指著蔣獒說:“我們倆說事,礙著你了嗎?兩條街的電都不夠你操心?還在這兒碎嘴!”

      蔣獒被噎得連咳了三聲,拍了拍路十四的肩膀進屋了。

      蘇海棠罵完蔣獒,又指著路十四,說:“我爸說你人老實,我看你也是個滑頭!”說完扭頭走了,邊走邊喊了一聲:“大晚上的干嘛跑這么遠,害我一路走過來!你聽好啦,事就這么說定啦!往后別胡攪蠻纏!”

      棉紡廠

      蘇海棠跟路十四表完態(tài),此后每天下午過了七點,日頭落滅了,晚霞收盡了,飯也不吃就跑去繁星街棉紡廠當計件工,在廠院里的兩顆白熾燈下拆布袋、往紅線上串珠子。九十年中后期,元縣繁星棉紡廠生產(chǎn)的厚布袋、塑料珠串在縣境交界的三個省份都銷得很好,直到2000年初,徹底私有化的棉紡廠被大小分割,業(yè)務越做越小,最后變成了小吃市場。那時候繁星棉紡廠的計件工人大都是鄉(xiāng)下來的農(nóng)民和縣里無業(yè)的中老年婦女,平日里十分健談,開工半個小時內(nèi)尚且肅靜,等監(jiān)工走了,她們就開始你一舌頭我一嘴地叨叨起來,要不了幾分鐘,院子里就聒噪得像養(yǎng)了一群嘎嘎叫的瘋鴨子。蘇海棠來的第一天,幾個認識的女人看見她了,就主動挪過來跟她蹲在一起,蘇海棠是有問必答,別人問她:“你怎么也來干這個了?”

      蘇海棠就說:“來掙錢呀?!?/p>

      別人又問:“這么賣力掙錢干嘛?。俊?/p>

      蘇海棠就說:“掙錢給路十四呀?!?/p>

      別人又問:“喲,蘇楊也讓你過來?”

      蘇海棠就說:“他現(xiàn)在三天兩頭去市里尋活兒,哪顧得著我呀?!?/p>

      到了第二天白天,人們見了路十四就要說:“你小子很有福氣啊,你那個老婆還沒娶到家里呢,就已經(jīng)開始給你掙錢啦。”路十四一打聽,才知道蘇海棠是去棉紡廠當計件工了,他就讓人家?guī)退麄髟?,說自己不準蘇海棠再去棉紡廠。當天晚上,蘇海棠不但去了棉紡廠,還帶了一根牙簽一樣粗的針,到了棉紡廠大院,用剪刀剪掉紅棉線上的塑料硬頭,再把紅線穿進針眼里,用這根針穿起來珠子,速度比之前快了一倍。個把月后,整個棉紡廠院里的人都學會了用針穿珠子,元縣棉紡廠的珠串產(chǎn)量驟增兩倍,甚至于出現(xiàn)了小幅度的銷售停滯,不能不說這一切都是緣于蘇海棠起到的啟蒙作用。那天蘇海棠用針穿珠子,到了下班之際,忽然一針戳到自己左手的食指上,指肚間滴滴答答淌出一串血珠來,在地上掉成了一串枸杞子,嚇得一旁本來就暈血的王四姨叫碎了一塊玻璃。

      到了第三天白天,人們見了路十四就要說:“你快去看看吧,昨晚你家蘇海棠的手叫針扎到,可流了血啦,怕是不能再幫你小子掙錢啦?!甭肥穆牶笳f:“這樣倒好,不讓她去她非去,這樣她就長記性啦?!碑斕焱砩希K海棠食指上裹著一圈紗布,又回到了棉紡廠大院里。院里認識蘇海棠的女人都要過來詢問她的傷勢,蘇海棠就說這比起痛經(jīng)來,可算是輕得很啦。女人們正大笑,棉紡廠大院的蘇監(jiān)工回來了,瞪圓了眼,腳跟跺著地走到蘇海棠面前說:“添亂,回家去!”

      院里肅靜得只剩下蛾子撞燈泡的聲音,叮叮當當?shù)模褚淮L鈴。

      蘇海棠說:“我那是小傷,不耽誤工作。”

      蘇監(jiān)工說:“誰管你的傷!你看看這里的人都是什么年紀,你這個丫頭過來添什么亂!”

      蘇海棠說:“我哪里添亂了?”

      蘇監(jiān)工說:“你哪哪都添亂,你來之前,這院里從來沒有這么亂過!不是你該來的地方,你來了怎么都會添亂,這茬還用說嗎,一開始我就知道!”

      蘇海棠說:“你放狗屁!”

      蘇監(jiān)工說:“你才放狗屁!”

      兩個人一聲高過一聲,馬上吵起架來,蘇監(jiān)工執(zhí)意要蘇海棠離開,蘇海棠踢歪了小板凳,盤腿蹲下,又閉上眼睛,蛙坐在地上開始冷戰(zhàn)。蘇監(jiān)工說的話再也得不到回應,急了就去拉她的胳膊。蘇海棠突然張大了嘴,“哇”一聲巨響就哭了起來,嚇得蘇監(jiān)工抱頭往身后閃了幾步,一腳絆在王四姨的簸籮上,里面的珠子嘩啦啦灑了滿地。

      事情鬧得正膠著,棉紡廠大院里左腿有點跛的姜嬸一歪一蹦地跑去了蘇海棠家。蘇海棠家黑著燈,姜嬸敲門喊人都沒動靜,轉(zhuǎn)臉又跑去路十四家。那時候路十四正在家吃飯,大門沒鎖,姜嬸直接闖了進去,從瓦缸里舀了半碗水,放嘴邊吸溜溜喝了個一干二凈,甩了甩空碗,喘著氣說:“快去看看吧,你家蘇海棠在棉紡廠,跟蘇監(jiān)工吵起來啦,現(xiàn)在正坐在地上哭呢?!?/p>

      路十四說:“那你去找她爹蘇楊去啊,找我干什么?”

      姜嬸說:“哎呀,你怎么這么碎嘴,快走吧!”

      路十四跟姜嬸走到棉紡廠大院,剛進鐵柵門,遠遠的就看見蘇海棠坐在燈下,仰面閉眼,張大了嘴,正嗚嗚哇哇哭得像個小孩子。一邊的蘇監(jiān)工泄了氣,湊在她耳邊說著好話。院里的女人看見了路十四,一個個會意地笑起來。蘇海棠聲槍淚彈正哭得起勁,眼下就要哭來光明,哭向勝利,忽然聽到氣氛不對,睜開了淚眼,仰面看到路十四的臉,馬上就收了哭聲,騰的站起來,紅著臉叫道:“路十四!你來干什么!”

      路十四說:“姜嬸叫我過來的,她說——”

      “她說狗屁!”蘇海棠把歪在地上的小板凳踢開了兩米多遠,瞪眼直勾勾走到路十四面前,道:“你給我讓開路!”說罷一把推開他,徑直出了棉紡廠大院,跺著腳回家去了。

      斷電

      蘇家燉菜店關(guān)了門,店里大件的冰箱爐灶都讓蘇楊一并賣了當賠償金,剩下一些鍋碗瓢盆尚未處理。那天蘇楊一早去了市里,蘇海棠自己在家,把一些多余的鍋碗瓢盆收集起來,賣給了縣里的鋦碗匠郭二碾子。郭二碾子的鋦碗技術(shù)遠不如他已故的父親,他的父親郭石卵鋦好的碗盤,除了騎縫釘,幾乎不見裂紋。郭石卵在八十年代曾騎著一輛大梁自行車,后拖雙層竹木箱,小鐵錘、鋼鉆頭、騎縫釘、拉桿兒和瓶瓶罐罐在里面嘩啦啦響,郭石卵跑遍了元縣臨近的三個大省,臨死前還幫人鋦過傳家古董瓶——這類貴重物品要鉆小孔鉚細釘,打上特制的釉子,最后取色補圖,瓶身就恢復生機,徹底沒有了破損的痕跡。作為后人,郭二碾子就不行,因為掙不來錢,手藝只學了些皮毛,現(xiàn)在主要靠收售二手家當營生,按照行業(yè)規(guī)矩,郭二碾子只收家當不收破爛,忙活完蹬車走了,在蘇海棠家門口剩下一些廢銅鐵、爛瓷盆堆在地上。蘇海棠提著簸箕掃帚正要處理,一抬頭看見路十四遠遠的走過來,她扭頭跑回院里,把門閂上了。

      路十四走到蘇海棠家門口,敲了兩聲,聽蘇海棠站在門后說:“你又來干嗎?前幾天在電管站不是說好了?你怎么總來胡攪蠻纏!”

      路十四說:“誰胡攪蠻纏了?我只是來告訴你,今天晚上不許你再去棉紡廠大院啦?!?/p>

      蘇海棠說:“這幾天我爸去市里找活,看見你二叔在百貨批發(fā)站打聽,說要給你開個供銷鋪子。別人都快忙死啦,你倒有閑心管我的閑事!”

      路十四說:“我也不想管你,不過你一去,旁人倒是都來我耳根子里說閑話?!?/p>

      蘇海棠說:“那個碎嘴的張鬼眼跟蔣泰和,咱兩家的事都是他倆到處嗶嗶的,真該叫人拔了舌頭。”

      路十四說:“你去那地方,半個月能掙幾塊錢?不值當!”

      蘇海棠說:“五塊錢也是錢,一萬個五塊錢就是五萬,誰說不值當!”

      “我反正是跟你說了,你再去我也管不了你,”路十四轉(zhuǎn)了身要走,又回過頭來,說,“你那手指頭,好了沒?”

      蘇海棠開了門,沖路十四喊,“要你操心!手指頭好了有什么用,肺又讓你們氣出血了!”

      蘇海棠臉皮不薄,昨天鬧了場亂子,不耽誤今天回到棉紡廠。棉紡廠大院的女人們見蘇海棠回來了,一個個都是喜出望外,嘎嘎叫著聚攏過來。王四姨說:“妹子,昨天是那蘇監(jiān)工故意挑刺,你甭理他?!碧K海棠就說:“別叫我妹子,我沒那么老。”王四姨聽完就黑了臉,一句不吭去串珠子了。又一個女人篩著簸籮里的珠子,嘩啦嘩啦的,說:“那個蘇監(jiān)工,虧得都是本家,一點本家跟長輩的樣子都沒有,不知道在哪學的擠兌人的本事,在這里使出來了?!碧K海棠說:“還有你們一群女人,說起雜話來,嘴水噴濕了地皮都打不住,昨天我跟他吵,你們倒是一個嗝都打不出來了呀?!睅讉€人聽了就要賠笑。閑話說完正要開工,大院當中的兩個燈泡滅了,院里漆黑一片,撞燈泡的蛾子撲簌簌掉下來,掉到了從老城大街來的三梅姨頭上,三梅姨在慌亂中揪掉了自己的一綹鬢角,還踩壞了兩個簸籮。

      繁星街的電從六點五十停到了九點半,蘇監(jiān)工提了盞長脖子礦燈來維持秩序,眾人等到七點半沒有來電,就在蘇監(jiān)工的指揮下排著隊,把簸籮、珠子、線團和布袋統(tǒng)統(tǒng)放歸原位,出了棉紡廠,四散回家去了。

      第二天,蘇海棠去了棉紡廠大院,也不跟別人閑話,蹲下來就開始串珠子,串了十分鐘,院里的燈又滅了,滿院一片叫罵和嘆息。蘇監(jiān)工唉唉叫著跑了出來,說:“哎呀!怎么天天跳閘呀?”

      到了第三天,晚上過了六點四十,整條繁星街又停了電,這次蘇海棠騎了車,還帶著一個手電筒,話不多說,出了棉紡廠大院,上車就往電管站趕去了。蘇海棠來到蔣獒住的集裝箱板房,遠遠的就看見里面燈火通明,就近扎好了車,用腳踢開門,見蔣獒正坐著啃饅頭,蘇海棠說:“你是怎么搞的,干嘛老是停繁星街的電?”

      蔣獒說:“不只繁星街,老城大街的電也停了。”

      蘇海棠說:“我不管,以后不準你再停繁星街的電?!?/p>

      蔣獒晃著筷子,說:“不是我停的電,是上頭拉的閘?!?/p>

      蘇海棠說:“放狗屁,上頭拉閘,全縣都要停電,會只停兩條街?”

      蔣獒說:“那我就不知道了,不是上頭停的,就是它自己跳的閘,繁星街和老城大街是一個閘刀一根線,這兩天日頭熱,到了晚上,挨家挨戶都開電燈風扇,用電量大了就要跳閘,我再操心,也管不住電閘跳眼皮?!?/p>

      蘇海棠說:“放你狗小孩的屁!我一上班就跳閘,我一上班就跳閘,那閘刀是用路十四的腦漿子造的?跳了閘你也不推上去,非要等到九點多?我就知道是他找你搗的鬼。你這大夏天的亂拉閘,住咱們縣里,西山擋了光,南山擋了風,你們是要熱死街上的人嗎?偷偷給我穿小鞋,再敢這么試一次,我把你們倆都釘?shù)侥绢^驢上去!”

      蔣獒放下筷子和饅頭,說:“不讓你去棉紡廠,是路十四心疼你,你說是穿小鞋,就太不像話了吧。”

      蘇海棠核實了緣由,叨咕一聲:“吃你的咸菜饅頭吧,小心倆眼珠子給吃出來,你就用鼻洞子去抄電表吧?!闭f罷轉(zhuǎn)身出了門,打著手電筒騎車走了。

      蘇海棠騎車回了趟家,發(fā)現(xiàn)電還停著,氣得拉斷了電燈線,從抽屜里拿了根尼龍繩跑去了路十四家。路十四家閂著門,蘇海棠一口氣敲了二十多下門板,敲得繁星街六胡同里犬吠四起。路十四沒穿鞋就咚咚咚跑過去開了門,被蘇海棠用手電筒鎖定了眉心,晃得他滿眼爆炸起一朵朵牙床紅,哎呀呀叫著:“別照眼,晃瞎人啦!”

      蘇海棠提著尼龍繩,像提著一條死蛇,說:“蔣獒全都跟我坦白啦!你不讓我掙錢,就干脆綁了我吧!把我拴在你家床腿兒上,拴在你家院子里的水缸邊兒。”

      路十四說:“你這叫什么話?”

      蘇海棠收了繩子,說:“不綁是吧?聽好啦,不綁以后就別再跟我胡攪蠻纏!這三天我一分沒掙,誤工費都要翻了倍算在你頭上,往后也是一樣。”

      路十四一提臉,說:“算就算!你也聽好啦,我就是不想讓你去棉紡廠,我就是不想讓你跟那些女人在一塊兒干活!”

      “你操這心也不累?你還是多管管你自己家吧——”蘇海棠剛說又打住,停了停,語氣軟了,接著說,“還是多管管你自己吧!看看你呀,現(xiàn)在吃老本,以后養(yǎng)得了幾口人?”

      路十四反而勃然大怒,鵝叫著說:“不就是錢!你們稀罕,我可不稀罕!說來說去不都是為了那兩萬塊,我也不綁你,你也不用還我兩倍的錢,我給你五年時間,你把錢還夠就行啦,一分一厘我都不多要!棉紡廠往后你愛去不去!我說話算話,你走吧!”

      兩個人安靜下來,蘇海棠瞪大了一只眼,忽然說:“你沒誆我?”

      路十四說:“說話不認,我就出門叫鳥爪子撓下頂?shù)乃橥咂宜??!?/p>

      蘇海棠熄了手電筒,站在路十四家的院子里。那晚她穿的是杜鵑紅短袖、米黃色七分褲和膠底玫紅運動鞋,羊脂白色細長的脖子、兩束胳膊和兩截小腿袒露出來,在夜色之下,正往四周散發(fā)著淡藍色的微光。初二上弦的月亮很瘦,紅彤彤的像一截燒紅的彎鋼絲,路十四聽見她的肚子正咕嚕嚕叫,蘇海棠說:“大驚小怪什么!我最近都是過了十點才吃飯。”

      路十四說:“那你要不要吃東西?”

      蘇海棠說:“我自己家有飯,不討你家這口?!?/p>

      路十四說:“大后天初五的龍花廟會我?guī)愠詵|西,抵你這三天的誤工費,你來不來?”

      蘇海棠說:“我最近吃東西焦心,吃的樣數(shù)少,天天米面菠菜,肚子盛滿了,牙卻不知道飽,吃吐了還想吃,你要是請客我就去。”

      廟會

      早年時候,元縣龍花廟會的主題都是在縣龍王廟祈風求雨的拜龍儀式,期間敲鑼打鼓,搭臺唱戲,異常熱鬧,集市只能算附屬品。解放后主持拜龍儀式的黃、元、鐵三大戶被群眾打倒,黃爺、元爺審后槍斃了,鐵爺被拖拉機拉到了鄉(xiāng)下勞動改造,龍王廟也于1966年冬天被紅衛(wèi)兵抄了家,那時候正值天降鵝毛,龍王爺?shù)哪嘞駭嗔言谘┑乩?,像個凍死荒野被野狼肢解后的乞丐。1967年春天,縣龍王廟在一場春雨中傾覆,變成了一堆磚紅色的廢墟,儀式自此斷了香火,廟會的主題就變成了集市。按照習俗,元縣每個季節(jié)都有龍花廟會,眼前初夏的龍花廟會最不討喜,因為天氣太熱了就要影響生意。廟會之日,本地外地人的攤鋪鱗次櫛比,從繁星街棉紡廠大院開始擺起,繞過繁星一胡同,在老城大街形成集市主場。夏天陽光毒辣,每個攤位都搭起簡易棚或撐著巨幅遮陽傘,這類雜物所用的遮陽布料都是整塊整塊的純色,假使站在屋頂望下去,就會看到好幾種對比強烈的色塊首尾拼接,順著胡同大路綿延前進,如一卷色彩鮮艷的印象派巨畫正在視野下徐徐展開。

      廟會那天蘇海棠穿了一條鮮紅色的連衣裙,腳踩一雙白色塑料拖鞋,鞋底厚得像日本木屐,她分解了往日并不起眼的兩根大辮子,盤挽著頭發(fā),露出了潔白的額頭和細長的脖子。這個清爽的造型顯得她頭發(fā)很多,路十四紅了臉站在一邊,想象著蘇海棠挽在頭頂?shù)陌l(fā)結(jié)解開了,一道黑亮的瀑布傾瀉而下時的壯麗場景。

      路十四不好意思地笑著,蘇海棠就說:“你在那兒傻笑屁!”

      路十四就不笑了,見蘇海棠閉上雙眼在陶醉中吸氣,就也學著閉上雙眼——聽覺蘇醒了,細細分辨著柴堆上翻滾的火苗、油鍋里碎裂的氣泡,呼呼聲,噼啪聲,鈍刀切木聲,扁食跳水聲……嗅覺蘇醒了,享受著來自火爐燒烤的焦辣、來自竹籠湯包的厚香,羊肉微膻,豆腐略腥,棉花糖甜得發(fā)膩,空氣中還隱藏著一絲野花的馥郁……今天的主題是吃!兩人先后睜開眼睛,互相望了一眼,會意地笑了。

      接下來,兩人挺著肚皮從棉紡廠大院一口氣吃到老城大街的九胡同,吃到了服裝市場。服裝市場在老城大街綿延了兩百多米,其中,路十四的三姨夫也在這里扎了個五六米長的遮陽棚子,棚子里的貨架子上擺著他從廣東進來的褲頭、短襪和鞋底,花花綠綠攤了一片。路十四沒有尋到他三姨,就硬著頭皮問并不太熟的三姨夫要了一茶缸熱水,又搖又吹降了溫,遞給蘇海棠,說:“你吃得急,喝點熱水,甭消化不良?!?/p>

      蘇海棠說:“剛喝了酸奶,不渴?!?/p>

      路十四捧著茶缸往前遞,說:“喝吧喝吧,喝一半就好。”

      蘇海棠就接過來,咕咚咚喝了半茶缸水,喝得額頭冒出一些晶瑩的汗珠,忽然皺了眉說:“哎呀,不喝還沒事,現(xiàn)在肚子有點難受了,咕嚕嚕的。”

      路十四就帶蘇海棠去了老城大街的縣醫(yī)院,臨走前三姨夫還給他們兩個每人口袋里硬塞了兩雙襪子。到了醫(yī)院,值班的羅醫(yī)生看了看蘇海棠的舌苔,又按了按她的肚子,說:“你們剛才都吃了什么?”

      “早上吃了半碗土豆粉,然后是棉紡廠大院的煎焦灌腸、炒螺螄,一胡同里的熏鴨脖、酥脆辣條跟小籠包子,這是前面的,再到老城大街這邊吃的就多了,板栗餅、爆米花、杏仁酥還有……”蘇海棠掰彎了整整兩把手指頭,不想竟然吃了這么多東西,回頭看了看路十四,臉羞得泛著紅光,怪不好意思的。

      醫(yī)生又問:“那喝的呢?都喝了什么?”

      路十四走上來替她交代:“喝了橙汁汽水、砂糖紅豆茶、紙盒酸奶還有半茶缸子熱水。”

      醫(yī)生摘下眼鏡,說:“只是吃得雜,喝得冷了,現(xiàn)在還看不出來苗頭?!?/p>

      路十四說:“那要不要開點藥吃了?”

      醫(yī)生就說:“別光想著開藥,吃藥有啥好處?再等等,一兩個鐘頭里,要是沒事了,那就是好了,要是腸胃疼得厲害了,我再給開藥。”

      路十四點了頭,醫(yī)生又戴上眼鏡,說:“看你眼熟哇,你爹是不是路宗政?拐子路宗政?”說著笑了起來,“對!就是!你知道不知道,你三四歲沒膝蓋高的時候半夜流鼻血,流得昏了過去,你媽背你來到縣醫(yī)院,那時候醫(yī)院缺人,還是我半夜給你輸?shù)难??!?/p>

      路十四四歲那年,縣里來了個馬戲團,政治覺悟“極高”,常常糾集了一些閑人,半夜跑到街上放炮鬧事。那天晚上路宗政上街胡混,路十四的母親去街上尋他,人沒找到,回到家見路十四倒在床下,臉上開了花,流了一大汪血,凝住了,像紅漆一樣把他粘在地上。路十四的母親揭膏藥一樣把他從地上刺啦啦揭起來,摳開堵在鼻孔里的血塊,拍背抽臉都不醒,她就背起路十四飛奔去了縣醫(yī)院。在縣醫(yī)院值班的羅醫(yī)生被這位母親的哀嚎嚇醒了,檢查了路十四的情況,說現(xiàn)在醫(yī)院血荒,也顧不上能不能匹配,就給路十四輸了他母親的血,抽得大人兩眼一陣陣發(fā)黑,才救回他一條小命。這事過了一周,路宗政才回到家,進門屁也不放一個,倒下一連睡了兩天沒有下床。再之后過了半月,路十四的母親忽然失蹤了,兩天后下起了雨,人們在縣城西邊的一口井里找到了她。那口井常年廢棄,井口潮濕,井壁的石頭被染成了翠綠色,像一塊塊疊在一起巨大的方形瑪瑙。那時候元縣的地下水位還很高,下雨時井里會往外冒水,有小孩以為那是積水,穿著小雨靴往上面一跳,就咕咚一聲沒了人影,沉了十米才到底兒。那次下雨冒水,路十四的母親從井里漂了上來,頭發(fā)懸浮散開,腦袋如封存在琥珀中的一朵巨大的黑色蒲公英。路十四全不記得這些事,但是他總是夢到井,夢到黏稠的空氣堵住了鼻孔,睡覺總是要咕咚咕咚地干咽東西。

      兩個人在醫(yī)院并排坐著,瞇了一個鐘頭,蘇海棠的腦袋砸了兩次路十四的肩膀,忽然她清醒過來,說自己沒事了。路十四扣了扣眼屎,給蘇海棠開了門,兩個人就走出了醫(yī)院。

      供銷鋪

      得益于路宗曦的籌備,路十四家的供銷鋪子開得奇快,十天半月就完成了從無到有的全過程。路宗曦在繁星街六胡同口帶地皮買下一間小房子,裝修了個門面,正里面坐著路十四,身后小屋的墻上釘滿了槐木格子,上面擺著各類日用商品。到供銷鋪里買醋買醬油的人多,路十四的柜臺前擺著兩口小瓦缸,瓦缸蓋子上各掛著一個銅質(zhì)提勺,扣著兩個塑料漏斗,打醬油用的發(fā)黑,打陳醋用的發(fā)青,有孩子或者女人提著瓶子來了,路十四就接過瓶子,看看顏色,聞聞味道,確認了是陳醋還是醬油,插上漏斗,提起銅提勺,往缸上敲一聲,一毛錢兩提勺,開始幫人家灌滿。

      有一天晚上,路十四忘了蓋醋瓦缸蓋子,第二天發(fā)現(xiàn)瓦缸里的醋似乎高了一些,中午做夢就夢到醋缸賣了一半,自己忽然從缸底撈出來了一只死老鼠。這時候蔣獒騎著三輪車過來了,進了鋪子就要喝水,路十四給他遞了杯散裝汽水,蔣獒喝完舔著杯口說:“路易十四,你這算什么,趁渴賣汽水兒?”

      “狗小孩,這杯老子請你!”

      “別介!我是去九胡同拉電纜,路過你這兒,給你報個信兒!”

      “什么信兒?”

      蔣獒就說:“我剛打二胡同路過,碰見姚紅從蘇海棠家出來,你猜怎么著?蘇海棠可考上大學了啊,那姚紅不過就報個信兒,倒是喜齜齜的,吃了喜鵲屎一樣。”

      路十四把醬油瓦缸的蓋子撞掉了,說:“真的假的?這么快就知道結(jié)果了?”

      蔣獒說:“蘇海棠正往這來呢,她來了你自己問吧,我走了哇。”

      蔣獒往路十四的柜臺上扔了一個五分錢的硬幣,就轉(zhuǎn)身走了。那枚硬幣咕咕嚕嚕自轉(zhuǎn)著孑孓游走,路十四用手去拍,拍了一下沒中,它就滾到柜臺邊上,啪嗒一聲,掉進了醬油瓦缸里。路十四大叫一聲,掩起了醬油瓦缸的蓋子。

      蘇海棠過來時,路十四也要給她倒汽水,先把蔣獒舔過的公用杯子收起來,又從身后取了個洗好的玫瑰花紋瓷杯子,倒?jié)M了,說:“給你?!?/p>

      蘇海棠咕咚咚喝了半杯,說:“我剛才看見蔣獒從你這跑出去,他是不是都跟你說啦?”

      路十四說:“他就來喝了杯汽水。”

      蘇海棠就說:“我考上了暨南大學,眼下九月開學,八月底我就得走。”

      “八月底也沒多久了吧?”路十四又說,“不過濟南的學校,也不遠,鄰省,坐火車幾個鐘頭就到了?!?/p>

      “狗屁哇,是暨南大學,不是濟南大學,在廣東廣州,不在山東濟南?!?/p>

      路十四瞪大了一只眼:“啥?那可就遠了啊。你大學要念幾年?”

      “你怎么狗屁都不懂,”蘇海棠說,“當然是四年啦,我來就為了跟你說一聲,就這點事兒,我走了哇。”

      路十四招手說:“你那學費,要很多嗎?”

      “多不多不用問,我爸說錢他會想辦法,不用外人操心,你管好你這個鋪子就好啦,”蘇海棠有些踟躕,又說,“對了,棉紡廠那邊我以后就不去了,我爸不讓我去,你不是也不想讓我去嗎?”

      路十四沒有說話。蘇海棠喝光了杯子里的汽水,舔了舔杯口,取出五分錢放到了柜臺上,出了門,又回頭說:“你那天說好的五年,兩萬塊錢不多不少,可不能變卦啊?!?/p>

      “不變卦。那也沒有兩萬,消了幾家舊賬,是一萬九千五百多?!?/p>

      蘇海棠走了一個鐘頭,陰眼張?zhí)嶂u油瓶子進來了,路十四拿蔣獒用過的杯子給他接了杯汽水,接過瓶子開始打醬油,陰眼張一口氣把汽水喝了個一干二凈,打了兩個嗝,舔著杯口說:“十四啊,這幾天生意怎么樣?”

      路十四說:“都挺好?!?/p>

      陰眼張忽然伸長了脖子,噘起嘴說:“你現(xiàn)在一個人,事都要自己操心,聽姚主任說,那蘇海棠考上了南方的大學啦,我看這兩天你們倆相處得也好,不過也得留個心,事兒能早點辦就早點辦了?!?/p>

      路十四把盛滿醬油的瓶子還給陰眼張,說:“張叔說的是。一共兩毛五?!?/p>

      陰眼張一摸口袋,說:“哎呀,忘了帶錢啦,你先記我賬上吧。”

      路十四說:“不用不用,我家的事您也多勞了心,兩毛五記什么賬。”

      紅包

      蘇海棠的錄取通知剛下來,第二天晚上,蘇楊就準備了一桌酒菜。到了七點,院里停了四五輛自行車,屋里已經(jīng)坐下了六個蘇家的近門親戚,一個大伯、一個三叔還有三個姑姑。五個人都坐定了,蘇楊起身說:“這次咱蘇家海棠爭了氣,都是虧了親友的支持,尤其是在座的叔伯跟姑姑,來,讓海棠給長輩們都倒一杯。”

      蘇海棠就擰開一瓶酒,按人頭逐個倒去,每斟一杯,舉杯的都要掏出一個紅包,談笑間遞過去。蘇海棠接了紅包,蘇楊就要陪喝一杯,第一杯酒入了舌根,蘇楊的臉一寸寸就粉了,紅了,充盈著活血,那抹紅馬不停蹄,從臉上直接往下刷進了領口。

      倒完了一圈酒,蘇海棠收集了厚厚薄薄六個紅包,捏著回自己屋去了。

      蘇楊的身體代謝好,晚上喝得走路連歪帶飄,中間上兩趟廁所,早上睜眼就清醒了。第三天收拾了剩菜,到了晚上,蘇楊又準備了一桌酒菜,到了七點,院里的狗進了窩,屋里坐下八個人,蘇海棠的母親姓趙,座位上的八個人也都姓趙。蘇楊起身鞠了兩躬,說:“這次咱們趙家海棠爭了氣,考上了暨南大學,都是虧了親友的支持,尤其是在座的親家兄妹,因為梅子去得早,雖說這些年兩家人往來的不多,卻都是一個比一個的親,來,讓海棠給大家都倒一杯?!?/p>

      海棠就給每個人倒酒,接了杯子的都給了紅包,到最小的杏姨遞了紅包,抓了海棠的手就往臉上蹭,說:“要我說,海棠還是像我們娘家這邊的人,誰都知道,我們太爺爺?shù)伦州厓旱氖窃蹅兛h的頭號地主,有學問,德高望重,就是抽鴉片敗家;爺爺耀字輩兒的有兩個都是舉人,民國的時候都是教書先生,那個時候,半個元縣的地都是我們老趙家的?;⒆鏌o犬后,你看,不過三代,我們家海棠就又考上了大學?!?/p>

      蘇海棠聽了嗤地一聲,抽了手,回到蘇楊耳根下低聲說:“咦——都嫁出去的人了,還‘老趙‘老趙家個啥!”

      蘇楊聽后皺了眉,壓低了聲:“別胡球亂說!”說著推了推蘇海棠的胳膊,讓她回屋去了。

      第四天晚上,蘇楊又準備了一桌酒菜,到了七點,晚霞散了,刮起來涼爽的西風,姚紅、陰眼張、路宗曦還有民政局的元科員聚到了蘇楊家里。這次登門,姚紅用紅手絹包了兩張一百塊的鈔票,喝酒取出;元科員把一張一百塊用紅紙包了,夾在一根嶄新的銀色英雄鋼筆上,帶筆相送;陰眼張直接提來了一筐雞蛋,把兩張五十塊錢壓在了最底下,進門遞出;路宗曦則找了一張大紅色的厚油紙,折成一個紅包,內(nèi)面上寫了路十四的名字,一張張把錢數(shù)好塞了進去,因為是油紙,等晚上蘇楊拆了紅包,路十四的名字已經(jīng)散墨成了一團,蘇楊就說:“這紅包里畫的,怎么除了一個路字,盡是些方格十字兒什么的?!?/p>

      第四天喝的是啤酒,到了第五天中午,蘇楊走路還是連歪帶飄的,說要再準備一桌酒席,也是力不從心,蘇海棠要帶他去診所,蘇楊說是自己膀胱里積了酒精,撒一泡尿就行了,說完嘴里一陣發(fā)咸,嗚啦一聲,扶墻嘔了攤血在地上,嚇得蘇海棠捂嘴哭了起來。蘇楊吐完血漱了漱口,倒是覺得清醒多了,走路也穩(wěn)了,蘇海棠臉上掛著開了叉的淚痕,扯著蘇楊去了老城大街的縣醫(yī)院。

      到了醫(yī)院,羅醫(yī)生說這是慢性胃熱病引起的咽喉腫脹,急性化膿起泡,一夜長大了,皮兒崩破了才出來血,吐地上一片雖然嚇人,卻也沒有大礙,其實是好了的跡象。說罷給他開了三天的藥,又在病房給蘇楊掛了兩瓶點滴,最后叮囑說:“這幾天千萬不能碰煙酒,辣的膩的不能吃,涼的生的不能喝。吃罷那些藥,也就好得差不多啦?!?

      蘇楊吐血之后,蘇海棠不準他再擺桌喝酒。蘇楊說自己已經(jīng)請了半個月假,又說自己跟菜市場的蘇婆早都說好了,因為要訂七桌菜,這才講好的低價,總不能食言吧?雞鳴鴨叫解釋半天,蘇海棠就回了一個“屁”字。蘇楊最終順從了蘇海棠的意愿,老老實實休養(yǎng)了兩天,第三天早上梳了半天頭,撇著嘴去市里上班了。

      蘇海棠在家收拾了前幾天吃飯留下的狼藉,到了中午,按蘇楊的吩咐,找出來一個厚厚的老式記賬本,是個64開的紅膠皮簿子,取出紅包,把每個人給的錢數(shù)和物品逐一在本上記下,看到最后路宗曦送來的紅包紙,從一團黑糊線里分辨出了路十四的名字,盯了半天,認出來時忽然笑了。

      到了晚上,蘇海棠就著菠菜炒了四個陰眼張送來的土雞蛋,洗了半碗醬黃瓜,又熬了兩碗小米綠豆粥。等到九點,月光大亮,蘇楊才醉馬刀槍地來到大門口,被郭二碾子和一個陌生男人架扶著。喝了酒的蘇楊比平日瘦矮了三分之一,也佝僂了,一邊囈語一邊揮舞著雙手,像只瘋瘋癲癲的醉蝦。蘇海棠開了大門,蘇楊推開扶他的人,歪歪扭扭地撞進院去,腳上沒了鞋子,沒走兩步就摔到地上,胸臉著地,啪的一聲響,把院里的狗嚇得匍匐著鉆進了狗窩里。兩個人又跑過去架起了蘇楊,郭二碾子說:“東邊的那間是他睡覺的屋?!眱蓚€人就把蘇楊架到了臥室,拍凈了他身上的土,往床上一扔。蘇楊趴到床上,主動蹬掉了另一只鞋,揪住夏涼被的一角,嘟嚕打了個滾兒,就把自己卷了起來。

      安置好了蘇楊,兩個人退到院里,郭二碾子說:“我是在車站碰見了你爸。那會我正送我家孩子坐車,看見一輛小巴車停了,罵罵咧咧下來一群人,最后一個人從車上歪下來,招了一圈人圍著看,我一看,這不是燉菜店的蘇楊嗎?看看醉成啥了,鴨坐在地上,手里捧著一只鞋,臉都喝塌了,嘴里叫著:‘我家在繁星街二胡同口,走不回去啦,誰攙我一把?我不管誰管呢?我就找了這個好心的同志,一起架他回來啦。這是他的鞋,我說他怎么不穿腳上,非要拿手捧著,喏,你看?!闭f著把鞋從褲袋里掏出來,遞給了蘇海棠。

      蘇海棠接過那只鞋,看見鞋里放著一疊紅包,不由得鼻子一酸,攥緊了,說:“多虧了郭二伯跟這位叔叔,別光在院里站著,到屋里坐吧?!?/p>

      郭二碾子晃著手說太晚啦不坐了,說著搭了另一個人的肩膀,出門去了。

      蘇海棠回到屋里,夏涼被卷著的蘇楊睡得正沉,一臉滴血紅,嘴唇泛白,打著輕微的鼾,連吸了兩下鼻氣,忽然開始吧唧嘴了。蘇海棠看著手里的鞋子,里面放著幾個紅包,紅包上寫著的人名都不認識,她嘆了口氣,把紅包一個個取出來擱在桌子上,又把空鞋放到地上跟原來那只放齊、對著床腳擺正了,忽然她就哭了起來,哭著跑出蘇楊的臥室,又跑出大門,她沒有停下腳步,在一片皎潔的月光下,往繁星街上一直跑去了。

      求助

      供銷鋪子開張前,應路宗曦的邀,姚紅來路十四家吃開張酒席,席間叮囑路十四,讓他每兩個月算一次收支,估一下盈虧。從開張到如今差不多已經(jīng)快兩個月了,路十四正在閑暇間算賬,到了八點半,算了個大概,準數(shù)零頭沒出來,不過可以確定是賠了,說賠了也不太準確,因為很大一部分缺口是硬賬,像路宗曦、大姨二舅一類的親戚,像陰眼張、黃科員一類的干部,還有些刁鉆的鄰友同鄉(xiāng)諸如此類,他們的賬不能討要,只能寄希望于欠賬者主動消賬。姚紅的賬只能怨路十四,頭三次姚紅來店里買東西,其實是為了捧場,買了三次兩塊錢的方便面,每次都要掏五十付賬,路十四就說,湊個整數(shù)一起付吧。姚紅在政府大院上班,家住在老城大街,為了湊整數(shù),有時候不趕下班順路,還要繞過一條街來買東西,真湊夠五十整了,她倒再也不提付賬的事,只是習慣性地說一句你先記著吧。姚紅家的賬她自己不記,可她家里主內(nèi)的老公柴鴻都要偷偷記著,這個偷偷也算貨真價實,假使讓姚紅知道了,就要跟他生氣,說他像個娘們,怎么不長兩個乳房出來,所以柴鴻只能根據(jù)姚紅賒回家的東西記賬,于是就有很多東西漏記了、記錯了數(shù)目或價格。兩天前柴鴻路過繁星街,拐到店里,根據(jù)自己的賬,結(jié)了二十塊錢給路十四。柴鴻走了,姚紅就以為自己家的賬清了,路十四也不好再提,只能自己站在店里扇自己的臉頰,迅猛地一個硬巴掌下來,剛要挨到皮肉,忽然就慢了軟了,最后輕輕地撫搓而過。

      過了九點半的繁星街冷清下來,路十四正要關(guān)了供銷鋪的門回家,遠遠的就看見蘇海棠奔跑的身影,白衣藍褲,在月光下,像鍍了一層銀的暖瓶內(nèi)膽,蘇海棠跑過來,說:“你這是要關(guān)店門了嗎?”

      路十四說:“你有事吧?”

      蘇海棠點了頭,路十四就又摘下鎖,打開門,進店鋪里開了燈,叫蘇海棠進來。蘇海棠走進來,低頭站著,路十四給她找來一個凳子,讓她跟自己一起坐在了柜臺后面,又從柜臺下面摸出來那個玫瑰花紋杯子,給她倒了杯汽水。

      蘇海棠說:“你干嘛呀,我不喝?!?/p>

      路十四說:“你怎么啦,是哭了嗎?”

      蘇海棠抹了把淚痕說,“這個不要你來管!”停了停又說,“我來就是想求你幫我一個忙,你要是不想幫,我也不勉強你?!?/p>

      路十四說:“你說,我?guī)?。?/p>

      “我知道開這個鋪子花了你不少錢,不過,這時候你要是還有寬裕的錢,能再借我一千嗎?”蘇海棠開始抽泣了,又說,“我也不讓你白借,我知道你人好,過去的話算我沒說,以后的事,還錢也罷,結(jié)婚也罷,都聽你的就是?!?/p>

      路十四說:“出什么事啦?怎么忽然這么說?”

      蘇海棠哭了起來,不耐煩地喊:“你怎么這么胡攪蠻纏,到底有錢沒有呀!有就借給我呀!你放心吧,到時候拿著那張賣身契來找我,我絕對不說二話!”

      路十四停頓了一下,說:“你等我一會兒?!闭f完出了門,咚咚咚跑遠了,過了十分鐘,又氣喘吁吁地跑回來,雙眼通紅,把一疊錢扔在柜臺上,說:“我一共剩四千不用動的錢,這是兩千,還有兩千給了我二叔,你把這兩千拿走?!?/p>

      蘇海棠沒有拿錢,只是伸手摸了摸,說:“都要借給我?”

      “對,都給你。你不說我也知道你是有事,話要說清楚,我不是非要跟你結(jié)婚,你也別總是說得跟我在強求你一樣,”路十四又從褲袋里取出一張紙,說,“這是陰眼張給咱們寫的定親書契,這事一開始就不是我的主意,既然你不愿意,那這就是個狗屁,以后別拿它說事兒!”

      說著橫豎撕了幾下,扔進了垃圾簍子里。

      蘇海棠不知所措地站了起來。

      路十四眼中的火苗熄滅了,他坐回椅子上,說:“我知道你瞧不起我,我也知道自己配不上你。你拿著錢走吧?!?/p>

      蘇海棠反而坐下了,說:“我想在你這里坐一會兒?!?/p>

      路十四和蘇海棠離了半米,各自趴在柜臺上,迷迷糊糊睡到了五點多。月亮下去了,天是一片烏青色。門外響起了車鈴聲,一只花貓猶豫著走進門來,喵叫了一聲,蘇海棠醒了,聽見滴答滴答的落水聲,迷迷糊糊說:“這里怎么這么腥,這下面的瓦缸里裝的是醬油嗎?”

      等她清醒過來,見地上滴了巴掌大的一灘血,蘇海棠推搡著路十四的肩膀,說:“路十四,你干嘛流鼻血?路十四?”

      路十四趴在柜臺上頭也沒抬,忽然說了一聲:“爹,你別走!”

      接下來再怎么推搡,捏著他的耳朵喊名字,掐他的胳膊,拍他的肩膀,路十四都沒有反應,蘇海棠就害怕了,慌慌張張出了供銷鋪的門,看見夏末的霧氣里闖出一輛三輪車的影子,等那影子走近了,才看清是去電管站上早班的蔣獒。

      “蔣獒!”蘇海棠哇一聲就哭了起來,說,“快來看看吧,路十四流鼻血流死了!”

      疾病

      三個多月前,蔣獒用一輛三輪車拉路宗政去診所,結(jié)果路宗政食物中毒不治身亡。三個月后,蔣獒又用一輛翻新的三輪車拉路十四去診所,一路上蔣獒就要感覺懸得慌,吹著涼風卻流了一身熱汗,到了診所又猶豫了,也不管蘇海棠的疑問,愣是舍近求遠,繼續(xù)蹬起車來,拐過繁星四胡同,把路十四拉到了老城大街的縣醫(yī)院門口。

      蔣獒剎了車,蘇海棠不等他過來幫忙,起了一股邪力,直接背起路十四闖進了醫(yī)院里。

      十九年前,路十四的母親背他來縣醫(yī)院急救,給他輸血的是羅醫(yī)生,現(xiàn)在羅醫(yī)生看到蘇海棠背著路十四過來,再看到他一臉開花的血叉子,頓時產(chǎn)生一種時光倒流了的錯覺。羅醫(yī)生把路十四拖到輸液床上,見他兩邊鼻孔正汩汩冒著血,就用枕頭墊高了脖頸,讓他鼻孔朝上,隨手又取了塊紗布,抹一把臉擦干凈了,倆鼻孔里又隨著脈搏冒出了新鮮的血來,一股一股的,像兩眼汩汩的噴泉。手里的白紗布轉(zhuǎn)眼被染成了一面紅旗,那鼻血卻還流得歡暢,羅醫(yī)生就下手直接捏住鼻孔,另一只手取了碎紗布卷成塞子,往兩鼻孔里一擰,以為這就塞住了,卻又聽到路十四的嘴巴正咕咚咚往胃里咽血。

      蘇海棠在一邊哭著說:“止不住,一路上都止不?。 ?/p>

      羅醫(yī)生安慰蘇海棠說:“別怕,這病我二十年前就治過……”言語間碰到了路十四的額頭,噌一下收了手,發(fā)現(xiàn)它燙得像塊剛出爐的鍋盔,接著再流出來的血就開始變得黏稠,顏色也開始變暗,這才發(fā)現(xiàn)情況比往日嚴重多了。羅醫(yī)生沒了辦法,就打電話叫來了退休了的馬醫(yī)生,馬醫(yī)生穿著條紋睡衣趕到縣醫(yī)院,先摸摸了路十四的額頭,又在胸口、脖頸上檢查半天,最后收了按在路十四下巴上的手,說:“這病治不了,先用凡士林油紗布深塞止血,完了送去市里!”

      這期間,蔣獒已經(jīng)跑去找來了路宗曦,路宗曦被叫得急,踩著兩只都是左腳的鞋出了門,路上蔣獒說不清個來龍去脈,倒是噴了路宗曦一臉嘴水。提到流鼻血,路宗曦就想,流鼻血了撿一塊硬土坷垃堵住,五分鐘不就好了嗎,至于這樣?倆人喘著大氣跑到醫(yī)院,正趕上羅醫(yī)生和馬醫(yī)生一起把路十四往一輛面包車上抬,路十四的一條胳膊從簡易擔架上耷拉下來,像是死了。路宗曦哀嚎一聲,上去抱住路十四就哭喊起來:“這是咋了?”

      馬醫(yī)生皺了眉頭說:“人又沒死,你哭個球!快搭把手!”路宗曦松開路十四,搭手托起他的屁股,三個人一起把路十四抬進車里,抽了擔架就往市區(qū)出發(fā)了。

      到了市醫(yī)院,路十四因深度昏迷住在了重癥監(jiān)護室,他后鼻腔血管破裂,導致大量出血,血色素開始減少,心率增快,血壓也在下降。到了下午,兩個科室的三個醫(yī)生各抱著塊寫字板對路十四做了會診,商討了治療方案,準備先為路十四退燒,之后再做止血手術(shù)。路宗曦的心懸了起來,頹廢地坐在走廊里,他萬萬想不到,一個人流兩道子鼻血竟然也能變成重病。黃昏擦了黑,路宗曦叫來自己的老婆在醫(yī)院看守路十四,他自己頂著月亮回到了元縣。

      路宗曦家臥室的枕頭芯里塞了不到一千塊,已經(jīng)被他老婆帶了過來應急,另外還有一張存折,是秋天剛存上的,里面是兩千塊三年的死期。路宗曦把存折掏了出來,次日上午去老城大街取了錢,而后又跑到繁星街,把供銷鋪收銀箱里的錢悉數(shù)一遍,一共是四百七十五塊三毛七分錢,他把面值二十以上整錢收起來,晚上騎車去了路十四的三個姨舅家,各家喝了兩杯水,把情況說了,就又湊到了一千六百塊。這些錢加起來一共四千多,到了下一個天明,路宗曦就揣著錢搭早車去了市醫(yī)院。

      交住院費的時候路宗曦的老婆告訴他,醫(yī)生大致說過了,路十四是先天性的后鼻腔血管缺陷,屬于疑難雜癥,這次復發(fā)開了大豁口,假如不根治,即便止了血,往后也隨時可能復發(fā)。昨晚因為發(fā)著燒,第一次止血手術(shù)并不理想,接下來半個月還要再做兩次,整個治療過程下來,住院、輸血再加上手術(shù)費用估摸要三萬元左右。說完朝路十四瞥了一眼,而后開始搖頭,等著路宗曦來拿主意。路宗曦聽到“三萬”兩個字,心里咯噔一聲,走廊里最近的聲控燈滅了,他影子就變得好長。

      那天路宗曦沒在醫(yī)院停留,剛放下錢,他就啃著一塊饅頭坐車回到了縣城。到了繁星街,路宗曦直接去翻供銷鋪子的賬本,路十四的鋪子開了兩個月,雖然時間短,因為路十四心眼實誠,更不會磨嘴,就拉了很多賬。路宗曦清點一遍,發(fā)現(xiàn)賬本里欠著兩千七百多錢,不禁就要搖頭。第二天上午,鋪子鎖了門,路宗曦背了個醬醋批發(fā)站送給鋪子的軍旅挎包,裝著賬本、印章和圓珠筆,從第一頁開始,挨家挨戶逐一要起賬來。路上的街坊看見了就要打招呼,說他這樣風風火火的是要去干嘛?路宗曦剎了車,把賬本上的名字捋了一遍,像判官在查生死簿子,最后沒找到這人的名字,就繼續(xù)蹬車走了。

      陰眼張的賬記在賬本的頭幾頁,一共一百二十五塊七,路宗曦去找陰眼張要賬時,把路十四的情況說了,陰眼張聽了滿臉驚詫,心里嘀咕著——院墻高,門位正,路家風水挺好的啊,怎么就要死絕了戶?心里這么想,嘴里則說:“啥?我才兩天沒去買東西,那孩子就病成這了?”

      路宗曦就在一邊苦笑,說:“實在沒法子,賬消得差不多了,還要去一趟大院里,麻煩姚紅主任幫個忙,瞅瞅能不能把鋪子給盤出去。我那侄子傻,也不像個掌柜臺的,倆月拉了三千賬,這么下去沒出事也開不到年底,我現(xiàn)在只求他這病能瞧好?!?/p>

      陰眼張愣了一會兒,扭頭進屋取了兩百塊錢出來,遞給路宗曦,說:“這是兩百塊,多的先別找。路十四那孩子心眼兒好,那這病就鐵定能瞧好,不但能瞧好,還要好得早,”停了一會兒,又說,“要說三萬不是小數(shù)目,那也不用抵了鋪子吧……這供銷鋪子搭起來三萬都打不住,盤出去可連兩萬都盤不回來,要是市里的醫(yī)院不催錢,我看你還是先想想別的辦法好?!?/p>

      陰眼張對這件事表現(xiàn)得分外熱情,提了建議還要保證能夠?qū)嵤?。為了防止路十四住院時店鋪無人照顧,陰眼張就去辦公室找到姚紅,讓她幫忙物色一個人看店。姚紅為這事打了兩天電話,最后被對門的黃科員聽見了,就從紅瓦鎮(zhèn)叫來一個十五六歲的毛頭小子,唇上掛著絨毛,臉上的青春痘冒著白芽兒,是黃科員的外甥,叫王鐵錘,在紅瓦鎮(zhèn)供銷超市當理貨員,黃科員拍著胸脯說他人老實,有經(jīng)驗,姚紅就叫他過來暫時幫路十四照看鋪子。

      路宗曦兜圈要了三天賬,清了一千七百多,加上前面的錢,還有將近兩萬的空缺沒著落。那天王鐵錘正在翻看路宗曦的賬本,看一頁問兩句話,路宗曦完全聽不見,抽了半茶缸煙頭,正呆坐著,想起來陰眼張的話來,忽然跑出了供銷鋪子,順著繁星街往蘇楊家跑去了。

      等待

      路十四昏迷四天,第五天凌晨睜開了眼,他那往日黑黝黝的面孔已經(jīng)變得灰白,胳膊小腿都細瘦了,顯出來一道道青色的血管。醒來的路十四張了幾次嘴卻說不出話,以為自己成了啞巴,露出了滿臉的絕望。前天下午蔣獒就從縣城趕了過來,帶來了兩排香蕉和一兜餅干,一直守著他。路十四看見狗小孩,終于熬了幾個字出來:

      “蘇海棠呢?”

      蔣獒不知道蘇海棠現(xiàn)在哪里,那天路十四被羅醫(yī)生抬進面包車拉走后,蘇海棠就哇哇哭著往東走了,看樣子是回家去了,再往后就沒見過她。蔣獒見路十四睜眼了,嘴也能說話,就舒了長長的一口氣,說:“路易十四,我們現(xiàn)在在市醫(yī)院,蘇海棠在縣里呢?!甭肥能浘d綿地要抬胳膊,讓蔣獒按了下去,說:“前天醫(yī)生說你三天里能退燒,眼下就該好了,你好好歇著,有事只管招呼我?!?/p>

      路十四挪了挪腦袋,看到了二嬸子,也看到了蔣獒,又看了看別處,最后張了張嘴,還是說了那句:“蘇海棠呢?”

      蔣獒發(fā)現(xiàn)路十四沒有恢復聽力,只是嘴里在胡言亂語,就不再說話了。

      下午過了四點,外面下起大雨,噼里啪啦的水珠子傾灑在病房窗口的陽臺上,屋里一陣陣潮濕清爽的泥香味。路十四又醒了一次,這次精神好多了,他看了看蔣獒和二嬸子,又看了看別處,最后問了聲蘇海棠在哪里,發(fā)現(xiàn)沒人搭理,就不再說話了。二嬸子呆了半天,忽然開始抹眼淚,說:“這孩子魔怔了,嘴里就只會嚼一句話?!?/p>

      蔣獒受不了了,提了把傘走出了病房。

      外面正是大雨如注,地上的積水漫過了腳踝骨,下水道咕嘟嘟冒著泡,蔣獒沿著大路蹚水跑了兩個路口,找到一處電話亭。那電話亭小得只能給電話遮風擋雨,蔣獒就打著傘站在雨里。山風大了,砰砰兩聲響,鐵骨連著傘帽反掀過去,蘑菇形狀的雨傘就變成了個馬桶塞子的模樣,蔣獒正打算借著頂風把傘吹回原狀,沒來得及轉(zhuǎn)向,山風就像只揪玉米須的大手,把傘布呲啦拽了下來,梧桐葉一樣卷走了,喂進烏云嘴里。蔣獒澆在雨里,一身黑色的衣服已經(jīng)濕透,像條剛游完泳爬上岸的黑狗,往電話里投了兩個濕漉漉的硬幣,一串號碼打到了電管站的調(diào)度室里。

      電話響了三通,有人接了,蔣獒就喊:“快!去繁星街叫蘇海棠來聽電話!”

      接電話的是馬站長,劈頭就罵:“蔣獒,你這三天死哪去了?”

      蔣獒說:“啥也別問,回頭給你說,現(xiàn)在快去叫蘇海棠來聽電話!”

      馬站長繼續(xù)罵:“蘇海棠是誰?下這么大雨,我叫個屁!你明兒個再不回來,就從電管站給我滾蛋!”

      說著掛了電話,蔣獒再打過去,那邊就只是忙音了。

      雨在黃昏停了下來,路十四把一個囫圇覺睡成了斷斷續(xù)續(xù)的幾截,中間夢到自己跟蘇海棠在家里吃飯,用著柳枝筷子,粗瓷盤子,坐著草編小墩。蘇海棠要喂路十四吃菜,他張大了嘴,還沒嘗出味道,眼前的蘇海棠就變成了自己的母親。當天晚上做完這個夢,路十四就徹底退了燒,半夜醒過來看到一片漆黑,床頭響著蔣獒輕微的鼾聲,路十四動了動腳趾,碰到一團軟綿綿的東西,那是蔣獒的頭發(fā)。

      下次醒來是在凌晨過了兩點,這時候醫(yī)院就顯得格外荒涼,人類的竊竊私語混雜著貓呻犬吠若隱若現(xiàn),游魂一般,消失許久后忽然某些片段又變得清澈響亮卻又恍如隔世;風聲迷失了方向,從四面八方澆灌而來;夜晚如暗流激蕩的水底世界,演奏著一曲宏大凋敝的交響樂章。路十四仿佛魚兒睡在晃動的水草里,他夢到童年時代的自己在家準備吃飯,桌上是兩碗小米粥和一碟野蘑菇,路宗政在廚房叫罵著摔東西,路十四忽然跑去了繁星街二胡同對面的露天公共廁所,從墻面上刮下來一層白色的粉末,托在手掌心,走回家放進了路宗政的碗里,又用筷子攪勻了,接下來,從隔間廚房走出來的人影一筆一劃地變成了蘇海棠,路十四就奪過那碗粥,自己喝了下去,忽然覺得胃里一陣滾燙。這次醒來,病房的窗戶開了條縫,雨后的夜晚刮著不小的風,窗扇正嗡嗡響,蔣獒過去關(guān)緊了窗戶,又拉上了窗簾,路十四就接著睡了。

      第二天早上,有人嘩啦一聲拉開了窗簾,刺眼的光線照射進來,路十四遮了雙眼,一絲絲睜開了,透過指縫,看到蘇海棠正坐在床邊的椅子上,周身是一片耀眼的陽光。路十四睜大了雙眼,確認了是蘇海棠,他竟嗚嗚地哭了起來。

      收據(jù)

      那天路宗曦拜訪了蘇楊,把路十四的情況說了,蘇楊送走了路宗曦,隨后就約來了郭二碾子。

      那天下午郭二碾子騎著自行車,后座上掛兩個竹筐,按著銀鈴拐進了二胡同里。等在門口的蘇楊見了這場景就要搖頭,說:“這筐子能裝下點什么?你騎回家,再換個大點的載具吧。”郭二碾子就騎著車調(diào)頭走了。過了半個鐘頭,他又騎了個綠色的三輪車過來,蘇楊見了就說:“這也算大點的載具?”郭二碾子說:“這車小,不過用來收盤子收碗,一摞摞的用繩子捆好了,能一趟拉光一條街廚房里的東西。你家里的那些盆兒啊碗兒啊都不占地兒……”蘇楊打斷他說:“二碾子你別閑話啦。真心要做這筆生意,你就換個板車來,再套上頭壯驢,別問太多疑?!惫胱硬环?,噘著嘴騎三輪車走了,回到家轉(zhuǎn)幾條胡同,借到了驢子和板車,這么折騰幾趟,重新回到繁星街二胡同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了。

      郭二碾子跟蘇楊摸黑搬了兩個鐘頭東西,那驢子呆站在蘇楊家院里,搖尾叫了兩通。忙到夜里九點半,地上拉拉撒撒掉了一堆驢糞,驢尿也在地上呲嚕嚕沖出來好幾個濕土窟窿,等那板車裝得滿騰騰的,壓扁了輪胎,趕起路來七零八落地亂掉零碎東西,郭二碾子就用黑布裹了車身,在外圍捆了五匝纜繩,牽韁往回趕去了。那驢子拉著這許多東西,一邊抗議著哀嚎,一邊低著頭在街上行走,使得半條街的人都夢到了殺驢的場景。

      郭二碾子走了,蘇楊點了一遍錢。蘇海棠聽了不相信數(shù)目,又舔著手指頭點了一遍,說:“這個二石卵真不是東西,咱那么一大車東西,到他手就賣了這點錢?”

      蘇楊糾正說:“那個是郭二碾子,郭石卵是他爹,都死多少年了。”

      兩個人一起笑了一會兒。

      “啥碾子石卵,都一樣——爸,”蘇海棠的語氣忽然變得沉重起來,她深吸了一口氣,說,“你把我那學費的錢,給路家送過去吧?!?/p>

      蘇楊勾了下巴,一拍桌子:“胡說八道!”

      蘇海棠把錢疊好放在桌子上,起身往自己屋里走去了,關(guān)門時幽幽說了一句:“要是路十四好不了,那我這學也不念了?!?/p>

      第二天下起了雨,蘇海棠做了早飯,蘇楊梳好了頭,坐下來就開始吃飯。蘇海棠炒了盤辣椒,又洗了半碗酸菜,最后把昨晚吃剩下的米飯炒了炒,炒出了小半鍋金沙來。早飯沒吃幾口,蘇楊就只能聽到一雙筷子扒飯的聲音了,他乜過瓷碗的邊緣,看見蘇海棠正坐在一邊,一手端著碗,一手拿著筷子,筷子雙尖朝天,她那兩個眼珠正瞪著自己。

      “你瞪我干啥?快吃你的飯,這兩天還沒個鵪鶉吃的食兒多……”

      蘇海棠說:“吃不下去?!?/p>

      蘇楊扒飯的手沒停,叮叮當當?shù)摹?/p>

      蘇海棠放下了碗筷,抽兩下鼻子,撇了嘴要哭。

      “你看你這個妮兒……”

      蘇楊抱怨一聲,也放下了碗筷,瞅著蘇海棠的兩個眼圈一點點紅了,就從凳子上站了起來,從門后拿了把傘,撐開出門去了。

      蘇海棠喊了一聲:“你去哪?”

      “我去找路宗曦!”

      到了中午,蘇楊和路宗曦一同去縣政府大院找到了姚紅,那天元縣的雨下得比市里還放肆,落在地上的水珠子能返濺半人高。姚紅穿著雨披,踩著膠皮靴,又打了把傘,挨個通知了政府大院的朋友和關(guān)系近的街坊,把情況說了,就定了個約。當天晚上七點,蘇楊家從大門到客廳再到廁所,點亮了所有的電燈,里面紅色的屋門上掛了兩排雨傘,花花綠綠排成一道,都滴答著雨水,約定好的人都到了,坐滿了整個客廳。蘇海棠在屋里挨個倒水,路宗曦跟在后面,為他們劃火柴點煙。

      這次來蘇楊家,可真是變了樣子,院里的雞鴨沒了,空剩一排籬笆籠舍,籬笆關(guān)節(jié)上掛著幾根濕羽毛,白狗躲在窩里,顯得孤零零的;堂屋里的沙發(fā)、電視跟縫紉機都沒了去向,套間里本來一大排的金黃色柜子而今就剩下一個,空蕩蕩的幾間房子里擺著幾件必要的床桌板凳,本來放家具的地方,都只是殘留著一些成雙成對兒的木腳印兒……

      眾人看到這場景就覺得凄慘。

      作為發(fā)起人,姚紅端著茶缸子進行了一番抑揚頓挫的演講,把政府大院里兩個女人的眼圈都說紅了。蘇楊就接了話茬子,說:“這次眾人拾柴也不白拾,賬都記在我蘇楊頭上,往后還得可能慢點,但是只要我這倆鼻窟窿還出著熱氣兒,那這賬就一分也不敢賴。”

      眾人你一舌頭我一嘴地說:“救命錢不用提還,誰還沒個難處?”

      蘇楊不下這個臺階,彎了腰流出兩行熱淚,朝四面八方拱手作揖。路宗曦在底下遞煙遞水,也是紅著臉不停道謝。這時候姚紅接回了話茬,號召在座的各位自主表態(tài),說:“愿意給孩子出錢的抬抬貴手,家里緊的也別硬填,錢不在多,一分金錢萬分好意,蘇家路家都用心領著,我姚紅也記得大家的好。”

      話說完了,客廳的人陸陸續(xù)續(xù)都舉了手,無一不同意幫路十四湊錢。事情達成共識,蘇楊適時使了一個眼色,蘇海棠就走到了客廳中間。等人群安靜下來,她閉上雙眼抿了抿嘴,陰眼張以為蘇海棠要磕頭,就準備上去扶她,按著椅子站了一半了,才發(fā)現(xiàn)她只是鞠了三躬,陰眼張就干咳了幾聲坐了回去。

      兩天下來,蘇楊共湊了一萬多塊,再加上以前為學費湊的五千,還有賣家具的兩千多,都用報紙包了,讓蘇海棠到鋪子里給路宗曦送了過去。路宗曦收了蘇海棠送來的錢,看她咬著嘴唇,眉心皺成一團,想來覺得她是舍不得把這錢送給路家,借了街坊萬把錢,又填了學費,往后的日子想想就不好過。路宗曦哀嘆一聲,忽然聽見蘇海棠說:“路十四他……怎么樣了?”

      路宗曦說:“不算太好,我這去了才能知道?!?/p>

      蘇海棠撲簌簌流下好多淚水,說:“這趟帶我一塊去行嗎……”

      九月中旬,蘇海棠開學之際,路十四回到了元縣,回到了繁星街六胡同自己的家里。

      蘇海棠去路十四家看望他的時候,姚紅正要出門告辭,路宗曦跟出去送她了,蘇海棠就單獨進了屋里。臥室里的路十四躺在床上,身上蓋著毯子,氣色好多了,等她坐好,路十四從毯子下面拿出來兩張紙,說:“我本來要把鋪子盤出去給你交學費的,可是我二叔死活不答應,他說姚主任……”

      蘇海棠打斷他說:“沒事,現(xiàn)在我都想開了,這學就不該我去念?!?/p>

      路十四把一張紙遞了過去,說,“這兩天姚主任去縣民政局給你開了個證明,她說把這個拿給你們學校,你的學費就可以緩些再交——她自己不肯,非叫我轉(zhuǎn)交給你,”停了停又說,“你放心吧,以后等我病好了……”

      蘇海棠并沒有太多歡喜,她接過證明文件,折疊好了握在手心里,繼續(xù)望著路十四。路十四改了話茬,耷了嘴角說:“我二叔要我謝謝你家?guī)兔惖腻X。可那張定親書契叫我撕掉了,你當時也都看見了……”說著遞過去另一張紙,“這是我二叔寫的收據(jù),一萬七千八百整,你拿好?!?/p>

      蘇海棠沒有接那張收據(jù),說:“別謝我,我家欠你家的不光是錢,還是半條命呢?!?/p>

      路十四有些哽咽了,沮喪地說:“我爹的事,也說不好怨誰,要怨就怨他自己吧。這次你家?guī)兔惲隋X,是確實救了我的命——我想問問你……以后咱倆是不是就兩清了?等你開了學,是不是就不再管我了?”

      路十四說完這個,蘇海棠就接了收據(jù),不等他阻止,已經(jīng)橫豎幾下撕碎了。

      蘇海棠說,“路十四你聽著,那張賣身契不還給我,咱倆定親的事就還算數(shù),”她的眼睛忽然變得明亮而堅定,“一直算數(shù)?!?/p>

      責任編輯 婧 婷

      猜你喜歡
      海棠
      海棠春
      海棠園村的“心勁”
      當代陜西(2021年17期)2021-11-06 03:21:28
      讀《明天要遠足》,寫“我要去遠足”
      《大嘴狗》
      找春天①
      我喜歡的季節(jié)
      我有一個特別的月餅
      海棠林
      藝術(shù)百家:海棠
      電影文學(2018年22期)2018-12-10 08:35:26
      戊戌海棠雅集
      中華詩詞(2018年7期)2018-11-08 12:47:28
      册亨县| 德昌县| 小金县| 沙河市| 平阳县| 陆良县| 马尔康县| 峨边| 保定市| 马尔康县| 潼关县| 明溪县| 凤城市| 延长县| 榆树市| 泰来县| 波密县| 巢湖市| 桂林市| 陕西省| 田阳县| 英吉沙县| 永吉县| 南召县| 岐山县| 井冈山市| 汝南县| 旅游| 三都| 保康县| 公安县| 兴化市| 四子王旗| 嫩江县| 灵璧县| 新昌县| 铁力市| 炉霍县| 宝坻区| 通江县| 克什克腾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