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誠龍
·歷史有戲·一朵花綁架一幅畫
劉誠龍
“崔子忠,字青蚓。其先山東平度州人”。某者,某某也,這是寫人物者,最無才氣者之尋常開筆——畫家格高,揮毫能出格;文人才低,起筆循老規(guī)。奈何?
先前也曾起意宦游吧,明末畫家崔子忠也京漂;放誕之人,京漂干嘛來呢?當官,其所愿,非其所能;其所能,非其所愿。這話有些拗口吧,說句人話是:他本蠻想國考,弄個旅團長干干,奈何考不上;因為考不上,所以不想再當官(為文崛奧,數(shù)試而困,慨然棄去)。京漂不為升官,是為賣畫吧?常人如你我之京漂者,金漂也,到京去,金子如流水,嘩啦啦漂流而去;藝人如崔生之京漂者,金漂也,入了京,仿佛銅鐵浸金水里,全漂黃了(非漂白)一遭,銅鐵皆成金菩薩,身價登時貴如黃金了。藝術(shù)家不能到小地方呆著,要搞藝術(shù),都得京漂去。作家畫家書法家,都是這么哦嗬喊口號的。
這么說著,是在說崔子忠是畫家中的破銅爛鐵?您誤會了,我沒說崔子忠,是說……是說我?沒沒沒,我在說崔子忠。崔生是畫家,崔生你一家都是畫家——這不是罵崔生,崔生確乎一家都是畫家,他堂客荊釵布衣,“能點染設色”,畫眉畫梅,畫竹畫豬,工筆逸筆,能形神畢肖;崔生生了三朵金花,青春韶華,貌甚艷,皆非花瓶,都有水平,“三女亦解頌讀”。
閣下傲人,滿門公務員;崔生傲身,滿門藝術(shù)家。崔生家庭生活,物質(zhì)與精神兩張皮,高低不平,高者比高處更高,低者比低處更低。先說其低吧,“蓽門土壁”,棚戶區(qū)呢,住的好差;“冬一褐,夏一葛,妻疏裳布衣”,補丁衣呢,穿的好差;那吃的,那行的,都是貧下中農(nóng),錯了,貧下下農(nóng)。嗯,崔生家物質(zhì)生活,是比低處更低的。物質(zhì)生活底下,精神生活高上吶。一般藝術(shù)家裝名士,白襯衣剛買回來,得丟一次臭水溝;牛仔褲好好地裹毛腿,剪刀咔咔響,要剪爛幾處,露些黑線線毛——弄得藝術(shù)家認證,好像是那一撮毛似的,崔生卻是修邊幅的,茅屋雖破,“灑掃潔清”;衣服雖爛,“著穿整潔”;更重要的是,崔生與其一妻,與其三女,做起畫來,共構(gòu)思,共著色,共品評,“相與摩挲指示,共相娛悅”,這般有著共同語言,有著共同志趣與意趣的家庭生活,君家可有?
崔生是家長,也是畫長,全家都能畫,畫藝以崔生為最上,“工圖繪,為絕境,時經(jīng)營以寄傲;更善貌人,無不克肖。”周亮工論其人物畫,說比唐朝吳道子不差,“崔青蚓不專以佛像名,所作大士像,亦遠追(吳)道子,近逾丁、吳”;若說周公在文界不在畫界,其論作不得數(shù),則其時書畫界執(zhí)牛耳者董其昌,其鑒定可認可吧:“其人、文、畫,皆非近世所見?!?/p>
周公與董老論崔生,非拿紅包之評論,崔生沒紅包。紅包五毛錢一個,崔生或都買不起的,何況往里面裝阿堵物。崔生家窮,真窮,非裝窮。史可法興所至,趕大早,騎白馬,來崔家,看作畫,共與話,話呢有一搭沒一搭,不知覺到了一湖芰葉正田田,買棹重過傍午天,肚子咕嚕嚕叫了,才曉得沒吃早餐。崔家哪有早餐吃的?“一日過其(指崔子忠)舍,見蕭然閉戶,晨炊不繼,乃留所乘馬贈之,徒步歸。”
家添一匹馬,變賣掉,值價半年糧沒問題。崔生還真是賣了的,價格有點便宜,卻也是四十兩;四十兩啊,崔生賣馬得錢何所營?非身上衣裳,而是呼朋喚友,街東頭喊到街西頭,都喊到館子里來,口中食一頓,吃,吃,吃,大家放開肚皮吃,這不是吃賊餐,非我偷來的,“此酒自史道鄰來,非盜泉也”;吃,吃,吃吧,今天三餐,我都包圓,包讓諸位吃個肚兒圓,“呼朋舊痛飲,一日而盡?!?/p>
崔子忠人物畫——云中玉女圖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李白將馬換美酒,源自李白認定千金散盡還復來。我是沒看到李白千金散盡后,千金又如何再來的。從沒見李白理財,也從來沒見他投資,他之所謂千金散盡還復來,便是這餐在汪倫家蹭飯,下餐去王倫家喝酒,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見主人家臉色有點不對,李白便對主人做思想開導工作:千金散盡還復來。我真不曉得李白千金散盡后,錢有何再來的路子,詩人一個,賺稿費么?畫家崔生,千金散盡,錢來是有路子的,來得還是蠻快的。畫一平方,房一平方,一平方的畫賺一平方的房,還真不在話下,如崔生,一副一平方尺的畫,賣一二萬,賣三五萬,只要他肯,沒問題。
問題是他不肯。“當時貴人,多愿與之交,皆逃避不顧”,貴人有錢,畫價字價,多是貴人給推高價格的,貴人要買一副字一幅畫送給更貴之人,他計較甚價?崔生不跟他們玩;貴人錢齷齪,商賈錢齷齪,有原罪,“庸夫俗子用金帛相購請,雖窮餓,掉頭弗顧也”,那么士人來了,賣不賣?不賣,“士自四方來,慕其人,多謝不見”,您以為公知與私士,就干干凈凈,清清白白?齷齪或有更齷齪者,崔生都不大跟他們玩,盡管跟他們玩,不太來錢(文職的營生嘛),卻來名。
崔生有同學叫宋應亨,“崔為諸生,師事萊人宋繼登,與其諸子及群從皆同學”,宋氏后來哼哈得很,蠻牛氣,任職吏部,見老同學那么窮,想給他幫助,宋氏之幫助方式是:恰有一人想升官,找吏部來,宋氏對他說:你不要送錢給我,要送給我老同學去。這人有錢(買官者,當然不差錢),一家伙送來千兩。您老暴富,也要一夜致富,崔生要致富,一秒就可以了,手伸去,就富了嘛,崔生卻是堅拒:“若念我貧,不出囊中裝餉我,而使我居間受選人金,同學少年尚不識崔子忠何等面目耶?”弄得宋氏灰頭土臉,“愧謝而已”。
另有同學叫宋玫,任職御史,不知何故,特想索崔生一副畫,嗯,特別想。崔生不肯。不畫,就是不畫,不給,就是不給。好吧,不要你畫,要得吧,我們搞同學聚會,你要來吧。崔生這就去參加30年同學聚會了。聚甚鬼會,原是宋御史將他騙來了,關在官邸,不讓回去。不回去就不回去,老同學這里好酒好菜,省得我挨餓。
好啊,你到這里吃吧吃吧,放開肚皮盡管吃,十天半月我供你,你家那些蘭花蘭草,十天半月餓死了,別怪我啊。畫是崔生之好,花是崔生之命,“高冠草履,蒔花養(yǎng)魚,不知貧賤之可戚”,貧賤不戚,花賤戚哪,若讓崔生蒔的花養(yǎng)的魚,有三長兩短,那要了崔生之命。崔生急死了,連道我畫我畫。崔生之畫就這樣被他之花,給綁架了,他畫了一幅山水,送與宋氏。畫,已畫了,花,當讓我回家去養(yǎng)花吧。那是自然。宋氏喜滋滋,意洋洋,送崔生出門?!爱嫵?別去,坐鄰家,使童往取其畫”,僮仆再去宋家,說:那幅畫,有點不好,意蘊尚不足,“有樹石簡略處,須增潤數(shù)筆。”呀呀,呀呀呀,好,金沒求金,精益求精,崔童鞋對我多好啊。
好嗎?好。宋氏便將畫給其仆帶回。仆人帶畫到崔生處。呲呲呲,嘶嘶嘶。一紙作一畫,一畫變一紙。一紙作一畫,這張紙身價百萬;一畫變一張紙,這幅畫不值一文。崔生一把把這畫撕了個稀巴爛,百萬價成了廢紙,扔街頭垃圾箱了。你要把這畫去送你領導?我叫你去送吧,我回家養(yǎng)蘭花去了。你綁架我,我撕你票——那是錢啊,是票子哪,崔生一把給撕了。
不愛錢,不攀名,不夤緣豪貴與商賈,甚而不與公知拉拉扯扯,過自己清貧而獨立、自由而高蹈之精神生活,崔生“形容清古,望之不似今人”。
不是“望之不似今人”,而是望今人絕然不會有這般“形容清古”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