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怡
伊朗革命者在1978年希圖開創(chuàng)的“第三條道路”,是20世紀中東國家尋求政治現代化的第三波嘗試,但在洶涌的全球化浪潮面前逐漸顯得后勁不足。靈活權變如拉夫桑賈尼,也只能在權勢斗爭的漩渦中逐漸迷失。
他曾無數次令國際觀察家以及自己的內部支持者懷抱希望,又無數次令他們失望扼腕。如今,這位82歲的伊朗前總統、伊斯蘭咨詢會議議長和釋憲會議主席終于因心臟病發(fā)作離世,留下的依舊是不確定的前景。
病逝于2006年的卡斯珀·溫伯格(1981至1987年任美國國防部長)到死前不久還認定,以阿里·哈什米·拉夫桑賈尼(hkbar Hashemi Rafsanjani)為首的“伊朗溫和派”是美國外交史上遭遇過的最大騙局——每當德黑蘭在現實中面臨難以克服的安全和財政危機時,就會把拉夫桑賈尼、哈塔米之類的“溫和派人士”推上前臺,向華盛頓釋放“美伊關系可能改善”的虛假信號,以獲取立竿見影的回報。一俟危機解除,哈梅內伊、內賈德等強硬派領導人馬上會接過權柄,全盤否定此前一切的緩和姿態(tài),并變本加厲地做出挑釁和報復。有鑒于此,溫伯格在回憶錄《為和平而戰(zhàn)》中得出了他的結論:任何寄希望于伊朗因內部改革而與歐美國家和解的企圖注定都要失敗;美國必須以持之以恒的耐心從外部施加壓力,迫使德黑蘭政權因不堪重負而崩潰。
在上世紀80年代著名的“伊朗門”事件中,時任伊斯蘭咨詢會議(國家議會)議長的拉夫桑賈尼曾是里根政府幕后博弈的主要對手;溫伯格因“伊朗門”敗露而對拉夫桑賈尼心懷憤懣,自然情有可原。但他的指控的確揭示了一項意味深長的事實:簡單地將拉夫桑賈尼標記為“功敗垂成的改革者…物以稀為貴的溫和力量”,認為他的政治立場或世界觀與哈梅內伊、內賈德等人截然對立,顯然是對伊朗國內政治的主觀臆判。作為霍梅尼教長的學生、戰(zhàn)友和財務負責人,拉夫桑賈尼在1980年的伊朗人質危機、對黎巴嫩真主黨的扶植以及1994年的布宜諾斯艾利斯爆炸案中扮演的都是相當激進的角色;他被哈梅內伊稱為“戰(zhàn)友和盟友”,兩人曾聯手維持后霍梅尼時代德黑蘭的政局穩(wěn)定,并將同樣主張改革的前總理穆薩維排擠出局。與其說他代表的是某種“進步”的政治理念,倒不如說是特定的利益集團——認為對美和解有利于經濟結構多樣化和財富保值的富裕階層。在2005年總統大選中,拉夫桑賈尼僅僅獲得35.93%的選票,原因正是公眾對他的巨額財富和家族成員的貪腐丑聞大感不滿。他與所謂的“保守派”構成伊朗政權的一體兩面,同樣是1978年那場革命的遺產。
改寫20世紀歷史的伊朗伊斯蘭革命,代表了中東世界尋求政治現代化的第三波嘗試。霍梅尼、拉夫桑賈尼和哈梅內伊史無前例地將伊斯蘭律法、以清真寺為中心的社區(qū)結構和世俗政府的一般管理模式嫁接到一起,開創(chuàng)出了有別于美國和蘇聯的“第三條道路”。從20世紀80年代的兩伊戰(zhàn)爭到21世紀初的“什葉派新月”,德黑蘭當局不遺余力地將其革命模式向整個中東輸出,令相對保守停滯的遜尼派世界為之失色。盡管伊朗政權也曾經受與“阿拉伯之春”類似的“綠色革命”的沖擊,但在有限度地吸納新生代精英并探索與伊斯蘭教法兼容的多元社會方面,德黑蘭的業(yè)績實有可書之處,這與拉夫桑賈尼、哈塔米等人的努力不無關聯。
但“第三條道路”終究未能在中東以外的地區(qū)生根開花。與基于資源稟賦、消費欲望和商業(yè)邏輯的全球化浪潮相比,以宗教教義為準繩、帶有道德至上主義和禁欲色彩的伊斯蘭革命至多能贏得1.7億左右的什葉派穆斯林的追隨,后勁乏力。而德黑蘭當局在阿拉伯半島的地區(qū)野心,使其將大量人力、財力投入到對黎巴嫩和巴勒斯坦的政治一安全滲透中,并涉足核開發(fā),卻無暇顧及國內基礎設施的老化和婦女、待業(yè)青年等邊緣群體的訴求,本末倒置。更重要的是,隨著領導階層的老邁和固化,“伊朗模式”本身陷入了停滯和衰弱——無論是“保守派”哈梅內伊和內賈德嚴苛的言論管制政策,還是“開明派”拉夫桑賈尼徒勞無功的調和路線,本質上都只是對緊迫挑戰(zhàn)的應激式回應,而喪失了真正意義上的文化吸引力和適應環(huán)境變化的主動性。在蒙塔澤里、拉夫桑賈尼等第一代革命領袖老成凋謝之后,伊朗的“第三條道路”已經走到臨界點。而在敘利亞亂局中全面出擊的德黑蘭,將如何與反復無常的美國新總統特朗普互動,仍將深刻影響中東格局的根基。
“第三條道路”的興起
1971年10月12日,波斯帝國建國2500年慶典在古城波斯波利斯的遺址上舉行。多么奢華的盛典!丹麥、比利時、挪威等16個國家的君主,蘇聯、法國、西德等26個國家的元首和政府領導人,以及美國副總統、英國王室、西班牙王儲等600位貴賓應邀出席,僅餐酒就用去2.5萬瓶。巴黎梅森·揚森室內裝潢公司為來賓們修建了62座16世紀風格的帳篷式別墅,馬克西姆餐廳的165位廚師、西點師和侍者帶著全套餐具、食材從法國飛來負責烹飪和接待。250輛加長款“奔馳”轎車在德黑蘭機場迎來送往,貴賓們在波斯波利斯觀看了為期6天的閱兵、演出和文物展,與穆罕默德·禮薩·巴列維國王把盅言歡,隨后才心滿意足地帶著厚禮回國。整個慶典耗資超過1億美元,巴列維對此充滿自豪:“我們提供給貴客的可不是干面包和蘿h頭!”
51歲的國王在位已有整整30個年頭,有足夠的理由為他的治國業(yè)績感到驕傲——經過長達18年的“白色(經濟)革命”,伊朗的年均經濟增長率已經高達17%,人均GDP由60年代初的160美元飆升至2250美元,躋身世界前十。全國92%的農戶擁有自己的土地,疾病死亡率低于2%,人均壽命比50年代末增加了10歲。覆蓋3歲到14歲兒童的免費教育和午餐制度已經在全國普遍實行,婦女擁有受教育和自由擇業(yè)的權利,高等院校在讀人數接近20萬人。按照政府的設想,到80年代中期,伊朗人的平均生活水平將與西歐國家齊平;到20世紀最后10年,除能源產業(yè)以外的重化工業(yè)、制造業(yè)和城市化水平也將與美國大體相當。
但這些令人瞠目的統計數據,是以高通脹率、巨大的貧富差距、腐敗橫行和特務統治作為代價的。缺乏規(guī)劃的工業(yè)建設計劃造成了巨額財政赤字,只能以向歐洲和日本企業(yè)出讓油田勘探和開采權作為彌補。國王離群索居地安坐在深宮中,通過秘密警察組織“薩瓦克”的6萬名特工肆意迫害潛在的政治對手,從共產主義者到伊斯蘭教士都在其列。63位王族成員在瑞士擁有數十億美元的存款,同時還通過為外國石油公司充當掮客繼續(xù)斂財,因物價飛漲和電力、住房短缺陷于困頓的普通民眾則無人接濟。在統治集團與民眾的矛盾日益激化的背景下,巴列維仍在計劃耗費10億美元為自己預修陵墓,良性政治互動的渠道已經斷絕。而流亡于法國的什葉派宗教學者魯拉·霍梅尼,憑借其深厚的學養(yǎng)和不依不饒的斗爭姿態(tài),正在成為國王的頭號對手。
20世紀以來的中東政治現代化進程,以宗教運動作為最終歸宿,絕非偶然現象。始于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前后的早期民族獨立運動,由于英、法兩大殖民帝國的干涉,并未達成建立現代民族國家的目標。50年代以來以埃及革命為代表的“阿拉伯社會主義”(在伊朗則是“白色革命”),初步搭建起了高度集中的政治、經濟和法律框架;但由于統治集團嚴重固化、民間社會的表達空間受到限制,最終不免坍縮為少數領袖的個人威權統治。而長期受到打壓的宗教團體,由于扮演著以清真寺為中心的基層社區(qū)的管理者和底層民眾的救濟、開導者角色,在威權政體支持率下滑時自然成為民眾眼中的救星。21世紀初“阿拉伯之春”后中東宗教勢力的復興,原因便在其中;而伊朗由于統治階層最為腐朽、控制手段最為單一,在1978年就迎來了這種變化。
1978年初,伊朗全國爆發(fā)了反對巴列維政權的示威和罷工;軍警開槍鎮(zhèn)壓,招來的只是更加暴烈的反對和抵抗。在美國總統卡特明確反對動用武力鎮(zhèn)壓的情況下,巴列維被迫出走埃及。1979年2月1日,霍梅尼在200萬人的歡迎下重返德黑蘭,迅速掌握了革命主導權。在由馬克思主義者、工商業(yè)階層以及資深什葉派教士組成的反君主聯盟中,霍梅尼及其追隨者由于擁有明確的政綱、廣泛的基層支持者和獨立的武裝力量“伊斯蘭革命衛(wèi)隊”,很快脫穎而出。1979年12月3日,伊朗以全民公決的形式通過新憲法,決定建立政教合一的伊斯蘭共和國,由霍梅尼出任相當于什葉派總教長兼武裝力量總司令的“最高領袖”。隨后的幾年里,新政權鎮(zhèn)壓了受到蘇聯支持的“人民圣戰(zhàn)者組織”和伊朗人民黨的武裝暴動,控制了國家議會,徹底站穩(wěn)了腳跟。
與21世紀初在遜尼派世界出現的那些高度復古的極端教權政體相比,伊朗的伊斯蘭共和國模式頗有值得稱道之處:盡管霍梅尼在限制婦女權利、收縮輿論空間、實施嚴刑峻法方面大體以伊斯蘭律法(Sharia)作為尺度,但并未全盤否定現代政治思想和管理術。實際上,霍梅尼本人首先是一位博學多才的知識分子,在他主導下建立的“伊朗模式”,本質上是黑格爾式的國家主義、古希臘“哲人王”學說和伊斯蘭傳統的結合——最高領袖本人雖然是伊斯蘭教法的人間化身和終極闡釋者,可以終身任職,并且指揮著獨立的武裝力量,但并不參與行政機關的日常運作。他本人尚需接受由88名資深律法家組成的釋憲會議(正式名稱為“領袖遴選律法家會議”)的監(jiān)督,可以被罷免。日常行政事務由總統領導的內閣負責(1989年取消了總理一職),總統任期4年,僅可連任一次。參選總統者須首先由12位資深教士組成的憲法監(jiān)督委員會審核通過,再經全民投票決出勝利者。而日常法律的起草和預算表決則由290名成員組成的伊斯蘭咨詢會議(國家議會)負責,其成員自31個省民選產生,有權罷免部長和彈劾總統。1988年又成立了協調機構“公共利益判別委員會”。
換言之,盡管伊斯蘭教法和教士階層在革命之后的伊朗占有特殊地位,但借助內閣、釋憲會議、憲法監(jiān)督委員會、伊斯蘭咨詢會議等多個機構之間的動態(tài)平衡,“伊朗模式”帶有明顯的現代分權特征。即使是最高領袖也無法壟斷對教法的解釋權,并且甚少干預政府日常事務。在承認伊斯蘭律法的前提下,層級民主原則大體得到尊重,國家與社會之間存在多種渠道的互動?;裘纺嵴J為,這是一種與美國和蘇聯都不相同的“第三條道路”——既反對帝國主義和共產主義,也反對殖民主義、猶太復國主義、霸權主義、西方化以及世俗化。
作為從50年代起就追隨霍梅尼的資深革命者,哈什米·拉夫桑賈尼既是“第三條道路”的追隨者,也是“伊朗模式”的進一步探索和鞏固者。早在1980年,他就當選為伊斯蘭咨詢會議第一任議長,與出任共和國總統的哈梅內伊以及副最高領袖侯賽因-阿里·蒙塔澤里一同成為霍梅尼的“三駕馬車”:一人管理議會,一人主持政府事務,一人負責宗教事務。1989年霍梅尼去世后,拉夫桑賈尼成為繼承最高權力的兩巨頭之一,擔任總統直至1997年,隨后又在2007到2011年出任釋憲會議主席。他還在長達27年的時間里擔任公共利益判別委員會主席,負責協調憲法監(jiān)督委員會和國家議會之間的沖突?;蛟S是因為在所有的立法、行政和咨詢機構中都擔任過負責人,拉夫桑賈尼靈活權變,協調能力出色,這使他在歐美輿論中贏得了“務實派”“開明派”的名聲。但也有人把他稱為“鯊魚”——航向不定,冷酷無情。或許,后一種評價才更接近真相。
“伊朗門”背后
1979年11月4日,為抗議紐約一家醫(yī)院接受廢王巴列維前去治療淋巴癌,2000名狂熱的伊朗宗教學生沖進了德黑蘭的美國大使館,將66名外交官、警衛(wèi)和家屬扣為人質。拉夫桑賈尼對此表示了贊許,宣稱這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成就之一”。美國總統卡特隨即宣布終止從伊朗進口石油,并將伊朗政府在美國的80億美元資產沒收凍結,兩國關系由此前的親密無間急轉直下。盡管當巴列維在1980年去世之后,霍梅尼批準了釋放所有人質,但美伊關系的敵對狀態(tài)自此維持了超過30年,直到奧巴馬政府任內才初步解除經濟制裁。
比美國的威脅更迫近的是來自鄰國強人薩達姆·侯賽因的爭霸企圖。伊朗革命勝利之后,以什葉派為主體的伊拉克南部省份也爆發(fā)了反對復興黨政權的騷亂;霍梅尼支持向伊拉克輸出革命,譴責新上臺的伊拉克總統薩達姆是“異教徒、無神論者”。此前兩國在邊境劃界問題和波斯灣航道問題上素有積怨,而伊朗武裝力量因為革命勝利之后的混亂,正處于衰弱狀態(tài):30萬陸軍中有半數復員、出走或被清洗,90%的海軍艦艇和70%的空軍飛機因零配件供應中斷無法作戰(zhàn)。薩達姆認為良機已至,遂于1980年9月全面入侵伊朗,企圖一舉占領被稱為“石油之肺”的胡齊斯坦省,逼迫德黑蘭割讓北方爭議領土。但由于雨季提前到來,伊拉克人的速勝戰(zhàn)略未能奏效,雙方進入對峙狀態(tài)。從那時起到1988年,兩國陷入了戰(zhàn)死總人數超過100萬的消耗戰(zhàn)。
薩達姆的第一波攻勢停滯之后,拉夫桑賈尼立即表現出了他“鯊魚”性格中果敢堅決的一面:為了彌補熟練兵員的不足,伊斯蘭革命衛(wèi)隊在短期內動員起90萬青年學生,以數量優(yōu)勢在三條戰(zhàn)線上同時發(fā)起反擊。由于時任總統巴尼薩德爾(一位世俗派經濟學家)對此表示擔憂,拉夫桑賈尼在1981年6月操縱議會通過了對總統的彈劾法案,由老戰(zhàn)友哈梅內伊取而代之。“鯊魚”隨后自任武裝力量副總參謀長,率代表團前往利比亞、敘利亞和朝鮮進行訪問,尋求購買能自數百公里外打擊伊拉克軍事和經濟目標的制導武器。1985年,伊斯蘭革命衛(wèi)隊從利比亞接收了第一批射程300公里的“飛毛腿”B型彈道導彈,隨即開始對巴格達和基爾庫克油田發(fā)動遠程空襲。1985年,拉夫桑賈尼又在平壤與朝鮮軍方簽署協議,以5億美元的價格購買100枚“飛毛腿”導彈和6輛發(fā)射車,并由朝鮮方面協助伊朗在中南部的錫爾詹建設一家中短程彈道導彈工廠。在錫爾詹生產的伊朗版“飛毛腿”被稱為“流星1號”,它構成整個伊朗火箭工業(yè)的開端。而伊朗、朝鮮兩國在核工業(yè)和導彈技術方面的交流隨后持續(xù)了30年之久,成為影響中東和東北亞安全格局的重大事件。
新武器的到來和革命衛(wèi)隊不遺余力的動員政策暫時緩解了德黑蘭的困境。但由于伊朗軍隊在南線發(fā)動的“齋月作戰(zhàn)”在巴士拉附近遭到挫敗,僵局仍在繼續(xù)。正在此時,1985年初,以色列總理西蒙·佩雷斯的一位信使突然抵達華盛頓,給剛剛開始第二任期的美國總統里根帶去了一條絕密口信:伊朗最高領袖霍梅尼身患重病,即將不久于人世,拉夫桑賈尼有望成為繼任者。這位議長對美國態(tài)度友好,主張改善兩國關系。為了在正式上臺之前積累政治資本,并與美方建立某種程度的互信,拉夫桑賈尼愿意勸說黎巴嫩真主黨武裝(由伊朗資助和裝備)釋放之前扣押的7名美國人質;作為交換,伊朗人希望美國能破例向德黑蘭出售一批“陶”式反坦克導彈,以幫助打擊死敵伊拉克。里根的國家安全事務助理羅伯特·麥克法蘭認為,在國會已經通過對伊朗的制裁法案的背景下,政府不可能公開向德黑蘭售武。不如首先由以色列軍隊從自己的裝備中撥出約定數目的導彈,經空路運往伊朗;隨后以色列方面再向美國提出購買更多導彈的請求,由美方補充以色列人的庫存。這樣一來,整個交易表面上是在以色列和伊朗兩國之間進行,并不違反美國國會的制裁法案。
1985年年中,麥克法蘭秘密飛往倫敦,與拉夫桑賈尼駐英國的代表達成一致。同年8月20日,第一批96枚導彈從以色列起運;武器抵達伊朗之后幾個小時,第一名美國人質獲得了釋放。接下來的3個月里,類似的交易又進行了3次。這時,負責導彈押運的美國國家安全委員會官員奧利弗·諾斯提出了一項更為大膽的計劃:既然兩國之間的軍售行動完全無人知曉,何不將其進一步擴大,從中籌集資金用于中央情報局資助尼加拉瓜反政府武裝的秘密行動(同樣為國會所禁止)呢?于是,美伊之間的軍火交易再度變換了模式:諾斯找到一家民間軍火商作為代理人,直接從生產“陶”式導彈的休斯公司訂貨,由美國本土經海路運往伊朗;參與交易的軍火商在入賬時只報較低的利潤,抽出1500萬美元的回扣存進諾斯在瑞士銀行的賬戶,用于中情局在尼加拉瓜的行動。新任國家安全事務顧問波因德克特和中央情報局局長凱西都是這一計劃的支持者,里根和國防部長溫伯格則對向伊朗售武一事心知肚明。于是,在1986年2月,陸續(xù)有兩批共1000枚“陶”式導彈從美國直接運往伊朗;隨后幾個月里,又有1000枚“陶”式和200枚“霍克”式地空導彈起運。
只是,并非所有人都對這項行動足夠滿意。在1985年的人質交換計劃中,負責勸說真主黨就范的伊朗中間人是革命衛(wèi)隊高級軍官邁赫迪·哈什米;他的另一個身份是拉夫桑賈尼的政治對手、伊朗副最高領袖蒙塔澤里的親戚。為了打擊“鯊魚”的政治聲望,哈什米在1986年底向黎巴嫩報紙透露了美伊軍火交易的內情,使得“伊朗門”徹底暴露在公眾面前。此舉對兩個當事國都是巨大的羞辱:口口聲聲“不會與伊朗恐怖主義政權打交道”的里根政府受到了國會的全面調查,凱西、波因德克斯特、諾斯等人相繼遭到起訴,并被判刑。而惱羞成怒的霍梅尼也下令以叛國和殺人罪判處哈什米死刑,但真正的決策人拉夫桑賈尼卻得以全身而退。
“鯊魚”在“伊朗門”事件中的角色相當值得玩味。一方面,當緊迫的軍事形勢需要他向美國、以色列這樣的“魔鬼”尋求援助時,他可以表現得相當主動;另一方面,他又始終不曾公開出面,從而可以輕易地將責任推卸給替罪羊。從這個角度看,1985年通過佩雷斯傳遞的“和解”信號,實用主義遠大于真實性。但拉夫桑賈尼的確認清了伊朗不可能承受繼續(xù)作戰(zhàn)的代價:1988年4月,他親自出任武裝力量代理總司令,接過了前線指揮權;同年7月20日,伊朗宣布接受聯合國安理會第598號決議,與伊拉克全面停戰(zhàn)。
1989年春天,霍梅尼教長86歲的生命因為胃癌即將走到盡頭。此時在權力中樞的三駕馬車中,蒙塔澤里是最有希望的繼承者;但由于哈什米泄密事件以及要求開放黨禁,他與霍梅尼的關系正在惡化。拉夫桑賈尼和哈梅內伊立即結成了利益同盟:前者說服霍梅尼修改了憲法關于最高領袖繼承問題的條款,使不具備大阿亞圖拉(什葉派最高級別律法學者的頭銜)資格的哈梅內伊獲得了釋憲會議的提名;后者則承諾一旦當選為最高領袖,將提名拉夫桑賈尼為總統繼承人,并取消總理一職,使總統成為行政機關的唯一領導人。1989年6月4日,霍梅尼病逝;7月28日,修改之后的憲法在全民公決中獲得通過,新任最高領袖哈梅內伊和總統拉夫桑賈尼的地位獲得了法律認可。德黑蘭的政局也由“三駕馬車”轉入了“雙頭政治”的時代。
改革與停滯
從1989年拉夫桑賈尼第一次就任總統到2005年他的接班人哈塔米結束第二任期,伊朗進入了歐美輿論眼中“開明派~改革派”占據上風的時代,也是“鯊魚”的影響力最盛之時。以始于1990年的三個五年計劃為核心,伊朗開始嘗試走出兩伊戰(zhàn)爭的經濟創(chuàng)傷,同時努力改善與中東、中亞、東亞各國的外交關系。
長達近8年的兩伊戰(zhàn)爭,不僅使伊朗蒙受了約30萬人陣亡、50萬人負傷、200萬平民流離失所的代價,連帶還造成6270億美元的直接經濟損失,比1919年以來全國出口石油的累計收入還多70%。主要海運樞紐哈爾克島上的兩座巨型油輪碼頭在1985年秋天被伊拉克空軍炸毀,日均原油出口量當即下滑了九成,胡齊斯坦省的采油設備也在第一階段戰(zhàn)事中損失了1/3以上。直到1997年,伊朗的人均GDP才勉強回升至1470美元的水平;若按購買力平價計算,這一數字還不到“白色革命”末期的1/4,對教長們無疑是巨大的諷刺。
但能源“黑金”畢竟是德黑蘭唯一可靠的創(chuàng)收來源:在“白色革命”末期的重工業(yè)項目未及全面建成,供電、交通等基礎設施又在戰(zhàn)爭中遭遇大面積破壞的背景下,唯有地下的1300億桶石油和26.7萬億立方米天然氣能迅速創(chuàng)造出穩(wěn)定的現金流,為復員士兵、重建城市和賑濟貧民提供資本。拉夫桑賈尼時代的前兩個五年計劃,正是以最大限度地恢復石油產能為中心。在美國國會于1996年通過《達馬托法案》、禁止在伊朗能源行業(yè)從事超過2000萬美元的投資的背景下,“鯊魚”再度施展長袖善舞的本領,引入法國道達爾公司和俄羅斯天然氣公司的20億美元資金,對南帕爾斯省的大型天然氣田進行開發(fā)。到2004年前后,伊朗日均原油產量穩(wěn)定在了400萬桶左右的水平,相當于革命前的2/3,其中超過250萬桶可以用于出口,每年能創(chuàng)造250億美元的財政收入,占出口商品總額的八成和全年GDP的20%以上。盡管華盛頓當局對此依舊懷抱敵意,但拉夫桑賈尼成功地將伊朗能源產業(yè)的復蘇與亞洲新興經濟體的消費需求增長聯系到了一起。從他的第二任期開始,德黑蘭陸續(xù)與中國和印度簽訂了有效期超過25年的天然氣供應合同,并和日本石油公司合作開發(fā)胡齊斯坦省的阿扎德甘大型油田。伊朗政府甚至在波斯灣的基什島(Kish)上建立了一個自貿區(qū),吸引道達爾、殼牌、哈里伯頓等歐美能源巨頭進駐,年均收入數十億美元,使華盛頓的制裁政策在相當程度上被抵消。
同樣引人注目的還有德黑蘭與中亞國家以及俄羅斯關系的密切化。第一個五年計劃期間,伊朗完成了與土庫曼斯坦之間的鐵路干線建設,隨后又開始修建聯通東北部的里海天然氣終端,以哈薩克斯坦為起點的中亞輸油管道也已經與伊朗北部相通。經此布局,開采和運輸管線集中于南方、短期內無法迅速升級的伊朗可以將大部分油氣產能經波斯灣出口,同時從陸路進口中亞成品油氣用于自身消費,實現了經濟效率優(yōu)化。到2000年前后第二個五年計劃完成之際,伊朗年均GDP增長率上升至5.9%,失業(yè)率降低至14%,外債減少了42億美元,生活在絕對貧困線以下的人口被控制在了15.5%,無疑是相當可觀的成就。在此基礎上,政府開始有限度地放開婦女的政治參與,并減少教士團體和革命衛(wèi)隊對一般社會生活的干預,社會活力緩慢上升。
值得一提的是,“9·11”事件后中東政治環(huán)境的變化,在一定程度上改善了伊朗的外部處境。德黑蘭當局一方面對“基地”組織以及其他遜尼派恐怖主義團體的活動表示譴責,另一方面利用2003年美軍入侵伊拉克之后的政治動蕩,成功地建立起對巴格達新政權的滲透。在繼續(xù)向阿拉伯半島北部的什葉派聚居區(qū)輸出影響力的同時,德黑蘭也未曾放松對黎巴嫩真主黨和巴勒斯坦伊斯蘭抵抗運動(哈馬斯)的傳統支持,并與阿塞拜疆、巴基斯坦等國的什葉派團體往來密切。這也符合拉夫桑賈尼建設全球“什葉派文化共同體”的理念。
但僅憑這些依據就將拉夫桑賈尼標記為“改革派”,認為其政策取向代表了自由與繁榮的前景,依然有渲染過度之嫌。作為克爾曼省一位富裕果農之子,“鯊魚”在第一代革命領袖中屬于異類;他排斥蒙塔澤里、穆薩維等人傾向農村和城市貧民的全面福利政策,鼓吹市場至上、專家中心,并不為中下層民眾所喜。在前兩個五年計劃期間,政府削減了多達數十億美元的福利補貼開支,同時對除能源、重工業(yè)以外的大量國企實施私有化,爭議頗大。而以油氣開采為中心的“經濟優(yōu)先”政策,在增加了賬面收入的同時,并未能化解從70年代延續(xù)至今的高通脹、住房緊張和高失業(yè)率狀況,只是創(chuàng)造了一個以私營企業(yè)主為中心的新貴階層,使得向來以廉潔、道德作為標榜的資深教士集團形象極為尷尬。2005年拉夫桑賈尼再度代表改革派出戰(zhàn)總統大選,卻以懸殊的差距不敵內賈德,除去緣自保守派集團的狙擊外,也與青年學生和貧困階層對他家族成員的不滿直接相關——“鯊魚”的長子莫森曾任德黑蘭地鐵公司CEO達13年之久,次子邁赫迪在與道達爾公司的能源生意中獲利頗豐,三子亞西爾則是坐擁首都200畝緊俏地塊的房產開發(fā)商。一門皆貴,自是令人側目。
至于拉夫桑賈尼與老戰(zhàn)友哈梅內伊的漸行漸遠,以及近年來兩人日益微妙的關系,亦難以簡單地歸結為“開放與保守之爭”。作為第一位非阿亞圖拉出身的最高領袖,哈梅內伊的地位在90年代一度受到諸多革命元老的質疑。為改善不利處境,他逐步改變了霍梅尼時代使立法、行政、咨詢各機構大體維持平衡、相互制約的狀態(tài),目的明確地配置自己的親信。通過擴大革命衛(wèi)隊的勢力,他將與國防安全緊密相關的彈道導彈和核計劃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通過資助神學院和革命元勛子弟,在釋憲會議和憲法監(jiān)督委員會中安插自己的人馬;在行政機構中,則扶植草根出身的德黑蘭前市長內賈德,以平衡威望日益上升的拉夫桑賈尼。而后者在90年代為迅速復蘇經濟,不惜提出“淡化伊斯蘭色彩”“專家治國”等與霍梅尼遺教背道而馳的口號,使得原本關系密切的高階教士群體逐漸與其離心。2000年,憲法監(jiān)督委員會一度裁定拉夫桑賈尼在議員選舉中獲得的大量票數無效,使得“鯊魚”被迫在正式就職前黯然辭任。2011年,他又主動退出了釋憲會議主席的選舉。近年來,盡管依舊被視為伊朗政壇的“造王者”,但拉夫桑賈尼已經很難從權勢上給予改革派總統魯哈尼以有效支持,甚至無法打破伊朗官方對哈塔米所下的封口令。時過境遷,哈梅內伊才是名副其實的最高領袖。
“鯊魚”遲暮
作為伊朗第一代革命領袖中的重要一員,拉夫桑賈尼的復雜形象和跌宕命運,折射出了“第三條道路”本身的豐富內涵。他曾因巴列維時代統治階層的固化和貧富分化毅然舉事,卻在革命勝利后的30年多年里重復了宿命。他在80年代與美國“撒旦”的交鋒中表現出靈活柔軟的特質,卻同樣傾心于“大國”地位,力主進行中程導彈和鈾濃縮項目的開發(fā)。他曾拒絕取消對流亡作家拉迪什的追殺令,并為鞏固個人地位而支持哈梅內伊的文化保守政策,但在遭到內賈德政府的打壓后卻又倡導“放寬輿論空間”。他曾是武裝黎巴嫩真主黨的重要指導者和負責人,如今卻為德黑蘭政權四面出擊、意圖在中東建立“什葉派帝國”而憂心忡忡。
某種意義上,作為霍梅尼的“第三條道路”最重要的繼承者和監(jiān)護人,拉夫桑賈尼和哈梅內伊都沒能徹底更新那位偉大教長開創(chuàng)的模式,只是在不同階段、從不同角度對其進行了修補?!伴_放”也好,“保守”也罷,始終是在伊斯蘭教法和1979年憲法的架構下進行,而與90年代以來的全球化趨勢格格不入。在“冷戰(zhàn)”方殷的80年代,來自東西兩大陣營的調控尚可使中東世界的資源流動和勢力均衡維持半穩(wěn)定狀態(tài);而在兩極世界崩潰之后,盡管坐擁海量石油財富,并且進行了一定規(guī)模的經濟結構調整,作為伊朗國家核心領導者的教士團體與市民社會之間的關系,反而較革命勝利之初來得遠為對立和脆弱?;裘纺峤涕L以“第三條道路”的文化開放性和對伊斯蘭世界的吸引力而自豪,他的守業(yè)者卻使政治運作變成了純粹的爾虞我詐——無論是拉夫桑賈尼對私營企業(yè)主的偏愛,還是哈梅內伊與頗具民粹色彩的內賈德的結盟,都僅是策略性安排,難以獲得內在的生命力。革命衛(wèi)隊每年花費數十億美元在也門、敘利亞和黎巴嫩扶植代理人,卻置國內基礎設施的破敗和住房、供電的常年吃緊于不顧,無異于將曾經風生水起的“伊朗模式”弱化為純粹的宗派主義。
正如1978年的伊斯蘭革命提前預演了“阿拉伯之春”的雛形,2009年在伊朗無果而終的“綠色革命”,暗示了青年群體的日漸覺醒。在全國人口恢復增長、就業(yè)問題卻依舊不曾改善的情況下,日益自閉于“什葉派帝國”之夢和單純的強力彈壓手段之中的年長教士群體,正在喪失與底層民眾曾經具有過的那種鮮活的社會紐帶,淪為新的孤島。而拉夫桑賈尼那妥協搖擺的改革,似乎只是稍微緩解卻無法根本改善這種孤立和僵化。在82歲的“鯊魚”身故之后,同樣歷盡滄桑的哈梅內伊也已經是時日無多的77歲老人;或許真的要等第一代革命者陸續(xù)淡出之后,成長于后霍梅尼時代的中生代伊朗精英才能從理論和治理模式上開創(chuàng)出不同于前人的道路。而距離那場曾經震驚世界的革命,已經過去整整37年光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