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iko
生活講究的老太太
先生的外婆去世了。說實話,我和這個外婆并不熟。先生是荷蘭人。嫁給先生時,外婆已被診斷為阿茲海默癥,幾乎足不出戶,和她最愛的小兒子住在一起。她的記憶逐漸模糊,可她從未像某些阿茲海默癥患者一樣邋遢、焦躁,她永遠是美麗而清爽的,衣帶翩然,姿態(tài)曼妙。
在她還認得人時,我和她聊過一次天。那是個初夏的午后,外婆和我在她家花園曬太陽、喝咖啡,欣賞著滿園的花草。外婆嫻雅地直起身子,端起咖啡輕啜一口,眉頭一皺,轉頭問我:“你覺得咖啡還好嗎?”我喝得正起勁,覺得沒問題,可她覺得咖啡沖得不好,再沒喝第二口。
她的爸爸是廣東客家生意人,媽媽是荷蘭奴隸主的女兒。她在南美洲出生長大,家里有大片的莊園,還經(jīng)營著貿(mào)易。在那里,她嫁給了一個意大利裔猶太人的兒子。她當時的思維還挺清晰,對往事如數(shù)家珍。在某種程度上,外婆挺像賈母的,她也親歷了一個家族由盛而衰的過程。
之后,再見到外婆,她便不太認識人了。她變成了一個脾氣極和善的老太太,不再挑剔食品、飲料。
斑斕的一生
葬禮那天,遺體告別間里,滿室的百合、白玫瑰、非洲菊,雅致有序地放在外婆的棺材四周。棺木還沒蓋棺,親人可以瞻仰遺容。殯葬司儀叫來外婆的6個子女,每人釘上一顆棺材蓋的釘子,完成了蓋棺儀式。瞬時,壓抑的哭聲四起,我們是真的再也見不到外婆了。
在6個子女的護送下,外婆的棺材被推到祭奠禮堂。荷蘭不興中國那種特定的喪禮哀樂,而是由家人自選決定祭奠儀式的音樂,有些荷蘭人甚至會選歡快的流行樂來送別親人。我們選的是一段意大利歌劇的悼亡曲,凄美哀婉。
大家坐定后,大舅開始主持祭奠告別式。外婆的子女、教子們開始進行每人兩三分鐘的致辭。致辭的內(nèi)容全是親人對外婆的回憶,褒貶不一。在這些致辭里,我隱約窺見了外婆斑斕的一生。
我聽到了外婆如何與逃避二戰(zhàn)戰(zhàn)亂到南美的外公相識相愛。那時外公家的生意停滯,受了驚嚇的猶太家族,囤著一大堆金銀珠寶不敢輕舉妄動,外公老老實實地當著醫(yī)科大學的實習醫(yī)生。外婆看上外公后,就到外公的醫(yī)院當護士,只想和外公多親近。
外婆會帶女兒們?nèi)グ屠杳滋m的時裝周購物看秀,也會拖兒帶女滿世界追他們的演唱會;外婆的廚藝了得,是個派對策劃和交際高手;她會教孩子們彈鋼琴、騎馬,與孩子們一起寫生畫畫。
外婆也會“縱容”兒女們做些壞事,比如,任他們偷鄰居家的雞。她把雞烤得香噴噴的和大家一起吃,說:“有時,做壞事的感覺真的很好,但要對后果負責就不太愉快了?!敝螅龝е⒆尤ソo鄰居道歉,再賠些錢……
就這樣,在這些故事里,我們一會兒大笑,一會兒唏噓,一會兒流淚,如同再次陪著外婆走過其一生。
她恣意灑脫,從沒訴過苦
祭奠禮畢就是下葬了,外婆會和20年前去世的外公合葬。荷蘭下葬前的風俗是靈車和送行的車隊要去逝者的家門前繞一圈再去墓園,讓亡靈與家園做最后的告別。
在進入墓園前的一公里,殯葬司儀下了車,步行引導整個車隊到墓園入口,此時車速更加緩慢,為的是不驚擾其他安眠于此的亡靈。下葬時,牧師帶著大家禱告,然后每人撒把土在棺材上,再由專人砌土完成下葬,逝者就算正式入土為安了。
在景色如畫的墓園里,空氣里夾雜著花草的甜香,我心里沒有特別的悲傷,反而有一絲快樂和坦然。這種快樂源自于我在了解了外婆有聲有色的一生之后而感到的希望,那種生命本質(zhì)中最實在的、帶著韌性和力量的希望。
想想我們中國老一輩的葬禮,逝者的致辭一般都是:“我們的母親受盡磨難,省吃儉用,含辛茹苦把我們養(yǎng)大……”是我們真的那么苦,還是我們只能看到苦?
其實,外婆的一生也充滿悲歡跌宕。她早年在南美洲,因為是荷中混血兒而被白人歧視過,二戰(zhàn)后顛沛流離的家園重建,與兄弟姊妹的分離,大家族的錯綜復雜,養(yǎng)育6個子女,資助3個教子,平衡丈夫和眾多家人的關系,打理家里的經(jīng)濟,承擔罵名。從大風大浪中闖過來,外婆依然恣意灑脫地活著,從沒訴過苦。
婆婆守著外婆度過她辭世前的最后一晚,據(jù)說她當時很清醒很開心。婆婆問:“媽媽,把你那套Dior黑色紗禮服借我穿穿吧?!蓖馄判χ卮穑骸笆?963年我們?nèi)グ屠栀I的那套嗎?我不借。我要穿著去參加派對。”這是外婆的最后一句話。
誰說不是呢,外婆的一生就是一場聲色華麗的派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