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火車上遙望泰山,幾十年來有好些次了,每次想起“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那句話來,就覺得過而不登,像欠下悠久的文化傳統(tǒng)一筆債似的。杜甫的愿望:“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我也一樣有,惜乎來去匆匆,每次都當面錯過了。
而今確實要登泰山了,偏偏天公不作美,下起雨來,淅淅瀝瀝,不像落在地上,倒像落在心里。
是煙是霧,我們辨識不清,只見灰蒙蒙一片,把老大一座高山,上上下下,裹了一個嚴實。古老的泰山越發(fā)顯得崔嵬了。我們才過岱宗坊,震天的吼聲就把我們吸引到虎山水庫的大壩前面。七股大水,從水庫的橋孔躍出,仿佛七幅閃光黃錦,直鋪下去。我們繞過虎山,站到壩橋上,一邊是平靜的湖水,迎著斜風細雨,懶洋洋只是欲步不前,一邊卻暗惡叱咤,似有千軍萬馬,躲在綺麗的黃錦底下。
雨大起來了。我們拐進王母廟后的七真祠。這里供奉著七尊塑像,正面當中是呂洞賓,兩旁是他的朋友李鐵拐和何仙姑,東西兩側(cè)是他的四個弟子,所以叫作七真祠。呂洞賓和他的兩位朋友倒也罷了,站在龕里的兩個小童和柳樹精對面的老人,實在是少見的傳神之作。一般廟宇的塑像,往往不是平常,就是怪誕,造型偶爾美的,又不像中國人,比不上這位老人這樣逼真、親切。無名的雕塑家對年齡和面貌的差異有很深的認識,形象才會這樣栩栩如生。不是年輕人提醒我該走了,我還會欣賞下去的。
我們來到雨地,走上登山的正路,一連穿過三座石坊:一天門、孔子登臨處和天階。水聲落在我們后面,雄偉的紅門把山接住。走出長門洞,豁然開朗,山又到了我們跟前。人朝上走,水朝下流,流進虎山水庫的中溪陪我們,一直陪到二天門。
我們在不知不覺中,從下坡路轉(zhuǎn)到上坡路,山勢陡峭,上升的坡度越來越大。路一直是寬整的,只有探出身來看,才知道自己站在深不可測的山溝邊,明明有水流,卻聽不見水聲。仰起頭來朝西望,半空掛著一條兩尺來寬的白帶子,隨風擺動,想湊近了看,隔著遼闊的山溝,走不過去。我們正在贊不絕口,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來到一座石橋跟前,自己還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細雨就打濕了渾身上下。原來我們遇到了另一類型的飛瀑,緊貼橋后,我們不提防,幾乎和它撞個正著。水面有兩三丈寬,離地不高,發(fā)出一瀉千里的龍虎聲威,打著橋下奇形怪狀的石頭,口沫噴得老遠。從這時候起,山澗又從左側(cè)轉(zhuǎn)到右側(cè),水聲淙淙,跟隨我們直到南天門。
過了云步橋,我們開始走上攀登泰山主峰的盤道。南天門應該近了,由于山峽回環(huán)曲折,反而望不見了。我不知道上了多少石階,一級又一級,是樂趣也是苦趣,好像從我有生命以來就在登山似的,邁前腳,拖后腳,才不過走完十八盤。我靠住升仙坊,仰起頭來朝上望,十八盤仿佛一架長梯,搭在南天門口。我膽怯了。新砌的石階窄窄的,擱不下整只腳。怪不得東漢的應劭,在《泰山封禪儀記》里,這樣形容:“仰視天門窔遼,如從穴中視天,直上七里,賴其羊腸逶迤,名曰環(huán)道,往往有絙索可得而登也。兩從者扶挾前人相牽,后人見前人履底,前人見后人頂,如畫重累人矣,所謂磨胸捏石捫天之難也?!蔽蚁駪空f的那樣,“目視而腳不隨”,抓住鐵扶手,揪牢年輕人,走十幾步,歇一口氣,終于在下午七點鐘,上到南天門。
我們沒有看到日出的奇景,那要在秋高氣爽的時候。不過我們也有自己的獨得之樂:我們在雨中看到的瀑布,兩天以后下山,已經(jīng)不那樣壯麗。小瀑布不見,大瀑布變小。我們沿著西溪,翻山越嶺,穿過果香撲鼻的蘋果園,在黑龍?zhí)陡浇死习胩?。不是下午要趕火車的話,我們還會待下去的。山勢和水勢在這里別是一種格調(diào),變化而又和諧。
山?jīng)]有水,如同人沒有眼睛,似乎少了靈性。我們敢于在雨中登泰山,看到有聲有勢的飛泉流瀑,傾盆大雨的時候,恰好又在斗母宮躲過,一路行來,有雨趣而無淋漓之苦,自然也就格外感到意興盎然。
(選自《李健吾散文選集》,有刪改)
品讀賞析
文章以獨到的筆觸,運用移步換景、定點換景、定景換點的寫作手法,繪就了雨中泰山別具魅力的境界。全文緊扣一個“雨”字,在作者眼中,雨中的泰山是首宏偉壯麗的詩,雨中的山嵐煙云,水墨山水似的層巒疊嶂,聲喧勢急的飛泉瀑布,水淋淋,濕漉漉,令游覽者飽享了“獨得之樂”。文章語言優(yōu)美,情趣生動,表達了作者對祖國大好河山的熱愛與贊美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