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存喜
牛四也算得上煤加工車間的一個名人。
他中等個,敦實、寡言,干活不惜力,一張總也洗不干凈的臉上嵌著一雙肉呼呼的小眼睛。眼睛微斜,很少與人對視,偶爾與你的眼光撞到一起看,轉(zhuǎn)瞬便滑脫了,仿佛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
林淼剛參加工作時,牛四是他的師父,跟了他半年,才曉得弄錯了師傅的名字。一次安全考試,開卷,林淼龍飛鳳舞地替他答完卷紙,順手在空白處寫上了牛四兩個字。字很大,牛的那一豎還賣弄地拐了個彎,很像牛的尾巴。
牛四識得幾個字,但寫不了字。他定定地瞧著空白處的字愣了好半晌,拿起林淼丟在桌子上的筆在“四”上一筆一筆涂著。四字變成了一個黑黑的方塊,牛四長長地舒了口氣,在黑方塊后補(bǔ)了三個誰也不挨著誰的牛。這三個牛加上林淼前面寫的那個牛,看著倒像一頭大牛帶著三頭小牛。
林淼瞇著眼睛左看看右瞧瞧,才曉得那是一個“犇”字。
煤加工車間沒啥技術(shù)活兒,師傅就是個稱呼。稱呼隨著時間的推移不斷變化:師傅、牛師傅、四哥、老牛、牛四、悶牛。林淼嘴里的師傅變成牛四,他還在那個黑黢黢的崗位上干著,林淼已成工長。
牛四的家境不好,性格內(nèi)向,找媳婦困難。浪蕩到三十多歲,他老娘才從農(nóng)村老家給他尋了個媳婦。結(jié)婚那天,林淼和老楊去了,讓他吃驚不小的是,牛四媳婦要模樣有模樣,要身條有身條。喝多了的老楊大著舌頭說:“這、這他媽的,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了。這悶牛,艷福不淺呀!”
老楊四十多歲,干瘦,五官倒也周正,唯一口大牙向外齜著。他嘴碎貪小嗜酒,好說個葷話,不論話題是什么,到了他嘴上,三繞兩繞就能繞到男女床上那點事上。
兩人的崗位隔條小馬路,老楊崗位上有三個人。牛四閑時,喜歡蹲在老楊崗位上的一個角落里聽他胡扯淡。
牛四歇完婚假,臉上多了一個大口罩,班前會后貓在自己崗位上,一整天都沒出來。下班,拖到別人都快洗完澡時進(jìn)來。一身肥皂沫子的老楊悄然湊過去,一把扯下了牛四的口罩,撒腿就跑。邊跑還邊嘎嘎地笑著喊:“牛四掛彩了,牛四在他老婆的戰(zhàn)場上掛彩了!”
眾人嬉笑,林淼見牛四左臉上幾道挺深的血痕,之后“啪”的一聲悶響?;仡^,老楊四仰八叉地倒在了浴池光潔的地面上。大家都沒當(dāng)回事,以為他一會兒就起來了。過了好半晌,老楊還躺在地上。
林淼正要過去,牛四慢悠悠走過去,蹲下身子,伸食指和拇指搭在一起,瞄準(zhǔn)老楊那活兒“啪”地彈去。老楊挺尸般地坐起,浴池里爆發(fā)出一陣哄笑。
林淼在更衣箱前換完衣服,有人喊:“工長,老楊站不起來了,你快過來看看,需不需要值班車送醫(yī)院?”
林淼過去,老楊臉煞白,額頭上布滿汗珠,看樣子不是裝的。幾個人七手八腳地攙著老楊出來,牛四笨手笨腳地幫他穿上衣裳,值班車已經(jīng)來了。
送到醫(yī)院,拍完片子,牛四和另外一個同事扶著老楊向外走。林淼接過單子,上邊龍飛鳳舞地寫著一行字,他舉著單子念:“左腿明顯骨折?!?/p>
話音剛落,原本還能勉強(qiáng)走路的老楊,一下子軟在了牛四的身上。林淼過來搭了把手,架著老楊回到診室。戴眼鏡的女大夫拿起單子看了看說:“沒啥事,回去休息幾天吧?!?/p>
老楊磕巴著說:“不、不是骨折了嗎?”
女大夫的眼睛從眼鏡上翻出,橫他一眼說:“誰告訴你骨折的?”老楊瞧向林淼。林淼說:“單子上不是寫著嗎?”女大夫剜一眼林淼:“識字嗎?那是未見明顯骨折!”
回去的路上,老楊說:“工長,大夫都說了,讓我休息幾天!”林淼沒好氣地說:“休個屁,你還有功了唄!你休了,活兒誰干!”
牛四喏喏地幫腔:“就讓他休兩天吧。”
林淼瞪了他一眼說:“還沒說你呢,撓就撓了唄,戴那么個破口罩干啥,他休息可以,你明天替他干活!”
牛四說:“行呢,我替他干幾天。”
老楊一把摟住牛四說:“哥們,好哥們!不過我還是不明白,你老婆為啥撓你?你昨晚霸王硬上弓來著?”牛四怒:“你要是再提這事,你的活兒自己干!”
2
牛四吝嗇,婚后變本加厲,凡班內(nèi)是花錢的活動,概不參加。他抽煙,從來不給別人散煙,別人給他,他也不抽。班內(nèi)其他人家的婚喪嫁娶,一概不去,總的一句話,花錢的事不要找牛四。
自助餐流行那年,林淼手里攢了幾千塊錢的班費。年底,他張羅著聚餐,牛四去了。坐上桌子,筷子就沒停過,老楊損,不讓服務(wù)員撤牛四吃過的空盤子。兩個小時的時限,牛四光是羊肉就吃了十八盤子。
自助餐不允許浪費,桌上或火鍋里剩的東西太多,就要罰款。時間將到,牛四把桌上兩盤子羊肉和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一股腦倒進(jìn)了鍋里。鍋開后,起身拿過一個湯盆,左手拎起漏勺不緊不慢地把鍋里羊肉、魚丸、蟹棒、蔬菜一勺一勺撈出,右手的筷子在漏勺里撥拉著。調(diào)料飛進(jìn)了旁邊的一個碗里,漏勺里的東西倒進(jìn)湯盆。他撈得仔細(xì)干凈,就連煮飛了的小塊土豆都沒有放過。鍋里湯漸清,他慢慢坐下,頭垂下去,嘴貼在盆沿,唏哩呼嚕一陣聲響,盆凈。扯塊餐巾紙,抹抹嘴,抬腕看看表,把胳膊杵到兩眼直勾勾的服務(wù)員的眼前。
結(jié)賬,老板指著門口的牌子對林淼說:“帶民工進(jìn)來需要加錢?!绷猪蹬骸澳挠忻窆ぃ俊崩习逯噶酥改弥O果腮幫子鼓起的牛四。林淼瞟去,顏色灰暗的夾克,沾滿灰塵的皮鞋,肥肥大大的褲子挽著半截褲腿,活脫一個民工。他笑道:“你憑啥說他是民工?”老板語塞,反應(yīng)卻快,說:“那你怎么證明他不是民工?!?/p>
聲音很大,牛四聽到。慢吞吞地將啃了兩口的蘋果叼在嘴上,拉開夾克拉鏈,摸出一個包裹嚴(yán)實的小包,一層層打開,簇新的工作證出現(xiàn)了。
老板看工作證,牛四回身又抓了兩個橘子。他忙不迭地把工作證遞給林淼對領(lǐng)班說:“你給我記住,以后不許接待他們。”沒過多久,自助餐館關(guān)門了。嘴損的老楊逢人便說,弄得牛四在車間里越發(fā)有名了。
牛四成名跟老楊那張破嘴有直接關(guān)系,他卻從不記恨老楊,非但不記恨,倆人的關(guān)系還很要好。
牛四有一個習(xí)慣,你多會兒在外邊看到他,他都低著頭像是在找東西。某次,除塵設(shè)備出問題,缺異形螺栓。林淼急,四處亂轉(zhuǎn),轉(zhuǎn)到老楊崗位,老楊說:“問牛四啊,哪兒有啥東西,牛四最清楚?!?/p>
林淼以為他又在開牛四玩笑,正要罵,牛四進(jìn)來。他舉起螺栓問:“牛四,哪兒有這種螺栓?”牛四接過螺栓仔細(xì)端詳了一陣說:“煤場的破房子里有幾臺拆下來的爛設(shè)備,上邊有,抹著黃油呢,應(yīng)該好卸?!?/p>
林淼隨牛四去。門前,牛四悶聲道:“當(dāng)心腳底!”林淼打開手電,地上到處是塔狀糞便,風(fēng)干的、濕乎乎的,別提有多惡心了。牛四說:“你別進(jìn)來了,我去缷幾個?!?/p>
慢慢的,林淼養(yǎng)成了一個習(xí)慣,哪兒的設(shè)備臨時處理缺了東西,馬上給牛四打電話,牛四一準(zhǔn)兒能找回來,偶爾找不回來,他也能告訴你哪里有,你去協(xié)調(diào)便可。
林淼納悶之余,并未深想。
某天夜班,林淼拎著手電進(jìn)廠房,聞到燒膠皮的糊味,以為設(shè)備出了問題。順著糊味過去,廠房的旮旯里,有一堆快要熄滅的火。
用手電晃了晃,馬上明白有人燒廢舊電線,準(zhǔn)備賣銅。他生氣的是廠房內(nèi)嚴(yán)禁煙火,自己的人應(yīng)該都曉得,是哪個缺心眼的人做這沒屁眼子的事。
他掩在很隱蔽的柱子后,準(zhǔn)備抓現(xiàn)行。半個小時,沒見人過來,失去耐心,去了操作室,打發(fā)操作工去看。沒過幾分鐘,操作工回來說:“你說的那地方啥也沒有呀!”林淼不信,下來,剛剛還著火的地方被水沖得干干凈凈,真就啥也沒有。若不是還未散盡的膠皮味,林淼甚至覺得是自己看花眼了。
琢磨了半宿,也沒弄清是哪個干的。
逢到周一早上,班里要組織安全學(xué)習(xí)。林淼坐在會議室內(nèi)僅有的兩張桌子前等他的兵。足足等十幾分鐘,人們才斷斷續(xù)續(xù)疲疲塌塌地進(jìn)來。安全員老徐不耐煩了,說:“林淼,你的人怎么跟羊拉屎似的,現(xiàn)在點名,后進(jìn)來的算遲到,考核!”
林淼瞥向窗外,老楊跟兩個女同事追逐打鬧著,后邊跟著慢吞吞的牛四。他黑著臉沒吱聲,嗵嗵嗵一陣雜沓的腳步聲伴隨著老楊嘎嘎的笑聲涌進(jìn)了會議室,老徐原本就很長的臉越發(fā)長了。
跌跌撞撞進(jìn)來的老楊覺察氣氛不對,抬頭,林淼狠狠地瞪著他說:“老楊,你挺有勁?。∑C(jī)頭那堆煤正愁沒人清呢,我看你也不用開會了......”老楊苦著臉說:“工長,可不能這樣呀,我上次摔了還沒好利索呢?!痹捯粑绰?,牛四晃到門口,老楊眼珠一轉(zhuǎn),嘿嘿地笑著說:“悶牛有勁,你還是讓他去吧,省的他晚上閑溜達(dá),萬一哪個地方有個坑,再把他腳崴了,還得報工傷?!?/p>
底下的人哄然大笑,笑得牛四茫然不知所措,咔吧咔吧小肉眼睛瞧瞧這個看看那個。一股刺鼻的燒膠皮味夾雜著濃郁的汗腥氣沖進(jìn)了林淼的鼻腔。
林淼喊了聲:“牛四,你過來?!?/p>
牛四遲疑著過來,林淼抽了抽鼻子,燒膠皮味越發(fā)刺鼻。他盯著牛四的眼睛意味深長地笑著說:“坐回去吧?!?/p>
老徐話癆,啰啰嗦嗦地講了一大堆。大家好容易等他講完了,林淼卻講起了防火防爆,講就講吧,他偏有意無意地瞟著牛四講,講的還挺邪乎,什么扣錢了、下崗了、坐牢了等等。牛四微垂著小眼睛,老僧入定一般。不過,他在冒汗。汗水從頭頂匯集在安全帽的邊沿,順著兩鬢額頭淌下,那張黑臉在陽光下亮晶晶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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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牛四被嚇著了。
他弄不明白林淼怎么發(fā)現(xiàn)他在廠房里燒廢電纜,琢磨著把幾扎團(tuán)好的裸線塞到褲腰帶里,從廠房的旮旯里鬼鬼祟祟地出來,登上自行車上了馬路。
出廠的大門有三個,一大兩小,都站著穿制服戴白手套的門衛(wèi)。牛四繞了個遠(yuǎn),選了最偏僻的一個大門,那個門的檢查相對松得多。好像是走霉運,老遠(yuǎn)看到大門口有三個門衛(wèi),他們正在檢查一個下班工人的飯兜子。牛四慌忙勒住車閘,急速轉(zhuǎn)彎。太突兀了,后面的人險些與他撞在一起。那人罵罵咧咧道:“你他媽有病!怎么說拐彎就拐彎!”牛四也不言語,落荒逃去。猛蹬了十幾分鐘,懸在嗓子眼的心才咕咚一聲落回到肚子。
十字路口,他偏腿下車,站在路邊點燃一支煙,狠狠地吸了一口,林淼和幾個同事說笑著騎車過來。正想背過臉,眼尖的老楊喊了聲:“看,那不是悶牛嗎,這小子躲在這兒抽煙呢?!?/p>
看到老楊那一刻,牛四忽然想起了他說過的話:“帶東西出門崗,最安全的是走大門,門衛(wèi)看著多,可走大門的人也多,他們查不過來。”
他掐滅手里的大半截?zé)?,揣到兜里,跨上車子混在了其中。林淼瞧瞧他說:“身上沒帶不該帶的東西吧?”牛四沒吭聲,眼神有些慌亂??吹剿难凵瘢猪倒烂砩蠋е蛱鞜你~線,仔細(xì)打量,卻看不出他藏在哪里。
門衛(wèi)的小隊長是林淼的同學(xué),他很少出來站崗,一般都坐在大門旁的房子里。房子不是很大,面向大門這邊的窗子卻很大。林淼因牛四的眼神,心里犯著嘀咕,抻著脖子向里看。窗子是開著的,他的同學(xué)恰好在那兒坐著。他吆喝一聲:“曉光,走啊,跟我的弟兄們出去喝點。”
坐著的那人站起身推門出來說:“你他媽就沒個誠心,明知道我上班,卻讓我跟你喝酒。”正在檢查的兩個門衛(wèi)看到他們認(rèn)識,根本就沒怎么查,讓他們過去了。
牛四不傻,他知道林淼剛剛幫了他,內(nèi)心有些掙扎,該不該請林淼吃個早點。猶豫間便落在了后頭,距離一點點拉開,萌生的念頭便淹沒在清晨涼爽的風(fēng)中。
細(xì)細(xì)回想,林淼沒少幫他。他住的房子是老娘的,房改那年,大哥、二哥都爭這房子,家庭戰(zhàn)爭爆發(fā),老婆二蘭子甩下還在吃奶的牛艷跑回了娘家。老娘心疼孩子,找親戚連著請了幾回,二蘭子才放出一句話:“想讓我回來也行,房子必須落到牛四的名下,老太太出去租房子住。”
老娘連氣帶急地病倒了。大哥來了,把牛四罵了個狗血噴頭,掉頭走了。二哥來了,又把牛四罵了一頓,轉(zhuǎn)身離去。老妹牛彩彩心疼娘,想接走她,老娘惦記著牛艷說啥也不走。
牛四忙、累、煩,干活時出了錯,弄出一次事故,林淼找他談話,要扣他全月獎金。牛四急,把家里的事兒都抖了出來。林淼不是個滋味,領(lǐng)著牛四找書記借車間的新客貨車,準(zhǔn)備請牛四老婆。書記說:“你們都誰去呀?”
林淼說:“我、老楊還有牛四?!睍洆u搖頭說:“都他媽五大三粗,能做工作嗎?帶上曾靜。山里人好喝酒,買上一件二鍋頭,錢由車間出?!?/p>
書記的話讓一旁的牛四心里熱乎乎的。
曾靜與林淼同齡,她是自學(xué)成才的楷模,讀過夜大財會專業(yè),還自修過漢語言文學(xué),雙料的“五大畢業(yè)生”。個子高,骨感,很少描眉畫唇,短暫婚史,奪得過公司羽毛球比賽冠軍。做事原則性強(qiáng),正統(tǒng),善說教,是集車間的通訊員、計生員、保管員、統(tǒng)計員為一身的車間大員。
山路很長,車上弄這么一個連點女人味都沒有的政治教官在身旁,能做的只有一件事——睡覺。
窮山溝子里,忽然來了這么多官家的人,還有一輛氣派的車,二蘭子一家被唬住了。殺羊,盛情款待。老楊醉,牛四倒,林淼五迷三道,二蘭子被她爹吼罵著隨車回來。沒隔多久又跑了,牛四找林淼,林淼找車間,二蘭子回來。往往復(fù)復(fù)中,牛四老娘的房子落在了牛四的名下,小后院接蓋了一個小房子,牛四的老娘被清理到那個房子里。再后來,大屋通向陽臺的門也被封堵了。
牛四憶起這些,林淼仿佛感應(yīng)到了,想起牛四老婆二蘭子。那次封堵陽臺門,他才真正領(lǐng)教了什么是后山女人。
封堵門需要材料,封堵后,小房子需要爐子、煙筒、水泥等等。牛四又找林淼,林淼罵:“你他媽也太過分了吧,那是你媽,你是吃她奶長大的!早知道這樣,你哥哥爭房子,我就不該幫著你做他們的工作,你個窩囊廢!”林淼罵,牛四不吭聲,再罵,還是不吭聲。末了,吭吭哧哧地說:“那你再做做我老婆工作吧?!?/p>
林淼找書記,書記又派曾靜跟他去了。
到了牛四家,曾靜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從中華民族的優(yōu)良傳統(tǒng)講到了孝道,又講到婆媳之間,滔滔不絕,密不透風(fēng)。二蘭子的眉毛漸漸立起來,趁著她喝水的空當(dāng),她戳點著牛四說:“你說說,你也能叫個男人?家里有那么一點事,你就弄回來一群人。咋啦,嚇唬我二蘭子沒見過世面是不是?給我講道理,我的道理可多著呢?!?/p>
曾靜一時語塞,用手戳點著二蘭子說:“你......”
二蘭子嘿嘿冷笑道:“你不用戳點我,我好賴還有個老爺們兒,你呢?連個男人都拴不到褲腰帶上,你還有甚資格跟我講道理?!?/p>
曾靜臉漲得通紅。
林淼看不過眼,正想吃噠她幾句。二蘭子轉(zhuǎn)過頭可憐兮兮地說:“林工長,做女人也難啊,你是真不了解情況,我從進(jìn)了他老牛家這個門,他們家哪個把我當(dāng)人看了,你說說,就這么一個走風(fēng)漏氣的破房子,住到一起是真不方便!尤其是晚上。再說了,就是砌一個門,影響啥了?!?/p>
無功而返。
回去的路上,曾靜說:“簡直就是一個不可理喻的潑婦,我是不想再來她家做什么工作了?!?/p>
次日,書記交代給材料員,牛四需要的材料,只要車間有都給他。他又叮囑林淼,該出人就出人,該出車就出車。林淼詫異之極,事后問曾靜,女人的臉卻無端紅了。
那一刻,林淼忽然覺得她像個女人了。
想到這兒,林淼噗嗤笑了。他笑的時候,牛四一腳跨進(jìn)了小房子。老娘嘴里叼著半截手卷旱煙,煙灰長,欲墜。手里提著家里的桿秤,瞇著一只眼睛瞧著秤桿,旁邊還散落著幾個剛撿回來的飲料瓶。他拽出腰里別著的銅線丟到稱盤上稱了稱,四斤四兩。
老娘啰嗦:“去東邊那家,他家秤上不哄人?!?/p>
牛四也不吱聲,將銅線裝進(jìn)一個鄒巴巴的黑塑料袋,提了老娘扎好的紙殼和一袋飲料瓶子,掉頭出門。銅賣了八十塊錢,紙殼和飲料瓶賣了八塊錢。
牛四將錢分別裝到兩個口袋里回來,老娘已經(jīng)給他熱好了一碗膩乎乎的土豆和三個饅頭。他把左邊口袋里的八塊錢掏出來遞給老娘,坐到小炕上,呼嚕嚕幾口,菜先沒了,他把手里剩下的半塊饅頭團(tuán)成一團(tuán),一圈一圈擦拭著菜碗,菜碗潔凈的如同洗過一般后,三口兩口吞掉饅頭,站起身出了老娘的小房子。轉(zhuǎn)到樓后,打開自己家的房門揭開工具箱,拽出一個勞保鞋的鞋盒,將八十塊錢塞進(jìn)了勞保鞋里邊。塞完后似覺不妥,又掏出來,躊躇著從中抽出兩張十元的票子,出門買回一盒蘭州煙。
第二日,林淼本想找牛四談?wù)?,他怕這頭悶牛捅出別的婁子來。設(shè)備的事兒太多,沒顧上。剛得閑,牛四鬼鬼祟祟地進(jìn)來,從爛棉襖里摸出一盒煙遞過來。林淼不接煙,冷著臉說:“啥意思?”牛四吭吭唧唧:“你、你、你抽吧?!绷猪狄琅f板著臉說:“不跟我藏貓貓了?”牛四訕笑著說:“你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林淼接過煙打開煙盒抽出一支點燃,把剩下的又塞回到他的破棉襖里說:“你他媽的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跑到廠房里去點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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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瑣事很多,日子很快。
這年的冬天很奇怪,天總陰著,就是不下雪。立春那天卻沸沸揚揚地下了起來,老天仿佛把積了一冬天的怨氣一股腦宣泄下來。
漫天飛舞的雪花中,老鐵廠的第三座高爐也停爐了。停爐,林淼能理解,不停怎辦?煉一噸賠一噸,煉的越多賠的越多。他弄不明白這鋼鐵行業(yè)怎么說不行就不行了呢,要是都停了,他們這些工人怎么辦?
前兩座高爐停爐,林淼慶幸自己三年前來了新鐵廠,這邊生產(chǎn)正常,工資依舊,用不著惶惶不可終日。對于那邊的動蕩,顯得很淡漠,甚至還有一種隔岸觀火的竊喜。偶爾提及,也如同談?wù)摉|海的釣魚島、南海菲律賓那條破船那般舉重若輕。
新老鐵廠相距不遠(yuǎn),以一條大壩一樣的鐵路線為界,站在高處,兩邊涇渭分明。東邊擠擠插插的廠房、通廊因常年的日曬雨淋、粉塵侵蝕,顏色陳舊不說,且鬧騰;西邊則灰是灰、藍(lán)是藍(lán),規(guī)規(guī)矩矩,十分安靜。新鐵廠的工人多是從老鐵廠過來,照理說那邊發(fā)生了什么,這邊很快應(yīng)該知道才是。事實上并不是這樣,就說停爐這件大事吧,若不是在一個婚禮上碰到曾靜,他根本就不會那么快知曉。
曾靜變化很大,身材豐腴了許多,眉眼彎彎、嘴唇紅紅,長發(fā)披肩,身上散發(fā)著甜絲絲的氣息。林淼的眼睛發(fā)直,曾靜笑嘻嘻地過來拍了他一把,順勢坐在旁邊說:“怎么了,不認(rèn)識了?”林淼呵呵地笑著說:“大街上肯定不敢認(rèn),你是越活越年輕了,還在車間干萬能員呢?”曾靜感慨:“早就被人家精簡下去倒班了。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領(lǐng)導(dǎo)都喜歡嬌滴滴的女人在身邊。我們他媽就像是塊破抹布,用過就扔。不過也挺好,要不是被減下去,我也不可能在外邊弄個羽毛球班,哪能活得這么滋潤呢。”
林淼驚異。
曾靜又說:“你還記得牛四嗎?”
林淼說:“那是我剛?cè)霃S的師傅,他怎么了?”
曾靜說:“他現(xiàn)在跟我一個崗位,好人,你要是能幫就幫他一下吧?!绷猪祮枺骸八滞笔裁磰渥恿耍俊?/p>
曾靜憤憤:“高爐停爐,車間老系統(tǒng)全停了,閑人太多,整出一個競聘上崗,讓大家考試。如果公公正正地考也說得過去,關(guān)鍵是讓老系統(tǒng)的工人去考新系統(tǒng)的實操,工藝雖然相同,設(shè)備卻不一樣,你說那能考過嗎?更讓人氣憤的是,新系統(tǒng)缺的幾個名額早就內(nèi)定了,簡直就是他媽哄鬼呢,綁著人家強(qiáng)奸還說你自愿?!?/p>
林淼揉揉眼睛,細(xì)細(xì)打量著曾靜,他都不敢相信這番話出自她的口中。曾靜舉起杯說:“來,干一個,嚇著你了吧。”林淼說:“你還沒說牛四到底怎么了。”
曾靜說:“考試那天,卷紙剛發(fā)下來,牛四倒提著卷紙砸到了講桌上。新來的書記覺得牛四在示威,擋在門口,問他為啥交白卷,牛四一膀子把人家拱了個趔趄,還罵了一句,滾你媽的吧!然后揚長而去。他這么一帶頭,老系統(tǒng)的人全交了白卷。”
林淼說:“你們車間怎么處理的?”
曾靜說:“前天才發(fā)生的事,還沒處理呢,聽說要扣三個月的績效工資?!绷猪档皖^思謀了一陣心里道:牛四一根筋,這事肯定是老楊扇乎的,這頭悶牛!曾靜讓他幫忙,他又能幫上什么,如今的領(lǐng)導(dǎo)和以前的領(lǐng)導(dǎo)不同了,如今的廠子和以前的廠子也不同了,冷冰冰的沒有人情味,他林淼又算是個干啥的。
席散,林淼和曾靜相互加了微信好友。
次日,林淼給安全員老徐打了個電話。老徐說:“挺麻煩,風(fēng)頭浪尖,他的這件事影響太壞,書記又不依不饒,已經(jīng)報廠里處理,你別跟著瞎摻和。”
林淼雖想幫他,卻愛莫能助,嘆息了一聲作罷。
這日,一個陌生電話連續(xù)打到他的手機(jī)上,最后一次,他猶豫著接起來,一個甕聲甕氣的聲音傳了過來:“工長,我是牛四?!绷猪敌χf:“我可不是你的工長?別瞎稱呼,找我干啥?不是找野雞又被人訛住了吧?!痹捯怀隹?,有點后悔,他來新鐵廠前,牛四在棉紡路找站街女被人家訛住了,大半夜給他打電話,他帶著三百塊錢把他弄了回來。
那件事讓林淼的眼珠子差點掉在地上,這么一個老實人居然干那么不老實的事。更讓林淼詫異的是,他們回來后,牛四坐在一個超市門口的臺階上脫了一只鞋,摳出鞋墊,變戲法似的變出好幾張百元鈔票。林淼生氣:你他媽有錢半夜給我打什么電話!牛四的小肉眼睛死盯著自己的腳面。林淼又說:你老婆遠(yuǎn)比你找的那個野雞漂亮,你圖個啥?也不怕得?。∨K倪€是不說話,林淼越發(fā)生氣:“你要是給我講不出個所以來,我就把這事告訴你老婆,再匯報車間處理你!”
牛四低著頭,用腳搓著地上的一根樹枝,樹枝的皮都叫搓沒了,還是不說話。“不說是不是!那你就想好怎么跟你老婆說,等著車間處理!”林淼作勢欲走。牛四慌,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跟、跟我老婆也、也要錢?!?/p>
林淼險些暈倒:“他們說你的工資本都是你老婆把著呢,你哪還有什么錢?”牛四說:“獎金”。
頭一遭聽到這么奇葩的事,林淼簡直都無語。
出神間,牛四的聲音從電話里擠過來:“我交白卷的事你知道吧,車間要扣我一個月績效工資,我這兩天在爬到廠房頂上想踅摸點廢電線賣......”林淼打斷他的話頭說:“叫人家抓住了?你個愣貨,我以前就說過你,別貪那點小便宜,叫人鬧住工作都得丟,你就是不長記性!”
牛四連聲說:“不是、不是,老楊用手機(jī)拍了我站在廠房檐的照片傳到微信里了,說我要跳樓。廠里來人要跟我談話,你說我說啥呀?”一個念頭在林淼的腦海中閃過,他快速說:“他們跟你說啥都不要接茬,眼睛死盯著一個地方裝傻,裝得越像越好,一直裝下去,跟誰也別說。”末了又加了一句:“包括曾靜。”
牛四悶聲嗯了一聲掛掉了電話。
幾天后,曾靜打來電話說:“牛四裝傻的主意是不是你出的?你的餿主意可真損,我現(xiàn)在有活干了,天天上班看著他?!?/p>
林淼嘿嘿地笑。
曾靜說:“你還笑,我現(xiàn)在都弄不清楚他是不是真傻了。你趕緊給他打個電話,別讓他在我跟前裝了,我瘆得慌?!?/p>
林淼說:“廠里怎么處理的他?”
曾靜笑著說:“你是真有一套,廠里不僅沒處理他,還帶著東西去他家慰問了。我們老系統(tǒng)的人也跟著他沾了光,考試作廢,都到新系統(tǒng)干活,一個人的崗位三個人干,大家現(xiàn)在幸福得跟花兒一樣。”
牛四的事兒漸漸淡忘時,公司召開了職代會,林淼是正式代表。與歷屆職代會不同的是,這次職代會的報告上假大空的東西少了,提出的全部是觸目驚心的問題。什么負(fù)債上千億,什么每天一睜眼都要面對一千多萬的利息,什么四萬員工,有一萬人不干活,什么今年必須減虧幾十億等等。
林淼的思想在溜號,他想起家里廚房角落里的一個放置了很久的蘋果,看著很光鮮,硬掙。某天好奇,拿起它用菜刀剖開,才發(fā)現(xiàn)那果子內(nèi)里早就爛了,只剩了薄薄的一層皮。
林淼的心里哇涼。
這一年春天,北鋼的動作前所未有,合并廠礦、由上至下精簡機(jī)構(gòu)、壓縮機(jī)關(guān)人員,無論工人還是干部,全部從原來的位置起立,逐級競聘上崗。所謂競聘上崗是公司領(lǐng)導(dǎo)聘廠礦一把手,廠礦領(lǐng)導(dǎo)再聘副手以及車間、科室的一把手,車間一把手選出班組長,班組長再選工人。沒有競聘到崗位的工人干部或內(nèi)部退休,或分流到以前民工頂替的艱苦崗位。由于減員幅度非常大,民工頂替的崗位有限,容不下那么多的人,工人的精簡政策出臺:以年齡為界采取“一刀切。”
牛四的年齡雖然還差一年,卻因他們車間書記成功競聘為主任,他被定為腦子有病,無法勝任本職工作,提前內(nèi)退回家。這日,林淼意外地接到了二蘭子的電話,問他牛四還能不能留在廠里了。林淼嘆了一聲說:“我連我自己留到哪兒都不知道了。”
因為這事,林淼內(nèi)疚了很久。再次見到牛四,他混跡在一群站橋頭的民工當(dāng)中,背微駝,頭發(fā)花白,臉又臟又黑,目光呆滯。林淼嘆息了一聲,掉轉(zhuǎn)頭,迎著漸漸沉下去的太陽,默默地過了橋。再次抬頭,暮色已經(jīng)模糊了北鋼那高高低低的煙筒和廠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