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楓
(中國人民大學 文學院, 北京 100872)
亞歷山大與西方古代的“大一統”
劉小楓
(中國人民大學 文學院, 北京 100872)
亞歷山大的帝國雖然曇花一現,這位西方的第一位天下帝王既沒有實現“一統”政制,也沒有提出過“一統”觀念,亞歷山大大帝卻在羅馬帝國時期成為一個“政治神話”。當時為羅馬帝國打造“一統”觀念的主要并非是拉丁語作家,而是希臘語作家,他們通過打造歷史的甚或哲學的亞歷山大形象為羅馬帝國提供“意識形態(tài)”,似乎想要借羅馬帝國實現希臘人未能實現的“天下”政治理想。泛希臘一直處于分離式政治狀態(tài),僅僅因為沒有哪個城邦具有引領這個文明民族走向“一統”的能力。從亞歷山大的父親菲力統一希臘以及亞歷山大的擴張到羅馬帝國崛起的兩百年間,西方古代的“普遍歷史”觀念和視野都在發(fā)生重大轉變。新視野的“普遍歷史”紀事的出現既與腓力統一泛希臘有關,也與羅馬帝國的崛起有關。兩個帝國的先后崛起及其更替,擴大了希臘語紀事家的地緣政治視野。
亞歷山大大帝;天下;帝國;“大一統”;普遍歷史
中國傳統的“大一統”觀念曾經為中國在近代的衰落背負罪名。直到今天,由于西方近代“民族國家”觀念的影響,在一些智識人心底里,“大一統”觀念依然可疑。為了有助于自我認識,我們不妨把目光投向西方古代的希臘化時期和羅馬帝國時期——與我國的“大一統”觀念的形成大致相當的歷史時期,去看看古代的西方曾經怎樣追求過“一統”天下。
亞歷山大的帝國曇花一現,這位西方的第一位天下帝王既沒有實現“一統”政制,也沒有提出過“一統”觀念,如今的史學考證甚至沒法最終證實,亞歷山大的征服行為是否曾有一個明確的統治“天下”的計劃在先[1]129。嚴格來講,西方古代的“一統”天下想象與羅馬崛起為帝國的過程相關。引人興味的是,當時為羅馬帝國打造“一統”觀念的主要并非是拉丁語作家,而是希臘語作家,他們通過打造歷史的甚或哲學的亞歷山大形象為羅馬帝國提供“意識形態(tài)”,似乎想要借羅馬帝國實現希臘人未能實現的“天下”政治理想。
由于羅馬崛起時出現的“一統”政制觀念與希臘語的“普遍歷史”紀事寫作相關,考察這一觀念的形成,也為我們認識西方古代“普遍歷史”寫作的嬗變提供了機緣*嚴格來講,“普遍歷史”(universal history)與“世界史”(world history)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國朝學界多把universal history譯作“世界史”并不恰切。關于這兩個概念的嬗替關系,參見Reinhart Koselleck,“Von der‘historia universalis’zur‘Weltgeschchte’”,見Otto Brunner等編,Geschichtliche Grundbegriffe. Historisches Lexikon zur politisch-sozialen Sprache in Deutschland,Band 2,Stuttgart,1975,頁686-691。。
希羅多德《原史》的主題是希臘人如何在希波戰(zhàn)爭(公元前500—479年,周敬王20—41年)中擊敗波斯人。為此,希羅多德除了用三卷篇幅探究波斯人的民族志及其帝國的崛起,還花了兩卷篇幅探究希臘人的民族志(卷5~6),然后才講述希臘人如何迎戰(zhàn)波斯人。不過,卷一說到呂底亞王國面臨波斯人兵臨城下時,希羅多德借國王克洛伊索斯想向希臘人求援,已經說到希臘人當時的政治狀況(1.56-64)。希羅多德說,克洛伊索斯經過探究首先發(fā)現,希臘人并未形成統一的政治單位,而是一些松散的城邦,最強大的是斯巴達和雅典*波斯國家已經官僚化,從而留意自己的檔案;希羅多德乃至隨后的修昔底德很少利用希臘城邦檔案,很可能是因為,希臘城邦很少或根本就沒有保留檔案的習慣。參見莫米利阿諾,《論古代與近代歷史學》,晏紹祥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頁32-33。。希羅多德尤其說到,由于當時的雅典是僭主統治,整個城邦因黨爭而“四分五裂”(1.59.1)。這段描述雖然是在為后來證明雅典城邦憑靠民主政制才擊敗波斯人埋下伏筆,卻也在提醒讀者整個希臘世界“四分五裂”的歷史狀況。畢竟,希羅多德當時的讀者是生活在第二次伯羅奔半島戰(zhàn)爭之初的雅典人,他們或他們的父輩們目睹過近百年來兩個強勢城邦爭奪泛希臘世界領導權的歷史[2]。
古希臘的城邦政制時期與中國古代的戰(zhàn)國時期看起來頗有些相似,以至于國朝學界經常有人將兩者相提并論。其實,“泛希臘”政治共同體由近千個大小城邦構成,雖然語言相同(方言不等于另一種語言)、宗教信仰相同乃至習俗相近,卻長時期沒有形成統一的政治單位——與此不同,中國的戰(zhàn)國時期則是華夏周朝“天下”的分裂狀態(tài)。甚至當今的猶太漢學家也看到,追求“大一統”是戰(zhàn)國時期的“一貫”思想,當時“沒有任何一個知名的思想家或政治家認為,多國制度合法和值得追求”[3]。對于我們來說,古希臘星羅棋布的分離式城邦狀態(tài)所表征的是古希臘民族“自己選擇最適合本地歷史地理條件的發(fā)展道路”,甚至表征的是希臘人熱愛自由的天性,抑或表征的是這個文明民族尚未完成自身的國家建構,毋寧說是更有意味的政治史學問題*關于古希臘城邦的實證史學探究,參見安德烈耶夫等,《古代世界的城邦》,張竹明等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頁62-68,91-104,175-186。關于泛希臘世界的統一問題的政治史學探究,參見沃格林,《希臘化、羅馬和早期基督教》,謝華育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頁109-135。。 使得這個問題得以成立的基本史事是:屬于希臘民族的馬其頓人最終把分離式城邦“這些零散的碎片建立起一個統一帝國”*弗格森的這部古代希臘帝國論成書雖早,論題迄今沒有過時,比較:J.R.Ellis,Philip II and Macedonian Imperialism,London,1976;P.D.A. Garnsey / C.R. Whittaker編,Imperialism in the Ancient World,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8,頁91-144。[4]18。在此之前,繼雅典城邦之后,斯巴達和忒拜先后在泛希臘世界取得過政治優(yōu)勢(公元前401—399年和公元前371—362年),并謀求統一泛希臘城邦。我們的確很難說,古希臘人從不曾追求自己民族的“一統”。
當面對強大鄰國——波斯帝國的蠶食時,松散的希臘諸城邦未必能夠抱團共同對敵。希羅多德帶傾向性地探究雅典從僭政統治下的衰敗到改制為民主政體后打敗波斯人時的興盛這段歷史,并關注城邦政制類型的比較,表明這位紀事作家很可能想要探究這樣的問題:雅典應該用何種政制來結束泛希臘的分離政治狀態(tài)[5]。盡管雅典城邦崇尚“自由”,在希波戰(zhàn)爭中崛起之后,雅典并沒有因此而不謀求統一碎片化的泛希臘。以雅典為首的提洛聯盟與以斯巴達為首的伯羅奔半島聯盟長達30年的戰(zhàn)爭(公元前431年至404年),或者說“雅典和斯巴達之間爭奪民族領導權的偉大決斗”,事實上是希臘人致力于形成統一國家的內戰(zhàn):畢竟,“從法律上看,帝國時代的雅典第一個努力明確將諸城邦統一在一個更大的整體中”*在19世紀中期,古史學家弗里曼(E. A. Freeman)曾提出過一個頗有爭議的觀點:古希臘城邦合縱連橫的“聯盟”,從制度上講相當于“邦聯國家”(Federal States)。城邦“聯盟”并非僅僅具有戰(zhàn)爭狀態(tài)下的軍事意義,實際還有政制意義。這意味著公民有雙重身份:既是城邦的公民,又是“聯盟”的公民。關于這種所謂“邦聯國家”的性質及其起源,參見J. A. O. Larsen,Greek Federal States:Their Institutions and History,Oxford Clarendon Press,1968,頁xi-xxviii及頁3-11。問題在于,古希臘城邦政制時期從未出現過長期的固定聯盟,而是不斷出現聯盟重組。既然如此,“聯盟”公民的身份就沒有政制意義。沃爾班克在“Were there Greek federal states?”一文中對弗里曼觀點提出異議,見Frank W. Walbank,Selected Papers: Studies in Greek and Roman History and Historiography,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0,頁20-37。[4]12,16。修昔底德為這場戰(zhàn)爭寫下了不朽的戰(zhàn)爭志,但在一開始,他講述的是希臘人自荷馬時代以來松散而又充滿戰(zhàn)爭和內部黨爭的歷史。表面看來,在這位偉大的紀事作家筆下,希羅多德的傾向被顛倒過來:民主政制讓雅典人輸掉了戰(zhàn)爭[6]??墒?,由于阿爾喀比亞德問題與帝國抱負粘在一起,修昔底德記敘這場希臘人的內戰(zhàn)就與希羅多德的《原史》有相同的關切:如果希臘人要形成統一的政治共同體,究竟應該采用怎樣的政制。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產生出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關于何謂最佳政制的不朽思考[7-8]。
伯羅奔半島戰(zhàn)爭之后,斯巴達并沒有能夠憑靠自己主導的聯盟統一泛希臘。公元前386年,斯巴達與波斯帝國簽訂Koine Eirene[共同和平]條約,企圖借助外部勢力統一希臘。公元前382年,阿格西勞斯王以詐術進占忒拜,雅典擔心斯巴達坐大,積極支持忒拜。厄帕米農達斯將軍通過改革讓忒拜煥發(fā)國力后,隨即對斯巴達開戰(zhàn)。在公元前371年擊敗斯巴達后,忒拜又試圖染指東北部緊鄰馬其頓的色薩利(公元前369—367)*阿格西勞斯王(Agesilaus,公元前399-361)的斯巴達與厄帕米農達斯(Epameinondas,公元前379-?)的忒拜交手,參見卡特利奇,《斯巴達人》,梁建東、章顏譯,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10,頁186-216。忒拜試圖介入色薩利,參見John Buckler,The Theban Hegemony, 371-362 B.C.,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0,頁111-129。。忒拜崛起,雅典又深感不安,希望與忒拜和斯巴達三分天下,提議簽訂一個所謂旨在維護各城邦獨立地位的“和約”,確認各自的附庸城邦不受侵犯。忒拜政治家拒絕簽署這個“和約”,畢竟,雅典或斯巴達占政治優(yōu)勢時,從未考慮過各城邦的獨立地位這回事。
總起來看,古典時期的古希臘史是一部充滿內憂外患的戰(zhàn)爭史,我們不應該僅僅記得希波戰(zhàn)爭和伯羅奔半島戰(zhàn)爭。無論希波戰(zhàn)爭之前還是之后,諸希臘城邦之間的內戰(zhàn)以及外敵入侵引發(fā)的單個城邦的對外戰(zhàn)爭連綿不斷,而且兩類戰(zhàn)爭還經常交織在一起。希臘人參與波斯人的征戰(zhàn)或內戰(zhàn),波斯人也參與希臘人的內戰(zhàn):斯巴達曾是波斯帝國在希臘的最大敵人,后來竟然成了“第一要好的朋友”,并“在波斯的支持下瓜分到了整個愛琴海希臘”[9]195。既然泛希臘諸城邦沒有形成統一的政治單位,對外戰(zhàn)爭就顯得十分含混,希臘人替波斯人當雇傭軍打希臘人也屢見不鮮[10]361-365。 波斯王大流士統治時期,“一些希臘人甚至期待波斯的統治,因為,成為世界主義的波斯帝國的一部分,可以獲得許多經濟機會,接觸非希臘的知識和文化傳統”——波斯甚至成了希臘人的如今所謂“持不同政見者”的避難所[11]。
雅典、斯巴達、忒拜先后試圖結束泛希臘的分離式政治狀態(tài)都以失敗告終,如果我們由此得出結論說,希臘人不喜歡“一統”政制,馬其頓王國(Macedonia)的崛起就會反駁這一結論*John Buckler的Aegean Greece in the fourth century BC(Leiden,2003)一書提供了一部清晰的希臘城邦謀求一統的歷史:從伯羅奔半島戰(zhàn)爭結束到馬其頓王腓力二世的歷史。。反之,我們倒是有理由推想:泛希臘一直處于分離式政治狀態(tài),僅僅因為沒有哪個城邦具有引領這個文明民族走向“一統”的能力。我們的古希臘文明研究如果僅僅關注其文化成就,看不到泛希臘諸城邦一直面臨統一問題,難免對希臘諸城邦連綿不斷的內戰(zhàn)視而不見。比如,圍繞德爾菲神廟就曾發(fā)生過四次內戰(zhàn),史稱四次“圣戰(zhàn)”(Scared War)。第一次“圣戰(zhàn)”始于希波戰(zhàn)爭之前的公元前595年,起因是德爾菲的港口城市基爾哈(Cirrha,位于科林多海灣北部沿岸)對前來朝拜的香客收取過路費,導致鄰近各城邦發(fā)動鄰邦同盟(Amphictyonic League)“圣戰(zhàn)”,歷時長達10年。馬其頓統一希臘的系列戰(zhàn)爭被史家歸入第三次(公元前356—346年)和第四次(公元前340—338年)“圣戰(zhàn)”,從而,最后兩次“圣戰(zhàn)”也是希臘實現統一的內戰(zhàn)[12-13]。
在現代歐洲人眼里,馬其頓人與希臘人的種族關系即便不類似于不列顛人與蘇格蘭人,也類似于德意志人與奧地利人*馬其頓人屬于古老的希臘血統,參見布克哈特,《希臘人和希臘文明》,前揭,頁366。認為馬其頓人不是希臘人的唯一歷史依據,據說是希臘半島中部和南部的希臘人認為聽不懂北部山民馬其頓人說的話。參見卡特利奇,《亞歷山大大帝:尋找新的歷史》,曾德華譯,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10,頁9。[14]4。這個類比會讓我們想到德意志人的歷史狀況:自16世紀以來,英格蘭、西班牙、法蘭西逐漸成為擁有獨立王權的民族國家,并圖謀在歐洲取得政治優(yōu)勢,神圣羅馬帝國卻日益碎片化(fragmentation)。到了18世紀,受列強圍困的德意志民族的政治統一問題日益迫切,但要形成統一的政治共同體,三百多個大小王國和公國總得有某個政治單位主動擔綱。正是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中,普魯士王國的史學家(蘭克的學生)德羅伊森(John Gustav Droysen,1808—1884)讓“希臘化”(Hellenismus)成了一個政治史學論題*德羅伊森之前和之后的“希臘化”概念用法,參見R.Bichler,Hellenismus. Geschichte und Problematik einers Epochenbegriffs,Darmstadt,1973,頁33-139。。換言之,雖然有“希臘化”研究之父的美譽,在德羅伊森那里,作為史學論題的“希臘化”實際隱含著德意志的統一這個現實政治問題。莫米利亞諾注意到:德羅伊森早年完成《亞歷山大大帝傳》(GeschichteAlexandersdesGro?en,1833)和兩卷本《希臘化史》(GeschichtedesHellenismus,1836/1843)之后,“把40多年的學術活動獻給了普魯士史”,因為他“敏銳地感受到德意志面臨的政治問題”。就在人們以為德羅伊森忘記了自己的“希臘化”研究之時,他又“讓所有人都吃了一驚:他出版了《希臘化史》的修訂而且充分更新的版本”*更新的版本將《亞歷山大大帝傳》與兩卷本《希臘化史》合在一起,共分三卷:1.Theil:Geschichte Alexanders des Gro?en;2.Theil:Geschichte der Diadochen,3.Theil:Geschichte der Epigonen,Gotha,1877—1878 / Basel,1952—1953 / Darmstadt,1998。。在德羅伊森眼里,“馬其頓是古代的普魯士”——或許更應該說:德羅伊森希望普魯士應該像古代的馬其頓統一泛希臘那樣,出面統一四分五裂的泛德意志。莫米利亞諾還敏銳地看到,德羅伊森的《希臘化史》與蘭克的成名作《羅曼-日耳曼諸民族史:1495—1514》“屬于同一文明的國家間關系的史書”*德羅伊森的學術生平與德意志形成民族國家的關系,參見德羅伊森,《歷史知識理論》,呂森、胡倡智編,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編者“引論”,頁7-10;古奇,《十九世紀歷史學與歷史學家》,上冊,耿淡如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9/2014,頁254-263。19世紀上半葉,史學在普魯士王國學界突然冒長與德意志的民族統一訴求的關系,參見基揚,《近代德國及其歷史學家》,黃艷紅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15]318-320。
由此可以理解,德羅伊森的“希臘化”概念實際上具有“兩個非常不同的方面:政治的和文化的方面”(莫米利亞諾語)*關于“希臘化”的“文化”方面,參見陳恒,《希臘化研究》,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06。?!跋ED化”首先指馬其頓王國實現了泛希臘的“一統”,然后才指希臘文化的擴散。對于我們所關切的問題來說,“希臘化”的政治方面更值得關注。畢竟,德羅伊森式的“希臘化”問題意識在近代歐洲并非唯一個例。沃格林在論及腓力崛起的舉措時,將他比作17世紀的法王路易十四[16]111。如我們所知,路易十四曾經有統一歐洲的抱負。就此而言,“希臘化”研究的問題意識不僅涉及泛德意志的統一,還涉及到查理帝國意義上的歐洲“一統”*亞歷山大形象在中古時代的流傳概況,參見Michael Pfrommer,Alexander der Gro?en. Auf den Spuren eines Mythos,Mainz,2001,頁16-22。。
如果馬其頓人不屬于希臘民族,“希臘化”就是一個莫須有的史學論題,人們應該談論的是“馬其頓化”;腓力舉兵南下,對希臘人來說就應該算是外敵入侵。事實上,無論就語言、宗教信仰還是習俗而言,發(fā)源于伯羅奔半島名城阿哥斯的馬其頓人都屬于泛希臘共同體:馬其頓語不過是希臘語的西北部方言,馬其頓人崇拜宙斯和阿爾忒米斯(Artemis)神,而且很早就參加作為泛希臘共同體標志的賽會,王室甚至認為自己的祖先是赫拉克勒斯。希波戰(zhàn)爭初期,馬其頓即便迫于壓力順從波斯人,背地里仍給自己的希臘同胞暗送情報*具體內容可參見M. B. Hatzopoulos的“Macedonia and Macedonians”和“Macedonians and Other Greeks”兩文,見R.Lane Fox編,Brill’s Companion to Ancient Macedon: Studies in the Archaeology and History of Macedon, 650 BC-300 AD,Leiden,2011,頁43-50,51-78。。
馬其頓位于伯羅奔半島東北部,其地緣位置對希臘人來說非常重要:西北面有非希臘血統的伊利里亞人(Illyrians)部族,北面有佩奧尼亞人(Paeonians)部族,東面則是被波斯帝國納入屬地范圍的忒臘克人(Thracians,舊譯“色雷斯”)部族。由于與西北面的伊利里亞和南面的希臘各城邦地區(qū)都有高山阻隔,“馬其頓的重要性主要在于,它是希臘人抵抗真正的異族——即伊利里亞人,毫無疑問,在那時甚至還有凱爾特人——的北方屏障”,替泛希臘諸城邦阻隔著來自北面大陸縱深的異族威脅*相關內容亦可參見William S. Greenwalt,“Macedonia, Illyria and Epirus”,以及Denver Graninger,“Macedonia and Thessaly”,見J.Roisman / I. Worthington編,A Companion to Ancient Macedonia,Chichester,2010,頁279-305;306-325。[10]366。
馬其頓起初是個地理名稱,而非政治共同體的名稱,換言之,馬其頓形成王國的歷史其實相當短[17]。這里沒有出過大詩人或大哲人,但不能因此把它視為泛希臘共同體中的“異類”,否則,這樣的“異類”在泛希臘實在太多。何況,這個“原始的君主制在許多方面類似于荷馬史詩中所描寫的希臘社會”,以至于可以說,盡管馬其頓不是城邦政制,如果其王者模仿荷馬筆下的英雄,這種“英雄君主制”反倒“很容易被認為是希臘歷史的延續(xù)”*關于古希臘早期的“王政”及其向城邦政制轉變時期的思想史描述,參見Francis Dvornic,Early Christian and Byzantine Political Philosophy: Origins and Background,Vol. I,Washington,D.C.,1966,頁132-154。[16]109。
由于內部豪強貴族勢力的制約,馬其頓王國的王權一向疲弱,直到公元前5世紀末的國王阿爾克勞斯(Archelaus,公元前413—399年)才建立起第一支像樣的王國軍隊。有了英明能干的國王,弱國可以變成強國,王者無能,強國也會變成弱國甚至走向亡國*相關內容可參見Sawomir Sprawski,“The Early Temenid Kings to Alexander I”,以及Joseph Roisman,“Classical Macedonia to Perdiccas III”,見J.Roisman / I. Worthington編,A Companion to Ancient Macedonia,前揭,頁127-144,145-165。。公元前359年,國王佩爾迪克卡斯(Perdiccas)在領軍與伊利里亞人的交戰(zhàn)中陣亡,在忒拜當人質的腓力二世(Philip,公元前382—336年)回國攝政,時年23歲。腓力的父親阿敏塔斯三世(Amyntas III,公元前393—369)是先王,在位20多年,治國有方。腓力頗有抱負,他當仁不讓,不到一年就廢黜年幼的侄子自立為王,隨即強化王權,削弱貴族會議和民人大會權力,推行幣制改革和軍事改革,以至看起來是個地道的僭主。腓力創(chuàng)建起一支新式常備軍,按協同作戰(zhàn)方式將騎兵、步兵組織成整體,配以輕型后勤部隊。腓力首先北進打擊伊利里亞人和佩奧尼亞人,使其不敢再犯馬其頓,隨后東進蠶食忒臘克的屬地和金礦。清除外部威脅之后,腓力隨即南下發(fā)起統一泛希臘城邦的戰(zhàn)爭。公元前338年,腓力在希臘半島中部的凱隆尼亞(Chaeronea,普魯塔克的故鄉(xiāng))與雅典和忒拜組織的反馬其頓盟軍決戰(zhàn)(斯巴達已經無力參與盟軍)。擊潰盟軍之后的次年,腓力以希臘人的傳統方式統一希臘:在科林多召集泛希臘城邦會議,宣布建立以馬其頓為首的城邦聯盟,實現希臘城邦之間的“永久和平”。這次城邦會議還做出一致對外的政治決斷:進擊波斯帝國。對于希臘人來說,這無疑是一個劃時代的政治決斷。畢竟,兩百年來,波斯帝國雖然一直未能吞并希臘,至少是希臘長期“四分五裂”的重要外在因素。
不過,腓力建立的馬其頓聯盟僅僅表面上實現了希臘的統一。雖然大多數希臘城邦加入了馬其頓主導的聯盟——斯巴達被“故意排除在外”,以確保原屬于伯羅奔半島同盟的諸邦國效忠馬其頓[9]210,腓力仍然同意各城邦保留自治權,并沒有隨即著手建立中央集權式的大希臘國王權,而是力圖先解決長期覬覦希臘的宿敵波斯帝國[18]。換言之,盡管憑靠君主式的王權結束了希臘城邦之間的內戰(zhàn),甚至確認了國家的敵人,腓力王實際上并未結束希臘人與波斯人之間敵我不分的現實狀況——甚至亞歷山大后來進兵至波斯本土之時,仍然有大量希臘雇傭軍在波斯軍隊中與自己的希臘同胞作戰(zhàn)。
準備收復波斯帝國侵占的希臘人在小亞細亞的殖民地前夕,腓力突然遇刺身亡(公元前336年),年僅46歲。腓力猝死,馬其頓旋即出現宮廷危機,北方異族也趁機企圖收復失地。更要命的是,希臘各邦跟著出現如今所謂分離主義動亂。亞歷山大三世(Alexander III the Great,公元前356—323)繼位時年僅20歲,他首先清除宮廷內部的篡權威脅,隨即對外發(fā)動多瑙河戰(zhàn)役和巴爾干戰(zhàn)役(公元前335年),制服北方異族,然后南下鐵腕平定希臘城邦的分離主義動亂——忒拜城試圖抵抗,被亞歷山大夷為平地[19]。
亞歷山大迅速恢復已經遭到背棄的科林多聯盟,但取消了盟約原本賦予各城邦的自治權。盡管如此,亞歷山大與父親一樣,并未著手從制度上統一泛希臘城邦。繼位僅僅兩年(公元前334年春),亞歷山大繼承父親的未竟之業(yè),率軍渡過赫勒斯滂海峽進擊波斯帝國屬地。和自己的父親一樣,他十分清楚,沒有控制愛琴海東岸的陸地縱深,希臘人不僅不可能控制愛琴海,還會承受來自東岸陸地異族沒完沒了的威脅[14]21。換言之,為了建立穩(wěn)定的大希臘國,必須首先向東擴張。
亞歷山大很快就在小亞細亞的格拉尼庫斯河(Granicus)首次大破波斯軍隊,解放了愛奧尼亞的希臘人;次年又在伊蘇斯平原(Issus,今敘利亞境內)擊潰波斯王大流士三世親自率領的10萬大軍,生俘大流士家人,打開了進兵東地中海港口和埃及的戰(zhàn)略通道。隨后,亞歷山大揮軍橫掃東地中海四周陸地,奪取受波斯帝國控制的敘利亞、腓尼基、埃及,鞏固了東征波斯本土(今伊朗西南部的法爾斯省)所需要的前進基地。公元前331年春,亞歷山大從埃及出發(fā)繼續(xù)東征,渡過幼發(fā)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在高伽米拉(Gaugamela,今伊拉克境內)再次重創(chuàng)波斯軍主力,隨后取巴比倫城,進占美索不達米亞,攻入波斯本土。亞歷山大領軍奪取波斯國庫所在地蘇薩城(Susa),焚毀帝國宮廷所在之地波斯城(Persepolis),為公元前480年波斯王薛西斯一世焚毀雅典城報仇雪恥。此舉不僅為長達兩百年的希臘人與波斯人的沖突劃上句號,而且表明亞歷山大對于自己作為希臘文明民族的政治代表有明確的自我意識。
滅掉波斯帝國之后,亞歷山大仍然沒有著手大希臘國的中央集權式建設,而是從里海南岸繼續(xù)東進,經帕提亞奪取巴克特里亞(Bactria),然后于公元前327年夏天兵分兩路進軍印度*亞歷山大征戰(zhàn)歷程的簡厄描述,參見沃爾班克,《希臘化世界》(1978),陳恒、茹倩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頁18-24。。后來的羅馬皇帝奧古斯都曾百思不得其解:亞歷山大為什么只一心占取地盤,不注重帝國自身的建設?事實上,亞歷山大進擊波斯時,希臘內部政局仍不穩(wěn)定,斯巴達國王阿基斯三世(Agis III,公元前338—331年在位)多次叛亂,亞歷山大不得不派部將安提帕特(Antipater)前往平定。今人沃格林也說:如果從鞏固大希臘國的角度考慮,亞歷山大不應該繼續(xù)向東遠征印度,反倒應該轉身向西剪滅正在崛起的迦太基和羅馬,戰(zhàn)爭的勝利卻讓亞歷山大漫無目的似地東進印度。其實,古羅馬史家李維已經感嘆過:如果亞歷山大轉身西進而非東進,他所取得的成就簡直難以想象*亞歷山大是否沒有進兵西部地中海周邊陸地的計劃,是個懸而未決的問題;從稍晚于亞歷山大時代的希臘紀事家蒂邁歐(Timaeus of Tauromenium)的《史記》來看,當時的希臘知識人對地中海西部、尤其迦太基和羅馬崛起的情況已經有所了解。參見莫米利阿諾,《論古代與近代的歷史學》,前揭,頁50-62。希臘化晚期的狄俄多儒斯在其《史籍》中記載的亞歷山大的進一步征服計劃包括迦太基、意大利和西西里,但“有多大可信度也很難說”。參見庫濟辛主編,《古希臘史》,甄修鈺、張克勤等譯,呼和浩特:內蒙古大學出版社,2013,頁311。。沃格林甚至將亞歷山大遠征印度視為他缺乏政制觀念的表現,并與中古后期的蒙古人遠征歐洲相提并論:兩者都是毫無意義的軍事行動。沒有一個明確的政制觀念,就不可能把文明形態(tài)大相徑庭的被征服民族“捏合成一個新政治單位”,征服的地區(qū)再大再多,有何意義呢[16]113-114。
就亞歷山大的個人抱負和帝國意識而言,沃格林的說法多少有些夸大其詞。遠征印度既是亞歷山大為了實現自己走到大陸極限的人生理想,也是為了徹底消除希臘人一直面臨的來自東方的威脅。按照當時的地理知識,印度是大地的東方盡頭,瀕臨東海:“亞里士多德認為,站在興都庫什山脈(Hindu Kush,[譯按]今喀什米爾與阿富汗交界處)的頂端就可以看到大海。人們并不知道印度的大小,也不知道中國的存在?!盵14]53既然要徹底消除愛琴海東岸陸地民族的威脅,亞歷山大必須進兵到東方陸地的盡頭。何況,當年波斯帝王大流士統治的疆域已經從利比亞延伸到克里米亞,從中亞延伸到波斯灣,從愛琴海延伸到印度河平原——亞歷山大必須進兵到印度河谷,才算徹底滅掉波斯帝國*布羅代爾的妙筆提供了一個模棱兩可的解釋:他一方面說,“亞歷山大大帝的過失在于過低估計了西方的能量,只顧一股腦兒地奔向那垂涎已久的輝煌”,另一方面又說,當時的希臘人面臨向東或向西擴張兩種選擇,但向東“更具有誘惑力”,畢竟,地中海西部尚未讓希臘人看到“文明”的分量。參見布羅代爾,《地中海考古:史前史和古代史》,呂華等譯,北京:中國社科文獻出版社,2005,頁216-217。。
再說,亞歷山大的征服行動所覆蓋的地域盡管相當廣闊,所花費的時間才短短十年。公元前324年初,亞歷山大從印度河三角洲回師,即選定巴比倫城為帝國國都,并把波斯劃分為六個行政區(qū),安排波斯貴族出任地方長官,還組織馬其頓軍人與波斯女人通婚,顯然意在把希臘人和波斯人打造成統一的文明政治單位*19世紀上半葉的一位匿名作者在其The Moral and Political Consequences of the Conquests of Alexander The Great(Oxford,1841)一書中總結過:為了融合希臘人與波斯人,亞歷山大采用了七大政策。參見H.M.de Mauriac,“Alexander the Great and the Politics of ‘Homonoia’”,刊于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Ideas,10(1949),頁109-110。。既然亞歷山大懂得把地中海東岸的最大宿敵納入統一的帝國框架,他未必不懂得如何建構希臘化的一統天下,即便臨死前的亞歷山大正在準備進兵阿拉伯地區(qū)。
無論如何,亞歷山大患惡性瘧疾突然離世時年僅33歲。由于上天沒有再給亞歷山大至少10年時間,誰也不知道他最終會打造出一個怎樣的一統天下,反倒留下一個引發(fā)爭議的政治史學問題。1933年,“希臘化”研究的一位業(yè)余但頗具權威的英國學者塔恩(W. W. Tarn,本行原是律師)發(fā)表了題為“亞歷山大大帝與人類的統一”的講演,引發(fā)爭議長達30多年*見William W. Tarn,Alexander the Great and the Unity of Mankind,Proceedings of the British Academy,London,1933。爭議參見M. Cary文(刊于The Classical Review, Vol. 48, No. 2, May, 1934, pp. 86-87);Thos. A. Brady文(刊于The Classical Journal, Vol. 30, No. 7, Apr., 1935, pp. 433-434);O. W. Reinmuth文“Alexander and the World-State”(刊于The Greek political Experience, Studies in honor of William Kelly Prentice,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41, pp.109-124);E. Badian文(刊于Historia: Zeitschrift für Alte Geschichte, Bd. 7, H. 4, Oct., 1958, pp. 425- 444);Richard A. Todd文(刊于The Historian, Vol. 27, No. 1, November, 1964, pp. 48-55);C. G. Thomas文(刊于The Classical Journal, Vol. 63, No. 6, Mar., 1968, pp. 258-260)。亦參H.C. Baldry,The Unity of Mankind in Greek Thought,前揭,頁113以下。直到晚近,有史學家認為,塔恩的論題仍然有意義,他受到攻擊,不過因為隨后的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讓人們難免會把塔恩論題與希特勒征服歐洲的企圖聯系起來。參見Ory Amitay,From Alexander to Jesus,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10,頁2。。標題中的“人類”指的是現代世界政治意義上的全人類,我們不知道塔恩的這個論題構想是否與當時歐洲列強爭奪世界霸權的激烈沖突相關。至少,一百年前德羅伊森發(fā)表現代第一部《亞歷山大大帝傳》時,其心志絕非僅僅在于泛德意志的統一。他明確說過,自己“熱愛”的是亞歷山大和凱撒這樣的有世界帝國抱負的君王,而非僅僅關切城邦的德摩斯忒涅和卡圖——沃爾班克說得沒錯,德羅伊森實際上“把希臘史作為普遍歷史的一部分來研究”[20]。塔恩的講演無意中呼應了德意志第三帝國的崛起:德意志帝國能否像亞歷山大統一希臘人和波斯人那樣,把德意志人與法蘭西人甚至俄羅斯人統一起來呢?這樣的聯想聽起來很荒謬,然而,如果把塔恩的論題與美利堅帝國的自由民主普世論聯系起來興許就不荒謬了*直到晚近,有史學家認為,塔恩的論題仍然有意義,他受到攻擊,不過因為隨后的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讓人們難免會把塔恩論題與希特勒征服歐洲的企圖聯系起來。參見Ory Amitay,From Alexander to Jesus,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10,頁2。德意志第三帝國時期的“希臘化”研究,參見R.Bichler,Hellenismus. Geschichte und Problematik einers Epochenbegriffs,前揭,頁158-168。這個時期的亞歷山大傳,值得提到Joseph Gregor長達近5百頁的Alexander der Grosse(München,1940),他還著有5百多頁的《伯利克勒斯傳》。。畢竟,沃格林提出的問題的確值得考慮:如果西方帝國想要成為世界帝國,就需要一種明確的政制觀念把文明形態(tài)大相徑庭的被征服民族“捏合成一個新政治單位”。這個問題使得我們應該追問:亞歷山大的征服行動是否沒有促動過西方人產生天下“一統”的政制觀念?
亞歷山大突然撒手人寰,尚未形成中央集權建制的希臘帝國隨即分崩離析,經過四十多年“繼業(yè)者戰(zhàn)爭”(diadochoi,公元前323—280年)的混戰(zhàn)尤其是卡珊德治下的馬其頓本土長達20年的內戰(zhàn),形成三分天下的希臘化世界:安提戈努斯王國(the Antigonid Kingdom / Antigonid Macedonia)轄制馬其頓和整個希臘半島,托勒密王國(the Ptolemaic Kingdom)的疆域涵蓋埃及核心區(qū)域;塞琉西王國(the Seleucid Kingdom)以敘利亞北部和巴比倫地區(qū)為中心地帶,疆域包括波斯舊土和亞美尼亞(初期還包括印度一部分),后來還進一步分裂出兩個小王國*亞歷山大死后半個世紀的后亞歷山大史,參見如下專著:A. B.Bosworth,The Legacy of Alexander: Politics, Warfare, and Propaganda under the Successors,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2;Robin Waterfield,Dividing the Spoils: The War for Alexander the Great’s Empire,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1;Edward M.Anson,Alexander’s Heirs: The Age of the Successors, 323—281 BC,Chichester,2014。關于希臘化各王國的歷史概述,參見沃爾班克,《希臘化世界》,前揭,頁64-131;庫濟辛主編,《古希臘史》,甄修鈺、張克勤等譯,前揭,頁314-376;Andrew Erskine編,A Companion to the Hellenistic World,Blackwell,2005,頁105-174;W. L. Adams,“The Hellenistic Kingdoms”,見Glenn R. Bugh編,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the Hellenistic World,Cambridge,2006,頁28-49。。
“希臘化”版本的三國志,歷時長達近兩百年*概述參見Graham Shipley,The Greek World after Alexander 323—30 BC,London,2000;歷史文獻參見:R.Bagnall / P. Derow編,The Hellenistic Period: Historical Sources in Translation,Blackwell,1981/2004;Michel Austin編,The Hellenistic World from Alexander to the Roman Conquest: A Selection of Ancient Sources in Translation,增訂第二版,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6。。各希臘化王國之間的相互沖突,就像是此前泛希臘世界三個主要城邦之間的沖突,只不過地理范圍擴大到亞歷山大所征服的地域,而且沒有某個王國獲得所謂“領導權/霸權”(Hegemony)。從前的泛希臘世界雖然并未回到腓力王嘗試統一希臘之前的分離狀態(tài),卡珊德之后的安提戈努斯甚至一直企圖保持亞歷山大打下的帝國天下,但他的王國甚至并未能夠真正將原希臘城邦捏合成統一的政治單位,雅典城邦的反抗以及后來阿凱亞同盟(Achaean Confederacy)的崛起就是證明[15]37-47[21]36,64。 盡管如此,腓力和亞歷山大父子畢竟讓希臘的分離政治狀態(tài)成為了歷史,希臘城邦的內戰(zhàn)狀態(tài)轉變?yōu)榻驍U大數倍的希臘化王朝國家之間的內戰(zhàn)狀態(tài)。隨后羅馬人的東侵,整個希臘化時期的希臘化世界實際上在重演此前的城邦狀態(tài):來自西部地中海方向的羅馬人的入侵威脅替代了地中海東岸的波斯人*G. Shipley對希臘化國家是否真的結束了城邦狀態(tài)表示懷疑,參見Graham Shipley著,The Greek World after Alexander 323—30 BC,前揭,頁106-107。[22]。這個時候,沒有一個希臘王朝國家能夠像當年的雅典城邦那樣挺身而出,聯合希臘化國家與羅馬人決戰(zhàn)。
亞歷山大建立的地跨歐、亞、非的大帝國幾乎是在立國的同時分崩離析,會讓如今的歐洲人聯想到一千多年后查理帝國的命運。盡管亞歷山大的帝國如此短暫,希臘化王朝國家的文明政制歷時并不算短。雖然轄制馬其頓的安提戈努斯王國早在匹得納之戰(zhàn)(the battle of Pydna,公元前168)后不久就成了羅馬的一個行省(公元前146年),塞琉古一世創(chuàng)建的塞琉西王國(公元前312—64)一直生存到羅馬帝制前夕;托勒密王國則直到羅馬改制之后的公元前30年才降服羅馬。羅馬向東發(fā)動第一次馬其頓戰(zhàn)爭(公元前214—205年)時,希臘化王朝國家已經有了整整一個世紀的發(fā)展,形成了各自的王政式“國家制度”*德羅伊森的“希臘化”研究卷二,重點關注的就是這個世紀的希臘化王朝的“國家制度”。參見J.G.Droysen,Geschichte des Hellenismus. 2. Theil: Geschichte der Bildung des hellenistischen Staatensystems,Hamburg,1843;晚近研究參見Per Bilde等,Aspects of Hellenistic Kingship,Aarhus University Press,1996。。直到今天,西方學界對這段王朝政制的歷史及其王政理論的研究,仍然算得上門可羅雀。現代西方的希臘化研究興起于19世紀中期,由于民主意識形態(tài)逐漸在學界占支配地位,如沃格林所說,西方史學界迄今喜歡關注那些其“政治社會形態(tài)能朝著憲政民主的方向演進”的歷史時期,否則學者們“就普遍不愿意去研究”*甚至研究希臘化的學者也難免帶有民主政制信仰的有色眼鏡,用“獨裁”和“專制”之類術語來描繪亞歷山大和希臘化王國,參見沃爾班克,《希臘化世界》,前揭,頁24-27??死锼雇懈ァち_/斯科菲爾德主編的《劍橋希臘羅馬政治思想史》(晏紹祥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中的哈姆文《國王與政制:希臘化時代諸學說》,僅用了7頁(頁436-442)篇幅介紹王朝國家的政治思想。希臘化王朝政制時期的政治思想研究的開山之作是Erwin Ramsdell Goodenough,The political philosophy of Hellenistic kingship,New Haven,1928(重印于H.Kloft編,Ideologie und Herrschaft in der Antike,Darmstadt,1979,頁27-89);晚近的研究參見G.J.Aalders,Political Thought in Hellenistic Times,Amsterdam,1975。[16]128。16至18世紀,歐洲同樣經歷過兩百多年王朝政制的歷史。從形式上看,這段歷史有點兒像希臘化王朝政制史的重演。畢竟,相互爭斗的希臘化王朝國家都出自馬其頓帝國這個母體,同樣,相互爭奪政治優(yōu)勢的近代歐洲各王權國家都信奉羅馬基督教或者大多出自查理帝國這個母體。羅馬帝國終結了希臘化王朝政制格局,近代歐洲的王朝政制格局也差點兒被拿破侖帝國終結,即便這個現代帝國在推進“憲政民主”。拿破侖戰(zhàn)爭之后,王朝政制一度復興,很快就被民族國家運動覆蓋。盡管如此,希臘化研究權威學者塔恩的1933年講演引發(fā)的爭議表明,歐洲的“一統”問題并沒有消失。
對我們關注的問題來說,重要的是,希臘化時期出現了大量各色紀事書,可惜絕大多數在戰(zhàn)亂中散軼,僅存極少殘段,今人的輯佚僅占不到當時史書實際篇幅的百分之五*據后世作家的直接或間接引用統計,希臘化時期的紀事書作者有近千位。參見S. Hornblower / A. Spawforth編,The Oxford Classical Dictionary,Hellenistic Historiography辭條(修訂第3版,Oxford,2003,頁715)。雅可比(Felix Jacoby,1923—1958)輯佚的《古希臘紀事家殘篇》(Die Fragmente der griechischen Historiker,Berlin,1923—1930;Leiden,1940—1958,通常縮寫FGrH),按題材排列,含箋注,非常著名。19世紀的古典學家C. Müller輯佚的Fragmenta Historicorum Graecorum(1841—1870),包含少量雅可比沒有涉及到的紀事家。[23]190-201。盡管如此,今人仍然不難看到,地理和政治視野更為廣闊的“普遍歷史”式的史書迭出??梢詳嘌裕瑥膩啔v山大帝國到羅馬帝國的兩百年間,西方古代的“普遍歷史”觀念和視野都在發(fā)生重大轉變*具體內容可參見J.M.Alonso-Núez,The Idea of Universal History in Greece:From Herodotus to the Age of Augustus,前揭,頁53-68;J.M.Alonso-Núez,“The Emergence of Universal Historiography from the 4th to the 2nd Centuries B.C.”,刊于H.Verdin等編,Purposes of History: Studies in Greek Historiography from the 4th to the 2nd Centuries B.C.,Leuven University Press,1990,頁173-192;中譯:努涅茲,《公元前4至2世紀出現的普遍歷史寫作》(楊志城譯),見劉小楓編,《從普遍歷史到歷史主義》,北京:華夏出版社,2017(即出)。。
歷史上為腓力父子的希臘帝國立傳的首位紀事作家,是忒俄鵬普斯(Theopompus,公元前379—320年)。他出生在一個叫做基俄斯(Chios)的小城邦,年輕時跟從雅典著名修辭家伊索克拉底(Isocrates,公元前436—338年)學習修辭術,曾在演說比賽中獲獎。在伊索克拉底的勸告下,忒俄鵬普斯轉向紀事寫作,其成名作《希臘志》(Hellenica,12卷)接續(xù)修昔底德的《戰(zhàn)爭志》,從公元前411年寫到394年(僅存19段殘篇),據說是要與色諾芬的《希臘志》一爭高下。憑靠這部史書進入腓力的宮廷后,忒俄鵬普斯為腓力(抑或亞歷山大)編寫了希羅多德的《原史》縮編本(EpitomeofHerodotus,兩卷,一說此書在《希臘志》之前)。由于與亞里士多德爭奪亞歷山大的傅保位置(公元前343年)沒有成功,忒俄鵬普斯從此對柏拉圖的學生們耿耿于懷,甚至患上了抑郁癥。在腓力的宮廷,忒俄鵬普斯眼見腓力的事業(yè)生機勃勃,開始撰寫《腓力史》(Philippica,又名Philippikaihistoriai),從公元前359年腓力登上王位那年寫到腓力逝世為止(公元前336年,共58卷,僅存殘篇,見FGrH.,115),為腓力王治下的馬其頓樹碑立傳,而且碰巧在亞歷山大駕崩那年(公元前323年)出版,算得上首部腓力王的馬其頓史。腓力死后,忒俄鵬普斯繼續(xù)做亞歷山大的幕僚,有多封給亞歷山大的書簡傳世(僅存殘篇)。沒過幾年,亞歷山大讓忒俄鵬普斯回到家鄉(xiāng)基俄斯主持政務。亞歷山大死后,忒俄鵬普斯因動亂被迫離開家鄉(xiāng),前往亞歷山大里亞城投靠托勒密,受到冷遇,怏怏而逝*忒俄鵬普斯的生平考證,見Gordon S. Shrimpton,Theopompus the Historian,McGill-Queen's University Press,1991,頁3-7。。
作為伊索克拉底的學生,忒俄鵬普斯踐行所謂修辭式史書(rhetorical historiography)的寫作類型,記敘史事時喜歡摻雜文學材料(演說辭、戲劇片段和小冊子),經常穿插各種離題敘述*另一種觀點認為,并沒有什么“伊索克拉底的修辭式紀事學派”,忒俄鵬普斯的紀事憑靠的是口傳材料,加上自己的道德論解釋。參見Michael Attyah Flower,Theopompus of Chios: History and Rhetoric in the Fourth Century BC,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5。[24]。不過,《腓力史》明顯模仿希羅多德的《原史》,首先展現希臘人與異族的關系,述及人種、地理、習俗、宗教崇拜、日常生活方式、古傳神話等等,具有相當廣闊的歷史視野。如果希羅多德關注雅典的崛起和修昔底德關注斯巴達的崛起都以希臘-波斯關系為背景,從而算得上所謂“普遍歷史”的史書,那么,忒俄鵬普斯關注馬其頓的崛起同樣以希臘-波斯關系為背景,也算得上“普遍歷史”的史書。
為帝王樹碑立傳的紀事家如今一律稱為“史學家”,容易造成誤解。按照我們今天的理解,憑靠文獻史料寫作才是史學家,“史學家”的職分是搞清“史實”。在希臘的古典時期,紀事(History)不僅是一種“探究”方式(“史學”的本義),也是一種“文學類型”(Literary Genre),在希臘化時期更是如此[23]160-189[25][26]156-168。 不僅如此,與如今的史學家不同,古希臘的紀事家在今天還應該叫政治思想家。畢竟,優(yōu)秀的古希臘紀事家無不探究重大政治問題。雖然是在為腓力立傳,忒俄鵬普斯對腓力作為王者的德性卻不乏道德哲學式的抨擊。在希臘化時代乃至羅馬帝國初期,忒俄鵬普斯一直名氣很大,《希臘志》和《腓力史》都是讀書人的基本讀物(直到十世紀,在拜占庭還可見到《腓力史》中的53卷)。如果說忒俄鵬普斯的《希臘志》仍然接續(xù)的是希羅多德和修昔底德的紀事傳統,基本視域仍然是泛希臘世界的政治狀態(tài),《腓力史》實際上標志著希臘城邦史的終結。忒俄鵬普斯以后,或者說亞歷山大遠征以后,“普遍歷史”的史書很難再以希臘城邦史為依托。
忒俄鵬普斯并未跟隨亞歷山大出征,也并未記敘亞歷山大的行跡,盡管他比亞歷山大晚離世3年。不過,最早記敘亞歷山大行跡的人中,不乏曾跟隨亞歷山大征戰(zhàn)的要臣:比如亞歷山大的親密戰(zhàn)友托勒密,海軍主帥奈亞爾庫斯(Nearchus of Crete)、內務總管喀熱斯(Chares of Mytilene)。尤其值得提到,與后來的拿破侖一樣,亞歷山大出征時還帶了幾位學者專家隨行,如犬儒派哲人奧內西克里圖斯(Onesicritus)*奧內西克里圖斯在犬儒派中名氣不小,參見T.S.Brown,Onesicritus. A Study in Hellenistic Historiography,New York,1974。、建筑師阿里斯托布魯斯(Aristoboulus)。最重要的學者當推亞里士多德的外甥卡利斯忒涅(Callisthenes of Olyntus,公元前360—328年),他是專業(yè)紀事家,寫過當時的晚近三十年希臘城邦史(公元前387至356年)。亞歷山大帶他一起出征,表明年輕的亞歷山大對自己要做的事功有留名青史的自我意識。亞歷山大在亞里士多德指導下讀書時已經熟悉荷馬詩作,他希望有人能像荷馬記敘阿喀琉斯的事跡一樣,讓自己的事跡成為史詩。
遠征途中,血氣旺盛的亞歷山大因政見分歧一怒之下將卡利斯忒涅處死。雖然卡利斯忒涅暴死之前寫過《亞歷山大行跡》(PraxeisAlexandrou,僅存十余輯佚片段,見FGrH.,124F.14及28-38),他畢竟并未完整親歷亞歷山大的行跡*亞里士多德的著名學生忒俄弗拉斯圖斯(Theophrastus)為他寫過悼文(參見西塞羅,《圖斯庫盧姆清談錄》,卷三,21)。關于卡利斯忒的《亞歷山大行跡》,參見Raoul Mortley,The Idea of Universal History from Hellenistic Philosophy to Early Christian Historiography,Ontario,1996,頁36-38。。亞歷山大死后,給亞歷山大寫傳的圈內人首先是內務總管喀熱斯。但他的《亞歷山大傳》(10卷)據說拉拉雜雜,記敘的多是無聊瑣事(僅存輯佚殘段,見FGrH.,125),夠不上官史資格。第一部專業(yè)紀事家寫的傳記,出自托勒密王朝初期亞歷山大里亞城的克萊塔爾庫斯(Cleitarchus of Alexandria)。此公出生史學世家,其父是研究波斯的希臘紀事家。雖然與亞歷山大同時代,克萊塔爾庫斯并沒有跟隨亞歷山大遠征。他的12卷本《亞歷山大傳》依據耳聞,充滿傳奇色彩,盡管沒有流傳下來,經羅馬帝國初期的紀事家轉述卻名氣很大,現代史家稱為“通俗版”亞歷山大傳的濫觴。此后還有紀事家、修辭家赫格西阿斯(Hegesias of Magnesia,公元前三世紀)的《亞歷山大傳》(僅存輯佚殘段,見FGrH.,142),同樣屬于“八卦”性質。據說,托勒密當年讀到克萊塔爾庫斯的《亞歷山大傳》后,才開始憑靠自己的記載和記憶寫回憶錄,似乎為了澄清流言蜚語——現代史家稱為“官史版”的亞歷山大傳史源*參見Gerhard Wirth,“Ptolemaios I. als Historiker”,刊于Pauly等編,Real-Encyclop?die der klassischen Altertumswissenschaft,23,頁2467?,F代實證史學對亞歷山大史源的辨析,參見卡特利奇,《亞歷山大大帝:尋找新的歷史》,前揭,頁222-240;Gerhard Wirth,“Alexander in der 2 Generation. Sprachregelung und Konstruktion eines Bildes”,刊于H.Verdin等編,Purposes of History: Studies in Greek Historiography from the 4th to the 2nd Centuries B.C.,前揭,頁203-212。史料輯佚見K.Müller編,Intinerarium Alexandri,Paris,1846,重?。篎ragments of the Lost Historians of Alexander the Great,Chichago,1979;L.Pearson,The Lost Histories of Alexander the Great,Baltimore,1960;Waldemar Heckel,Alexander the Great: Historical Sources in Translation,Wiley- Blackwell,2004。。 托勒密的記敘以及其他當事人的原始記錄,都沒有流傳下來。但在羅馬帝國初期,讀書人還能夠讀到他們的記敘。
今人沒誰能夠搞清楚,從亞歷山大死后到希臘化王國逐一被羅馬人剪滅的兩百年里,是否還出現過別的亞歷山大傳記。不過,值得我們關注的是:無論亞歷山大的馬其頓帝國給紀事家?guī)砹撕蔚葟V闊的視野,羅馬的興起很快使得亞歷山大開創(chuàng)的紀元成了歷史片段。比如,在著名的希臘語紀事家西西里的狄俄多儒斯(Diodorus Siculus,約公元前80—20年)的《史籍》(Bibliothecahistorica)中,馬其頓帝國的歷史僅占其中一小部分。反過來說,狄俄多儒斯的紀事具有更為廣闊的歷史視野*參見Loeb叢書中的Diodorus Siculus,Library of History,希英對照本12卷,C.H.Oldfather等譯,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33—1967。。
狄俄多儒斯生活在羅馬終結希臘化王國的時代,年輕時曾在亞歷山大里亞城研究歷史(大約公元前60—56年),龐培征服托勒密王國后不久移居羅馬——雖然算得上亡國奴,狄俄多儒斯通曉拉丁文,仰慕凱撒。他的《史籍》(大約成書于公元前30年)凡40卷,前20卷保存大部(卷1~5和卷11~20基本完整,卷21以后僅存殘篇),與同時代故書相比,幸存篇幅相當可觀。
比狄俄多儒斯稍晚約10余年,拉丁語紀事家特洛古斯(Pompeius Trogus,生卒年不詳)完成了一部44卷的《腓力家族史以及整個世界的起源和大地各處》(HistoriaePhilippicaeetTotiusMundiOriginesetTerraeSitus,通常簡稱HistoriaePhilippicae,成書約在公元前19年以后),前六卷記述亞述、米底亞、波斯、斯基泰等東方王國的歷史,然后記述希臘城邦的歷史,以及馬其頓王國崛起和亞歷山大死后各希臘化王國的歷史,直至這些王國被羅馬逐一征服。特洛古斯的祖籍在高盧南部,其祖父因在龐培麾下作戰(zhàn)英勇而獲得羅馬公民權,其父做過愷撒的文書。特洛古斯在羅馬長大和受教育,他熱愛自然學,寫過《動物志》一類的書,還研究植物學。可以設想,這樣的自然學家記敘歷史,不會僅僅滿足于記敘何時何地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不過,特洛古斯在接近尾聲的第43卷才寫到羅馬崛起,最后一卷連帶記述了高盧和西班牙的歷史。與來自希臘化世界的狄俄多儒斯相比,特洛古斯明顯輕慢羅馬的崛起——據說,這位拉丁語紀事家有高盧情結,雖受羅馬哺育卻懷恨羅馬帝國主義[27]。《腓力家族史》這個書名表明,特洛古斯以馬其頓帝國為中心完成了一部“普遍歷史”,與來自希臘化世界的珀律比俄斯的撰史意圖相比,無異于開歷史倒車*《腓力家族史》沒有流傳下來,二百多年后的尤斯丁(M. Junianus Justinus,通常簡稱Justin)的縮寫本(Epitome)卻流傳下來(含原作細目),其中關于亞歷山大的記述被如今的史家視為亞歷山大傳的五個主要古代史源之一(由于主要依據克萊塔爾庫斯的史料,屬于所謂“通俗版”史源傳統)。與亞歷山大傳有關的部分,參見Justin,Epitome of The Philippic History of Pompeius Trogus: Volume I: Books 11-12: Alexander the Great,John Yardley英譯/箋注,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7。。
狄俄多儒斯和特洛古斯的史書充分表明:羅馬走向帝制的歷史時刻催生了地緣視野更為廣闊的“普遍歷史”紀事*沃爾班克在概述希臘化時期的史料時說,狄俄多儒斯“這位希臘人在公元前一世紀末寫作了一部世界史”,隨后又說,“他的作品歸納了兩個人的作品”,即特洛古斯和普魯塔克的作品,見沃爾班克,《希臘化世界》,前揭,頁5。令人費解的是,特洛古斯稍晚于狄俄多儒斯,普魯塔克則晚狄俄多儒斯差不多一個世紀,狄俄多儒斯何以可能“歸納”特洛古斯和普魯塔克的作品,甚至還繼“尤斯丁以后”為亞歷山大寫傳。顯然,要么是沃爾班克的一大筆誤,要么是中譯者的筆誤。??墒?,要說新帝國的誕生會催生新的“普遍歷史”紀事,腓力和亞歷山大的馬其頓帝國就應該催生這樣的史書。事實上,情形的確如此。狄俄多儒斯的《史籍》第二部分所憑靠的史料,主要出自比腓力僅年長20多歲的厄弗儒斯(Ephorus of Cyme,公元前405—330年)的30卷《史記》(Histories,僅存輯佚殘段,見FGrH,70)。厄弗儒斯算得上忒俄鵬普斯的師兄,因為兩人很可能同時在伊索克拉底的修辭學校學習過*關于厄弗儒斯的生平,靠得住的史料太少。亦有說法認為,厄弗儒斯和忒俄鵬普斯其實都不是伊索克拉底的學生,把兩人說成伊索克拉底的學生,依據的僅僅是修辭術式的紀事風格。對厄弗儒斯的生平和寫作時間的考證,見G.L.Barber,The Historian Ephorus,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35,頁1-16;對厄弗儒斯《史記》內容的重構,見頁17-48。。他的《史記》從特洛伊戰(zhàn)爭講起,一直寫到公元前340年的腓力時代,長達5個世紀——他的兒子德莫斐羅斯(Demophilos)續(xù)寫了第三次圣戰(zhàn)。厄弗儒斯的《史記》以希臘人的歷史為中心,涵涉東方的印度人,南方的埃塞俄比亞人,西方的凱爾特人和北邊的斯基泰人,地理視野相當廣闊。厄弗儒斯去世時,亞歷山大已經出發(fā)東征,如果他多活十年,說不定會讓亞歷山大進入自己的史冊。
不過,腓力的馬其頓王國崛起,是否讓厄弗儒斯產生了希臘人稱霸“天下”的想象,或者相反,當時希臘知識人的思想狀況促成了腓力父子的希臘帝國抱負,今人不得而知。畢竟,高爾吉亞等智術師已經再次提出過希臘人的統一問題,甚至歐里庇得斯也讓自己劇作中的人物伊菲格涅亞(Iphigeneia)對自己的母親說“你生我是為了所有希臘人”(《伊菲格涅婭在陶洛人里》,行1386)。作為高爾吉亞的學生,伊索克拉底不僅是熱情的“馬其頓分子”或“泛希臘主義”者,在著名的《致腓力辭》(公元前338年)中鼓勵腓力“將整個希臘看作他的國家”(《致腓力辭》127),而且鼓勵他除了做“希臘人的恩主、馬其頓的國王”,還要做“盡可能多的蠻夷的主人”(《致腓力辭》154)[28-29]。馬其頓崛起之前,伊索克拉底曾寄望雅典與斯巴達捐棄前嫌,聯手實現泛希臘的統一,共同對付波斯帝國。馬其頓崛起之后,他馬上轉而寄望腓力王的馬其頓,沒有絲毫雅典情結。隨后的修辭家德摩斯忒涅(Demosthenes,公元前384—322年)的立場與伊索克拉底形成鮮明對照:他不僅堅持“城邦主義”,鼓勵雅典與斯巴達聯手對抗馬其頓,而且在雅典投降后服毒自殺。德摩斯忒涅雖然比伊索克拉底晚生半個世紀,可以說,兩人在泛希臘是否統一的問題上所代表的兩種不同立場的尖銳沖突,堪稱當時最重要的雅典政治思想事件——雅典知識人面臨重大的政治選擇*參見伊索克拉底,《泛希臘集會講辭》(公元前380年),對觀德摩斯忒涅的《第三篇反腓力辭》(公元前341年),見《羅念生全集》,卷六,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頁227-260,272-285。伊索克拉底對紀事家的影響,參見J.M.Alonso-Núez,The Idea of Universal History in Greece:?From Herodotus to the Age of Augustus,前揭,頁35-42;布魯姆,《伊索克拉底的政治哲學》,胡辛凱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17(即出)。。
無論厄弗儒斯是否真的是伊索克拉底的學生,他的《史記》明顯受到伊索克拉底政治思想的感染,而腓力王本人又的確受到伊索克拉底推崇君主制的影響[21]17[30]。從而,歷史的巧合在于:厄弗儒斯開啟“普遍歷史”紀事的新格局與腓力父子打造希臘帝國的行動幾乎同時。在狄俄多儒斯看來,無論就言辭風格還是組織結構而言,厄弗儒斯的《史記》都具有開創(chuàng)性。厄弗儒斯基于希臘人與波斯人和其他近東民族的交往關系來記敘希臘的歷史(尤其雅典、斯巴達、忒拜霸權的更替史以及馬其頓的崛起)當然算不上什么開創(chuàng),重要的是,他能把對發(fā)生在不同地域的同時性事件的敘述組織得非常好:每卷處理一個單獨主題,敘述之前有獨立的引言。狄俄多儒斯盛贊厄弗儒斯開創(chuàng)了“共通史”的史書類型(《史籍》5.1.4),表明他有意承繼厄弗儒斯的“共通史”典范。
其實,早在狄俄多儒斯之前一百多年,珀律比俄斯(Polybios,公元前200—120年)已經盛贊厄弗儒斯。他在《羅馬興志》中說過的一句話,史學史家經常引用:“厄弗儒斯第一個且僅有他一個記敘普遍歷史”(a universal history;見5.33.2)*珀律比俄斯非常欽佩厄弗儒斯,《羅馬興志》多次引用他的記敘,盡管不無批評。參見F.J.Walbank,A Historical Commentary on Polybios,Volume I,Oxford,1957,頁466。。 所謂“普遍歷史”是現代譯法,珀律比俄斯的原文是τκαθλου[普遍的事情]。按沃爾班克的訓讀,這個語詞指“人類世界”所有民族的歷史,有別于比如色諾芬或忒俄鵬普斯的《希臘志》或克忒西阿斯的《波斯志》之類的國別史[31]。倘若如此,珀律比俄斯所謂的τκαθλου,就是狄俄多儒斯所說的“共通史”。
新視野的“普遍歷史”紀事的興起,不僅具有史學史意義,對我們來說,更重要的是政治史學意義*史學史意義上的“普遍歷史”的起源問題,參見Arnaldo Momigliano,“The Origins of Universal History”,見氏著,Settimo Contributo alla Storia degli Studi Classici e del Mondo Antico,Rome,1984,頁77-98;該文附有豐富的研究文獻(見頁98-103)。中譯:莫米利阿諾,《普遍歷史的諸起源》(楊志城譯),見劉小楓編,《從普遍歷史到歷史主義》,前揭;亦參J.M.Alonso-Núez,The Idea of Universal History in Greece:From Herodotus to the Age of Augustus,前揭,頁43-52。。 畢竟,新視野的“普遍歷史”紀事的出現既與腓力統一泛希臘有關,也與羅馬帝國的崛起有關。兩個帝國的先后崛起及其更替,擴大了希臘語紀事家的地緣政治視野。厄弗儒斯盡管沒有看到亞歷山大帝國的曇花一現和羅馬崛起,他的《史記》仍然是羅馬帝國初期諸多紀事家(包括特洛古斯和普魯塔克)的史料來源。珀西多尼烏斯的《史記》可以說直接承接的是厄弗儒斯的《史記》,成書年代更靠近羅馬共和國晚期,他講述了整個地中海周邊各民族的歷史(小亞細亞、希臘、西班牙、埃及、非洲、高盧、羅馬乃至北部民族的歷史)。珀西多尼烏斯也是廊下派哲人,由于他的《史記》沒有流傳下來,今人無從得知這位大哲人如何借助紀事來表達其政治觀念,或者其政治觀念如何影響了他的紀事*據說西塞羅對波西多尼烏斯相當欣賞,要他做自己的史官,遭到婉拒。珀西多尼烏斯著述甚豐,但全佚。輯佚殘篇見L. Edelstein / I. G. Kidd編,Posidonius I, The Fragments,(1972/1989),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5;I. G. Kidd編,Posidonius II, The Commentary,2 vols.(1988),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4;I. G. Kidd編,Posidonius III, The Translation of the Fragments,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4。。 無論如何,今人能夠看到的是,在珀律比俄斯和狄俄多儒斯的紀事書中,oikoumenē已經是一個關鍵詞,而且具有了政制含義,不再是單純的地理語詞。
由此看來,亞歷山大雖然死得過于年輕,他的事功卻給西方后世的君王留下了一筆歷史遺產,這就是“天下”帝國的想象。并非偶然的是,恰恰在羅馬改為帝制之前和之后這段時期,好些羅馬強人熱切地imitatio Alexandri[模仿亞歷山大]:龐培(Pompeius)連發(fā)型都仿亞歷山大,凱撒感嘆自己與亞歷山大相比簡直一無所成,安東尼(Marc Anton)甚至發(fā)夢也要做又一個亞歷山大;奧古斯都佩戴印有亞歷山大頭像的指環(huán)為自己壯志,圖拉真皇帝頭戴亞歷山大式頭盔出征,卡拉卡拉(Caracalla)則喜歡穿馬其頓服飾[1]145-156[32]203[33]。 當然,值得我們關注的是,恰恰在羅馬帝國初期,出現了幾種新的亞歷山大傳??磥?,羅馬走向帝制之后面臨著這樣一個問題:怎樣才能把文明形態(tài)大相徑庭的被征服民族“捏合成一個新政治單位”,這需要“天下”帝王具有怎樣的德性。
今人能夠看到的當時第一部亞歷山大傳是拉丁語作家儒弗斯(Quintus C. Rufus)的《馬其頓大王亞歷山大紀事》(HistoriaAlexandriMagniregisMacedonum,10卷,存后8卷)*儒福斯生卒年代不詳,大約在公元1世紀,他在書中敘述,亞歷山大死后的動亂可與前不久發(fā)生在羅馬的那些大事相提并論(10.9.1-6)。史家由此推斷,此書寫于卡利古拉被謀殺(公元41年)或三皇年(公元69年)以后的一段時間。參見Quintus Curtius Rufus,The History of Alexander,John Yardley英譯,London,1984/2004,英譯者導言。。按現代史家的分類,儒弗斯的史料通過特洛古斯的《腓力家族史》接續(xù)的是克萊塔爾庫斯的“通俗版”亞歷山大傳史源*關于狄俄多儒斯、尤斯丁和儒弗斯的亞歷山大傳的史源考辨的權威研究,參見N. G. L. Hammond,Three Historians of Alexander the Great,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3(2007重印)。。緊隨儒弗斯之后,希臘語作家普羅塔克(Plutarchos,公元40—120年)撰寫了兩篇演說辭,分別題為《論亞歷山大大帝的機運》和《論亞歷山大大帝的德性》,后人編入《倫語》合題為《論亞歷山大大帝的機運或德性》(DeAlexandrimagnifortunaautvirtete)。后來,普魯塔克又撰寫了篇幅更大的《亞歷山大傳》,與《凱撒傳》并置作為《希臘羅馬名人對比列傳》的一部分*《希臘羅馬名人對比列傳》寫作時間約在圖密善皇帝(Emperor Domitian)駕崩那年(公元96年)至普魯塔克辭世之前(公元120年)?!秮啔v山大傳》的中譯有兩種:普魯塔克,《希臘羅馬名人傳》,席代岳譯,長春:吉林出版集團,2011,頁1193-1266;普魯塔克,《古典共和精神的捍衛(wèi):普魯塔克文選》,包利民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頁287-362。這兩個中譯均依據英譯本迻譯,缺通行編碼(即1572年Stephanus在巴黎出版的第一個希臘文??北卷摯a:665-707)?!墩搧啔v山大大帝的機運或德性》的中譯見:普魯塔克,《道德論集》,席代岳譯,長春:吉林出版集團,2015,頁759-802。譯文缺通行編碼(Stephanus??北卷摯a:326d-345b),篇名錯譯為《論亞歷山大的命運和德性》(原文是“機運或德性”:On the Fortune or the Virtue of Alexander)。本文所引《亞歷山大傳》譯文,依據包利民等譯本(前揭),凡有改動,依據Loeb叢書中的Bernadtte Perrin譯本(Plutarch,Lives,VII,希英對照,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19/2004),參考Waterfield譯本(Plutarch,Hellenistic Lives: including Alexander the Great,Robin Waterfield英譯 / Andrew Erskine導論和注釋,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6)和J.R.Hamilton,Plutarch’s Alexander:A Commentary,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69(Bristol Classical Press,1999,第二版)。《論亞歷山大大帝的機運或德性》的譯文依據Leob本:Frank Cole Babbitt譯,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36/2005;Max Pohlenz等編:Plutarchus,Moralia,五卷本,1925-1978。]。據說,普魯塔克的《亞歷山大傳》主要依據“官史版”亞歷山大傳史源,但也不排斥“通俗版”史源,甚至還采用其他“野史”材料。
再接下來就是比普魯塔克晚半個世紀出生的希臘語紀事家阿里安(Lucius Flavius Arrianus,公元92—175)的《亞歷山大遠征記》(AnabasisAlexandri),作者聲稱自己憑據的史料主要來自托勒密和阿里斯托布魯斯的記敘[34-35]。在現代的古史學家眼中,阿里安的亞歷山大傳最為可信,稱其最為客觀地講述了“真實狀況”(truth-status)。其實,阿里安崇拜蘇格拉底的學生色諾芬,他的《亞歷山大遠征記》連書名都模仿色諾芬的《居魯士遠征記》。如果色諾芬的兩部關于大小居魯士王的紀事書在今天看來虛構成分居多,阿里安的《亞歷山大遠征記》恐怕也很難被看成符合現代實證史學原則的紀事書*阿里安不僅是個史家、軍事家,也是個“哲人”。參見Gerhard Wirth,Studien zur Alexandergeschichte,Darmstadt,1985,頁1-13;關于阿里安的生平,參同一作者,“Anmerkungen zur Arriansbiographie”,見同書,頁14-50。。
對比羅馬帝國初期的這三部亞歷山大傳,讓我們感興趣的首先是:拉丁語作家與希臘語作家的政治立場判然有別。儒弗斯對亞歷山大極盡挖苦之能事,普魯塔克和阿里安盡管對亞歷山大不無批評或者說不避揭短,卻并不挖苦。批評與挖苦在性質上是兩回事,即便在今天,挖苦往往也展露的是政治立場上的對立。在儒弗斯筆下,亞歷山大的大軍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他這樣記敘亞歷山大在取得一場攻城略地的勝利后的入城式:
[26]行進在隊伍最前列的是盟友們,還有戴著各式各樣花環(huán)和花冠的皇家步兵大隊——笛聲和琴聲此起彼伏??v酒狂歡的正規(guī)部隊乘坐馬車緊隨其后,每輛馬車都盡其所能披上盛裝,四周懸掛著精美得不行的甲胄。亞歷山大大帝本人和一些同飲者坐在戰(zhàn)車上,車上滿載金雙耳爵和同樣是金料制成的豪大酒杯。[27]就這個樣子,醉醉顛顛的部隊行列行進了竟然整整七天——對被征服者來說,這些個狂飲的家伙們簡直算撿來的戰(zhàn)利品哦,倘若他們對這些家伙們有哪怕丁點兒起心的話。向赫拉克勒斯保證,只要有千把個腦子沒醉的兵勇,就足以將這些在凱旋中濫飲了整整七天的醉鬼統統拿獲。[28]世間萬物的聲譽和犒賞均出自命運的安排。然而,命運卻將這支軍隊的這種不光彩行為也變成了榮耀。無論當時的人們還是后代都感到奇怪,一群喝得爛醉的士兵穿行在尚未被完全征服的民族中間,而野蠻人竟將這種醉醺醺的舉動當成了信心十足的表現。(Historiae,9.10.26-28=第42章,劉鋒譯文)
可以看到,對于儒弗斯來說,亞歷山大的聲譽不過是歷史“八卦”。與羅馬的君王們不同,拉丁語作家對亞歷山大王大多沒好感:西塞羅把亞歷山大視為僭主式帝王(Ad Att.,13.4.2),塞涅卡(約公元前4—公元65)把亞歷山大與名聲狼藉的尼祿(Nero)相提并論(《道德書簡》,94.62-63;119.7),詩人盧侃(Marcus Annaeus Lucanus,通常簡稱Lucan,公元39-65年)甚至大罵亞歷山大是“瘋子”啊“強盜”啊,甚至“各族人民的災星”(Phars.,10.20以下)[32]245。與此相反,在希臘語作家筆下,亞歷山大則是羅馬帝王應該模仿的榜樣*普魯塔克和阿里安的寫作文風與羅馬帝國的關系,參見S.Swain,Hellenism and Empire: Language, Classicism and Power in the Greek World AD 50—250,Oxford,1996,頁135-186和242-249;P. A.Stadter / L.Van der Stockt編,Sage and Emperor. Plutarch, Greek Intellectuals, and Roman Power in the Time of Trajan(98-117A.D.),Leuven University Press,2002。[26]154-156。
既然有如今所謂“民族情感”的差異,我們恐怕很難指望拉丁語作家和希臘語作家雙方都具有如今的實證史學態(tài)度。現代的實證史家說:
普魯塔克總是裝模作樣地表現出對史料非常挑剔,這是出了名的。但為了達到說教的目的,他自然不可能對亞歷山大的事情做全面記錄,哪怕是做一個全面歸納。他選擇事件時,只是依照自己的道德標準,而不會按照亞歷山大生活的時間和地點。[36]
其實,普魯塔克自己已經說得很清楚:他請求讀者不要抱怨沒有報道筆下人物的所有著名事跡,甚至沒有詳細報道任何一件事跡,只是簡要敘述了大部分事跡。
[1.2]畢竟,我們寫的不是紀事,而是人生。最顯赫的業(yè)跡并非總能揭示德性或劣性,而像一句話或一個玩笑這樣的小事,卻比成千上萬人陣亡的戰(zhàn)役,龐大軍團的部署,或圍城戰(zhàn)役更能顯示人物的品性。[1.3]因此,正如畫家通過最能表現人物品性的面孔和眼神,就能畫出逼真的肖像,無需拘泥于人體的其他部分,我也必須得到讀者的許可,俾能專心致志于人物靈魂的特征及其表現,借此描繪他們每個人的生平事跡,把他們的輝煌與戰(zhàn)功留給別人去寫。(《亞歷山大傳》1.2-3)
實證史學家面臨這樣的尷尬:他們要找的紀實,古傳故書未必感興趣,古傳故書看重的人品,他們也未必感興趣。政治史學不關心儒弗斯或普魯塔克或阿里安筆下的亞歷山大是否與歷史上的亞歷山大相符,而是關心這些紀事家如何塑造以及塑造了怎樣的亞歷山大形象。就此而言,羅馬帝國初期的三位亞歷山大傳中,最值得關注的反倒是普魯塔克。他的《亞歷山大傳》雖是短制,卻處在一種普遍歷史的敘述脈絡之中。因為,《對比列傳》從希臘和羅馬的“神話”時期講起(《忒修斯傳》與《羅慕洛傳》),一直到羅馬共和時代晚期(《德米特里烏斯傳》與《安東尼傳》),覆蓋了從希臘到羅馬的長程歷史,而且采用了比較政治人物的人生及其德性的形式,堪稱一部極富特色的普遍歷史*普魯塔克在《亞歷山大傳》開頭說,他寫的“不是紀事[歷史],而是人生”,如此宣稱其實并不新穎,從希羅多德到色諾斯的古希臘紀事書都注重寫“人生”。但是,在已經出現諸多通史式的普遍歷史紀事的背景下,普魯塔克的如此宣稱又并非無的放矢。參見Raoul Mortley,The Idea of Universal History from Hellenistic Philosophy to Early Christian Historiography,前揭,頁31-34。。《論亞歷山大大帝的機運或德性》盡管是哲學講辭,不算紀事體作品,畢竟與《亞歷山大傳》有內在關聯*亞歷山大與“天下”王者的論題,不僅見于當時的傳記體紀事作品,也見于所謂哲學講辭。最為著名的是與普魯塔克同時代的金嘴狄翁(Dio Chrysostomus,公元40—120)獻給皇帝圖拉真的四篇“論王政”講辭的第二和第四篇:前者虛擬腓力與亞歷山大的對話,后者虛擬犬儒哲人第歐根尼與亞歷山大的對話,都帶紀事要素。參見金嘴狄翁,《論王政》,劉小楓編,王伊林譯,戴曉光校,北京:華夏出版社,2017(即出)。。對我們來說,尤其重要的是,普魯塔克在這篇講辭中借亞歷山大形象提出了天下帝國的理想政制觀念,而且很可能是這種西方式“大一統”觀念今天唯一能見到的古典文本*塔恩引發(fā)爭議的演講《亞歷山大大帝與人類的統一》,主要依據的也是這篇普魯塔克文獻。[37]。
阿里安的《亞歷山大遠征記》是今人能夠看到的古代晚期最后一部亞歷山大傳,德羅伊森的《亞歷山大大帝傳》則是現代西方人的第一部亞歷山大傳,其間西方走過了一千七百多年的歷程。德羅伊森的史學理論書讀起來味同嚼蠟,如基揚所說,他的《史學原理》是“一部名符其實的以啰嗦費解的德語寫成的中國式天書”[38]。但是,他的《亞歷山大大帝傳》讀起來卻不乏生動。他對整個希臘的態(tài)度,用古奇的話來說就是恨鐵不成鋼:“他相信希臘理應遭受自己的厄運,因為它不能取得統一或[帝國]權力。”[39]自德羅伊森的亞歷山大傳出版(1833)迄今,西方學人寫的各色大大小小的亞歷山大傳不絕如縷,如今還在不斷產生*僅從權威學者維爾什(Gerhard Wirth)寫的書評來看,自塔恩在二戰(zhàn)之后出版的長達近千頁的《亞歷山大大帝》(1948)問世以來,上個世紀60—70年代就出現了好幾部頗具特色的亞歷山大傳記研究。參見Gerhard Wirth,Studien zur Alexandergeschichte,前揭,頁251-253,276-289。H.E.Stier,Welteroberung und Weltfrieden im Werke Alexanders des Gro?en,1975。。這是否意味著,西方式的天下帝國夢想不僅會一直盤桓在西方的歷史記憶之中,而且還會不斷孕育西方政治家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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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孫紹先]
Alexander the Great and “Grand Unification” in the Ancient West
LIU Xiao-feng
(School of Liberal Arts, 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872, China)
Although the empire of Alexander the Great is transient and this first emperor in the West fails to both realize the grand unification system and propose the idea of grand unification, he becomes a “political myth” in the period of Roman Empire. It is not the Latin writhers but the Greek ones who create the ideas of “grand unification” for Roman Empire at that time. They attempt to build a historical and even philosophical image of Alexander, providing “the ideologies” for Roman Empire while seemingly relying on Roman Empire to realize the political ideals of “domination” that the Greek fail to achieve. Panhellenic states have always been in an isolated political status simple because no single polis can lead this civilized nation to a “grand unification”. During the two hundred years from the father of Alexander, Philip’s unification of Greece to Alexander’s expansion till the rise of Roman Empire, both the ideas and horizons of “universal history” in the ancient West change significantly. The starting of “universal history” chronicles with the new horizon is related to not only the Philip’s unification of Panhellenic states but the rise of Roman Empire. The successive rise and replacement of two empires extend the geopolitical horizons of the Greek chroniclers.
Alexander the Great; domination; empire; “grand unification”; universal history
2017-01-12
劉小楓(1956-),男,重慶人,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古典政治哲學研究。
B 502
A
1004-1710(2017)02-000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