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穎波

摘 要： 五代時期士子是晚唐、五代至宋初這一歷史轉(zhuǎn)變時期的特殊群體。他們由前朝入宋為官，編修文籍的同時為大宋朝廷出謀劃策，自然而然地將五代時期的文風注入到宋初文牘撰寫之中，使宋初公文文風為之倏變。而徐鉉是五代時期入宋的一代名士與文臣，撰得一手好文章，其文章與韓熙載齊名并稱“韓徐”。是以，他的公文具有一定的代表性。此篇文章將對這一時期公文文風的變化試作探討，并以徐鉉公文為例作具體分析。

關(guān)鍵詞： 五代時期 士子 宋初 公文文風 變化 徐鉉

北宋吞并中原地區(qū)之外的十國政權(quán)后，五代時期徹底宣告結(jié)束，一眾士子亦歸入宋廷，這些人中不乏重臣，如徐鉉、張洎等。家國的滅亡，并未磨滅他們的治國情懷和人生理想。他們不愚忠于一家一姓，而是本著“言可以伸，志可以成”的人生抱負繼續(xù)為宋廷做出積極貢獻。

一、五代時期士子入宋的背景

五代時期是唐宋兩朝之間承前啟后的時代。長期以來，人們把這一時期看成唐宋之間的黑暗時代，然而這一時期于文化發(fā)展、南北交流的重要性非唐宋時期能替代。它是繼魏晉南北朝時期后的又一次民族大融合大發(fā)展時期，并促使經(jīng)濟重心又一次南移，江南經(jīng)濟水平進一步大發(fā)展。當時全國處于混戰(zhàn)之中，北方中原地區(qū)兩鎮(zhèn)爭霸，戰(zhàn)無寧日。與北方相比，當時的南方各地戰(zhàn)爭規(guī)模較小，幾個割據(jù)一方的封建政權(quán)統(tǒng)治者都采用“保境息民”之策，諸小國趨于安定，再加上各國發(fā)展農(nóng)業(yè)、興修水利、招攬客商等嘗試，使得江南物阜民熙。如當時的南唐“跨據(jù)江淮三十余州，擅魚鹽之利，即山鑄錢，物力富盛”[1]。南方經(jīng)濟上的逐日強盛以及相對和平穩(wěn)定的局勢吸引了大批北方士子奔南而來，如南下的韓熙載、史虛白、羅隱、李中、江文蔚、高越等皆為當時的名士。文人士子的匯集也使得五代時的江南地區(qū)在文學、繪畫、科技都取得了不朽的進步。然而文化繁榮的局面并沒有在江南地區(qū)持續(xù)下去。五代時期的各國政權(quán)在戰(zhàn)亂的過程中終為趙匡胤所吞并，而這也致使中原文化幾乎遭受滅頂之災(zāi)。北宋初年的文化建設(shè)就是在這樣一種荒涼殘破的基礎(chǔ)之上，統(tǒng)治者意識到要完成北宋文化的重建與復(fù)興就必須尋找文化依托，對五代十國的文化繼承在此時也顯得尤為必要。隨著南方圖籍資料的逐步整理匯編，五代時期四方士子亦拔身歸入宋廷，為宋初文化的重建與完善添磚加瓦。

五代時期士子并未隨著國家的滅亡而選擇退隱一方，他們加入宋廷以期實現(xiàn)自己的治國理想。比如南唐很多士子隨李煜歸入宋廷，亦在宋初出仕：“（開寶）九年正月辛未，曹彬遣翰林副使郭守文奉露布以江南國主李煜及其子弟官屬等四十五人來獻，上御明德門受獻，煜等素服待罪，詔并釋之，各賜冠帶幣器鞍勒馬有差?！盵2]從“詔并釋之”可見太祖珍惜人才，對五代時期入宋的這一批士子青眼有加。比如任用張洎為太子中允“卿大有膽，朕不罪卿，今事我無替昔之忠也。”[3]宋太祖還任命徐鉉為太子率更令，望其忠心為己所用。除徐鉉和張洎外，還有五代時的陶谷、張昭、聶崇義、孫奭、王昭素、湯悅、陳彭年等等都加入到宋廷，對宋初公文文風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二、入宋后對宋初公文文風的影響

宋初政權(quán)吸收了五代時期士子參政。新朝廷建立后，他們亦不愚忠于從前所屬國家，而是順應(yīng)歷史演變的趨勢，將希望寄托于宋朝，并為宋王朝的長治久安出謀獻策，為宋初政權(quán)建設(shè)畫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并對當時的公文文風產(chǎn)生不可忽視的影響。

（一）對五代時期駢儷文風的繼承

宋初的公文文風承襲了五代時期的駢儷之風，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五代時期士子入宋這一現(xiàn)象。

曾有研究者提出北宋時期文化是以五代時期江南一帶文化為依托而建設(shè)起來的論點，該論點不無道理。五代時期的南唐有國時間并不長，但在當時割據(jù)紛爭、戰(zhàn)亂頻仍的局面下依然能注重經(jīng)濟文化發(fā)展，籠絡(luò)南北人才，搜集匯編晚唐以來流散各地的圖籍資料，因此才能于近四十年間，涌現(xiàn)出李昉、李璟、李煜、馮延巳、韓熙載、湯悅、張洎、徐鉉、徐鍇等名貫當時的文人學者，還出現(xiàn)了徐熙、顧閎中、鐘隱等繪畫大師，文化發(fā)展相當可觀。而南唐作為十國中版圖最大的政權(quán)，五代十國中影響力深遠的國家，能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當時的文風。南唐文化注定會是五代十國至宋朝這一重要轉(zhuǎn)折期的輝煌文化代表。而趙氏吞并南唐一國后，雖在政治取代了李氏，但在文化上無法全然否定之，反需將其繼承。例如張洎“風儀灑落，文采清麗，博覽道釋書，兼通禪寂虛無之理，終日清談，可聽”，太宗“以其文雅，選直舍人院，考試諸州進士”[4]。從南唐士子入宋后依舊大放異彩的表現(xiàn)來看，我們可知，宋初文化建設(shè)的主體力量可以說就是以南唐士子為代表的五代時期士子，他們?nèi)胨瓮⒒虺鍪宋墓?，或編修典籍，成為宋初的文字侍臣?/p>

我們知道，五代時期文章整體呈現(xiàn)出辭藻華麗、文風浮艷的傾向，而那些入宋的五代時期士子本就擅作駢儷文體，入宋廷為官一任時更是將這種文風延續(xù)到了公文撰寫之上。如陶谷的《太祖登極赦》《周恭帝禪位詔》，張洎的《論北方兵事奏》，徐鉉的《上說文解字表》《德音表》等大部分公文，張昭的《請奉宣祖配享議》《請尊師傅講論經(jīng)議疏》等都是宋初公文呈現(xiàn)駢儷文風的代表之作。陶谷、張洎、徐鉉、張昭等人本就是南唐的翰林學士，精于駢儷文體乃至駢體公文的寫作，將典麗宏博的撰寫風格運用至公文寫作中。

除直接受到五代駢儷文風的影響外，這批飽經(jīng)滄桑之士入宋后的境遇也迫使他們的文風駢儷。其時，宋太宗、宋真宗以及后世的徽宗都有意倡導(dǎo)撰寫歌頌太平盛世的應(yīng)制之作，并要求于慶典宴會、皇族朝會等場合宣讀，并使臣子們附和。對剛剛歸入宋廷的五代十國士子來說，這是一個展示文采以獲得重用的最好機會。應(yīng)制之作大多詞藻潤飾、引經(jīng)據(jù)典，很少涉及敏感政治問題，因而五代士子多借之以阿諛附和宋初升平之勢，使得駢儷詩風乃至文風在宋初仍占有一席之地。如徐鉉在宋初作的《奉和御制茱萸》《奉和御制歲日二首（其二）》《奉和御制上元燈》《奉和七夕應(yīng)令》等應(yīng)皆是典型的應(yīng)制賞玩之作。

（二）崇理尚實公文文風的初現(xiàn)

五代時期士子入宋后積極地參與政治，熱心于國家和民族的事業(yè)。他們的人生態(tài)度是積極進取的，他們的人生目標是實現(xiàn)所謂立德、立功、立言。徐鉉在其公文集子《騎省集》卷二八中的一段話可作論證：“大丈夫處厚居實，據(jù)德依仁，豈徒潔身，將以濟世。故著于事業(yè)，發(fā)于文詞而后功績宣焉，聲名立焉。是以君子恥沒世而名不聞也?！盵5]五代時期士子成為宋初政治舞臺上的主角，入世的心態(tài)使他們積極投身于治國行列，改朝換代的境遇亦令他們反思過往，這些心理狀態(tài)的變化密切關(guān)乎著宋初的公文文風。同時，受到唐代古文運動公開反對公文駢儷的影響，這一批仍帶著治國理想的晚唐五代士子決心吸取失敗的教訓(xùn)，開始提倡說理特征明顯的散體公文。當時一些嶄新的公文創(chuàng)作氣象，帶來一股清新的文風。

宋太祖、太宗及真宗三朝，就有幾位專于治經(jīng)的學者是五代十國入宋的士子：聶崇義、邢昺、王昭素和孫奭。聶崇義在宋太祖建隆三年上表獻《三禮圖》于朝廷；邢昺于宋太宗雍熙年間著《歷選》二十卷，為太宗所重；王昭素“博通《九經(jīng)》，兼究《莊》《老》，尤精《詩》《易》，以為王、韓注《易》及孔、馬疏義或為盡是，乃著《易論》二十三篇”[6]；孫奭“常掇《五經(jīng)》切于治道者，為《經(jīng)典徽言》五十卷，又撰《崇祀錄》《樂記圖》《五經(jīng)節(jié)解》《五服制度》”[7]。他們由五代時期入宋，擅于引經(jīng)論典，致使宋初重經(jīng)論道風氣初顯；他們的著述雖與時政無關(guān)，但對當時公文文風產(chǎn)生影響，后來宋公文說理之風盛行即萌芽于此。如徐鉉受當時重經(jīng)論道風氣影響，開始改變前期寫文風格，認為文章中的“道”是最重要的，“詞瞻而理性”的文章才能算是好文章。北宋文人逐步充實“道”內(nèi)涵，開始極力改革公文風氣，好議論、重實據(jù)，減弱公文駢儷化傾向，崇理尚實的公文文風初現(xiàn)。

三、以徐鉉公文為例具體分析

徐鉉是五代時期入宋的一代名士與文臣，其文采令時人折服。他在吳國時為校書郎，?？睂m中所藏典籍諸事，事南唐李璟時歷官太子諭德、知制誥、中書舍人。后事李煜時任禮部侍郎、尚書左丞等要職，入宋后為太子率更令、右散騎常侍等官職。鑒于其出仕政權(quán)多，在五代及宋初影響較大，以他的公文特色來代表這一時期文風轉(zhuǎn)變再合適不過。因此，下面以徐鉉公文為例，對他的公文進行解讀，或可關(guān)照前文觀點，以期得出本文的最終結(jié)論。

五代時的公文受到南朝駢體儷文盛行的熏陶浸染，具有駢文的典型特征。我們以徐鉉的《賀德音表》為例進行簡單分析。以下是《賀德音表》片段：

文武百官某等言：伏睹御札，崇尚儉約，克己庇民。節(jié)省服用，去金玉之飾。減放嬪御，屏聲色之娛。供進珍羞，制作奇巧，中禁賜與，內(nèi)門資用，并從損廢，以緩征徭……故自三代已降，繼體之君，有師保之訓(xùn)，以制其情。有諫諍之臣，以救其失。及其行也，猶未臻焉。豈有發(fā)自宸衷，出於獨斷。乾文昭煥，至德宏新，聳動四方，如此之盛者也？伏惟陛下重熙撫運，下武膺期。翼翼小心，乾乾夕惕……體唐堯之仁，以親九族。極虞舜之孝，以奉上宮。[8]

這段文字主要講的是徐鉉稱贊皇帝合乎仁德的教令。首先提到皇帝崇尚節(jié)儉從自身做起，減少衣物、金玉首飾的使用，屏退不少妃嬪等以節(jié)省各項開支。此外，對百姓更是減少徭役賦稅。徐鉉表示，深知這些教令行之不易，尤其需要靠制度及諫臣的保障，而德音順利下達震動四方，體現(xiàn)了當朝皇帝的仁孝之至。這篇文章的語言方面則具有如下特點：一、對仗工整，四六句式。如“體唐堯之仁，以親九族。極虞舜之孝，以奉上宮”這句在極力頌贊當朝皇帝德音之仁孝時駢偶句式就十分工整。全文句式總體也呈現(xiàn)出這一特點。二、用典較多，藻飾華麗。除片段內(nèi)提到的唐堯、虞舜的仁和孝外，這篇公文還多處用典，如“昔者成湯因歲旱而罪己”“周成動天威而責躬”等等。辭藻方面也較為華麗，如“翼翼”“乾乾”“耳目惟新”“澆浮立變”等等。這兩個特點也是駢體文的最重要特點。以上分析可大致得出此篇《賀德音表》算是標準的駢體公文。從徐鉉的公文我們亦能管窺出當時的公文撰寫傾向駢體驪文，整個時代的公文文風當亦如是。

然而徐鉉入宋后的公文文風隨著其生存的政治環(huán)境的改換而慢慢發(fā)生轉(zhuǎn)變。徐鉉生于晚唐時期，此時古文運動影響力減弱，文壇重又崇尚辭采華麗、藻飾豐富、音韻流暢的駢體文，但是余音尚存，徐鉉受此影響，并非全盤接納駢文，他認為文章中的“道”是最重要的，而詞采藻飾尚在其次，“詞瞻而理性”的文章才是好文章，這一思想也對宋初公文文風產(chǎn)生了影響，從駢體公文到崇理尚實，是宋代公文文風的第一次轉(zhuǎn)變軌跡。

我們在徐鉉公文中可以感受到其對文章寫作的追求并不僅限于詞藻豐富、對仗工整、氣勢磅礴等等，這些僅能作為撰文的手段。文章內(nèi)容還是需要其真情實感，做到言而有物、言而有理而不致內(nèi)容空疏。所以徐鉉的公文雖然駢儷，但是我們還是能讀懂其撰文意圖?！端]處士陳禹狀》開頭一片段主要是徐鉉向皇帝闡述廣納賢才的必要性以及當前遇到的問題，為下面向皇帝推薦陳禹這一賢才作鋪墊。片段中“止於采取金寶，檢榷賦租，制作舟車，斬伐材木，巡察關(guān)禁，收捕寇攘，既利害相參，亦虛實略半”這一段話內(nèi)容翔實、充分舉例說明了當前“食祿者眾，成務(wù)者稀”[9]這一問題，以期獲得皇帝重視?？傮w而言，這篇公文文字流暢、言而有物、說理充分，反映出徐鉉的“詞瞻而理性”的公文創(chuàng)作追求。

在徐鉉的兩篇代表性公文中，我們可窺得從五代時期向宋朝轉(zhuǎn)變這一歷史時期士子們公文寫作旨趣的變化，不再是一味追求駢儷文風，轉(zhuǎn)而將崇理尚實的公文文風注入到公文寫作之中，為宋以后公文好說理、擅議論的發(fā)展走向埋下了伏筆。這也是五代時期士子這一特殊歷史群體對宋初公文文風的貢獻。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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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宋）楊仲良.續(xù)資治通鑒長編紀事本末[M].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3：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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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影印本四庫全書.1085.集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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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清）董浩等編.全唐文：4卷[M].北京：中華書局，1983：9205.

[9]（清）董浩等編.全唐文：4卷[M].北京：中華書局，1983：92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