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郝振鏵
八間房
◆ 郝振鏵
1
拉古鎮(zhèn)地明街盡頭,有一座灰磚灰瓦四合院,與之不遠處的樓群相比,顯得落落寡歡。
六婆坐在一棵無花果樹下,數(shù)著一群跑來跑去的雞。
怎么就少一只?她不停地嘟囔著,然后又重新數(shù)起來,如此反復地數(shù)了一早晨。六婆老了,牙齒已經(jīng)全部掉光,嘴巴陷落得很深,如果不是被一條條皺紋拉著,恐怕會從這張干癟的臉上消失。大兒子劉建穿著大褲衩從正屋走出來,肩膀上搭著條白手巾,一邊攆著腳底下的雞,一邊對六婆說:“娘,老數(shù)這些雞干啥?看你養(yǎng)這么多,礙手絆腳的,拉得滿院子都是雞屎,禮蘭昨晚打麻將回來還踩了一腳,跟我好一頓不愿意呢。”
“那是她回來太早,等天亮回來就踩不著啦?!绷爬系糜行┖?,有時又很清醒,“你那寶貝媳婦兒真歪,我怎么養(yǎng)了你這個窩囊廢,她吃雞的時候怎么不嫌臭?連個‘蛋’都下不出來,還好意思說呢?我這雞是留給老二吃的,他在監(jiān)獄里邊估摸沒少遭罪,回來得給他補補身子骨?!?/p>
“哼,娘就是偏心眼,他那身子骨還用得著補?再補就上天啦?!眲⒔ㄔ掍h一轉(zhuǎn),問道,“老二什么時候出來?”
“就這幾天吧。你說你個沒良心的,老二對你不薄,你不去探視也不去接,還有點當哥的樣嗎?一天天的,就知道哄你那寶貝媳婦兒開心。東廂房空著挺長時間,你要得空就收拾一下,把被服褥子拿出來抖摟抖摟、曬一曬,也好讓老二回來有個地方住。”
劉建兄弟姊妹四人,老二叫劉功,下面還有一妹妹和一弟弟,分別叫劉立、劉業(yè)。名字是父親起的,取“建功立業(yè)”的意思。父親去世早,是母親六婆一手把四個孩子拉扯大的。
拉古鎮(zhèn)建于明末清初,由躲避戰(zhàn)亂的內(nèi)地人聚集形成,背山面海,位置偏僻,進出都十分不便,也因此免于戰(zhàn)火毀壞,許多民居和建筑依然保留了古時候的中式風格。劉家的四合院,是劉建祖上修建、留下來的。當時的建筑,是由三個“回”字形四合院,以“品”字形排列,相互間以回廊連接組成,分為上回院、東回院、西回院,被稱為“大回品”。加上外圍院落和花園,大回品一共占有十多坰地,是當時鎮(zhèn)上首屈一指的大戶,聞名一方。
據(jù)說在西回院墻根下有塊石碑,上面刻著建“大回品”的時間和經(jīng)過,碑文是由本家“濃墨宰相”劉墉回鄉(xiāng)省親時書寫,算起來大約有三百年光景。當年為了避禍,劉建祖上把記事用的石碑藏了起來。后來家道中落,“大回品”逐漸縮小,最后到劉建父親手中時,只剩下西回院,一共還有八間房,東南西北方向各兩大間,當中有個大院場,靠北墻根豎立著一根光禿禿的燈籠桿,以及用青磚搭起早已經(jīng)廢棄不用的小戲臺子。
現(xiàn)在鎮(zhèn)上的人,習慣管這一帶叫作“八間房”。
由于大搞旅游經(jīng)濟開發(fā),拉古鎮(zhèn)近年來開始大肆修建樓堂館所,鋪設高速公路,游人和外來人口大量涌入,安寧閑適的拉古鎮(zhèn)變得喧囂起來,連偏僻的八間房附近也開始有人架起測繪儀器,通過上面的望遠鏡瞄來瞄去。
劉建回到自己房間時,有些驚慌失措。
“媳婦!媳婦!”他連聲喊著還沒起床的佟禮蘭,“不好了,老二要回來啦!”
監(jiān)獄大門在身后“哐當”一聲關上,把劉功3年的監(jiān)獄生活也關在大墻里。他沒有回頭,這是不成文的規(guī)矩,出去就別再回來。陽光白赤赤的,劉功瞇縫著眼睛左右看了看,路上沒有一個人影。他有些失望,隨手把個骯臟不堪的背包撇出老遠,像是要和過去作個徹底了斷。
劉功算得上是號人物。
但凡能被稱為人物的人,一般都有超越常人的經(jīng)歷和故事。劉功曾經(jīng)是威島市知名的健美教練,還唱得一嗓子好戲,和他有瓜葛的女人,要么是出了名的美女,要么是有錢有勢的富婆貴婦。這些花邊緋聞還只是小打小鬧,僅僅證明了他的一點兒雄性魅力,真正讓他早年成名、壓箱底的干貨,是十多年前妻子周厲華莫名其妙失蹤,至今沒有音信。那時社會上盛傳劉功就是殺人兇手,兩次被關進看守所,最終又無罪釋放,“殺妻惡魔”的名號不脛而走。
這次入獄,劉功是心甘情愿的。有人慕名找到他,出重金請他幫忙,除掉一個“要壞事的小三”。剛好劉功需要一筆錢,也就順勢答應了。錢財?shù)檬趾?,劉功玩起失蹤。這種黑吃黑的事情在江湖上不算什么丟人事,事情壞在他惹的人也非等閑之輩,通過警方很快抓到他。由于拒不退贓,劉功被以詐騙罪名判刑入獄3年。
“謝謝大叔?!弊趯γ娴哪贻p女人,穿著吊帶連衣裙,臉頰和裸露的脖頸上都粘著濕漉漉的汗珠,感謝劉功幫她把大件箱包碼放在行李架上。劉功看著女人白嫩的臉蛋,笑了笑,沒有放聲。
出獄后,劉功悄悄回到威島市里辦理了一些手續(xù),然后坐上了回家的火車。市里到拉古鎮(zhèn)已經(jīng)修建高速公路,乘坐大巴車的話用不了兩個小時。但被與世隔絕3年,劉建還沒有習慣這種快節(jié)奏出行方式,他依然坐上這輛老式內(nèi)燃機車頭牽引的綠皮火車,在晃晃蕩蕩的節(jié)奏中駛向家的方向。
“大叔您去哪里?”年輕女人很有聊天欲望。
“拉古鎮(zhèn)?!?/p>
“正好咱們同路呢。”年輕女人瞄了一眼劉功粗壯的手臂和前胸浮現(xiàn)出的發(fā)達胸肌線條,繼續(xù)發(fā)問道,“看您肌肉這么有型,練過健美吧?”
“一直練?!痹诒O(jiān)獄里,劉功除了日常勞動,就是拼命做運動,俯臥撐可以做到一千個,以此來消耗掉分泌旺盛的荷爾蒙,很難讓人相信這是個年近50歲的男人。
年輕女人自稱是民俗專業(yè)研究人員,利用假期到拉古鎮(zhèn)旅游、采風,挖掘當?shù)匾恍┮呀?jīng)失傳的民間習俗和文化。“皮影戲,你知道嗎?”女人邊說邊用兩只手比畫著,“又叫影子戲,就是那種用獸皮做成各種剪影,借著燈光投射在一張白布后面,耍藝人一邊操控剪影,一邊唱臺詞。幾十年前在拉古鎮(zhèn)附近鄉(xiāng)村還經(jīng)常有演出,后來銷聲匿跡,聽說最近鎮(zhèn)上又出現(xiàn)了……”一路上女人說個不停,似乎在努力尋找著雙方都感興趣的話題。
這一路上該不會寂寞了,劉功想。
2
“死娘啦,一驚一乍的?”佟禮蘭起初一驚,隨后鄙夷地看著慌慌張張的劉建,“看你還是爺們嗎?一丁點兒事都壓不住?;貋砭突貋韱h,還能吃了你?”
“你這說的什么話?老二進監(jiān)獄不就是因為那筆錢嗎?他問起來怎么辦?”
“事情明擺著嘛,他兒子看病把錢都花光了,病沒看好,人死啦?!?/p>
劉功兒子叫貴安,是他和前妻周厲華所生。孩子3歲那年,劉功在市里當健身教練,與一個酒吧女歌手搞在一起。劉功自以為可以罩得住,就大搖大擺地把已經(jīng)懷孕的女歌手領回拉古鎮(zhèn),幻想可以享受齊人之福,過一夫二妻的生活。周厲華在鎮(zhèn)上一所中學當英語老師,不僅樣貌出類拔萃,心氣也極高,哪能忍受如此屈辱,憤然離開劉家,辭職去了外地,再無音信。劉功把貴安甩給六婆,和女歌手在威島市過上了夫妻生活,并生下一女兒。幾年后,發(fā)現(xiàn)女兒竟然長得和他一點兒也不像,懷疑可能不是自己親生。劉功多次逼問,女歌手一口咬定孩子就是他的。后來劉功偷著把孩子領出來,找關系做了DNA檢測,證實他與孩子確實沒有親子關系,兩人一拍兩散。
貴安16歲那年得了一種怪病,需要一筆治療費用。正籌錢無門的劉功,通過一個道上朋友引見,結識到市里一個叫陳輝的領導。此時陳輝正被“小三”死纏爛打,欲除之而后快。幾經(jīng)試探,各有所圖的兩個人終于達成協(xié)議,陳輝預支給劉功50萬元訂金,事成后再支付50萬元。劉功錢一到手,立刻轉(zhuǎn)手交給了大哥劉建,并把為兒子看病的事委托給大哥料理。劉功入獄沒多久,等不及看病的貴安離家出走,再沒見到人影。
“老二鬼著呢,貴安活不見人死不見尸,你說死了就完了?他能信嗎?”
“不相信能咋地?要錢沒有,要命一條?!辟《Y蘭一骨碌爬起來,拿出一副蠻不講理的架勢,咬著后槽牙說道,“他怎么就不死在監(jiān)獄里?”
夜色降臨,四合院里掛著一盞紅燈籠,被潮濕咸腥的海風吹得晃晃悠悠,投出的光線像醉漢一樣踉踉蹌蹌,把一圈白墻都抹上血紅色的光暈,起伏不定。燈籠下,劉功正在一鍬接一鍬地挖著坑,赤裸的脊背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汗珠,像身體里沁出來的血。
“死娘啦,老二抽的什么瘋?又掛燈籠又挖坑的,真喪氣。”躲在窗簾后面一直向外張望的佟禮蘭說道。劉建悶頭一口口吸著嗆人的旱煙,煙頭在黑暗的房間里忽明忽暗,伴著他不時發(fā)出的唉聲嘆氣。
掛紅燈籠是拉古鎮(zhèn)的古老風俗。過去鎮(zhèn)上大多數(shù)人以出海捕魚為生,經(jīng)常遇到出去就回不來的情況,家人就在庭院里掛上一盞紅燈籠,期盼失蹤的親人能夠早日回來,后來逐漸演化成為亡者招魂的意思。
回家當天,劉功被大哥請到家里。劉建特意宰殺了一只雞,張羅了一桌吃食,除去遠在省城工作的老四劉業(yè)一家沒回來,把在近便的妹妹、妹夫和幾個堂兄弟、小舅子請到自己家里,以此來為老二出獄接風洗塵。酒桌上,劉建借著酒勁,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敘說了為貴安四處求醫(yī)的經(jīng)過,佟禮蘭在一旁不時幫腔。劉功起初還問問,后來索性一言不發(fā),一杯接一杯地喝著白酒,臉色煞白,眼睛通紅,用刀子一樣的眼神,不時看一眼座上的人。其實在回家之前,劉功先去了趟嫁到鄰村的妹妹家,已經(jīng)大致知道這3年家里發(fā)生的事情。
六婆也喝了一些酒,感覺氣氛越來越不大對勁,就息事寧人地說這事情也不能完全怪老大,孩子大了,自己有腿,他要走誰也看不住。
雖然在家住了下來,但劉功一時也沒消停,隔三差五就會出門幾天,別人只當他是去找貴安了。最近這段時間,劉功一反常態(tài),不再外出,把個紅燈籠掛在燈籠桿上,開始沒黑沒白地挖著坑。那坑大約3米見方,位置靠近劉建家門口,劉建兩口子要出門,就得側身貼著墻根走,很蹩腳。
“挖坑嚇唬誰呢,還要活埋了誰呀?”佟禮蘭跪在炕上,故意沖著窗外喊。
“你小點聲,姑奶奶,你管他挖坑干啥。”劉建一把捂住佟禮蘭的嘴。
劉功不聲不響地挖著,一鍬鍬黃土被從坑里拋上來。在監(jiān)獄參加外出勞役,挖坑是最主要的活?,F(xiàn)在搞建設,哪一樣能離開挖坑?豎電線桿要挖坑,農(nóng)村抗旱打井要挖坑,鋪設上下水道、供氣供熱管道要挖坑,建房子蓋大樓偷摸偷摸埋個死人都要先挖個坑。
六婆坐在無花果樹下,搖著蒲扇,似睡非睡。一群雞在土堆上跑來跑去,爭食著從土里刨出的各種小蟲子。
土越堆越高,坑越挖越深,四沿就像刀削斧砍的一樣整齊、光溜。挖著挖著,劉功也跟著一點一點陷落下去。
3
劉家四合院沒有被列為文物保護建筑,又處在高鐵建設規(guī)劃線路上,被拆遷的命運已經(jīng)不可避免。
住樓有啥好的,上照不見日頭下不接地氣的,活著多憋屈。按照六婆的意思,無論給多少補償款、給哪位置的好樓房都不走,她要在這里呆到死。
劉功在院子里留下一個深坑,人就不見了蹤影。
坑周圍的土沿堆得又陡又高,坑里邊囤積了半截子水,正午陽光直射的時候,才能看清水面上漂浮著一層樹葉和雞毛。由于進出實在不方便,劉建想把坑填上,六婆不讓,說這是老二辛辛苦苦挖的,你給填上了,他回來還不得找你拼命。時間一長,坑里開始出現(xiàn)臭味,越來越嗆人,靠近些的老大家整日門窗緊閉,還是不得安生。劉建又對六婆說:“真是臭死我了,你不老說雞少嗎?估摸就是掉在里頭了,再不填上,你的雞就得都掉里頭,死光了?!绷耪f:“我怎么沒聞到?那你就下去撈撈看看吧?!眲⒔ㄕf:“我可不下去,下去就得熏死在里頭,我死了沒啥,誰給你養(yǎng)老送終呢?”六婆說:“你是舍不得你寶貝媳婦兒吧,就知道你不敢,多撒些灶坑里的柴火灰吧?!绷诺霓k法果然奏效,柴火灰撒進坑里,厚厚的一層浮蓋在水面上,臭味消失了。
房照上名字寫的是劉建,他是長子,有繼承權,別的兄弟可以居住。房子要是賣或動遷,需要所有成年的兄弟都同意,這是祖上為了防止敗家子留下的規(guī)矩。妹妹出嫁,弟弟劉業(yè)也搬出四合院在省城定居,佟禮蘭不爭氣,也沒給他生個一男半女,這院子要是留著,將來落到誰手里還真不一定,劉建這一陣都在反復權衡著利弊。按佟禮蘭的意思,劉功不在,現(xiàn)在正好沒人和他爭較,乘動遷之機要個高價,其他弟妹象征性地打點一下也就是了。劉建動了心,又和佟禮蘭合起伙來,對六婆連哄帶騙,最后弄得腦子本來就不太靈光的六婆也稀里糊涂同意了。
院子中的坑,被講理的拆遷單位認定為菜窖,按照相應標準給了一筆補償款,由劉建負責填平了。填坑那天,劉建特意把六婆喊來,讓她看著自己,一鍬一鍬往坑里鏟著土,樣子看起來像是在完成某種儀式。那筆意外之財,劉建也沒敢自己私吞,老老實實交給了六婆保管。
四合院成了工地臨時庫房。作為搬遷條件之一,劉建被雇用為更夫,留下來看守院子里面堆積的一些建材和院外停靠的十幾臺挖掘機。
亂哄哄的白天過后,偌大的四合院只剩下劉建一人。月亮又大又圓,像銀盤一樣懸掛在四合院的上空。該七月十五了吧?劉建坐在六婆常坐的那把棗木椅上,腦子里一會兒蹦出一個想法,還沒來得及細想,又被另一個想法取代,直到眼皮沉沉地粘在一起。
夜色深了,一陣風吹過,紅燈籠開始搖擺起來。
“小建,怎么在這睡著啦?”六婆推醒了正在打盹的劉建,“去迎迎老二他們,放學這么長時間怎么還沒回來?!绷乓贿呎f著,一邊把酒壺掛在劉建的脖子上,“順便再給你爹打壺小燒酒。”
作為家里長子,每逢清明節(jié)這天,父親都要帶著他去給祖宗上墳,當然這一天,他可以不用上學了。
從家到鎮(zhèn)上小學有五里多地,平時每天都是劉建領著三個弟弟妹妹上學放學。劉建比老二劉功大一歲,劉立和劉業(yè)是孿生龍鳳胎,比他倆都小好幾歲。上學時遇到雨天,路上泥濘不好走,兩大的就背著兩小的,每次老大都搶著背弟弟,把輕一些的妹妹留給劉功。
四個孩子回到家,寂靜的小院立刻熱鬧起來。劉功騎著一頭豬在前面跑,撞到劉立拴在兩棵樹中間的猴皮筋上,猴皮筋被扯得老長,又“嘣”的一聲彈回去,打在跟在豬屁股后面拿著鞭子追趕的劉業(yè)腦門上。滿院子人歡馬叫,雞飛狗跳,只有老大劉建,被六婆喊去幫著燒火做飯,但也時不時探出頭來興奮地吼上幾聲。
父親酒量不大,喝得不多就滿臉通紅,神情也比平時活泛多了。喝了酒的父親,是和藹可親的,運氣好的話,劉建和劉功也能被允許喝上一口兩口。那晚的菜很豐盛,很有些過年的味道。父親喝醉睡著了,六婆帶著兩小的也睡了。劉建和劉功顯然還很興奮,他倆從被窩里爬出來,借著月光,摸到父親的寶貝酒壺,你一口我一口地喝了起來。
第二天下午,父親和他的同事,也就是佟禮蘭她爹,被發(fā)現(xiàn)死在冷庫里,臉孔上掛著一層白霜,像那些掛在半空中冰凍的豬頭……
“當啷”一聲,劉建猛然被驚醒,渾身出了一層冷汗,是父親留下的那把酒壺從懷里掉到地上。他長吁了一口氣,夢里的情景還在腦子里繼續(xù)翻騰著?!芭榕榕椤保魂嚰贝俚脑议T聲響起,讓迷迷糊糊的劉建又是一陣激靈,這才徹底清醒過來。
這么晚了,會是誰呢?
“大叔,這是劉功家嗎?”一個年輕女人立在院外,穿著一條白色半袖長裙,肩上挎著紅色帆布旅行包,腹部有些隆起,惶恐不安地問道。
“你是誰?”劉建頭皮一陣陣發(fā)緊,揣在懷里的一只手緊緊攥著把剔骨刀。
“是他告訴我這地址的?!迸藳]有回答問題,把手上拿著的一張紙遞了過來。劉建接過來瞄了一眼,借著月亮和燈籠散發(fā)的光,隱約看清是用紅藍鉛筆畫出的一張方位圖。在圖的中心,是一盞高高懸掛的紅燈籠。
女人進了院子,穿過雜亂堆積的建材,徑直來到燈籠下,繞著桿子轉(zhuǎn)了一圈,接著又來到無花果樹下,有些吃力地彎下腰,撿起掉在地上的酒壺,放在小茶幾上,這才順勢坐下來,開始捶打著雙腿。
“劉功在家嗎?”女人開口問道。
“不在,已經(jīng)有幾個月沒回來了,你找他干啥?”劉建緊繃的神經(jīng)緩和下來,仔細打量了下女人,臉色蒼白,嘴唇上涂了一圈醒目的口紅,長得還真不錯,老二在女人身上總是有辦法。
女人伸出舌頭,舔了一下有些發(fā)干的嘴唇,扭頭四下打量著四合院,然后定定地望著紅燈籠發(fā)呆。
“渴了吧大妹子?我去給你倒杯水?!眲⒔ㄟ兜氖逐\嘰的,姿勢也有些別扭,他需要借口離開一會兒。
女人收回目光,看著劉建點了點頭,眼神帶著幽怨。
劉建從屋子里出來時椅子已經(jīng)空了,連同懷孕的白衣女人一起不見的,還有茶幾上那把酒壺。
4
白色半袖大褂穿在女法醫(yī)徐詠麗身上,顯得凹凸有致,別有韻味。此時,她正在仔細清掏著尸體肋骨里包藏的泥土。
案發(fā)現(xiàn)場位于拉古鎮(zhèn)西地明街八間房院內(nèi),尸體僅余軀干和四肢的骨骼,外著一條紅色短褲,報案人是高鐵建筑工地一名挖掘機司機。高鐵線路在途經(jīng)八間房一帶時,由于地質(zhì)疏松,臨時決定更改線路,將此處用于建材倉庫的四合院推平,在原址處挖掘高架橋樁基坑槽過程中,發(fā)現(xiàn)一具人體骨架。
在對坑槽勘驗過程中,徐詠麗將散落的尸骨一一清理、提取。在拼湊后發(fā)現(xiàn),唯獨缺失了整個顱骨部分。隨后,偵查人員和工地施工人員,對挖掘出的泥土反復進行翻找,結果一無所獲。
“死者為男性,尸體已經(jīng)白骨化,死亡時間在半年左右,年齡介于45至50歲之間?!毙煸侞悓ω撠煱讣善频木僦荦堬w陳述著尸檢意見。
“能不能確定為他殺?”
“目前死者顱骨還沒有找到,但從椎骨上方斷面來看,有明顯的利器砍切痕跡,可以排除挖掘機破壞因素,初步推斷是一起兇殺案件。”
八間房無頭尸案件的尸源很快被查明。
“死者為劉功,現(xiàn)年48歲,有詐騙犯罪前科,出獄時間8個月左右?!敝荦堬w與徐詠麗交換著案件進展信息。
“有涉案嫌疑人嗎?”徐詠麗問。
“正在工作之中。”
“人是我殺的。”面對訊問,劉建顯得很平靜,就像在向六婆承認自己殺死了一只雞。
“為什么要殺人?”周龍飛問。
“我怕報復,所以先下手了?!?/p>
“劉功為什么要報復你?”
劉建與佟禮蘭結婚后,一直沒有孩子,通過檢查發(fā)現(xiàn)兩人身體都沒有問題。而弟弟劉功,結婚后就生了兒子貴安。根據(jù)劉家祖上傳下來的規(guī)矩,四合院的繼承人為長子或長孫,那么將來貴安就將成為院子的繼承人。
劉功去市里發(fā)展后,眼界開闊了,而且貴安還小,根本就不在意院子將來會歸屬在誰名下。劉功領女歌手回家,本想讓媳婦照顧女歌手把孩子生下來,沒承想把周厲華氣走了。他只好把貴安托付六婆和他這個大伯照管,帶著女歌手又回到市里。后來貴安得了怪病,劉功為籌錢進了監(jiān)獄,他把錢私吞了,又告訴貴安說你爹不管你了,在家就是死路一條,去找你娘周厲華吧。孩子難忍病痛折磨和伯父的冷血無情,離家出走了。劉功回來后,可能知道了事情真相,貴安又沒找到,就在院子里掛上紅燈籠,沒命地挖坑。
“這是在招魂的意思,我揣摩他是以為我把貴安害了,要挖坑活埋我,我就先下手了?!眲⒔ò亚耙蚝蠊麛⑹隽艘槐?。
“你用什么兇器殺死的劉功?”周龍飛問。
“就是平時殺雞用的一把剔骨刀。我趁劉功在坑沿上抽煙休息的時候,從背后一刀抹了他的脖子?!?/p>
“腦殼呢?”
“嗯,我把腦殼割下來,裝進塑料袋,把剩下的身子扔到坑里。我拎著袋子往外走時,正好碰到我娘出來,問我手里拎著啥呢,我說剛從坑里撈上來一只死雞。我娘說那趕緊找地方埋了吧,免得發(fā)臭生蛆?!?/p>
“你扔哪了?”
“就扔到門前的海浪河里?!?/p>
海浪河流經(jīng)拉古鎮(zhèn),在不到5公里后匯入大海。
“這腦殼要是進了大海,就別指望還能找到,案件訴訟恐怕也會很麻煩。”徐詠麗不無擔憂地對周龍飛說道。
5
偵查人員正在緊鑼密鼓搜尋受害人頭顱之際,六婆拎著一個紅油布兜來到周龍飛辦公室。
“這是我二兒子劉功?!绷虐鸭t油布兜小心地放在周龍飛辦公桌上,“聽說你們在找他,我就把他帶來了。”周龍飛被六婆的話和眼前的紅油布兜嚇了一跳,但旋即鎮(zhèn)定下來,將信將疑地解開里面層層套著各種顏色的塑料袋子,一股刺鼻的腐臭味沖了出來。
“怎么會在你這里?”周龍飛壓抑住興奮的情緒問道。這些天來,周龍飛滿腦子都是這顆頭顱,沒有它,案件很可能功虧一簣。
“人是我殺的?!绷耪f道,“老二打小就是個逆子,年輕時吃喝嫖賭什么都干,丟盡了老劉家祖宗八代的臉。他爹活著時候就說,老二要是管好了,會有大出息,要是管不好,這個家就會敗在他手里。”
“畢竟他是你親生骨肉,再說你這么大年紀,怎么下得了手殺他呢?”周龍飛有些迷糊,這太不可思議了。
劉功回到家后,了解到貴安離家出走,生死不明,便把全部怨恨矛頭對準了劉建兩口子。看著老二沒日沒日夜地挖坑,劉建害怕了,跑到六婆那訴苦,說他拿了老二的錢去給佟禮蘭弟弟還了賭債,但真沒殺貴安,要六婆去求老二放過他。錢可以慢慢還,孩子也可以慢慢找。老二這時候什么也聽不進去,就是一天到晚挖坑,挖坑,跟誰也不說話。六婆終于痛下殺手,趁老二在坑沿上抽煙休息的工夫,用鐵鍬剁下老二的人頭,把身子推到坑里,把頭包起來埋在他爹的墳頭里了。
“兩個都是我兒子,我只能保老大了?!绷诺ǖ卣f。
周龍飛被劉建和六婆的供述弄昏了頭,到底誰是真兇?
“從被害人受侵害的部位來看,殺人兇器可以斷定是鐵鍬類工具形成的,又能夠提供出頭顱,因此六婆的供述更符合邏輯,更有可靠性?!毙煸侞愓f道。
“你是說兇手是六婆?”周龍飛依然充滿疑慮地問。
“死者額骨上有一條深達額腔的創(chuàng)口,這應該是第一個致命攻擊部位。額骨是人體除牙齒外最堅硬的骨骼,這樣的貫通傷口,需要極大的力氣加上慣性才能形成。一個年過七旬的老太太,是不大可能有這么大力氣,兇手至少應該是正值壯年吧。”徐詠麗頓了頓,又接著說道,“但是你想,一位風燭殘年的母親,為了去救她還活著的兒子,可以擔負殺死另一個兒子的罪名,但兒子就未必會為了母親脫罪而承認自己殺人的?!?/p>
周龍飛若有所思:“這樣來看,六婆和劉建都不是兇手,他們都承認殺人是有各自的隱情,六婆是為了保護劉建,那么劉建是為了保護……”
“佟禮蘭!”兩人異口同聲地說。
“根據(jù)我們掌握的情況,你把劉功給你丈夫的50萬元,都給你弟弟還了賭債,有這事沒有?”周龍飛問。
“有,這是他欠我們佟家的。”佟禮蘭答道。
“劉功什么時候欠你們家的?”
面對周龍飛步步逼問和刀子般的眼神,佟禮蘭緊張得有些發(fā)抖。
劉建的父親和佟禮蘭的父親都是冷庫一個班組的庫管員,兩人早有做親家的打算。按照劉父的意思是讓劉建與佟禮蘭處對象,但佟禮蘭更喜歡英俊瀟灑的劉功。兩位長輩不幸一起醉酒死在冷庫后,單位為了照顧孤兒寡母,把劉建和佟禮蘭招錄為冷庫職工,兩人有了更多的接觸機會,使得佟禮蘭感情的天平逐漸傾斜到老實厚道的劉建身上。婚后,劉建一次酒后失言,說起當年雙方父親慘死,是因為前一天晚上,劉功偷喝了父親的酒,為了不讓父親發(fā)現(xiàn),劉功順手拿起放在外屋墻角的一個玻璃瓶,把里邊的液體倒在了酒壺里。哪想到那瓶液體是用水兌的敵敵畏,準備給院子里生紅蜘蛛的無花果樹打藥用的。等六婆第二天發(fā)現(xiàn)那瓶敵敵畏少了之后,劉功才道出實情,但為時已晚,就這樣一壺酒要了父親和佟禮蘭父親的兩條人命。
佟禮蘭娘家只有一個弟弟叫佟禮仁,父親去世后,母親管不了他,在社會上沾染了許多惡習,嗜賭如命,債臺高筑,經(jīng)常被要債的人毆打、追殺。在佟禮蘭看來,如果父親活著,弟弟就不會變成這樣,這一切都是劉功造成的。
“所以你就殺了他?”
“是的,我盼著他死,盼著他絕后,所以就把他殺啦,也算是他償還我們佟家的一筆血債。”佟禮蘭最后狠狠地說。
“你把殺人的過程說一下?!?/p>
佟禮蘭敘述的殺人經(jīng)過和所用兇器,與現(xiàn)場勘查和尸檢情況出入很大。經(jīng)過進一步工作查明,劉功被害那天,佟禮蘭得知弟弟幾天沒回家,就趕回娘家打聽情況,并住了一晚,不具備作案時間。而她提到的弟弟佟禮仁,確實是個賭徒,有時也干些雞鳴狗盜的勾當,那幾天他都在鎮(zhèn)上聚賭,一直沒回家,可以排除他單獨或與佟禮蘭結伙殺人的可能。
“她承認自己殺人,大概以為兇手是他弟弟吧?”徐詠麗問剛剛從佟禮蘭娘家趕回來的周龍飛。
“嗯,目前也只能這樣解釋?!敝荦堬w無奈地說,“看來現(xiàn)在還得從六婆身上下功夫,只有她最接近事實真相?!?/p>
6
六婆雖然一時糊涂一時清醒,不過那天晚上的情形,她還能記得一些。
坑里開始滲出地下水,這說明上面的熟土層已經(jīng)挖透,再挖就是生土層。劉功順著一根吊繩三下兩下爬了上來,坐在坑沿上吸起了煙。紅燈籠被風刮得搖搖晃晃,映著劉功的臉忽明忽暗。
六婆望著窗外一明一滅的煙頭,憂心忡忡。她問過老二,在院子里挖這么個大坑到底要干什么,老二叫她別管,說到時候你就明白了。老二本來是她最喜歡的孩子,打小就聽話懂事,但他爹沒了之后,性情就變得桀驁不馴,沒一件事讓人省心。唉,就看這挖坑的架勢,不猜也知道,是要發(fā)狠活埋了老大一家。這老大一家做事也是太缺德,連老二給孩子的救命錢也敢私吞,弄得孫子一氣之下離家出走,至今不知道去哪,說不定已經(jīng)死在外面。六婆越想越傷心,忍不住抽抽嗒嗒地哭了起來。
劉功把煙頭彈到坑里,轉(zhuǎn)頭剛要起身,猛然發(fā)現(xiàn)一個人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xiàn)在身后,手里正握著他挖坑用的鐵鍬,“呼”的一下迎面劈來。
這一幕正巧被六婆看到,一時間精神有些恍惚。
六婆年輕時最愛看皮影戲,演到哪追到哪。后來她不只愛看皮影戲,還想看清楚演皮影戲的小伙計長得什么樣,有沒有三頭六臂。那晚演的是《秦香蓮》吧,劇情跌宕起伏,把她都看癡迷了。劇情到了高潮,兩個人開始打打殺殺,分不清誰是誰,誰推了誰一把,誰砍了誰一刀。后來啊,眼睜睜看著一個人把另一個人頭砍下來,裹了幾層塑料袋,裝進一紅色油布兜里,提起來就走。怎么演得跟真事似的?她嘴里念叨著,掀開門簾子想湊到跟前看仔細,正好和砍頭的人撞了個滿懷。那人受到驚嚇,撇下兜子一溜煙兒跑沒影了。六婆很失望,拾起兜子,來到坑邊去看被砍下頭的那個人。
弄得還真是像呢,有胳膊有腿的。六婆拾起鐵鍬,輕輕戳了戳那沒頭沒腦的身子。那身子還能動,“哧溜”一下自己跳到坑里,把她嚇了一跳。
天開始下起雨,六婆四下一看,剛才圍著看戲的人都各顧各跑沒了影,就剩下一個男人站在大門口,一邊朝她揮手一邊喊:六嫚,下雨啦,快過來避避雨!是八間房劉家大小子嘛,前幾天剛剛有媒婆來提親,看來這人還真不錯哩,比演皮影戲的小伙計瓷實、靠譜。六婆感覺心里一熱。
“看清楚砍劉功的人了嗎?”周龍飛皺著眉頭,思路也跟著有些混亂,但還是抱著一線希望問。六婆搓著骨節(jié)突出的雙手,有些難為情地說:“沒看清楚,當時就以為是演皮影戲的小伙計?!?/p>
7
通過對劉功生前行動軌跡追蹤,周龍飛摸排到一個新情況,有個叫沈薇的女人曾與他有過開房記錄,地點是拉古鎮(zhèn)藍蒂賓館,時間即為劉功刑滿釋放的當天。
沈薇是威島市師范大學民俗專業(yè)的一名年輕教師,一個月前剛剛誕下一名女嬰,就住在校園教職工單身公寓里。
周龍飛望著正在給嬰兒喂奶的沈薇,有些不太自然,相對這樣溫馨的場景,他的問題顯得唐突而殘酷。
“你認識劉功嗎?”
“認識?!?/p>
“他被害了,你知道嗎?”
“我聽說了。”沈薇依然埋頭看著懷里的孩子,平靜地回答道。
“你們是怎么認識的?”
在讀研究生期間,沈薇去市里一家民俗文化館做兼職解說員,與主管文化的副市長陳輝結識。陳輝儀表堂堂,八面玲瓏,靠著妻子家的權勢,平步青云,官運亨通,正是人生得意之時。幾場刻意安排的酒局下來,陳輝這個歡場獵艷高手,很快俘獲了涉世未深的沈薇。邪淫都是與罪惡相伴生,陳輝肆無忌憚地享用著沈薇年輕的肉體,卻沒想到這還是個癡情的女子。沈薇懷孕了,她想結婚,并向陳輝發(fā)出了最后通牒。陳輝使出渾身解數(shù),但都沒能逃脫沈薇的步步緊逼,他這才意識到自己以往慣用的那些金蟬脫殼伎倆,在一個感情至上的女人面前通通失靈了。他通過社會朋友找到劉功,原來只想借著他的名頭嚇唬一下沈薇,沒想到癡情女子成了烈女子,一顆心堅如磐石,毫不為之所動。
“好吧,那就玩點大的。”陳輝對劉功說道,“先給你50萬,把麻煩解決掉后,我再付你50萬。”沒想到劉功求財心切,玩了個“仙人跳”。事情到這份上,沈薇也清醒過來,她找到陳輝,拿走另外50萬,打掉孩子,回到學校專心學業(yè),并留校當了老師,目前已是民俗研究領域的學科帶頭人。
“能告訴我這孩子的父親是誰嗎?”周龍飛繼續(xù)問道。
沈薇抬起頭,望著眼前正渴望答案的年輕警官,輕聲吐出兩個字:“劉功。”
溫馨浪漫的藍蒂賓館情侶間,氤氳著沐浴露和男女體液的混合氣味。
“大叔好棒呦!”女人臉頰緋紅,聲音呢喃地說。激情消退過后,躲在床單里的兩具裸體依然糾纏在一起。
劉功撫弄著女人的長發(fā),有些心不在焉地問:“寶貝,你叫什么名字?”女人嬌媚地笑了:“怎么剛想起來問?叫什么似乎已經(jīng)不重要了吧?!眲⒐τ謫枺骸澳愕降资亲鍪裁吹模俊迸诵Φ酶鼩g了:“怎么,害怕了,我是警察派來的臥底。”劉功也笑了,又翻身把女人壓在身下:“我倒要看看,你都偵查到了什么?”女人換上嚴肅的表情說道:“劉功,男,48歲,因詐騙罪判刑入獄3年,剛剛刑滿釋放……”
“啊!”劉功“騰”地一下坐起來,吃驚地望著眼前的女人。
女人見狀,“咯咯”笑起來,赤裸的胴體花枝亂顫。她伸出白嫩纖長的手,撫摸著劉功毛茸茸的胸肌,用調(diào)侃的語氣說:“正式自我介紹一下,我叫沈薇?!?/p>
“沈薇?”劉功大腦飛速運轉(zhuǎn),這名字有些熟悉。哦,想起來,是陳輝的“小三”啊。
沈薇雖然年齡不大,卻是敢做敢當、知恩圖報的女人。經(jīng)歷生死劫后,她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劉功是自己的貴人,不但救了自己一命,還讓自己徹底醒悟過來。于是她費了不少周折,打聽到劉功的服刑監(jiān)獄,寄去一些生活用品,還故意制造了火車上偶遇的情節(jié)。
“沒錯,你猜對了,老人家還算不笨?!眲⒐傄哉Z,被沈薇用手指封住了嘴,“不過,大叔真的好棒呦!”
劉功回到四合院,知道貴安負氣離家出走,生死不明,大哥劉建私吞了自己以牢獄之災換來的救命錢,既異常氣憤,又傷心欲絕,是沈薇的柔情蜜意和開導勸解,讓他逐漸冷靜下來。兩人經(jīng)過一段時間交往,對彼此都有了更深入的了解。一次恩愛過后,沈薇拿出一張銀行卡,對劉功說道:“現(xiàn)在主要還是找孩子吧,剩下的事情以后再慢慢解決。這是50萬元,陳輝的錢,也是你該得的?!?/p>
“你這是何苦呢?”劉功被感動了,抱著沈薇有些哽咽地說。
沒多久,劉功通過弟弟劉業(yè),打聽到孩子剛離家出走時,曾經(jīng)在他那住過幾天,后來說要去找他娘周厲華。這些消息,多少讓劉功安心了些,如果孩子在他娘那里,應該能得到及時治療。
“劉功為什么要挖坑呢?”周龍飛已經(jīng)被這個問題折磨了很長時間,他急于從沈薇這里知道確切答案。
“我參加了市里一次拯救民俗文化和保護古建筑討論會議,其中有人提出過八間房這一帶應該列為古跡進行保護,劉功家的四合院應該作為文化遺產(chǎn)予以保留。但也有人反對,認為現(xiàn)存四合院經(jīng)過多次修復,已經(jīng)破壞了歷史原貌,且在《拉古鎮(zhèn)志》中提到的劉墉手書文字碑至今下落不明,應該是訛傳?!鄙蜣闭f著拿出一沓復印的資料遞給周龍飛,“劉功曾經(jīng)把‘大回品’原建圖紙?zhí)峁┙o了我,加上查閱別的相關資料,我推斷文字碑是存在的,至于是不是劉墉所書,就只能見到碑后再考證了。”
“劉功是在挖碑?”
“是,也不是?!鄙蜣蹦@鈨煽傻卣f,“劉功曾經(jīng)偷偷帶我去過一趟四合院,通過羅盤、探測儀器測量的方位和數(shù)據(jù),我計算出最有可能的埋碑方位,就在原先燈籠桿的正下方?!薄澳恰皇恰质鞘裁匆馑??”周龍飛對挖文字碑沒有興趣?!盎蛟S是借著這個緣由,嚇一嚇劉建兩口子吧,或許要真的活埋了他們,或許就是想發(fā)泄發(fā)泄,或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干什么。”沈薇的一連串或許,讓周龍飛一頭霧水。
假期結束后,沈薇從拉古鎮(zhèn)回到市里,沒想到自己竟然懷孕了。劉功隔三差五到市里陪她住幾天,勸她考慮清楚這孩子是不是要留下來。等到肚子越來越明顯時,劉功突然聯(lián)系不上了,起初以為他是出門去找貴安,也沒在意??墒亲蟮炔粊恚业炔粊?,她有些慌了神,于是再次來到拉古鎮(zhèn),憑借以前的記憶、劉功留下的圖紙和紅燈籠指引,在一天傍晚敲響了四合院的大門。
8
“剛剛發(fā)現(xiàn)一件有趣的事情,想不想聽聽?”徐詠麗一邊盯著DNA測試儀上的峰圖,一邊給周龍飛打電話。
“愿聞其詳?!?/p>
“我發(fā)現(xiàn)劉功和劉建的DNA中,有共同的X染色體,而Y染色體卻不同,男人的X染色體由母體提供,Y染色體則由父體提供……”
“大姐,X加Y等于幾的問題就不要考我啦,可不可以用一句話概括重點?”正滿臉愁云的周龍飛顯然沒有心情聽故事。
“劉功與劉建是同母異父的兄弟關系?!?/p>
此前確認死者身份,是采用的六婆與劉功兩人DNA進行的親子關系認定。劉建因為干擾辦案,被拘留5天,所以按照慣例對他進行了DNA采集,結果在與死者劉功比對時,徐詠麗發(fā)現(xiàn)了異樣。
“同母異父,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周龍飛頓時來了精神。
“問六婆??!”
六嫚娘家所在的村離八間房不太遠。孩子百天后,她回娘家住了幾天,正巧趕上小伙計來村里演皮影戲。那晚演的是老戲《西廂記》,六嫚看啊看啊就被戲迷住了,臉蛋子紅得像發(fā)高燒一樣,身子不知道怎么就鉆進小伙計的白帷幔后面,也不說話,上前提起照亮用的燈籠和小伙計一起演了起來。那些戲詞六嫚都會,小伙計唱一句,她跟著唱一句,小伙計搖晃過來,六嫚就搖晃過去,白布上的皮影從來沒有過地歡實起來。演著演著,小伙計就把身子貼在六嫚后背上,手上依然比畫著,下巴就放在她肩膀上,嘴里的熱氣噴進六嫚耳朵眼里,癢癢的,又難受又陶醉。
小伙計唱道:“君瑞邁步上樓房,鶯鶯斜衣臥在牙床,走近前來細觀賞,忍不住伸手摸紅妝?!绷鶍牫溃骸昂稳似鹣滦牟涣迹瓉硎枪有埨?,手拉手的牙床上,顛鸞倒鳳配鴛鴦?!睅拙鋺蛟~早已經(jīng)把六嫚唱得臉紅心跳,魂飛魄散,直把自己當了回崔鶯鶯。兩人就這么上面又演又唱,下面卻糾纏在一起,在白帷幔后面好一頓翻云覆雨。
六婆滿是皺紋的臉上,因為羞臊而變得紅潤,渾濁的眼睛里閃現(xiàn)出一絲光彩。
“那次之后,小伙計沒了影,我也消停下來,想安生過日子,以為這事就帶到棺材里一起埋了。可是人在做,天在看,老二的孩子貴安出生后,居然越長越像小伙計。老二長得像我,以前也沒往這事上琢磨,可是貴安這一提醒,我才意識到,老二這孩子原本就是小伙計留下的種啊?!?/p>
“你那晚看見的小伙計,會不會就是貴安?”周龍飛靈光一閃,猛然問道。
9
“是沈老師家嗎?”敲門的是位身材清瘦結實的男孩,一雙好看的大眼睛里,藏著與年齡不相符的冷漠。
“你是誰?”沈薇懷里抱著熟睡的孩子,用戒備的眼神看著門外男孩。男孩沒有回答,粗魯?shù)赝崎_她,側身進了房間,毫不客氣地在沙發(fā)上坐下,神態(tài)倨傲地說道:“知道我是誰嗎?”沈薇愣了,仔細看了看,似乎有一點眼熟,但確定自己不認識。“哼”,男孩冷笑一聲,“我就是你們要找的貴安!”沈薇驚訝地睜大眼睛,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
男孩似乎對沈薇的反應很滿意,他站起來,從懷里掏出一把鋒利的刀,在沈薇面前晃了晃,然后抵在嬰兒身上,“這就是你跟那混蛋生的小崽子?”
“你怎么能這么說你父親?”
“父親?那也是禽獸父親!”
“你有什么資格說他?”沈薇被激怒了。
“那我就讓你死個明白?!?/p>
周厲華被迫離家時,貴安只有3歲,娘的印象在他的記憶中早已經(jīng)模糊不清。后來稍大一些時,劉功每次回來都帶著不同女人,在那張原本屬于他和娘的床上翻云覆雨。那張床雖然寬大結實,還是不堪重負,發(fā)出“吱吱呀呀”的聲音,夾雜著男人的污言穢語和女人放蕩的大呼小叫,讓不諳世事的貴安心驚肉跳。有一次他終于忍不住了,偷著溜出房間,跑到六婆房里睡??墒撬恢?,那刺耳的呻吟聲指不定就從哪里冒出來,讓他無處躲藏。他就爬起來作妖,趁著六婆“呼嚕呼?!钡镊?,開始翻箱倒柜,胡亂翻騰。嘿,還真讓貴安找到了——在炕琴最里底層翻出個黑匣子,里邊還藏著一把酒壺和一對驢皮剪成的小人。
酒壺是手工鑄造的銀制蒙古貴族樣式,從厚厚的包漿來看是個老物件。壺體呈扁圓形,上面雕刻著花紋和野獸圖案,兩面鑲嵌著一紅一藍兩顆寶石;壺蓋是一顆鷹頭,有一串黃銅鏈子與壺體連接著。貴安拿起來,放在耳邊用力搖了搖,聽到里邊居然還有液體晃動的聲音,他想擰開壺蓋,嘗嘗里邊裝的是啥東西,可是壺蓋太緊擰不動。他又拿起那對小人,發(fā)現(xiàn)兩個小人下身是連在一起的,一牽動細繩,兩個小人就開始動作起來,好玩得很呢。
貴安受了刺激,卻感覺到一種撕裂般的疼,還流出了血。以后越來越厲害,這讓他郁悶極了。他不敢跟爹說,就去問大伯。大伯說:“你得的病咱們治不了,你爹也不管你,他騙了人家的錢跑啦?!辟F安不信,去市里找,果然房子都換了人家,鄰居也說有陣子沒見到他。大娘還說:“你爹是孬種,小時候就在酒里下了毒,毒死了你爺爺和佟姥爺,你娘也是他害死的。”貴安不信,跑去問六婆,六婆哭成了淚人。貴安崩潰了,他逃離了四合院,去省里找他最喜歡的小叔。小叔和他一樣,也被家里的事情困擾了多年,他拼命讀書,就是要逃離四合院,逃得越遠越好。再后來,貴安離開省城,又回到市里,在一家劇院里跑起龍?zhí)讈?。沒事的時候,貴安就琢磨起皮影戲,自己做道具,晚上在房間偷偷練習。有次演出,中間趕上停電,為了救場,他臨時加演了一場《秦香蓮》,居然演得相當出彩。
“那場演出是你演的?”沈薇有些驚訝地問。
貴安臉上掠過一絲孩子般得意的神情,又很快陰沉下來,說:“對,我在臺上看見你倆在一起,你還挺著個大肚子,真不害臊,當時我就恨不得下手宰了你們?!?/p>
那次巧遇后,貴安偷偷潛回四合院,正好看到劉功在挖坑。他一直躲在樹后等待時機,直到劉功爬上來休息,就操起鐵鍬用力掄了過去。殺完人后,貴安割下劉功人頭裝在紅油布兜里,本想直接回市里去找沈薇,結果被奶奶撞見,他扔下兜子倉皇逃到外地躲了起來。
“你現(xiàn)在就不怕被抓了嗎?”沈薇問道。
“一人做事一人當。我不想連累奶奶,她知道人是我殺的,肯定要幫我頂罪。”貴安緊咬了一下牙,似乎在給自己鼓勁,“你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沈薇沒有說話,她彎下腰,從客廳茶幾下拿出一把酒壺,說道:“你還認識這把酒壺吧?”
“??!怎么會在你這?”貴安拿過酒壺看了看,驚奇地反問道。當年因為這把酒壺莫名其妙不見了,他還挨過奶奶一頓揍。
“這是你爺爺用過的酒壺,是劉家的一個傳家寶貝。你爹告訴我,當年往酒壺里兌農(nóng)藥的是你大伯。你奶奶發(fā)現(xiàn)酒里有毒后,就急忙趕到冷庫,結果已經(jīng)晚了。她偷著把酒壺藏了起來,讓單位以為你爺爺他們只是喝了酒凍死的。后來你奶奶逼問你爹和大伯到底是誰干的,你大伯不敢承認,反而一口咬定是你爹干的,你奶奶把他倆都痛打了一頓,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墒悄愦蟛睦镒钋宄ε卵?,尤其是娶了你大娘后,一直不生孩子,還經(jīng)常做噩夢,夢到你爺爺和佟姥爺從酒壺里飄出來找他算賬。他找了算命先生要破一破,先生說是酒壺里邊有冤死的鬼魂要來他家投胎,你大伯更加害怕了。先生又說只有把酒壺挨著皮肉暖和著,鬼魂才會安生,不會出來鬧騰。你大伯從你奶奶那里偷出酒壺,和你爹商量怎么辦。你爹說壞事是你干的,他問心無愧不害怕。你大伯就把酒壺留下來,不論春夏秋冬,不管白天夜里,一直都揣在身上捂著?!鄙蜣闭f著,又拿出一張銀行卡,“你爹為了給你籌錢看病,出去騙人蹲了3年監(jiān)獄,可是騙來的錢卻被你大伯大娘給私吞了。這里還有50萬元,你爹說留給你將來……”
貴安聽著聽著,感覺肚子里一陣痙攣,刀掉在地上,人隨之倒地抽搐起來。
周龍飛和徐詠麗持槍破門而入……
燈關了,皮影戲開演了。
六嫚站在白布帷幔后面,挑著紅燈籠。小伙計就貼在她身后,手指靈活地上下左右提拉著線繩,一句句蒼涼的唱腔穿透了四合院,穿透了八間房燈火輝煌的高鐵工地,崔鶯鶯和張生的故事開始了。
六婆死了,手里攥著那把磨得發(fā)亮的酒壺,鷹頭壺蓋滾落在地板上。
發(fā)稿編輯/冉利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