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士兵在樹下搭好了帳篷。桑金蘭澤說,這樹1400年啦,文成公主栽的,蓮花生大師還在樹下打過坐呢,結(jié)得核桃呀,像天上的星星!這是個陽光燦爛的下午,士兵滿頭大汗,撘?guī)づ駮r(shí),桑金姑娘一直在旁邊,眨著大眼睛,充滿好奇地觀察他。
“你晚上就睡在這里面?”
王宇笑笑,不說話。他是個有點(diǎn)內(nèi)向的人,今年剛轉(zhuǎn)了士官,打算在部隊(duì)長期干下去。上午,排長帶領(lǐng)他們,進(jìn)駐著名的千年核桃村——拉崗村,夜里還要巡邏呢。是這樣的,村里的扎西小伙子,被熊咬了。每年的這個季節(jié),山上的熊總要溜下來偷核桃吃,順便偷幾只雞,很少襲擊人的。扎西小伙子怎么回事呢?
提起扎西,桑金就不說話了。她和扎西正在談戀愛。有的說,扎西是半夜找桑金幽會,撞見熊的;有的說,小伙子喝醉了酒,從縣城返回的路上出事的;還有人說,那家伙夜里上廁所,迷迷糊糊的,竟把尿撒在了熊身上,熊一怒之下咬了他一口。不管怎么講,村子里出現(xiàn)了熊,是千真萬確的。于是,部隊(duì)進(jìn)駐了村子。
戰(zhàn)士們將帳篷搭在路口,構(gòu)成一條長長的防線。王宇所在的位置,離村子公共廁所不遠(yuǎn)。不知為何,這兒的居民,家中都沒建廁所,大人小孩都跑出來解決問題。
士兵仰起臉,望了望頭頂?shù)暮颂覙?。的確,好一棵參天大樹!枝條上摶了許多經(jīng)幡,還有哈達(dá)。
“這是我家的樹!”桑金驕傲地說。
“是嗎?真的是文成公主栽的?”
“哼,就知道你不信?!彼p輕咬了咬嘴唇,“扎西也不信,他什么都不信?!?/p>
“扎西沒事吧?”
姑娘狠狠瞪了他一眼,竟轉(zhuǎn)身跑了。
傍晚,排長組織人,山腰上巡邏了一圈,沒啥情況。朝山上放了兩聲空槍。后來,返回帳篷,繼續(xù)觀察警戒。王宇沒進(jìn)帳篷,他爬上了大樹,又大又密的枝椏,讓他很舒服地躺在上面。
透過樹葉,能望見閃爍的星光。不遠(yuǎn)處,藏家的窗口也閃著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燈火。士兵想起了桑金,哪扇窗戶是姑娘的呢?這是盛夏的夜晚,來自喜馬拉雅的風(fēng)拂過山谷,森林發(fā)出低沉的呻吟,頭頂?shù)臉淙~嘩嘩作響。雅魯藏布江在遠(yuǎn)處,傳來轟隆隆的怒吼。士兵用手臂枕著腦袋,一邊看星星,一邊想心事。后來,黑暗輕輕包裹他,使他滑入了夢的洞穴。
士兵是被石子兒打醒的,手電筒晃得他睜不開眼,好一會兒才看清,原來是桑金蘭澤。
“你這是站的什么崗呀?”月光下,姑娘穿了件雪白的睡衣,給人虛幻不實(shí)的感覺。王宇揉了揉眼睛,又好氣又好笑。
“我要去廁所,能去偵查一下嗎?”
嘿,這個姑娘,莫不是在夢游吧!
“那野獸會躲在廁所的。”
王宇搖搖頭,接過姑娘的手電,默默地領(lǐng)著她往廁所走去。
可哪有什么熊呢?他搖頭苦笑。
他在外面等她,伸了個懶腰,然后張開手臂,盡情享受著風(fēng)的撫摸。吹過廁所的風(fēng),竟有一股神秘的香氣。他抬頭望了望,星光閃爍,樹葉歌唱,這一切多么美好?。∈勘谛牡装l(fā)出絕望的嘆息。里面?zhèn)鱽砹松=鸬目人浴1M管聲音很輕,士兵依然警覺地捕捉到了。雅魯藏布江轟隆隆的。他跺了跺腳,一咬牙,飛快離開了。
第二天,排長召集大家開會。士兵們紛紛報(bào)告,啥事也沒有,這些野獸,大概聞到了兵的味道,不敢來了。排長讓加強(qiáng)警戒,說那個倒霉鬼扎西,住在縣醫(yī)院,倒沒啥危險(xiǎn),主要是受到了驚嚇。
有人問,聽說熊把他男人的關(guān)鍵部分咬掉了,是真的嗎?排長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說,這不是你關(guān)心的。
接下來幾天,都平安無事。但部隊(duì)仍不敢撤離。別看熊笨頭笨腦的,其實(shí)狡猾得很。士兵們都是夜里站崗,白天躲進(jìn)帳篷睡覺。王宇發(fā)現(xiàn),桑金姑娘每天半夜,都會爬起來去一趟廁所。士兵每次都把她護(hù)送到門口,然后轉(zhuǎn)身離開。士兵感到每次離開的腳步,比跑五公里越野時(shí)沉重多了。
那姑娘總穿著同一件白睡衣,像孤魂一樣飄過來,飄過去。許多次,王宇很想問問她,男朋友住院了,你怎么一次也不去看他呀?世上哪有這般無情的姑娘!
一天傍晚,士兵巡邏歸來,路上碰見了桑金。她一定遠(yuǎn)遠(yuǎn)看見了他,趕緊躲在大樹后面。士兵猶豫了一下,走上去?!拔?,干嘛躲著我?”
桑金背對他,低垂腦袋,用指甲在樹上輕輕劃拉著。
“我說,到底怎么啦?聽排長說,扎西已經(jīng)好了,要出院啦?!?/p>
“別瞎說了,他永遠(yuǎn)好不了。”青色的樹皮留下了道道傷痕,溢出了透明的汁液,像是眼淚。
士兵轉(zhuǎn)動身子,朝四周望了望,然后小心走過去,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皠e傷心啦?!?/p>
“我才不傷心呢!”她小聲道:“我只是害怕?!?/p>
“哦?!?/p>
“他是個酒鬼呀!一身的酒味,你想想,熊都不肯吃他,為啥呀?因?yàn)樗刃苓€厲害!”她突然轉(zhuǎn)過身。真的,她看上去真的不傷心,大大的眼睛里裝滿了恐懼?!八鸵貋砝?。”
“不見他就行啦?!?/p>
“可阿爸喜歡他,會給他開門的。哼,我知道,他為什么喜歡他?!彼贿呎f,一邊繞著核桃樹轉(zhuǎn)圈,“因?yàn)樗麜谙x草。跟你說,他的鼻子像熊的鼻子,能嗅到草原上哪里有蟲草。有什么用呢?每年挖了蟲草回來,就天天跑去喝酒,第二年,錢全喝光啦!”
王宇從地上撿了個青核桃,扔到了天上。他有點(diǎn)后悔,不該自找麻煩。畢竟,和他有什么關(guān)系呢。他思考著怎么脫身。
“我要去布丹拉!”她突然一聲喊。
士兵嚇了一跳,去布丹拉干什么?新兵分配時(shí),士兵曾坐車路過那座雪山,海拔總有5000米高。從縣城能隱隱望見那雪白的峰頂。據(jù)說,蓮花生大師當(dāng)年鎮(zhèn)壓了12個羅剎女,為度化她們,大師托烏鴉銜了一卷寫滿真言的經(jīng)書,當(dāng)烏鴉飛越布丹拉時(shí),已非常疲倦,張開嘴喘了口氣,不料經(jīng)書散落一地。所以,“布丹拉”藏語意為:散落的經(jīng)書。聽說登上山頂,你只要大聲念誦真言,心中的任何愿望都會實(shí)現(xiàn)的。
“喂,這可不是鬧著玩的?!?/p>
“哼,就知道你不敢去。”
士兵艱難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望著這個美人兒。有那么一瞬,他真地動搖了。但很快恢復(fù)了理智?!皠e鬧啦?!彼麖埩藦堊欤俨恢f什么好,竟轉(zhuǎn)身一步步走了。
他走得很慢很慢,感到后面有兩把鋒利的刀刃,背上血淋淋一片。
這夜,桑金蘭澤沒去廁所。士兵睜大眼睛,守了一夜。
2
扎西出院了。他沒有直接回村,而是去酒吧喝了一天啤酒。天快黑時(shí),才搖晃著醉醺醺的身子回來。他抱了一把火紅的杜鵑,夕陽下,十分刺眼。經(jīng)過帳篷時(shí),他好奇地停下來,和士兵對視著。
“喂,你們金珠瑪米坐在這干啥?”
“等獸?!笔勘淅涞鼗卮?,擦拭著槍尖上的刺刀。
“獸來了記住叫上我扎西,我要報(bào)仇雪恨!”小伙子將牙齒咬得咯咯響。
王宇爬上樹,目送著那身影慢慢遠(yuǎn)去,最后消失在了一扇鐵門內(nèi)。該死的,那是桑金的家!
透過濃密的樹葉,士兵將槍口瞄準(zhǔn)那扇鐵門,心跳咚咚咚的,甚至驚飛了樹上棲息的烏鴉。
那家伙竟很快出來了,走出沒多遠(yuǎn),又返回去,在門上踹了一腳。那束火紅的杜鵑花從門里飛了出來。小伙子彎下身,撿了起來。當(dāng)他經(jīng)過士兵的帳篷時(shí),咧開嘴笑了笑。
“說我不是男人啦?!彼贿呑撸贿呑匝宰哉Z,“走著瞧,會叫你嘗一嘗男人的滋味!哼,誰不是男人啦……”
等他走遠(yuǎn)了,王宇悄悄來到那扇門外。他徘徊了好一會兒,卻沒有勇氣敲門。天完全黑下來,他嘆了口氣,偷偷望了一眼樓上亮起的燈光,返回孤單的小帳篷。
下起了小雨,滿樹的沙沙聲。在這動聽的音樂里,士兵躺在了柔軟的樹枝上。半夜,他突然驚醒了:以為是桑金蘭澤,但那身影不是白色的,而是黑黑一團(tuán)。
“喂,金珠瑪米,睡著啦?”
“誰睡覺啦,放哨呢?!?/p>
“桑金去廁所了嗎?”
士兵垂下腦袋,心里充滿厭惡?!安恢馈!?/p>
“嘿,你這金珠瑪米,放的什么哨哦!”
“我關(guān)心的是獸,誰管人家姑娘呢!”
樹下的影子不再出聲了。士兵抱著槍,伸長耳朵,聆聽著那家伙不安的踱步聲。雨在飛揚(yáng),士兵祈禱著,桑金啊桑金,你千萬別出來,有獸等著你呢。
后來,那家伙不再徘徊了,靠著樹干坐下,用打火機(jī)點(diǎn)燃煙,默默抽起來。偶爾,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嘆息,飄蕩在夜雨里,格外凄涼。
“別等啦,她不會出來的?!?/p>
“她每天夜里都會去廁所的?!?/p>
“自從村子來了熊,夜里她就再沒出來啦?!彼隽藗€謊,接著說:“真想不明白,大半夜的,為啥跑這么遠(yuǎn)來上廁所,家里不行嗎?”
小伙子大笑起來,壓低聲音說:“會弄臟了房子,弄臭了空氣呀?!?/p>
“哦?!笔勘胄虐胍伞?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4/19/xuel201703xuel20170302-4-l.jpg" style="">
“可惜啊可惜?!痹鲝?fù)雜地嘆著氣,“嫁給我這樣一個不怕臟不怕臭的野獸。男人嘛,就該像牦牛一樣,在拉屎拉尿的地面上打滾兒,哈哈哈哈……”
士兵感到惡心,真想操起武器,把這個哈哈大笑的粗俗的家伙一槍斃了。“她答應(yīng)嫁給你了嗎?”
“父母答應(yīng)啰。”
王宇不再說話,任由樹下那家伙一會兒得意地大笑,一會兒傷心地嘆息。士兵突然想起一件事?!皩?,那野獸到底傷著你哪兒啦?”
樹下安靜了,夜風(fēng)吹過樹葉,嘩嘩作響。好一會兒,終于傳來冷冷的咒罵:“該死的,叫你知道扎西的厲害!”
3
一大早,桑金蘭澤便急匆匆地鉆進(jìn)廁所。王宇溜下樹,等她返回時(shí),攔住了去路。
“他昨晚來過啦?!?/p>
“我知道?!毖劬δ[腫的,頭發(fā)凌亂地散落在肩上。
沉默了一會兒,士兵問:“你打算怎么辦?”
“去布丹拉!”
“別鬧了,沒用的?!?/p>
“哼,你和他一樣,什么都不信?!?/p>
士兵無奈地?fù)u搖頭,“不是你想的那樣。路上遇到壞人怎么辦?還有獸呀?!?/p>
她再也不想理他,瞟了一眼他懷里的槍,邊走邊說,“別傻啦,你的槍里一顆子彈也沒有?!?/p>
一聲槍響劃破了黎明的寂靜。村民們紛紛驚醒,鳥獸驚飛。桑金張大嘴巴,吃驚地望著士兵。王宇也嚇傻了,噗地一口吹掉槍口的青煙。
排長飛奔而來,大聲嚷嚷著。士兵們都跑來了,早起的村民從四面八方趕來。王宇的腦袋有點(diǎn)暈,槍聲太大了,耳朵里全是回聲。大家吵鬧著,亂糟糟的,全是晃動的人影、扭曲的臉、張大的嘴。排長臉上又脹又紅。士兵在人群中搜尋她,她已經(jīng)消失了。他毫無預(yù)兆地笑起來,大喊一聲:“熊來啦!”
世界一下安靜了。扎西首先跳出來,“哪里哪里?碎尸萬段!”
排長問:真來啦?看清楚了嗎?
有村民叫起來:熊掌!
真的,好一大片腳?。⊥跤钜褲u漸清醒,充滿困惑地望著密密麻麻的腳印。村民們炸開了鍋,議論紛紛,不知誰家的孩子放聲大哭。排長帶著戰(zhàn)士們偵查了一番,真的,是野獸留下的。奇怪的是,那家伙只在樹下留下了一圈圈印記,別地方啥也沒有。排長一拍腦門,痛苦地叫了一聲。
王宇努力回憶,確信昨晚熊的影子也沒有。他無限迷惑地望著扎西,小伙子像頭發(fā)狂的猛獸,在人群中亂竄。
直到中午,人群才散去。士兵臉色蒼白,無力地靠在樹上;不知為何,頭發(fā)濕漉漉的。他告訴排長,獸跑了,沒有打中。
剩他一個人時(shí),再也受不了,趴在地上嘔吐起來,懷里的槍抓得緊緊的。吐了很久很久,卻什么也沒吐出來,抬起淚眼,就看見桑金站在樹下。士兵在臉上擦了擦,露出燦爛的笑容。
姑娘取下樹枝上的軍用水壺,灌滿了酥油茶。士兵毫不客氣接過來,咕咚咕咚一口氣喝了個精光。姑娘再次給他灌滿,他接過來還要喝。
“別喝啦,傻瓜!”
“熊來啦?!彼蛑?,揚(yáng)起下巴,“瞧,那是腳印?!?/p>
桑金沒說什么,嘆了口氣,匆匆離開了。士兵望著她的身影,覺得那小小的身體里,藏著數(shù)不清的秘密。
傍晚,扎西小伙子來到了樹下。他很遠(yuǎn)就嚷起來,“金珠瑪米,有消息嗎?”
王宇冷冷地告訴他,大白天的,應(yīng)該不會來找死。
小伙子掏出煙,丟給士兵。王宇擺擺手。小伙子自己點(diǎn)上了,抽了幾口,問:“天亮?xí)r來的吧?”
“誰?”士兵警覺起來。
“嘿嘿,你這金珠瑪米,還有誰,獸呀!”
士兵摟緊槍,感到肚子里的酥油茶在翻滾,又想要嘔吐。他艱難地吞下去了,什么也沒說,拖著虛弱的身子爬上了樹。
不知小伙子何時(shí)離開的。整整一天,士兵都躺在樹上,沒吃東西,沒喝水。他一點(diǎn)也不餓,腦袋和肚子都被亂糟糟的東西塞滿了。他靜靜地躲在茂密的樹里,得好好想一想。
月亮出來了,風(fēng)吹過,有點(diǎn)涼了。夏天就要過去了,核桃全熟啦。打核桃是一年中最熱鬧的時(shí)候,大人孩子都穿上盛裝,在樹下唱歌、跳舞;縣城將舉辦熱鬧的核桃節(jié),滿世界都是亂滾的核桃。一年總有那么幾天,王宇是不吃飯的,光是核桃都撐破肚皮啦。
“王宇!”有人在喊。
士兵探出身子,看見桑金仰著一張蒼白的臉。他跳下樹。“你跑出來干嘛,小心有獸!”
“我要去布丹拉!”她背了個背包,腰間纏了條氆氌,頭上裹著火紅紗麗,只露出兩只明亮的眼睛,月光下活像一只美麗的小母獸。
士兵呆呆地望著她。
“你不用跟著我?!彼淅涞卣f,“明天一早,請你告訴我阿爸阿媽,我很快回來?!?/p>
“別鬧了,沒用的。”對這樣一個勇敢的姑娘,任何語言都虛弱無力。
她緊了緊小背包,對他神秘一笑,頭也不回地走了。士兵目送她遠(yuǎn)去,后來爬上樹頂,望著紅色的影子在夜色里閃爍,好像一團(tuán)跳躍的火苗。他眼晴睜得大大的,決心這樣望著她,直到天涯海角。
云遮住了月亮,世界毫無預(yù)兆地暗下來。烏鴉呼嚕嚕飛走了,遠(yuǎn)處傳來幾聲狗叫。雅魯藏布江突然醒來,發(fā)出轟隆轟隆的咆哮,波濤一定涌上了岸。士兵聽見大樹在風(fēng)中狂舞,什么東西在胸中奔涌。他突然跳下樹,背槍上肩,以五公里越野的速度沖了出去。
4
月亮再次出來時(shí),士兵追上了姑娘。桑金睜著圓圓的眼睛,望著這個呼哧呼哧的家伙。紗麗遮住了她的臉。她什么也沒說,彎著雪白的脖子,往前走去。
這是個安靜、暖和的夜晚,只有咔嚓咔嚓的腳步聲,回響在香甜的空氣里。
離縣城越來越遠(yuǎn)了。他們進(jìn)入了雪山的包圍。一條又彎又陡的盤山公路,向布丹拉飄升而去。海拔不斷上升,但他們一點(diǎn)也不累。她一直低著腦袋,他不時(shí)瞟一眼她的背影,能聽見呼吸與心跳的聲音。
月亮終于跳出烏云。他們驚呆了,天啊,花海!漫山遍野的杜鵑花,風(fēng)情萬種的蘇羅梅朵、邦錦梅朵;綠得發(fā)亮的附地菜和尼泊爾香青緊貼地面。稍高一些,是腳蹬高跟鞋、穿著黃裙子的藍(lán)鐘花,和穿紫裙子的風(fēng)鈴草。幽暗的杜鵑陰影里,鹿藥花一副神秘而邪惡的樣子。遠(yuǎn)處,一朵朵報(bào)春花踮著腳尖,伸長脖子,生怕顯露不出美麗的裙擺。無量無邊的金脈鳶尾花,給大地鋪上了厚厚的、軟軟的地毯。薄薄的霧氣籠罩著一切,風(fēng)吹過,像一片涌動的波濤,一千種香氣和一萬種色彩,向這兩個驚呆的夜行人猛撲過來,隨時(shí)都有被淹沒的可能。
士兵張大嘴巴,喘不過氣來。沒想到這時(shí)節(jié),還會有這么多這么美的花。
姑娘轉(zhuǎn)身望了望士兵,露出了恐懼的表情。他們脫了鞋,踮著腳尖行走在夢里,生怕驚動了花海深處那些沉睡的精靈。后來,他們在一株茂盛的杜鵑下停了下來。安靜極了,看樣子整座雪山都睡著了。
他們小心地坐下來,不敢說一句話。眼前的一切是那么虛幻,那么脆弱,仿佛一講話,都將瞬間消失。士兵猶豫著,往桑金身邊挪了挪,姑娘沒拒絕,輕輕靠在他肩上。在這樣一個奇怪的世界里,兩個人沒辦法不緊靠在一起。
月亮一會兒跳出來,一會兒躲進(jìn)去,風(fēng)有一陣沒一陣地吹拂著。地上堆滿了厚厚的花瓣。士兵閉上眼,近乎貪婪地大口呼吸著,香氣灌滿了他的鼻子,他的眼睛,他的肺,他的生命。桑金呢,嗤嗤笑著。
“你說說,這是怎么搞的?”
“當(dāng)然啦?!彼馈?/p>
“可核桃都熟啦。”
“笨蛋,這是雪山呀?!?/p>
他撐起身子,跪在地上,很認(rèn)真地盯著她的眼睛:“你會原諒我的,對嗎?”
“你瞧,它們多美啊?!?/p>
他看見在她的眼睛深處,充滿了勇氣。
士兵小心翼翼地躺在地上,很快又翻身趴下,臉深深地埋進(jìn)花瓣里。桑金像風(fēng)一樣在低語,他聽不清。哦,無論說什么都不重要啦。許許多多花瓣,把他埋了。他準(zhǔn)備就這么死掉。
后來,他猛地站起身,大喊起來。不知他在呼喚誰,但一定驚醒了遠(yuǎn)方的獸。
桑金扯下了頭上的紗麗,她沒有阻止他,她相信,做什么都好。
月亮掉下了雪山。士兵停止了吼叫。他喘著粗氣,沖桑金笑了笑。“對不起,我想告訴獸,不準(zhǔn)闖進(jìn)我們的花海!” 他伸出手,拉起她,“咱們走吧?!?/p>
5
“桑金蘭澤去布丹拉了?!?/p>
“她會去的?!毕翊蠖嗖刈謇先艘粯?,阿爸穿著藏袍,戴一頂羊皮帽。和士兵說話時(shí),腳上的靴子不安地跺在水泥地上。
“你已經(jīng)知道啦?”
“扎西說的,那孩子啥都知道!”阿媽也出來了。
“是嗎?”士兵大吃一驚。
“那孩子鼻子可靈啦,能聞見地下的寶藏呢?!迸c阿爸一樣,阿媽穿著漂亮的衣服,胸前掛著一串串蜜蠟、綠松石、紅珊瑚。也許是扎西從地下挖出來的。阿爸很不滿地瞪了阿媽一眼,“就知道瞎說。金珠瑪米,夜里看好獸呀!”
沒等王宇開口,門關(guān)上了。王宇愣了半天,才往回走。他太累了,掙扎著爬上樹,便緊緊閉上了眼睛。
半夜里,獸來了。
它揮舞一雙巨掌,嘭嘭嘭地拍打核桃樹。熟透的核桃像雨點(diǎn)一樣掉落。士兵沒有立刻采取行動,他在黑暗中繼續(xù)躺了一陣,任由那家伙在樹下發(fā)瘋。盡管大樹劇烈搖晃,但士兵心里卻很平靜。開槍之前,有些事必須弄清楚。
他知道,這是一頭非同尋常的獸,不是跑來偷核桃吃的獸。但它何苦搖落樹上的核桃呢?不,它是想搖落樹上的兵。想到這兒,士兵愉快地笑起來,翻身跳了下去。等它扭過笨拙的身軀時(shí),士兵已將槍口對準(zhǔn)了它。
說真的,他有點(diǎn)失望。它身上臟乎乎的,散發(fā)出一股難聞的氣味,張開的大嘴呼哧呼哧往外流口水,巨掌砰砰地拍打著地面。
沒有風(fēng),沒有月光,但他們都看見了對方眼睛里的光。誰也不敢輕舉妄動。士兵舉槍的手有些麻了,但他不好意思換手,否則它一定會嘲笑他的。
后來,他的手開始發(fā)抖,十分狼狽。但它也好不了多少,大鼻孔流著鼻涕,嘴縫里流出口水。它不時(shí)抬起毛茸茸的巨掌,擦一擦鼻涕口水,但很快又流出來了。
“唉,你走吧。”他無力地放下槍。
它伸出巨掌。士兵沒有躲開,只是呆呆地望著它,望著它在自己肩上拍了拍,然后笨拙地轉(zhuǎn)過身,消失。他痛苦地嘆了口氣。
總地說來,士兵和野獸,都是疲憊到了極點(diǎn)。
核桃熟透了,村里將舉辦盛大的核桃節(jié)。
第三天傍晚,扎西來了。他在縣城喝了一天酒,搖搖晃晃的,滿身酒味。手里還提了個空酒瓶。
“喂,金珠瑪米,桑金快回來啦!”很遠(yuǎn)他就嚷起來。
“是嗎?”
“哈哈哈,我聞見了她的氣味。她太傻啦!”
士兵抱著槍,饒有興致地打量著這個醉醺醺的人。天天喝酒,小伙子兩眼無光,眼珠像兩顆不值錢的綠松石;頭發(fā)油膩,臟得要命。
“她總是那么傻,就像一只又笨又傻的小母獸。哈哈哈……”他放聲大笑。
“她才不是,你才是獸,一頭又臟又臭發(fā)情的公獸。不,現(xiàn)在這都算不上啦!哈哈哈……”士兵也大笑起來,眼淚都笑出來了。他不知道為什么要這樣說。
小伙子張著嘴,驚呆了?!昂伲惘偫?!”
“桑金不會嫁給你的!”
“嘿,這個金珠瑪米!”小伙子焦躁不安起來,發(fā)出撲哧撲哧的聲音。
士兵不理會,繼續(xù)說:“告訴你,別闖進(jìn)花海,那是我和桑金的花海!我不想打死一只流鼻涕流口水的獸,但我會打死闖進(jìn)花海的獸!”
“喂,你想干嘛?”
“我要娶桑金!”
6
“王宇!王宇!”
“桑金!你回來啦?”
“我回來啦?!?/p>
“哈哈,他的鼻子真得很靈!”
他咚的一聲跳下來,站在她面前。她嚇了一跳,往后退了好幾步。
“天呀,你怎么啦?”
“我流血了?!彼麧M不在乎地擦了擦臉,“哈哈,我說我要娶你,他生氣啦!”
“別傻啦。”
“你不愿意嗎?”
她轉(zhuǎn)身往回走。士兵追上她,“咱們這就去告訴你阿爸阿媽。”
“你太傻啦。”她走得飛快,邊走邊解開頭上的紗麗。
“你忘了嗎?那片花海,蘇羅梅朵,邦錦梅朵!要我說,那哪是杜鵑呀,分明是一樹大火嘛!咱們說好的,還要去花海!放心好了,我再也不做傻事兒啦!”
桑金突然停下腳步,奇怪地打量他?!澳阏f啥?什么花海,什么杜鵑?”
“花的海洋呀,你忘啦?”士兵聲音沙啞,近乎痛苦地問。
但桑金一臉認(rèn)真,眼睛里充滿了困惑?!澳挠惺裁椿ê#瑒e傻啦!”她走上去,拍了拍士兵的腦袋,喂,你怎么啦?
嘿,你真忘了嗎?紫色的風(fēng)鈴草多可愛呀,你像報(bào)春花一樣,轉(zhuǎn)動裙擺呢!那些呆頭呆腦的鳶尾花,鹿藥躲在陰影里,多有趣呀!
“你瘋啦!胡說些什么呀?”
士兵突然不說話了,痛苦地捂住肚子,蹲在地上。他痛苦極了。
桑金真地不想傷害他。姑娘彎下腰,輕輕拍著他發(fā)抖的肩膀。士兵抬起扭曲的臉,用充滿乞求的目光望著她?!按饝?yīng)我,陪我去花海好嗎?”
桑金搖頭苦笑,指了指頭頂:“瞧,核桃都熟透啦,哪來的花海呀?”
士兵無力地?fù)]了揮手,“你走吧,快回家吧?!?/p>
夜晚,士兵想立刻沖向雪山,沖向花海。但沒有桑金,那片花海一定會躲起來的。他睜著眼睛,躺到天亮。他多么希望獸來了,這次他必定會一槍干掉它。
7
一大早,村子里就鬧騰起來了。盛大核桃節(jié),隆重開幕了。人們穿上了節(jié)日的盛裝,孩子們戴上怒目金剛面具,在樹下亂跑。勇敢的小伙子騎上駿馬,在金燦燦的核桃林里,追逐心愛的姑娘。老人們帶上哈達(dá)和經(jīng)幡,扛著長長的竹竿,也紛紛走進(jìn)核桃林。
王宇一直站在樹下。桑金家不會參加核桃節(jié),他們要去拉姆拉錯。扎西和桑金快結(jié)婚了,按當(dāng)?shù)氐牧?xí)俗,結(jié)婚前會去神湖拉姆拉錯,在湖水的倒影中捕捉前世今生。
士兵望見戰(zhàn)友們?nèi)荚谌巳褐锌礋狒[。今夜,人們將通宵在樹下燃篝火、跳舞、唱歌、喝滾燙的酥油茶。當(dāng)然啦,小伙子和姑娘少不了爬上大樹,或鉆進(jìn)樹洞里幽會。趁排長不注意,士兵一跺腳,決心去追趕桑金。
他不敢離他們太近,他有點(diǎn)怕她的阿爸阿媽。這是兩個嚴(yán)肅、神秘的老人。桑金發(fā)現(xiàn)了他,向他遠(yuǎn)遠(yuǎn)地?fù)]手,嚇得士兵趕緊躲進(jìn)路邊的草叢。真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娘。
他們離開縣城,向雪山深處走去。一路上,士兵胡思亂想著。說真的,他有點(diǎn)后悔了,真不該為了這姑娘偷跑出來,要是排長發(fā)現(xiàn),絕不會輕饒他。更嚴(yán)重的問題是,他真喜歡桑金嗎?士兵感到非常吃驚,實(shí)際上,不是愛,而是因?yàn)楹?,他才想娶她的。?dāng)然啦,不是恨桑金,不是恨阿爸阿媽,還有扎西,甚至不恨熊,熊不過偷吃幾個核桃,有啥呢?他自己也鬧不清具體恨的是什么,他只是隱隱感到有個令人討厭的、邪惡丑陋的東西,一直躲在附近,他不得不時(shí)刻繃緊神經(jīng),當(dāng)那東西撲來時(shí),一槍打死它。他想要娶桑金,只是怕它會傷害她,就像怕野獸闖進(jìn)他們的花海??缮=鹁谷煌浟耍谷徊幌嘈庞心菢右黄ê?!想到這兒,他就痛苦到了極點(diǎn)。
不知何時(shí),桑金來到他的身邊。兩人沉默著。他有太多的話想對她說,但他簡直太痛苦了,臉色蒼白,額頭上滿是汗水。桑金戴著紗麗,臉遮得嚴(yán)嚴(yán)的。士兵覺得挺好的,他不想看見她的臉,只需要確定有那樣一個美麗的存在就行了,士兵的任務(wù)是守護(hù)這個存在。
“不要去拉姆拉錯,不要去看那些虛幻的影子啦。”
“怎么啦?”
“咱們還是去花海吧?!?/p>
“喂,你到底怎么啦,什么花海?”
“好吧,沒什么大不了的?!?/p>
陽光暖暖的,多好啊。
“你念念真言吧,我想聽?!?/p>
“我好害怕?!?/p>
士兵盯著她的眼睛。桑金繼續(xù)道:“你說,湖中的倒影會是什么呀?”
“說不定,是獸?!?/p>
“別鬧啦?!彼龥]心情講笑話,“你真愿意娶我嗎?”
士兵不說話了。他抬頭望了望天邊的云彩,天藍(lán)得像海,有只鷹在頭頂盤旋。
姑娘突然停下來,他們同時(shí)聽見了喊叫,那是阿媽的尖叫,阿爸的尖叫。士兵看見,一只獸正慢悠悠地走下山來。天啊,不是熊,不是雪豹,從沒見過那樣的獸。它是那么丑,那么臭,帶著一股邪惡的氣息,帶著毀滅一切的力量,一步步走來,邊走邊搖晃巨大的腦袋。
在這樣一頭巨獸面前,阿爸阿媽已失去了逃跑的力氣,只是站在那兒絕望地喊叫。喊的是藏語,士兵一句也聽不懂。他苦笑著打開了槍保險(xiǎn),心臟砰砰亂跳,他的槍里裝的是空包彈,沒有彈藥,別說是獸了,連一只鳥兒都打不死。
然而,沒等他扣動致命的扳機(jī),扎西小伙從天而降。他也搖頭晃腦的,帶著同樣的氣息和力量,奔向那家伙。瞬間,他們廝打在了一塊兒。一會兒,獸占據(jù)上風(fēng),一會兒,扎西占據(jù)上風(fēng)。他們在地上滾來滾去,塵土飛揚(yáng)。
直到太陽落山,終于停止了翻滾。這兩頭疲憊至極的野獸,呼哧呼哧喘著粗氣。當(dāng)所有人焦急地等待最后的決戰(zhàn)時(shí),事情突然超乎想象起來,小伙子竟艱難地爬上了它的后背,拍拍它的屁股,揚(yáng)長而去,頭也沒回。
他們就這樣望著小伙子騎著一只獸,漸漸遠(yuǎn)去。無論是阿爸阿媽,還是桑金,都驚得張大了嘴巴,后來抱在一起,傷心地哭泣。士兵渾身發(fā)抖,感覺被什么東西深深地傷害了,虛弱地蹲在了地上。桑金是對的,他的槍里一顆子彈也沒有。
士兵都沒告別一聲,便離開了。一路上,他每走一會兒,便朝天空開一槍,沒有彈藥的子彈格外響,驚得沿路的鳥獸四散驚逃。士兵邊走邊笑,不停地擦拭著臉上的淚水。月亮出來后,他已擦光了所有的眼淚,終于背槍上肩,放開步子奔跑起來。他必須趕在獸之前,到達(dá)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