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剛
1966年,剛一歲的李磊隨父母離開上海,來到甘肅省海石灣的冶金建設(shè)基地,之后又搬到青海省民河縣。1978年,13歲以后他才告別民和縣回到了上海,寄居在佛教徒的姑媽家里。當李磊回憶這段日子的時候,覺得他和很多有類似經(jīng)歷的人一樣,剛回到城市的時候都有一種惶恐。他感到,像他這樣從泥土里“長出來”的孩子,和從鋼筋水泥里長出來的孩子比較起來,心理狀態(tài)是不一樣的,有一種更需要土地的情感。
青海省民河縣,地處黃河、湟水東出青海要沖,鐵路開進青海的咽喉。這里在新石器晚期產(chǎn)生了馬廠類型文化,是仰韶文化向西發(fā)展所產(chǎn)生的馬家窯文化的一種地方類型,境內(nèi)出土過大量造型精美的彩陶。其時,在李磊所在中學背后的土塬上,他曾親眼看見挖出過彩陶。
因此,直到現(xiàn)在,置身于都市中的李磊仍覺得自己的根不在上海,而是在遙遠的黃土高原和青藏高原。那里有歷經(jīng)滄桑所形成的自然風貌,以及淳厚的人情交往的方式都影響他一輩子的人生態(tài)度,都是讓自己神往和要去尋找的遠方……
對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自我要求
李磊作為藝術(shù)家,還要忙于中華藝術(shù)宮副館長的日常事務(wù),不同角色的體驗讓他更深切地觀察上海的世情冷暖。他所認識的上海,城市性格是開放的、重契約的,世俗的人情又是重精致、重實惠、非常務(wù)實的。而另一方面,又缺少對精神世界的深刻探索和社會問題的挖掘。城市化需要保障公共利益的最大化,而屏蔽了溫情。但人性從來都是拒絕冰冷條文的。李磊懷揣遠方的詩人情懷,讓他與這個“看上去很美”的繁華都市保持著心靈的距離。
為什么要有藝術(shù)家?怎么能成為藝術(shù)家?李磊不屬于喝喝茶、吃吃小酒那類散淡、閑適的江南情調(diào)。他要“不平則鳴”,要表達生命的直觀體驗,要用視覺藝術(shù)的方式來體驗生命的過程,遵循生命的真理,“這是我的一個訴求。所以對我來說不存在具象藝術(shù)、抽象藝術(shù)、寫實、繪畫、雕塑和裝置……這些方法的界限對我來說是不存在的?!?/p>
他以儒家中正的思想,對自己的創(chuàng)作有三個自我要求的標準是“氣韻沉雄、溫潤敦厚、艷而不妖”。
藝術(shù)隨著思辨而演進
上世紀80年代,在改革開放的大背景下,文化思潮涌動。這一時期李磊創(chuàng)作了《跌入地獄》(絲網(wǎng)版畫)、《太陽鳥》、《我愛小小鳥》、《止觀》、《若起》等由具象、符號化而形成的面貌?!瓣P(guān)于生命意識的表達在1995年之前是比較直白的,是一個少年的忿滿,好像自己有多大的本事,但是一直被束縛著,所以我有一組畫叫《太陽鳥》都是飛不起來的鳥,都是被束縛的鳥,所有的圖像都在一個框框里邊?!边@個時期20多歲的李磊到過很多地方寫生,甚至1988年在四川康定貢嘎山的海螺溝經(jīng)歷了人生中刻骨銘心的“壯游”,十多年來,每當貢嘎山那雪白的影子在李磊的夢中浮現(xiàn)時,他都會油然生出無限的喜悅,在靜謐與安詳中思考“……生從何而來,死往何處去……”。
在經(jīng)過1990年至1995年的沉淀期。1995年,李磊開始做抽象藝術(shù)的探索,思考關(guān)于生命的問題?!拔宜械膭?chuàng)作一直從95年到現(xiàn)在都是關(guān)于生命問題的拷問,到了95年的時候其實我們就開始思考關(guān)于生命的一些本體性的問題,生和死的問題,死了以后還有沒有問題的,死后如何轉(zhuǎn)換的問題,”這些問題持續(xù)伴隨著李磊創(chuàng)作的整個過程。
1995年,李磊開始抽象藝術(shù)的實驗。1997年誕生這一時期代表作品《禪花》系列,之后的近五年中,他不斷豐富著《禪花》系列的內(nèi)涵和語言。
2000年,李磊開始抽象語言的實踐。2004年之后,在李磊的抽象作品中明確了詩性的意象,出現(xiàn)了《竹影青瞳》系列、《意象武夷》系列等抽象作品。之后,針對性主要是針對生命的不確定性,生的無根性,李磊表現(xiàn)出對現(xiàn)實生命的反思,創(chuàng)作了《海上花》系列?!稇浗稀废盗?、《醉湖》系列、《海上花》系列、《龐貝的焰火》系列等等,形成李磊思想激蕩變化下的抽象藝術(shù)創(chuàng)作線索和路徑的呈現(xiàn)。
2014年以來,李磊的創(chuàng)作方法和思想的緯度,開始轉(zhuǎn)向繪畫、雕塑、綜合材料共同建構(gòu)的時空觀念的探索。李磊稱之為“空間藝術(shù)綜合體”。
或許人們會說,李磊的作品總在變,是不能形成成熟的個人風格嗎?
對于這樣的質(zhì)疑,李磊是坦然而自信的,他更崇尚自己的創(chuàng)作能夠保持一種鮮活的,不結(jié)殼,不程式化的狀態(tài)?!拔矣形蚁雽ふ业臇|西,尋找不同的東西有不同的表達,生命的直觀體驗,每一個階段都是來自于我生命的直覺,我去創(chuàng)作,去表達?!?/p>
因此他的作品總是處于變化的狀態(tài),無論是繪畫、雕塑沒有一成不變的特定的樣式。為什么變?“因為我的思想是一直在變化,思考的問題一直在變化,所以我表達的方式隨之變化。如果把這個稱為不成熟,這個不成熟是一種光榮,是一種活力。”
抽象的詩意語言
我是三月枝頭的芽
我發(fā)生在你可以隨手掐捏的地方
雖然這不是我愿意的
你真的把我掐下
我的血流在你的手里
留下嫩嫩的乳香
雖然這不是我愿意的
這首《我是三月枝頭的芽》的詩,是李磊收錄在他的詩集《素手抄——我的羽毛滿天飛揚》的第一首。自小養(yǎng)成把瞬間閃現(xiàn)的感悟,以文字的方式記錄下來的習慣,李磊一直保持到現(xiàn)在。以至于很難把這些詩、詩情和他的繪畫割裂開來,李磊的抽象繪畫同樣也充溢著詩的意象。
詩不僅是李磊生活的一部分,也在于他以繪畫中的詩性,來尋找中華民族文化中與自然緊密相關(guān),又溫情的文脈。在李磊的抽象作品《醉湖》系列中,他在表達人與自然相融的關(guān)系。
在2004年開始,到2009年這一段時間基本上是民族文化根性的挖掘,人文自然、詩性?!坝幸恍┰u論說我的抽象畫是詩性的抽象,所謂詩性是在尋找我們民族文化當中的非常柔弱的、非常溫情的那一部分,跟自然非常有關(guān)系的部分,比如說我畫《醉湖》系列,就是把人和自然相融的關(guān)系來進行表達?!?/p>
司空圖(晚唐)的詩論《二十四詩品》中主要強調(diào)的“思與境偕”“象外之象”“景外之景”以及“韻外之致”“味外之旨”。李磊抽象作品中的理性與感性的統(tǒng)一,直覺與情景的融合,可謂“思與境偕”。而在他的作品中,所顯示的超越于具象造型之外而暗示出來的令人馳騁遐想、回味無窮的藝術(shù)意境,當是“象外之象”“景外之景”了。
抽象的批判性介入
李磊畫的抽象作品是有內(nèi)容的,如《海上花》系列,看上去絢麗的色彩,沒有邊際的“無聊”排布,其實是他對都市生活的批判,“海上花是沒根的花,熱鬧什么呢?忙了半天最后一場空,什么都沒有,天天這兒聚會,那兒Party。”
同樣,另一組抽象繪畫《龐貝的焰火》系列,也指向這個古代城市的墮落。除了羅馬是政治中心、文化中心,龐貝是第二大城市,是最大的港口通商城市,商業(yè)和社會生活的重心就是龐貝?!斑@個城市窮奢極欲,花天酒地,當大自然抖抖身體大家全被湮滅,什么都沒有,人是很渺小,這些是要我們反思的?!崩罾谝札嬝惖膲櫬洌赶蚪裉斐鞘谢l(fā)展過程中的社會問題。
多維空間的視覺戲劇
2014年之后,李磊又有了一個新的進展,開始從個體生命的反思轉(zhuǎn)向宇宙時空的認知。
2016年的12月23日,名為《天女散花》的李磊大型個展將借由北京民生現(xiàn)代美術(shù)館約5000平方米三層展覽空間:第一層指向“生”的主題“世俗的繁華”;第二層指向“死亡”的主題“心靈的反思”;第三層指向?qū)Α吧赖某健钡闹黝}“精神的遠望”。而這三層的空間可以說是一件作品。通過繪畫、雕塑、裝置、表演等方式共同討論“生命的存在與消亡”“時空的轉(zhuǎn)換與折疊”“意識與物質(zhì)的互文與轉(zhuǎn)換”“抽象與具象的對話與因果”等命題。在李磊看來,這種整體藝術(shù)形式更像是一部“戲劇”而戲劇是人類的游戲,是對理想與未知的情緒性模擬。
此次展覽實際為“天女散花”的一件完整作品,以空間思考、空間表演、空間抒情和空間敘事的方式層層推進,是“發(fā)散式的劇場”,充滿了彌散的戲劇性。
“天女散花”源自《維摩詰所說經(jīng)》的經(jīng)典故事。在故事中,文殊菩薩與維摩詰居士討論“本性空相”,這時居士的房間里有一位天女現(xiàn)身出來,向諸菩薩、大弟子播散天花。天花從菩薩身上滑落下去,卻沾在大弟子們的衣服上不落下。大弟子們急得使出各種神通想讓花落下去,但花始終沾在衣服上不曾落下。天女就問舍利弗:“你為什么要想法將花除去?”舍利弗說:“出家人不能戴花。戴花犯戒。不遵從佛法。”天女道:“這花不是人間普通的花,怎么戴著犯戒呢?是你自己有分別心吧,覺得戴花就是犯戒,不戴花就不是犯戒……有分別心就是不遵從佛法,無分別心才是遵從佛法。你看菩薩們心中沒有分別心,所以天花不沾菩薩的衣服。你有畏懼的心思,所以天花就會沾在你的衣服上。如果人畏懼生死,就會受到色、聲、香、味、觸的干擾而遠離法,如果沒有畏懼,色、聲、香、味、觸又怎么能干擾你呢,你又怎么會被這些所左右呢?你舊有的習慣都除去了,天花自然就不沾身了?!?/p>
如《天女散花》展覽的策展人柳淳風在策展闡述中所談到的,這個擁有美麗名字的佛經(jīng)故事,留給人們很多亟待提出和探索的命題:諸如,宇宙萬有的本性是否沒有固定的屬性?時間是否可以超越?空間是否可以折疊?人類以外是否有更加多樣的智慧生命?如何超越我們固有的思想模式?如何進入可能存在的多維世界……作為一位具有多重身份的藝術(shù)踐行者,李磊嘗試著用多維的語言與方法去琢磨、體會、闡釋他對這些命題的關(guān)照,并試圖以多元的視覺和觸感模式,向?qū)W界與公眾共享他的觀察與思考。
1978年,李磊從青?;氐缴虾<淖≡诜鸾掏降墓脣尲依?,也隨姑媽到玉佛寺禮佛,接觸到佛經(jīng),那時候已經(jīng)開始懵懂地思考生命的奧義……
其實,李磊對“生從何而來,死往何處去”這一人類的永恒主題的藝術(shù)表達,也早在80年代就已經(jīng)埋下伏線。
1997年開始創(chuàng)作的《禪花》系列起步于“葬花”的意念。對應(yīng)這一系列的作品,他曾講過一段過往的經(jīng)歷:“兩位藏傳佛教的僧人,用五色細沙精心構(gòu)筑一個巨型的壇城,經(jīng)過很長時間的努力一個精美絕倫的壇城呈現(xiàn)在了我們眼前,就在人們贊不絕口的時候,僧人伸手將壇城攪毀,收起零落的彩沙,揚場去了……我十分感慨。人生如是,縱然百般執(zhí)著,最終一切的努力都將歸于烏有。對于一般人來說,命運是不可知的,因為不可知,所以不可控制;因為不可控制,所以唯有逆來順受。于是悲愴萬分?!崩罾谒v的這次觀壇城的經(jīng)驗,正是呼應(yīng)于“無常、幻化、不執(zhí)著、空性”的佛法本質(zhì)。進而,在2015年李磊還創(chuàng)作了《佛不語》系列的具象雕塑。
因此,李磊的創(chuàng)作也是多元而自由的,“我把虛空或者特定的場域作為藝術(shù)表達的承載,以空間敘事,以空間抒情?!?/p>
結(jié) 語
正如《天女散花》展覽的策展人柳淳風所說:“展覽將呈現(xiàn)李磊近五年作品的集大成,展覽以空間抒情的方式將美術(shù)館打造成一部觀眾與作品共同演繹的‘視覺戲劇,一個滲透著哲學情愫的心靈空間,同時更是一個流淌著生命感官體驗的藝術(shù)場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