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靈
和華北平原的很多村莊一樣,我們村也屬于東西長、南北短的建筑結(jié)構。不知從何時起,在倒“丁”字的“一”與“丨”的接壤處形成了街心。冬天,老人在這里曬太陽,中年婦女們在這里聊閑篇,孩子們在這里踢毽子、抽陀螺。每到吃飯點,由小廟改成的第一生產(chǎn)隊大隊部北墻根,一蹲一排,他們端著比臉還大的粗瓷碗,一邊往嘴里送飯,一邊議論發(fā)生在村里的新鮮事。當有人曝出誰家的兒子當兵提了干,誰家剛把豬賣了個好價錢,幾乎所有人看著他,商量好似的一齊發(fā)問:真的假的?街心無疑一個小社會。
就在街心,我聽蹲在墻根拉家常的老頭們壓低聲音說“小日本”來了,爾后一哄而散。“小日本”慢悠悠走到街心時,連只低頭找食的麻雀都不見,只好垂頭喪氣地沿原路返回。那時,我格外怕這個兇老頭,我聽到關于他的傳說:把媳婦吊在梁頭上,用自制的小皮鞭抽,直到媳婦求饒。還聽說,“小日本”趁夜黑風高,逼著走路一搖三晃(三寸金蓮)的媳婦,從黑洞洞的井口邁過去。聽多了,我為“小日本”畫了幅肖像:鷹勾鼻,三角眼,血盆大口,一雙鐵錨大手握著皮鞭。
雨后,天似藍寶石一樣清透,到處彌漫著青草的芳香,紅彤彤的太陽頑皮地在樹杈上打秋千,只片刻時間,裊裊炊煙從農(nóng)戶家升起,打破了先前的靜謐。我來到街心,空無一人,想起春天母親帶我去舅舅家的情景,風好大,漫天黃沙,吹得人睜不開眼。于是尋半截小木棍,在地上畫起畫。梳齊耳短發(fā)的女人騎自行車帶著梳羊角辮的小女孩,在兩旁種了柳樹的土路上吃力地前行。女人上身幾乎趴到車把上,頭發(fā)向后飛著,小女孩用手捂著眼睛,從指縫中向外看。
“應該把柳樹的枝條畫得也向后吹?!彪S著舒緩好聽的男中音落地,一雙穿著黑色禮服呢鞋子的大腳,出現(xiàn)在我低頭的視野中,待我抬頭一看,頓時嚇得“啊”的一聲尖叫。奇怪的是,眼前的“小日本”并不是我想象中的模樣,慈眉善目,像電影中的正面角色??晌疫€是站起來撒腿往家的方向跑,生怕跑慢了,身體還沒一袋面重的我,被他背回家,吊在梁頭上打。我邊跑邊回頭,見“小日本”蹲在地上畫著什么?!肮具恕保~頭狠狠地碰在家門口堆放的青磚垛上,疼得眼冒金星。呲牙咧嘴,帶著核桃大小的包,回家向母親哭訴,以期得到母親的安慰。誰知母親反問我,“小日本”吃人?我搖搖頭。不吃人,那你還跑?我?guī)е耷换卮穑航掷锶苏f他厲害!母親生氣地說:“街里,街里,街里人說他打死人了,你見了?”我無言以對。
那時,我沒上學,不知道有個成語叫道聽途說。小村里的新鮮事,都是在街心聽到的,而第一個在街心傳播的人,又是聽外村的人說的。正如俗話說的那樣,話越捎越多,東西越捎越少。之后在街心聽見什么,保持緘默,不問、不傳。一次就是教訓。
第二天,在我的畫左邊有一行字??上抑徽J識“好”字。村里的文化人二爺說上面的字是:畫得好!要是把柳樹畫出被風吹起來的感覺,就更好了。我這才注意到,畫上柳樹枝條,由“S”,改為斜劉海。
我知道是“小日本”所為。
此后,每逢見“小日本”從臧家盤緩緩向東走來,我便悄悄躲到“一”字處,偷偷窺視怪物“小日本”,只見他淡眉杏眼,高挺鼻梁上架一副金絲眼鏡,白胡須長得掩蓋住下巴,一條長辮子由后腦勺垂至腰際,整個人給人的感覺是斯文。他如一尊漢白玉雕像,上身筆直,兩腿并攏,雙手搭在膝蓋上,雙目微閉,似沉思,又似冥想。
我開始懷疑那些傳說。
“小日本”真名叫什么,我并不知道。打記事起,我聽到的只是他的綽號。關于他綽號的由來,傳說是這樣的:說話總之什么、者什么的,叫人聽不懂。有時還“老子”說、“孫子”說,凈沾人光,跟小日本沒區(qū)別。
二爺不這么說,他說“小日本”文化底蘊高,跟村人講老子的《道德經(jīng)》,又拉呱說孫武的《孫子兵法》,之乎者也,自然難免。問題是村里人大多沒文化,像聽天書,所以毫不顧忌地給他起外號,制造各種詆毀他人格的謠言,比如虐待妻子,誰又見到他毆打妻子、逼迫妻子邁井口了呢?再有,同樣顏色的衣服,穿在“小日本”身上,就變了味。
的確如此,炎夏,坐在“丁”字街“一”字處的爺們,使勁忽扇著蒲扇,但見著一襲白衣的“小日本”,緩緩向東走來,忘記誰說了句“真他娘的不吉利,跟孝子沒區(qū)別”,人們又是一哄而散。到了冬天,“小日本”換上黑色長袍、同色馬褂和氈帽,在街心北墻根曬暖的男人們看見后,起身拍拍屁股上土,丟下一句“晦氣”,各自回家。他們顯然把著一身黑的“小日本”比成了老鴰。
懂了,便知道這是國人的劣根性!
“小日本”家住臧家盤。我們村建于明朝,韓姓、李姓先到此地,臧姓較晚,他們發(fā)展快,起名臧家莊。后因距離南邊村南辛莊近,在其北側(cè),更名北辛莊。村里的老人們習慣稱臧家胡同為臧家盤。臧姓在此盤踞,一戶受氣,全家族人上。有年,臧家盤一小男孩學騎自行車,撞倒村支書的小舅子,支書小舅子小時候得小兒麻痹癥,落下后遺癥,人背后喊他小拐子。小拐子從地上爬起來抽拐杖想打臧姓小男孩,就見臧家盤男女老少,手持鐵锨、木棍、紅纓槍,跑著喊著,那架勢硬是把有“國舅”之稱的小拐子,嚇得尿濕了褲子。
初冬時節(jié),大人孩子喜滋滋地傳播著“小日本”死了,沒想到臧姓家族同樣持喜滋滋的態(tài)度。以往,臧姓家族一家死人,戴孝帽的一跪半條街。為“小日本”守靈的只有上了年紀的外甥和媳婦,但臉上沒有寫著一絲的慟。同族人聚在一起,談天說地,似乎,他們是在參加同族人的喜事。
人死如燈滅嗎?村里沒人再拿“小日本”嚇唬孩子們,我們在月下玩捉迷藏、講鬼故事,直到爹娘兄姊喊著讓回家,才戀戀不舍地離開街心。
站在街心向南看,映入眼簾的是松樹的剪影,它像是小村子的迎客松,又宛如為小村站崗放哨的兵。鋤耪累了的人,會躲進松樹巨大的樹冠下納涼;打這里經(jīng)過的人累了,會躲進它的陰涼下歇一會。松樹的北面有條河,這條河繞過我們村,一路向北。那時,河的北岸是傻老底家。沒想到自幼摸黑都能準確地找到樹的我,大白天睜大眼睛去找,不但沒發(fā)現(xiàn)樹和那條長年累月哼著小曲的溪流,連傻老底的“世外桃源”也沒找到。替代世外桃源的是貼著瓷磚、大門緊閉的一戶人家。
說傻老底家是世外桃源,是它有低矮的土墻和做得很精致的木柵欄。另外有晚上躺在炕上看星星的玻璃天窗。有一年重陽節(jié),傻老底院內(nèi)乳白、暗紫兩種顏色“勾”字菊開得正艷,他用渾厚兼有滄桑之感的聲音吟誦: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當時,母親領著我去他對門鄰居的數(shù)學老師處問考試分數(shù),沒聽見老師怎樣說我的,卻記住了這首陶淵明的詩。
我掙脫母親的手,去看傻老底干活。他開始剝玉米,玉米頭統(tǒng)統(tǒng)朝下,齊刷刷捆在了樹干上,一會工夫,把光禿禿的樹干布置成金色菊花的花壇。做完這些,傻老底似乎覺得小院中的煙火氣息還不夠,轉(zhuǎn)身到里屋端來一簸箕紅辣椒,用做被子的大針,紉上納鞋底的繩子,把紅辣椒串成兩條大辮子,掛在木格子風門兩旁。剎那間,灰頭土臉的門口像貼了迎新的春聯(lián)。自認為得到真?zhèn)?,回家后效仿傻老底往樹上捆玉米,折騰了一天,最后以失敗收場。至今,我沒搞懂怎樣能把玉米牢固地捆在樹上。
十多年前,我憑借對傻老底世外桃源的印象寫過一首十四行詩《黃昏農(nóng)莊》,遺憾的是因家屬院反復停電,電腦硬盤無藥可救,丟失了它。幾次想重寫,無論如何找不到當時的感覺。大概在前年,我學著傻老底的樣子,串起散落在陽臺上的干辣椒,掛在陽臺門框上時,濃濃的鄉(xiāng)土氣息,替代了城市現(xiàn)代化的蒼白。最近,我在家中養(yǎng)了盆金黃色的菊花,時常用凋零的花瓣泡水洗眼。有明目作用的菊花,果然發(fā)揮了作用,看東西不再模糊。我還喜歡上坐在飄窗上的蒲團上讀書。樓下有扭動腰肢跳肚皮舞的年輕女子,有揮動渾圓臂膀鍛煉身體的中老年婦女,還有奮力掄起皮鞭抽打電陀螺的老頭,盡管如此,我仍把喧囂留給了他們,把書香留給了自己。
傻老底在我眼中不是農(nóng)民,是藝術家,是隱者。雖然穿著傻老底奶奶自己織的粗布厚縫制的衣服,上衣盤扣,褲子大襠,可依舊掩藏不住那股瀟灑和骨子里的浪漫。一雙濃密的劍眉下是如炬大眼,鼻直,口方。絡腮胡,黑紅臉膛。身高過誰家門口,都得低頭,大概過于高的原因,他背微駝。頭上頂著少許灰白卷發(fā),疾走如飛時,發(fā)宛若墻頭上被勁頭吹動的雜草,忽而左,忽而右,但他性格堅毅,思想觀點從不受外力左右。村東有塊洼地,十年九淹,分給誰,誰都不要,傻老底抓鬮抓到東面塊洼地,欣然接受。有人說:“憑什么你不對大隊講條件就接受?這不是傻是么(么,是老家土語,指什么的意思)?”傻老底不以為然地回答:“你不要,我不要,總得有人要,干么那么尖???”
我家出門向東,能看見傻老底分的那塊洼地。當春風把夾雜著泥土的芬芳和土家肥的臭味,吹到家家戶戶,人們重新啟動祖祖輩輩日出而作日落而歸的模式。只見傻老底整個春天不是起土把洼地墊高,反而推了一小車又一小車的土去加固多年失修的河沿。到了汛期,河水像降伏的小獸,頭也不回地一路乖乖向北。沒有后顧之憂的他,秋后播種麥子,來年春天又栽下玉米、高粱、芝麻和黃豆。麥收季節(jié),傻老底忙得顧不上回家。說起來,傻老底已是七十古來稀,同齡人早已坐等吃閑飯。
秋后,傻老底在自家的院子里,用潔白的棉花、金黃色的玉米、鐵銹紅的高粱和淺土色的黃豆,把正方形色塊添滿。他真像色彩敏感的油畫大師。
有人眼紅,慫恿隊長重新抓鬮,被傻老底打理成肥田的洼地,別人拿走了。傻老底沒有半句怨言。當一個地方衡量是非曲直的標尺出了問題,這里的善良和正直,會不復存在。
傻老底的名字來源于總說一些與身份不相符的話、做一些出人意料的事。有次在街心吃飯,他說明天驚蟄。吃飯的人把目光投向他,他們不關心驚蟄驚醒了誰,只關心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咋能多收點。核心人物小河,跟喜歡在人多地方出人丑、揭人短的鑫,遞了個眼色,接到信號的鑫馬上問:“老底,驚蟄該干么了?”“別慌,你聽我說完,蟄是藏的意思,驚蟄是指春雷乍動,驚醒了蟄伏在土中冬眠的動物。”“老底,你驚了沒?”惹得那些老少爺們一陣哄堂大笑。傻老底自然不傻,他“騰”地站起來,急得有些口吃地說:“瞧你,哪有把人當牲口比喻的?”說完,繼續(xù)重復著這句話,頭也不回地回家去了。
我自幼吃東西挑三揀四,西院二爺說我應該投胎到城里。多年后,我到了城市,二爺卻鉆進土丘。二爺是引領潮流的人,他喜歡穿四個兜的中山服,在左側(cè)上衣兜中插一根派克筆。外號二瞎子的二爺,那會就戴指甲蓋大小的塑料片(隱形眼鏡),冬天,他喝溫酒,夏天,他煮冰糖菊花茶。如果說二爺?shù)奈幕菙[在書柜的書,那么傻老底的文化就是盛書的柜子。無論傻老底是下地干活,還是在家掃院子、干雜活,名著不離口,對《水滸傳》、《西游記》、《紅樓夢》、《三國演義》中的人物熟悉得張口即來,似是喚自家孩子。我喜歡聽他講三國,一人時而模仿曹操,時而學孫權,時而又扮劉備,就連大喬小喬出場時,他也會陰柔下嗓音。講到《空城計》時,馬上就是諸葛亮附體,拿笤帚疙瘩當琴,唱起“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論陰陽如反掌保定乾坤。先帝爺下南陽御駕三請,聯(lián)東吳滅曹威鼎足三分。 官封到武鄉(xiāng)侯執(zhí)掌帥印,東西征南北剿博古通今。 周文王訪姜尚周室大振,漢諸葛怎比得前輩的先生。 閑無事在敵樓我亮一亮琴音”,而后“哈哈哈”大笑三聲。
不知不覺中,我做人的標準,距離當年的傻老底越來越近。在單位承擔了他人不樂意接受的工作,被人說傻;甘愿清貧,朋友說我笨。我不以為然。做一個散淡的人,與職業(yè)、物質(zhì)無關。
東墻根有幾人正吃飯,看上去也就六十多歲,已經(jīng)屬于村里的老人,守候著空巢村莊。無論皺紋滿臉的老人,還是一臉稚氣的孩子,都叫不上名字。一茬茬的人,把一茬茬的老人頂進了黃土堆,自己又被另一茬茬的人頂老。不知道街心,見證了多少人的生老病死,多少家的喜怒哀樂。按照平均年齡六十歲計算,六百年,十代人,可想而知。
“領誰呀?”有人好奇地問大哥。我大哥笑著回答:“呀,都不認識了?我妹,小紅?!彼麄兺遥f模樣變了,我再認真地端詳他們,沒有一絲的熟悉感。
我眼中故鄉(xiāng)早已物是人非,腦海中只留下一些片段,像是記憶的程序被誰刪減了似的。又聽說有著悠久歷史的我們村,要與其他村合并,那瞬間,傷悲之情在內(nèi)心交織半天,最后化成了擦不干的淚水。
心情黯淡時,懵然發(fā)現(xiàn)多年不見的高粱,突兀地出現(xiàn)在我眼前,它用一抹蔥郁裝扮著頹廢的村莊。我望著它,它望著淚眼婆娑的我。依稀,我看到多年來一直沒有離開村莊的老精靈——“小日本”、傻老底,“小日本”雕像般坐在街心,傻老底還在跟人們講驚蟄的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