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菜

1

大學(xué)時候，我寫過這樣幾句詩：“我的今夜永恒/來自于小鎮(zhèn)的電/在世界上，我的小鎮(zhèn)/最值得相信/它不會停電……”后來我的記憶睡醒了，如同一個男孩突然意識到自己是成年人了，看任何事物都像雨后的樹。我想起來，我的家鄉(xiāng)停過很久很久的電，以至于后來那個鎮(zhèn)子像一座島一樣，燈火照明。

這很奇怪。我是說，我的大腦幫助我適時地規(guī)避掉一些回憶，讓我在那一個夜晚成為一個完美的人——規(guī)避掉關(guān)于家鄉(xiāng)停電的回憶，我就是真誠的，并因此而坦然。我在家鄉(xiāng)獲得了不需要考慮電費的光明，無盡的，可以用來任意消磨的夜晚。我在自己的臥室里仰躺成一個“大”字，或者走著、跪著——自慰，結(jié)束后享受寧靜，隨便想點什么，然后再自慰，再想點什么。

自慰和寫詩是我和自己交流最有效的兩種方式。當(dāng)我真誠地做著這兩件事的時候，同時做到了心靈的平靜和坦然的表達。這是一個完美且獨立的人的形象。一個十九歲或二十歲的年輕男人，在自由中發(fā)現(xiàn)室內(nèi)（包括電，尤其是電）的可靠，體會到此刻之漫長，并對荒野中來自地球背面的黑暗產(chǎn)生恐懼。于是他把這些看似孤獨的體會寫了下來。

但我的記憶和我開了一個玩笑：“后來我的記憶睡醒了?！?/p>

我想起來那些停電的日子。但記憶剛剛醒來時，我并沒有想起那句詩——我抱著最大的誠實寫下的“它不會停電”。我仍然沒有懷疑自己，直到現(xiàn)在?，F(xiàn)在，我把它們同時記錄下來。

這首詩叫作《這樣安靜的夜晚》。我猜想，它大概寫于我某個暑假，一次并不痛快的自慰之后。我處于再平常不過的夜晚的虛無中，和日光燈的嗡嗡聲對視。我想，我大概一口氣寫了好幾首詩。那一晚我還寫了什么呢？這需要去翻一下博客才能知道。

我懷疑自己，但不僅僅是懷疑。因為此刻我回憶的，思考的，試圖證明的，記錄的，都可能仍是記憶對我的愚弄。所以與其說是懷疑，不如說是在記憶不愿意讓我“完美”時，我試圖確證自我、歸于平靜，所做的一些嘗試。我的方法是記錄。

2

我想起了另一次停電。

那時我在讀中學(xué)，晚自習(xí)時突然停電。教室里先是安靜了一剎那，然后響起一陣歡呼聲。在黑暗里，每個人的聲音和表情都被淹沒、遮擋，歡呼聲越來越大。很快地，每個教室都歡呼起來，每棟樓都歡呼起來。

在歡呼聲震耳欲聾的時候我才突然想起什么似地，怪叫了兩聲。但我立刻——幾乎在我剛剛聽見自己的聲音時——閉上了嘴。在黑暗中，同學(xué)們似乎比平時坐得密集，像樹林一樣。這使我感到有人在看我，尤其在我張嘴喊叫時。我的腦中甚至出現(xiàn)了我的模樣：我坐在教室張大嘴，眉毛被頂高，眼睛被擠小。每一個同學(xué)的臉我都很熟悉，只有我的臉異常陌生。我很尷尬，沒喊出第二聲。

漸漸地教室里人變少了，男生大多去了外邊。他們之中有的人點上煙出去抽，食指和拇指捏著煙頭，把火星握在手里；有的從抽屜里拿出刀，揣在懷中三三兩兩地出去；有的叫上女朋友去了花園和操場。

我的女朋友在我左前方第三排的位置，她同桌已經(jīng)出去了。她伏在桌上，在蠟燭的昏黃光芒中做著習(xí)題。她拿筆的手真好看。

我坐在她同桌的位置上，把凳子向她拉過去一點，把蠟燭擺遠一點，右手擺在桌上身體前傾，遮住左手，左手朝她兩腿之間探去。

3

讓我們一起把這篇小說主人公的名字溫習(xí)一下：德米特里·伊萬諾維奇·聶赫留朵夫。1889年到1899年，托爾斯泰用十年的時間講述關(guān)于聶赫留朵夫的，這個簡單且毫無新意的故事。就像《哈吉穆拉特》，一個更加簡單的故事托爾斯泰用了九年的時間琢磨。托爾斯泰1910年去世，而《哈吉穆拉特》1912年才發(fā)表，可以想象，這必然是一個他不滿意的故事。

這兩個故事簡單到可以用幾句話概括完。

1.聶赫留朵夫在法庭上認出了受審的瑪絲洛娃是自己少年時熱戀過的女孩，她懷上自己的孩子后被自己拋棄，后來做了妓女，又被誣告。瑪絲洛娃被判處流放，良心譴責(zé)下聶赫留朵夫選擇幫助她，但最終失敗。他陪她流放，向她求婚，也失敗。

2.哈吉穆拉特與穆斯林領(lǐng)袖沙米里不合，向沙俄投誠。但為了解救沙米里手中的親人又準備再次逃離。失敗，被殺。

總結(jié)這兩個故事（或其他任何故事）的梗概，可以使我們得出一個結(jié)論：故事必然是簡單的。因此，當(dāng)它們被以小說的形式記錄下來時，所有的意義都將脫離故事可總結(jié)的部分——梗概，而只集中在講述的過程上。進一步說，情節(jié)中存在的正確與錯誤、高尚與卑劣、成功與失敗、溫暖與殘酷、消沉與激揚……一切情節(jié)對應(yīng)到現(xiàn)實可總結(jié)的，表現(xiàn)為簡單思維（如二元論）的意義，都與講述這一過程天然地矛盾。也就是說，一個專注于故事的小說家的思維世界里，不存在情節(jié)的意義。他所思考和探索的必然是表達，使用語言排列組合，更加準確地講述自己大腦中那個故事。故事在思維的世界里高于語言，它和人類的一切智慧一樣，必須通過繁冗的符號記錄和閱讀者多年的學(xué)習(xí)，才能傳達出去。所以可以說，讀故事與講故事幾乎必然地會不協(xié)調(diào)。畢竟，每個人都自然地學(xué)習(xí)了一門語言，但很少有人系統(tǒng)地學(xué)習(xí)講故事的智慧。

4

無論如何，聶赫留朵夫和哈吉穆拉特都成為了完美的人。

哈吉穆拉特成為了一個英雄。他擁有一個虔誠宗教徒的禮貌，禁欲的氣質(zhì)，完美的道德，他憐憫百姓，所有的愛都給妻子和孩子，他勇敢、簡樸、果斷、孤獨。更難得的是，他還強壯、敏捷、驍勇，擁有精準的槍法、高超的馬術(shù)和鋒利的刀。他在他的故事中面臨兩個選擇：違背自己認知的道德幫助沙米里打仗，或者放棄自己對家人的責(zé)任。哈吉穆拉特既沒有選擇違背道德，也沒有選擇放棄責(zé)任。于是他以死亡作為儀式成為了英雄。

哈吉穆拉特和聶赫留朵夫的故事有一個共同點：他們都被自己的記憶背叛了。哈吉穆拉特是沙米里最善戰(zhàn)的手下，殺掉許許多多的人成就了他的完美。然而有一天，他的記憶睡醒了。哈吉穆拉特發(fā)現(xiàn)作為沙米里的戰(zhàn)士殺人和他認知中的道德相沖突。他擁有看似強大的力量，于是選擇反抗。但故事證明，他的力量并不足以支撐他的選擇。

我們可以想象一下記憶處于睡眠狀態(tài)的哈吉穆拉特。他擁有前文講述的一切品質(zhì)，但不懷疑自己。就像遇到瑪絲洛娃前的聶赫留朵夫。他們坦然地過著日常生活，哈吉穆拉特騎馬、殺人，聶赫留朵夫宴會、調(diào)情。他們從未意識到生活中有什么不對的地方。然后命運在他們各自的故事成為小說的開頭時分岔，記憶跳出來告訴他們：你們認知中的自己不是這樣，真實的你們會做出改變。

5

“愛撫女人最好先用無名指?！?/p>

這是一本書中的一句話，這本書給出的理由是，無名指是肌肉最不發(fā)達的手指，會帶給女人溫柔的感覺。讀這本書的時候我還沒有撫摸過女人，但我曾認真地觀察自己的無名指，想象它們貼在那個神秘的三角形中間的景象。伴隨著想象，它們彎曲，伸直，彎曲，伸直。

因為這本書，我伸向女朋友雙腿之間的手做出這樣一個手勢：手掌向下，無名指壓低。三角形下方的那個角藏在她的牛仔褲里，像被折彎的刀尖。曲面形成一個弧，我的指腹貼在這里，指尖觸到了哪無從得知。三角形——不，是折彎的刀尖，像一個現(xiàn)代車床精心打磨出的儀器，我的無名指是配件，完美地嵌進去。盡管手指隔著厚實的牛仔褲，但指腹上的指紋像螺紋，仍與刀尖上細密柔軟的螺線完美貼合，左右旋轉(zhuǎn)，摩擦。

無名指的第三截指腹——靠手掌的那一截，有著溫柔的笨拙。相反地，無名指的指尖則有著隱藏的靈巧。它們合作時能夠使無名指獨立于其他四根手指之外跳動，就像處女的小腹。

我沉浸在想象中——食指是探索，在滿足之后尋找更深層次的性的意義和樂趣；中指是要求，雖然它并沒有那么做，但它指向那兒。小指和拇指……我不知道，即使是寫這篇小說時的我，也沒有嘗試過。它們似乎與性無關(guān)。據(jù)說拇指和那玩意的長度存在某種關(guān)系。它們之間有一個黃金分割比一樣神秘的數(shù)字。但它們從未互相代替，分擔(dān)些什么。至于小指，它簡直可有可無。

我又混亂了，那個停電的夜晚的我和現(xiàn)在的我莫名其妙地重疊在一起?，F(xiàn)在的我見過的大多女人喜歡兩根或三根手指。一根手指對她們來說不是什么溫柔。如果不是她們心懷愛情的話，那根伸向她們的手指幾乎就是男人無聊的自以為是。而那個夜晚我在教室只用了無名指，因為我希望她感受到難忍的快感。我想看到她的喉嚨壓下呻吟，眉頭一點點皺起來。

讓我們先回到那個停電的夜晚。我記得那一晚的事情。我的女朋友在黑暗中，用指甲摳掉我左手手背上的一塊肉。我站起來，拉起她，走出去。我的左手在黑暗中留了一些血，并不多，每一滴都需要凝結(jié)好久。如果不是我使勁甩動胳膊，它們都不一定能滴下去。

6

學(xué)校外邊有很多破舊的旅館。我和女朋友去的那家在學(xué)校正門對面的一側(cè)。旅館的燈箱立在一樓，燈箱后是狹窄的甬道。樓梯在甬道的盡頭，樓梯下邊用木板圍起一個小屋。小屋呈直角三角形，玻璃上用紅紙貼著“登記室”三個字，旅館老板住在里面?？头吭诙?，我和女朋友住的那間窗戶朝向街道，坐在床上能看到學(xué)校。旅館的窗框涂了綠色油漆，墻上，不光是房間內(nèi)，包括樓道和樓梯的墻上，都涂上了綠色油漆。

我們躺在床上接吻，她鼻子里擠壓出的空氣又被我吸進去。這些空氣因為在她的肺中過濾了一遍而含氧量降低，二氧化碳增多。它們沒有進入我的肺，從鼻腔直通到大腦，使我眩暈。但很快我又覺得無趣，鼻息的味道不再新鮮刺激，取而代之的是接吻的蠢笨感。兩根舌頭能做出多少種動作呢？我們重復(fù)了一次又一次。

在我第一次聞到她的鼻息時褲子就鼓脹起來了，有點疼。我雙手撩起她的短袖，捏她的腰，又攀到胸口。但解她的胸罩時遇到了阻礙。她一只手按著背扣，另一只手拉我的手。我們嘴對著嘴，舌頭遲鈍地應(yīng)付對方的不耐煩，把注意力全部都放在手上。我想突破她的防守，她卻用堅決的指甲一次次將我拒之門外。

她為什么感覺不到快感和欲望呢？我很迷茫，這種迷茫使我泄氣。褲子里的玩意軟了下來，分泌的粘液沾到我的大腿上，涼涼的。我抽了一支煙，裝作痛苦的樣子。

從點燃煙到煙抽完的時間不短。這期間，除了最開始那玩意軟下來的那一會，其他時間我基本都在看她裸露的腰。煙燃到盡頭，我的欲望又鼓脹起來。

仍然是從無聊的接吻開始。我細心地吻了她的脖子、耳根、盡量每次呼氣都均勻地讓她的皮膚感受到癢和熱。鎖骨往下，我只能吻衣服了，但我仍然保持耐心。親吻高起來的山峰，低下去的山谷，一直吻到那個折彎的刀尖。

我好像感覺到了那里的一絲絲潮意。牛仔褲實在太厚了，我試著用牙齒刮擦厚實的布料，估摸著可能的位置呼出熱氣。我做得如此認真，渾身發(fā)熱，是運動的熱而非欲望的熱。我不斷地觀察她的反應(yīng)，回想著我看過的色情小說和電影里的橋段。將小說里的描述和電影里女優(yōu)的表現(xiàn)和她對應(yīng)。

大概過了十多分鐘到半個小時的時間，我抬起頭，額頭上的汗水流進抬頭紋里。她仍然沒有一絲一毫的反應(yīng)。

我又一次變軟，坐起來，擦汗。

長時間的靜默。我從坐下變成躺下，思考剛才哪一點做得不對。她可能覺得我放棄了，從包里掏出一本厚厚的書，開始讀。

7

教室里已經(jīng)幾乎沒人了。

我的課桌上密密麻麻刻滿了字。其中最大的一個字在桌面右下角離桌邊大概七厘米的地方。那是一個“早”字，作者是桌子的某一任使用者。字被鉛筆刀反復(fù)劃刻過，劃痕很深，有些地方因為用刀太過用力滑出筆畫，在字以外的地方留下毛毛刺刺的直線。后來一個無聊的學(xué)生用涂改液把字涂了一遍又一遍，使原本幾乎為直線的筆畫，溝壑邊緣彎彎扭扭地有了些白色痕跡，像水滴暈染的圓。另一個人用鋼筆和圓珠筆在涂改液上繼續(xù)涂畫，鋼筆尖帶去了一些涂改液的粉末，圓珠筆的痕跡則看上去能保留很多年。在“早”字的左上方，寫著四個字：“手心有鬼”。這四個字是我寫的，用中性筆寫就，筆畫被細致地描粗。我參考書上楷體字的筆畫，把橫的兩端描粗，撇描成刀形，點描粗，一頭尖一頭圓……使這四個字看起來像毛筆寫上去的。這四個字往上，是摞成兩摞的書和習(xí)題冊。它們都是16開大小，整齊地壘起來剛好遮住課桌的大部。不是16開大小的書都在抽屜里，抽屜里還有文具、紙巾、打火機、一些瓜子皮。桌子的一側(cè)標有白漆號碼：043。數(shù)字像街頭標語上的宋體美術(shù)字，橫豎的連接處都是橫穿過豎。桌子除桌面外都是鐵皮制成，刷成淡青色，桌腿的鐵管處扣有黑色塑料帽，左上角的那個帽沒了。這樣的桌子在教室里有六十多個，教室左右各是兩個一排，中間是六個一排，空余的地方算是過道。大多桌子都和我的差不多，刻有字，擺滿書。

我的桌子在中間第四排從左到右第三個位置上，所以站在教室里“043”這個編碼看不到。桌面上靠左，離書很近的地方，放著一個用綠色粉筆頭雕成的小杯子。杯中有蠟，已燃燒很久。杯口變成了黑色。

粉筆杯突然倒了。

8

我赤裸身體，雙手撐在旅館綠色的窗框上，學(xué)校的火光映到我的眼睛里。我對她說：

“學(xué)校著火了！”

她沒聽見一樣。

我看火。不知道第幾次軟下來的那玩意在她面前搖晃，像一個鐘擺。從左到右，從右到左，每次的幅度比上次小一點，直到靜止下來。它的前端掛著一點點液體，但因為太輕還不至于滴下來。

她的胸罩已經(jīng)被我解開，丟到地上。她沒有坐起來搶回去，大概因為胸部已經(jīng)暴露在我的視線里。這使她失去了做出任何需要挺腰的動作的能力。她躺在床上，緊閉雙眼（可能她已經(jīng)看到了我的姿勢，只睜眼了一剎那又閉上），一手捂胸，一手拽住腰帶?，F(xiàn)在，她的防線退到了腰帶上。

我低頭看她，精神振奮，像欣賞戰(zhàn)利品……

不，不對。她不是平躺，而是側(cè)躺著。我?guī)缀蹩床坏剿男夭?，但我不關(guān)心這個?，F(xiàn)在的我處于放松狀態(tài)，沒空想她為什么沒有快感。觀察她赤裸的上身，讓我突然疑惑于幾個問題。

第一，我一直認為，以她的瘦削身材，小腹應(yīng)該永遠是平坦的。但她側(cè)躺蜷縮在我面前時，小腹上卻出現(xiàn)了兩層肉褶。第二，我?guī)缀蹩床坏剿男夭?，卻發(fā)現(xiàn)她的肩膀無比精致美麗。第三，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她的上半身這么長。從腰帶到脖子，幾乎和腿的長度一樣。這個比例下她一點都不好看，甚至抵消了她肩膀的美。

我拿起一瓶水大口喝下去。重復(fù)了一遍又一遍的接吻讓我的口非常干。我打算休息一會，再一次從接吻開始努力。

但我突然想到，她胸部里的硬核哪去了？我為什么從沒意識到它自哪一天起消失了？這件事上我的記憶也沒做到準確嗎？

于是我坐在她的肚子上，拉開她的雙手，但我沒第三只手去探索她。我能用一只手抓住她兩只手的手腕，但她兩只手一使勁就能掙脫。我想到一個辦法，把她的雙手壓在我膝蓋下面。

我興沖沖地行動?，F(xiàn)在的我還沒充分意識到她拒絕的決心。

補充一下：綠色旅館中的我和她，耳中（我描述的記憶）并不安靜。學(xué)校的火越燒越旺，校園里的歡呼聲和街道上的喇叭聲不斷地傳進我們的耳朵。

9

我好像忘了說我家鄉(xiāng)那個小鎮(zhèn)的名字：南泥灣。讓我仔細回憶一下停電的南泥灣。因為現(xiàn)在，我需要記錄下我睡醒的記憶，推翻寫那首詩時的我。既然記憶醒了，那么我必然要的是自身的真正完美。不管這個選擇是否是記憶的玩笑——那不是我能選擇的。

我可以作出這樣一個比喻：“它像一座島，懸于漆黑中。”但我回想起來的只有一些片段和游戲?！皪u”是這些片段和游戲的總結(jié)和提煉。

我們先說這些片段。

片段，這幾乎就是記憶的常態(tài)。然而當(dāng)下的常識告訴我們，我們經(jīng)歷的并不是片段。片段是一個陰謀，玩著斷章取義的把戲。因而，如果我要追求真相，就必然要設(shè)立一個前提：忽略掉片段的意義。

好，現(xiàn)在開始記錄。

南泥灣的電線桿像冬天的稻草，雜亂地躺在地上。水泥電線桿露出一截一截的細鋼筋，很快地被我們砸、扭、掰，以所有能想到的方式弄斷，拿去賣了錢。木質(zhì)的電線桿開始只是躺著，后來有一部分被抬走，被用來搭棚或者箍泥墻。有的被劈碎燒掉，有的被整個燒掉。

停電后的南泥灣只能靠火照明（汽燈出現(xiàn)是很久以后的事）。家家戶戶都備了很多蠟燭。蠟燭并不值錢，所以可以同時點很多根，但它們只能用在室內(nèi)照明上。所以相當(dāng)長的時間內(nèi)，南泥灣的街道天一黑就只能靠月光和手電照明。手電是銀色的，需要塞兩節(jié)電池。

后來有些人晚上會在路旁點一堆火。有的木質(zhì)電線桿被他們抬到火堆旁，先把電線桿的一端架在火上，燒脆了就踢掉，燒完再把電線桿架上去?；鹣褚粭l蛇，這樣一口一口幾天時間就吃掉一根電線桿。誰家門前會點火毫無規(guī)律可循，夜晚的街上，有時能遠遠地看到火光，有時徹底地漆黑一片。

漆黑讓人感覺到粘稠和潮濕，盡管頭頂上星星很多很多。我仿佛被霧氣包裹，走動時霧氣迅速散開又立刻擠進我瞬間站立的位置。

其實停電并沒什么大不了的，擺在我們面前最大的問題是，晚上做什么。我們有很多游戲可做，但大人們沒有。他們只有喝酒、賭博和濫交。有一晚他們發(fā)現(xiàn)沒酒了，于是一人一小口轉(zhuǎn)圈，抿完了獸醫(yī)的一壺酒精。有一次他們賭博，一個欠了高利貸的賭棍被債主抓住。債主打完他問他：“把你老婆頂帳？”他說可以。債主問：“老婆不夠，拿你兒子頂帳？”他不愿意，債主就放他走了。有一晚街上沒人點火，馬路中央傳來一個女人暢快的叫床聲。這是我成年后才懂得的形容：暢快。

10

我徹徹底底地相信一切游戲的真實性。因為游戲本身的無意義性杜絕了它一切被切割的可能。它天然地戰(zhàn)勝了記憶的陰謀。

南泥灣的電線桿像冬天的稻草，雜亂地躺在地上。電線桿倒下后，我們才發(fā)現(xiàn)它們是空心的。有一根電線桿異常地粗，而且水泥殼很薄。它倒在地上變成一根管子。在一個下午，有一個小孩從水泥管的一頭鉆了進去。

那是一個瘦小的男孩，有點齙牙，上唇幾乎從未貼住過下唇。他的胳膊很奇特，肘關(guān)節(jié)能夠向外彎出相當(dāng)?shù)慕嵌?。?dāng)他手掌向上伸直胳膊的時候，手和小臂就像斷了一樣耷拉著。他的肩膀和胳膊一樣細小，只比頭稍微寬一點。他從電線桿的這一頭鉆進去，一會又從那一頭出來。他向我們炫耀，其他孩子也一個個地鉆進電線桿里，最后只剩下我。他們出來后就嘲笑我，于是我也鉆了進去。

我在電線桿里爬了很久、很久、很久。我以為一個人爬起來是很快的，但開始爬了才發(fā)現(xiàn)，每次我只能向前移動十多厘米。電線桿里的空間太小，雙腿不能彎曲，只能靠兩臂爬動。只前行了幾米我的兩肋和肩膀就酸困得不行。電線桿里很熱，白天太陽曝曬下的熱量仿佛都積攢在里面，我渾身出汗，喉嚨干疼，幾乎想睡過去。但我后面有人，他推我的腳底：“快點！快點……”電線桿的出口在我眼里變成一個漆黑世界中的白色太陽，我覺得衣服似乎破了，每前行一點膝蓋和小臂都會在水泥顆粒上重重劃過，很疼。有那么一段，大概是快到終點的地方，我的頭已經(jīng)幾乎抬不起來，空間太小，我的肩膀也太疼了。我聞到水泥的味道，里面夾雜著一些灰塵味和鐵腥味。外面，太陽慢慢落山了，陰影覆蓋上來，空氣變涼。如果我抬得起頭的話，會發(fā)現(xiàn)那個白色的太陽已經(jīng)熄滅了。

電線桿旁，他們點起了一堆火。

那晚沒有月亮，似乎看不見的地方有霧。我偷偷跑掉，聽到野狗的低咆聲。我強迫自己穩(wěn)住腳步，因為我知道我一旦開始跑它就會追我。但當(dāng)我看到前方有一堆火的時候，終于忍不住跑起來。我大叫著沖進火的光明，看到二舅和外婆坐在火邊?；鸲牙锫裰炼?，外婆用棍子挑出一顆，用鞋底輕碾它。土豆皮上的火星很快滅掉，土豆散發(fā)出香味?；鸲雅赃呁Ｖ惠v三輪，二舅問我吃不吃土豆？去哪？要不要他開三輪送我？

滾動的土豆使我想起蠟燭和玻璃。我把燭芯附近烤軟的蠟?zāi)蟪上炃?，?dāng)作寶貝藏進抽屜。玻璃也被我丟進爐子，然后用火鉗把烤軟的玻璃拉出來。在黑暗中泛著紅光的玻璃被我夾住一頭，拉長，就像指間的蜂蜜，一端因為有支點凝成水滴狀，另一端則變成細絲直到斷開。玻璃非常非常燙，而且冷卻得很慢。我守著它保證它冷卻的過程不沾上灰塵。我烤了很多玻璃，甚至因為沒有材料而砸了別人家的窗戶。它們冷卻后我根據(jù)形狀、色澤、大小，篩選出一些送給朋友，剩下的那些也藏進抽屜。

11

講兩個聶赫留朵夫記憶中的游戲。

聶赫留朵夫的父親是一位公爵。公爵像所有父親一樣強壯，并且像所有父親一樣曾給自己的兒子展示肌肉。他們的肌肉成為兒子童年最深刻的記憶。一些片段，在男孩成年后偶爾閃身出來，告訴他們父親的權(quán)威并不會被時間抹消。

但成年的聶赫留朵夫記憶中父親并沒有什么權(quán)威。在他十多歲時，父親喜歡和他玩一個叫作“木槌”的游戲。這個游戲是這樣的：父親半蹲，雙手背后，十指交叉，手心向上，彎成一個碗形。兒子則雙手握拳，像木槌一樣伸進碗里，胳膊抻直。當(dāng)父親彎曲的膝蓋逐漸伸直時，如果兒子的雙臂足夠強壯，就會被背起來，反之則回到地上。聶赫留朵夫在第一次玩這個游戲的時候就被背了起來。他很喜歡這個游戲，反復(fù)地要求公爵以這個奇怪的姿勢背他。聶赫留朵夫在父親背上感覺到了站在高處的快樂，絲毫沒有意識到這個游戲中關(guān)于強壯的陷阱。公爵以這個奇怪的姿勢背著兒子走在地毯上，花園里。終于有一天，公爵提出讓聶赫留朵夫雙手背后，彎成碗形。快樂的聶赫留朵夫照做，并且把父親背了起來。這一次，這個游戲他玩得比平時更加開心，甚至背著父親噔噔噔爬上了樓梯。但這是他最后一次玩這個游戲了。雖然他的記憶記錄的是，他經(jīng)常與父親玩這個游戲。

聶赫留朵夫十七歲時遇到了瑪絲洛娃。這時的瑪絲洛娃十六歲，還是一個少女，他和他們叫她喀秋莎，少女都叫喀秋莎。如同我們在小說《復(fù)活》中讀到的那樣，少年但已開始逐漸成熟的聶赫留朵夫，和少女但成熟的劫難仍不可預(yù)知的喀秋莎，在早晨的花園中追逐。少女多美??！她羞澀但不思考性，她的一切行為都遵從直覺而不是利害。少女的汗珠帶著香味，她的臉通紅，她笑聲中的呼吸不避讓他，她凝視他。聶赫留朵夫心馳神醉，并且——也是最關(guān)鍵的一點——他并不像十七歲的我那樣，以一切卑下的姿態(tài)來乞求她們，笨拙地探索她們的身體。年輕的聶赫留朵夫第一次勃起時，對自己身體的變化充滿好奇。在他對這變化的新奇感還沒消退的時候，就和偶然經(jīng)過的女仆做愛了。聶赫留朵夫接受了最好的性教育：實踐。因而坦然地面對自己的春夢而不羞恥，面對自己叢生的毛發(fā)而不覺得惡心。從而，在他為少女喀秋莎的美而迷醉時，顯得沉穩(wěn)老練。

12

性愛經(jīng)驗豐富的聶赫留朵夫面對處女游刃有余，就像擺弄一件玩具。喀秋莎在他的擺弄下沒有一絲一毫的反抗，她放棄了思維的能力，不思考處女膜，不思考疼痛，不思考將來，將自己的一切都交給他。

十七歲的我堅信聶赫留朵夫一定掌握了什么技巧，可以輕松地讓女人溺于性欲。我渴望那種技巧，但我窮盡想象也無法得知他到底是怎么做的。天快亮?xí)r，我迷迷糊糊地流下了眼淚，那玩意軟塌塌地躺在大腿上。

我的哭泣使她突然變得溫柔起來。她坐起來，面向躺著的我，抱著發(fā)紅的胸部說：“都被你揉爛了……”她這句話說得非常溫柔，是大部分女人都只愿意給一個男人顯露的那種溫柔。她們相信愛情，對未來充滿憧憬。我們開始聊天，我想起自己做過的兩個春夢，抱著希望她了解到我最暗面的痛苦的想法，講給她聽。

第一個春夢：我有一個妹妹，她喜歡我，不拒絕我對她做任何事。我構(gòu)思許久后終于等來一個機會。家里只有我和她，我把她拉進爸爸媽媽的臥室里，反鎖門，拉上窗簾，把她推倒在床上。我從沒有發(fā)現(xiàn)爸爸媽媽的床那么舒服。我親她，摸她，探索一切我好奇的地方。但當(dāng)我拉下她的褲子時，發(fā)現(xiàn)她的下面和我一樣。準確說，是像十歲以前的我。看起來它似乎還沒有發(fā)育，頂端的皮膚皺到一起，完完全全蓋住了頭。但它長在一簇黑亮卷曲的毛發(fā)下面。我猶豫了一剎那，疑惑立刻又被沖動淹沒，挺腰朝著她的下身胡亂聳動，幾秒鐘后尿液噴涌而出。

第二個春夢：我和我女朋友共同的語文老師，一位中年婦女，和我躺在一張床上。我們各蓋一床被子，她的卷發(fā)散亂在床單上，讓我覺得她像一個女人了。但我很害怕她，怕她靠過來。在我害怕的時候她的手伸進了我的被子。她的手真長啊，我感到她的手腕在我恥骨的位置，手指卻停留在我的尾椎骨處。她的手掌完完全全包裹住了我。我的下身像泡溫水里一樣，非常暖和，我感到舒服，然后不自覺地（即使在夢里我也沒意識到下體的鼓脹和沖動），一點點地，緩緩排出了液體。

我還向她講了我的痛苦、自責(zé)、懊悔、迷茫，一切她帶給我的情緒。當(dāng)然還包括聶赫留朵夫的故事。

13

那一年里，我一直想寫一個故事或一首詩。但我想寫的東西最終只變成了四個字，被我隨手寫在課桌上：“手心有鬼?！?/p>

這四個字我到現(xiàn)在仍然記得清清楚楚，它們對我十七歲的內(nèi)心來說，是近乎完美的表達。和她在一起的所有時間，我手心里的鬼都向她噴出垂涎的熱氣。我毫無控制的能力，獨處的時候又陷入痛苦。不斷地下決心，下次一定要控制住自己，我告訴自己我是愛她的，我不僅僅是為了欲望。但我又不斷地摧毀自己的決心，一次次地將決心拋之腦后。她是我的毒癮，因為我知道她是唯一一個我能碰的女人。為了哪怕能多一秒觸碰到她的腿、胸部，甚至她的腳，我會將一切理智都忘掉。

那真是我離“完美的我”最遙遠的一年。

那一年我還不懂得總結(jié)和修正自我，但我天性里的一些特征已經(jīng)越來越明顯。我表現(xiàn)欲旺盛卻容易羞赧，拙于表達，在沉默中熱愛著一切細節(jié)。就像那只粉筆雕刻的高腳杯，我用一節(jié)課時間試了兩次后就完全掌握了竅門。然后用不同顏色的粉筆雕出高低不同的幾只杯子，在里面盛滿蠟液，點燃，把它們送給我的女朋友。

我們在綠色旅館里住了好幾天，聊了很多話。后來我不再每次都試圖解開她的腰帶，轉(zhuǎn)而嘗試在她身體別的部位找到我幻想中做愛的感覺。我試了她的腳踝、股溝、肚臍。最終發(fā)現(xiàn)腋窩的感覺是最好的。腳踝太硬，股溝隔著褲子，肚臍沒有什么明顯的感覺，她的胸部還太小，而十多歲的我堅定地認為用嘴接觸下面非常非常臟。

我暫時找到了快樂的方法，雖然我心中有著委屈求全的感覺，但因為她屈辱的表情，也不再堅持更進一步的嘗試。

不對，那些粉筆杯點燃的是我的書還是她的書？

14

不對，我把它們放在我了自己的桌上還是點燃后送給了她？如果是送給了我的女朋友，那么我的手是在護著燭火還是在摩擦她的隱秘處所？

我想不起來，她的書桌上到底放著一支白色蠟燭還是一只或幾只粉筆雕制的高腳杯。但我相信游戲是沒有誤差的，我必然雕刻了粉筆杯然后盛滿蠟液點燃。我的手仍然保持著這個游戲的記憶。給我一把鉛筆刀，一支粉筆和一支蠟燭，我一定能再雕出一只粉筆杯。

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問題，我需要好好想一想。

15

我去翻了下我的博客。

《這樣安靜的夜晚》寫于2012年7月24日，我已經(jīng)大學(xué)畢業(yè)。出乎我的意料，那一晚我只寫了這一首詩。離它最近的一首詩寫于2012年7月22日，那首詩是這樣的：

那些我所看到的女人

一位母親

被圍在中間

她抱著幾個月大的兒子

她和她們逗他

她喊已經(jīng)七八歲的女兒

去拿奶瓶

去拿玩具

去

想吃什么自己拿去

小女孩像個女人那樣

一臉厭煩

她的表情如母親一般純熟

她由這些恨開始變?yōu)榕?/p>

首先，這兩首詩末尾標注的日期是肯定沒有錯的。2012年7月，我剛剛大學(xué)畢業(yè)。所以它們并不如我想象的那樣，寫于我某個消閑的暑假。然后，這一年我獲得了一份看起來還不錯的工作，經(jīng)濟獨立，志得意滿。我懷著這種志得意滿的心情回到家鄉(xiāng)，住了幾天。在我的心底，這次回家肯定有一些衣錦還鄉(xiāng)的意味。在回家的班車上，我看到一個中年婦女抱著兒子，而忽視了情緒世界已逐漸發(fā)育的女兒。我用手機備忘錄記下“她由這些恨開始變?yōu)榕恕保缓笤诨丶液蟀堰@首詩寫了出來。兩天后，也就是2012年7月24日，我又寫了一首詩，叫作《這樣安靜的夜晚》。這首詩里有一句必然不誠實的話，而其他的話，以及那一天其他的時間，則徹底從我的生命中消失了。

7月22日這首詩還能幫我確定一件事情，即那一年的我，心中的女人是什么樣子的。

還鄉(xiāng)路上的我認為，女人區(qū)別于女孩最大的不同是，她們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痛苦，并且熟悉反抗的方式。她們能更加坦然地面對男人，富有經(jīng)驗地羞澀和發(fā)怒。

16

再次遇到瑪絲洛娃時，聶赫留朵夫發(fā)現(xiàn)她變成了一個妓女——一個完美的女人。

現(xiàn)在瑪絲洛娃二十六歲了，她站在法庭的被告席上。好奇地看著圍繞著她的法官、律師、法警、陪審員——這些穿著衣服的男人們。她的眼睛很大，因為好奇而發(fā)亮。她的好奇表現(xiàn)著女人最美的笨拙。她還沒意識到這些男人將要做什么，在她眼里，他們僅僅是男人。想和她做愛的男人或者不敢、沒錢和她做愛的男人。她像上帝一樣以平等的、好奇的眼光審視著另一種生物。她美麗的笨拙還體現(xiàn)她高高挺立的胸部上，對男人們或直接或閃爍的目光毫不知覺。但所有人都知道——包括她自己——這是一對見過無數(shù)男人的胸部，并且吸取他們的力量健康成長。她擁有它們并且不在它們身上浪費哪怕一秒鐘的思緒。它們就像權(quán)力，在男人的世界里高高在上，對他們熟視無睹。兩個胸部就是兩只眼睛，每一個咂住它們的男人都無比幼稚卻心甘情愿。瑪絲洛娃有時看著天花板，有時看看男人們。在她緩慢的思維中感受到癢癢的有趣和無趣。任何一個男人都能讓她濕潤，她對高潮也沒有要求。那些喝醉的男人她會關(guān)心一句，就像一個鄰居；打她的男人她會生氣要他們離開，但只要他們道歉她就會接受；一個男人在做愛后想說任何話她都傾聽，并且給出毫無用處但是屬于一個笨拙女人的意見。他們聽完后發(fā)出笑聲——本來，他們并不需要她解決什么，只需要快樂?，斀z洛娃是女神，她能給予任何男人一晚任何形式的快樂，并且成本很低。雖然短暫，但快樂的本質(zhì)就是短暫，而痛苦卻是永恒的。她是男人平靜的絕望中唯一的救贖。

妓女是最完美的女人。不光是瑪絲洛娃，還有瑪格麗特，喬杰特，湯普森小姐，羊脂球，無數(shù)讀過她們故事的男人都想過操她們?！安佟笔莻€粗魯?shù)淖盅郏迷谶@里的合法性在于，男人們想要做的只有破壞，就像他們得不到發(fā)泄的欲望。他們憤怒。巴列霍寫：“憤怒把一個男人搗碎成許多男孩。”他們變成站滿地球的男孩，想破壞她們的故事，讓故事戛然而止在自己射精的剎那。這樣他們就又變回男人了。

《復(fù)活》中的聶赫留朵夫只有瑪絲洛娃。他沒有第二個完美的妓女可選擇，于是他不可遏止地第二次愛上了她。

對聶赫留朵夫來說，他那位情人——克拉斯諾彼爾斯克縣首席貴族的妻子，只代表兩件事：較高質(zhì)量的性和過往與現(xiàn)在的糾纏。他從前不知道如何選擇，他迷戀情人美麗的肉體，卻又對她試圖影響他的生活和他的道德感這一點無比嫌惡。現(xiàn)在，他擁有了更好的選項：瑪絲洛娃。聶赫留朵夫的記憶睡醒了，他想起他借給她看的屠格涅夫的小說，想起他的兩位姑媽，想起姑媽家的女仆瑪特廖娜、想起他的朋友申包克、想起他未完成的畫作……他在議事室里發(fā)覺，記憶在他的身體上挖開一個巨大的空洞。它好像在胸口，使聶赫留朵夫呼吸時肺部抽痛；又好像在后腦的記憶中，使他不住抬頭仰望天花板，閉目忍受眩暈。他決定了，只有瑪絲洛娃能縫補他，拯救他。

17

為什么我會想到聶赫留朵夫公爵呢？既然我給我的女朋友講了聶赫留朵夫的故事，那肯定也講過別的故事。就像聶赫留朵夫不光借給喀秋莎屠格涅夫的小說，還借給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聶赫留朵夫并不唯一，為什么不是亞瑟薩維爾勛爵？亞瑟薩維爾勛爵被預(yù)言將犯下殺人的罪行，為了同心愛的女人結(jié)婚，以難以想象的勇氣去策劃并實施謀殺……為什么不是無名的裘德？他聰明、勤奮、博學(xué)、善良，卻被排斥、欺騙、拋棄、殺死。他的妻子是個粗俗的蕩婦，他愛的姑娘和他一樣不幸……

我想想……我想想……我的記憶趴在那根電線桿里，一點一點蠕動，那個白色太陽即將落下，記憶的皮膚集中所有精神感受每一顆細小的塵埃。

對了，第一次想到聶赫留朵夫是在我握著女朋友傳給我的紙條時。我想到了，我的女朋友坐在我左前方第三排的位置。紙條從我的同學(xué)們手中逐個傳遞過來，像一只蝴蝶飛經(jīng)一片樹林。我深呼吸幾次，沒有打開紙條，想到了紳士的聶赫留朵夫公爵。

聶赫留朵夫在收到將軍的信后，將它揣進兜里，去公園里散步。這封信里有著他能不能拯救瑪絲洛娃的確切信息。那是未來一切的不可預(yù)知和他的盼望扭結(jié)的一個點，但聶赫留朵夫強迫自己平靜下來。他不允許自己急匆匆地拆開信——猝不及防——對，猝不及防地，被動接受未來。他需要做好準備。平靜下來，讓那封信在兜里慢慢冷卻，再打開它就像舉起父親。在那個名叫“木槌”的奇怪游戲中，年輕的聶赫留朵夫勛爵顯現(xiàn)出比父親想象出的更強大的力量。父親戲謔的笑容凝固在臉上，但聶赫留朵夫看不見。他眼前是樓梯，他就爬了上去。樓梯上方放著這封信，還有我手中的紙條。

聶赫留朵夫在公園里走了三圈后，終于確定自己已經(jīng)平靜下來。他以優(yōu)雅的姿勢坐在公園的木制長椅上，打開信。俄羅斯的寒冷將他嘴中呼出的氣變成白霧。他打開信，發(fā)現(xiàn)瑪絲洛娃并沒有得救。

現(xiàn)在，我就是聶赫留朵夫。我平靜地展開紙條，上面寫著：“又有什么用呢？”

在這之前，我遞給我女朋友的紙條上寫的是：“我去找他?！?/p>

聶赫留朵夫坦然接受了這封信。他可能隨手將信扔在公園，也可能再疊好裝進兜，散著步回到住處。不，他一定將信又仔細地疊好放回右邊的衣袋。這樣才是一個成年男人的作為。我把紙條疊了兩折，夾進書中。紙條在剛才并不像蝴蝶，而是一片樹葉，矮矮地經(jīng)過一棵又一棵樹。那些樹是我們的同班同學(xué)，他們是無意義的符號，根本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現(xiàn)在，紙條被我收起來。除了我、她、班主任，再不會有人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上課前，我的女朋友告訴我，她被班主任強暴了。

18

她說出這件事，并沒有像電視里的女人那樣哭出來，然后靠進我的懷里。而是面無表情地直視我，仿佛她剛剛提了一個問題要我回答。如果我回答對了她就會判我生，如果答錯了她就判我死。只有這兩個選項，我必須答出是或者否。我看了她一眼，腦中浮現(xiàn)出她的裸體，然后低頭，再不敢看她。

我說：“我們報警吧？”

她說沒用的，然后不再說話。我隨她沉默。

上課鈴響了，我們回到教室。她坐在我前邊，左側(cè)三排的地方。（是的，沒錯，每重復(fù)一次我就更加確認）我坐下，低頭，縮著下巴，眼睛將額頭上頂起皺紋，以瞪視的眼光看著桌面。到桌上的書脊，到她的校服、耳朵、馬尾辮。腦海逐漸被羞辱和憤怒充斥。

我憤怒地從作業(yè)本上撕下半頁紙，寫下那個紙條，傳給她。

從我們頭頂?shù)囊暯强催^去，教室里只有她的衣服有著鮮亮的顏色。她看起來可真美啊，像一個——不，她就是——一個美麗單純的少女。

而我正坐在座位上，眼中射出仇恨。但很快地，又似乎為這仇恨害羞起來，這種害羞的感覺使我痛苦，于是不得不裝出沉重的感覺。為什么是“裝出”呢？我們俯視他，如果仔細觀察他表情和眼神的配合度的話，能發(fā)現(xiàn)他的擔(dān)憂：似乎害怕哪位觀眾不相信。

我沒有去找班主任。這之后的日子里，我們交談得越來越少，她似乎在等待什么，我將她的等待理解為我。于是我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陷入揣測、小心翼翼的試探和失敗的循環(huán)往復(fù)之中。

比如，我不能勸她忘記那件事，因為她的冷笑提醒我，我不可能理解她的痛苦；我不能裝作忘記那件事，因為我不能代替她忘記；我不能在她面前顯現(xiàn)幽默，因為她不會笑而我會變得滑稽。

我越來越害怕班主任，我好幾次看到班主任的時候都感覺他的眼鏡反射出一道冷光。我的眼光躲躲閃閃，害怕他叫我的名字。每個深夜，我都感到無盡的孤獨和悲傷。

19

后來，停電了。我送給她三只粉筆雕刻的高腳杯，它們高低不一，一只藍色，一只紅色，一只黃色。黃色的那只在燭光中看不出是什么顏色。每只高腳杯里都盛滿蠟液，燃著燭火。最先雕好的是藍色杯，它的杯口已經(jīng)被燒成黑色。她不領(lǐng)情，后來我們?nèi)チ寺灭^。

我想起來，那家綠色旅館我和女朋友去過很多次，但每次我都以失敗告終。她如此堅決，我的班主任是怎么脫下她的褲子的？他也掌握了聶赫留朵夫的秘訣嗎？

我很憤怒，粗魯?shù)赜H吻——不對，準確來說是用鼻子嗅，用牙啃，鼻子和嘴一起呼出熱氣，噴在她的毛孔上。我?guī)缀鯖]用嘴唇。我的雙手粗魯?shù)孛?、拉扯。我聽到她的鼻子里有輕微的聲音，像一根新鮮的蛛絲越拉越長，終于墜到地上。她已經(jīng)有了經(jīng)驗，她現(xiàn)在知道自己身體的每一種癢和疼代表著什么。她終于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

我眼角的余光看到了她的那本書，一本《圣經(jīng)》。我雙手的動作有一剎那的停滯，因為我從不知道我的女朋友有什么宗教信仰。

聶赫留朵夫最終也沒有再操一次瑪絲洛娃。他的靈魂殘破不堪，但還好手頭有一本《福音書》，他翻到了使自己完美的終極真理：

《馬太福音》第六章第三十二節(jié)：“這都是外邦人所求的，你們需用的這一切東西，你們的天父是知道的?！?/p>

他吟誦，他自以為深邃地思考，他的記憶在吟誦中又睡著了。

同一時刻，十七歲的我成為十七歲的聶赫留朵夫。我輕松地進入女朋友的身體，真正變成了一個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