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杏
虞楚怎么也想不到,從前并肩而行的兩個人,一夜之間,身份地位竟會天差地別。
一
真要追究起來,孫媛和虞楚是有舊怨的。
景明二年的選秀是陛下登基后的第一次大選,同屆秀女之中,當(dāng)數(shù)孫媛和虞錦最受矚目,畢竟一個是將軍的千金,一個是左相的明珠。相較之下,虞楚的身份就有些尷尬了,她只是左相的庶女。
明明走哪兒都能受到眾星拱月般的待遇,偏偏孫媛就喜歡往虞楚身邊湊,但凡有空就要拉著人聊東扯西,用她自己的話來說,就屬虞楚最合她的眼緣。
因著姐姐一直沒發(fā)話,孫媛又不能輕易得罪,虞楚便下了十足的耐心陪她消耗光陰。很快,一個月的宮規(guī)禮儀訓(xùn)練完了,離殿選僅剩下幾日。
夜晚虞錦坐在屋里翻閱詩集,難得虞楚也在,便擱了書和她聊起了琴棋書畫。聊到《平沙調(diào)》時,虞錦忍不住面露憾色道:“據(jù)說這首是難得的大氣磅礴,可直到現(xiàn)在我都不曾聽過,實(shí)乃人生一大憾事。孫媛不是擅長聲樂嘛,不知她可會?”
無須再多言語,虞楚已領(lǐng)悟到她話中的深意。她正奇怪為何孫媛天天纏著她,虞錦卻一點(diǎn)想法也沒有,原來是有大招在后頭。
虞楚完全能理解她,她與孫媛同為高官嫡女,容貌各有千秋,若不出意外,此次大選兩人的位分會相差無幾。只是比起勢均力敵,虞錦更喜歡一枝獨(dú)秀,何況先皇后早逝,宮中高位嬪妃又寥寥無幾,若能在大選上壓孫媛一籌,她的后宮之路會走得更輕松。
有關(guān)這首《平沙調(diào)》的傳聞,虞楚是聽說過一二的。早在七年前陛下還是皇子之時,孝惠皇后便是憑借此曲在一眾秀女中脫穎而出,贏來陛下的傾心,此事一時成為美談。
虞楚不認(rèn)為這是個好計策,但還是委婉地把這番話告訴了孫媛。
誰能窺知陛下的想法呢,難保他不會觸景生情,對孫媛另眼相待,那虞錦豈不是得不償失了?
但這個猜測很快就被否定了。
她想過陛下可能會愛屋及烏,也可能會稍有不悅,卻完全沒想過陛下會不留情面地批評,就差說她孫媛是東施效顰,丑上加丑了。
曲子再差,到底人還是留下了。雖說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但陛下的嫌棄,孫媛默默承受下來了,事后居然沒找過誰的麻煩,這完全不似她平日的作風(fēng)。
虞錦卻一點(diǎn)兒也不驚訝,似乎早就料定了孫媛會落得這個下場。虞楚忍不住追問,她卻只是笑而不語。
二
孫媛再次出現(xiàn)在虞楚面前,是在夏末的一個午后,此時距離上次選秀已過去三年。這一屆的大選,因?yàn)槎嗟睾禐?zāi)嚴(yán)重,陛下便將之延后一年。
這三年來孫媛一直深居簡出,大小宴席上都不曾見到她的身影,好像憑空消失了一樣。虞楚雖感到意外,但還是禮數(shù)周全地招待了她,她卻先一步打發(fā)走隨侍的宮女,然后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査?,今早在浮碧亭可曾落下什么東西。
虞楚這才明白她的來意。陛下午時在浮碧亭里拾到一把團(tuán)扇,傳了內(nèi)侍到各宮尋人,不巧,今日去過那地方的就她們兩人,扇子若不是她的,那就是孫媛的了。
“把它讓給我可好?”見她明白了,孫媛也不和她打馬虎眼,直接說明了來意。
“我可以把扇子讓你,但你要拿什么來交換?”虞楚沒有半分急躁,笑著同她談條件。
那把看似普通的團(tuán)扇,是虞錦費(fèi)了心思替她尋來的,說是能讓她受寵的好東西,可惜她一開始就不打算要。
當(dāng)夜,掖庭傳來消息,陛下召寢孫貴人。而虞楚因?yàn)樗藕蚴珏恢?,被罰跪在臨華殿外。
兩個月前虞錦生下小公主,之后就開始纏綿病榻,虞楚主動留在她身旁侍疾。三年前,姐妹倆一同選秀入宮,姐姐得陛下青睞,步步上升,膝下已育有一雙兒女,而虞楚卻得不到陛下多少寵愛。若不是因?yàn)橛蒎\抱病久不能伴駕,需要推她去固寵,她也不會有這個機(jī)會。
在殿外跪足了一個時辰后,虞錦才傳她進(jìn)去問話,語氣盡是嘲諷與不滿:“這才多久,你就學(xué)會自己拿主意了?”
虞楚之前膝蓋跪得酸疼,但此刻卻站得筆直,恭恭敬敬地回答:“姐姐三年前可以利用她,如今我再用一次又何妨?再說,假的終究成不了真,扇子是我繡的,謊話卻是她說的,我知道該怎么拿捏?!?/p>
虞錦低低咳了幾聲,冷冷地道:“一番話說來,分明句句都在怨我。罷了,我不攔你,日后自食惡果,可別怪我沒為你謀劃。”
進(jìn)宮三年,虞楚只頂撞過她兩次,上一回還是在兩年前。
那一年夏天,陛下前往驪山行宮避暑,虞錦因有孕在身,不宜經(jīng)受舟車勞頓,便留在后宮,虞楚因此也沒有去成。
那日兩人午后閑聊,虞楚一直郁郁寡歡,好幾次走神都是虞錦喚回她的。虞錦問她發(fā)生了什么事,她又不肯說。問多了,她突然氣急敗壞地喊:“我什么事都要依著姐姐,偶爾想想旁的事情,姐姐也要管嗎?”
虞錦愣了一會兒,以為她是去不了避暑行宮心里不高興,便好聲好語安撫她,還賞了她許多珠玉首飾。事后讓侍女去打聽,知道虞楚來之前沒特意去過什么地方,也沒見過其他的嬪妃,虞錦便當(dāng)她是一時鬧別扭,沒再深究。
虞楚懊悔自己的一時沖動,雖然她一直做小伏低,小心翼翼地隱藏自己的心思,但虞錦那么聰明的人,難道就沒發(fā)現(xiàn)她早已動了情。
三
哪個女孩兒心里沒藏著夢呢?陛下就是虞楚的心之所向。
那一年春花爛漫,她聽見有人在背后喊一聲“灼華”,未來得及轉(zhuǎn)身,一枝淺碧輕紅的杏花就從她的肩頭輕輕探過,斜橫在她眼前。她一回頭,映入眼底的就只剩下透過葉枝的細(xì)碎光影,以及那人眉眼溫潤的笑容。
“是你呀?!彼活D,從另一株樹上摘了一朵瑩白似雪的杏花,抬手替她別在鬢邊,含笑道,“這個顏色比較襯你,紅色是要留給你姐姐的?!?/p>
灼華是他為虞錦取的小字。
她紅了臉,就算性子再怎么謹(jǐn)慎冷靜,初入宮闈的她也不過是個感情純真的小姑娘,被那樣溫柔體貼的對待,有女孩兒能不動心?
不得不承認(rèn),有些人天生就是富貴命。那把被遺落在浮碧亭的團(tuán)扇,就像煙花的火捻一樣,一經(jīng)點(diǎn)燃就炸出滿天燦爛,孫媛的恩寵便是由此開始。大家都說她像三年前的淑妃,鋒芒畢露,寵冠六宮。
先前無人問津的宮殿,如今門庭若市,虞楚去求見過她幾次,得到的回復(fù)無一例外是:“我們家娘娘不得空,小主下次再來吧?!?/p>
孫媛倒是有脾性,那些在她無寵時嘲笑、刁難過她的,無論位分高低,一概不見。
虞錦知她吃了幾次閉門羹,不咸不淡地訓(xùn)了她幾句,又道:“你把扇子讓出去,更多的是為了提防我吧?你怕我設(shè)了圈套等著你步上孫媛的后塵,遭陛下厭惡,可是……”
話說到一半,內(nèi)監(jiān)進(jìn)來稟報圣駕已到宮外,正往臨華殿這邊來——陛下對淑妃還是很看重,即使朝中政務(wù)繁忙,也會隔三差五來探望她。
虞楚起身準(zhǔn)備告退,虞錦卻開口讓她留下,準(zhǔn)備迎接圣駕。
她站在殿外,看著那一乘明黃步輦緩緩而來,越靠近,越忐忑。她不是沒在臨華殿外迎接過陛下,只是今時今日的感覺格外不同,從前這個位置是淑妃站的,她只能藏在淑妃身后,默默地看著兩人之間的溫情蜜意。
尖細(xì)的嗓音唱著落轎,陛下已到臨華殿外,她忙迎上去福身請安。
“免禮。”傅恒從步輦下來,一邊腳步悠閑地往殿內(nèi)走,一邊問她,“淑妃可好些了?”
虞楚跟在他身后,柔聲道:“姐姐的氣色比之前好了許多,人也精神了,御醫(yī)說病情若不復(fù)發(fā),很快就能痊愈了?!?/p>
傅恒點(diǎn)了點(diǎn)頭,吩咐一旁的太監(jiān):“今年的貢緞還剩下幾匹,一會兒給楚嬪送過去?!庇只仡^對虞楚道,“這些日子辛苦你了?!?/p>
“不辛苦,”虞楚突然停了下來,“這本就是我分內(nèi)的事。姐姐還在等著陛下呢,臣妾就告退了?!?/p>
傅恒“嗯”了一聲,擺手示意她退下。
明明她也是陛下的嬪妃,但就算她穿著美麗的宮裝,畫了精致的妝容,就是代替淑妃的位置,風(fēng)姿婉約地站在殿外迎接他的到來,他也不會多看她一眼。
四
親信的侍女都知道,淑妃的病情并沒有大好,只是孫媛的勢頭太盛,陛下對她又過于寵愛,淑妃只好對外稱玉體已安,開始處理宮務(wù),好掌控局勢。
陛下一直未立新后,只是將鳳印暫交由虞錦保管,一同協(xié)理后宮的還有昭陽宮的柳妃。虞錦病重的那段時日,后宮大事小事都堆到了柳妃那里去。
柳妃是太子府的舊人,手段是有的,但不喜弄權(quán)上位,聽聞虞錦的身子好了些,就一點(diǎn)點(diǎn)地把宮務(wù)推還給她處理。
晚晴一邊替主子梳著頭發(fā),一邊匯報著宮里的風(fēng)向。虞錦養(yǎng)病時,侍女們不愿她勞神,只揀了要緊的事來說,如今她重新處理宮務(wù),之前遺漏的都要一一回稟,也不避諱在一旁聽著的虞楚。
“新晉的那位,三頭兩頭地跑到昭陽宮里擺臉色,罵起人來更是毫不留情,柳妃娘娘怕是被她煩透了,這才緊著把燙手山芋扔到咱們這邊來。”
她說的是孫媛,半月不到就晉了兩級,如今已是婕妤的位份。一朝翻身得勢,之前對她落井下石的那些人,她一個個上門回報了,教訓(xùn)完還特意去跟柳妃說,是她們不懂規(guī)矩在先,她這是在教她們宮中的規(guī)矩。
虞錦看出了她的憂慮,卻不置可否,瞥見香爐上青煙繚繞,隨口問了句:“這幾日的熏香似乎濃了些?”
晚雪答道:“是御醫(yī)給的配方,爐里多加了幾味藥料,娘娘若是不喜歡,奴婢這就讓人把它撤了?!?/p>
虞錦搖搖頭:“無妨,味道聞著還好?!?/p>
正說著話,便有侍女進(jìn)來說孫婕妤求見,虞錦擺手讓她退下,從首飾盒里挑了一支金步搖對著銅鏡比照,瞥了虞楚一眼,淡淡地道:“是你的人,自己去打發(fā)走?!?/p>
虞楚出去后,晚晴才敢說實(shí)話:“那么大的機(jī)緣,三小姐怎么就不知道珍惜呢,娘娘費(fèi)了多少心思才打聽到的消息,好處全讓孫婕妤得了去,真是惱人。”
虞錦理一理垂在鬢邊的流蘇,嗤笑道:“她這是防著我呢,可謹(jǐn)慎過頭,就是愚不可及了。”
入宮后的第一年,是虞錦爭寵爭得最厲害的一年,誰都別想從她手里搶走半分圣寵,只是后來有了皇長子,她開始謀權(quán),爭寵的心思也就淡下來了。虞楚的盡心盡力她一直看在眼里,心想要慢慢補(bǔ)償她,替她謀得圣寵,奈何她處處提防。
虞錦執(zhí)掌著鳳印,晨時各宮嬪妃都要到臨華殿來請安,之前虞錦身子有恙便免了各宮的定省,病好了規(guī)矩還是要立的。
她向來事事要求周全妥帖,這次定省卻出了意外,當(dāng)著十幾個嬪妃的面兒,在大殿上昏迷了過去,臨華殿一時亂成了一鍋粥。
五
孫媛說她太狠,連對自己的姐姐都下得了手。她沒否認(rèn),但也不認(rèn)為自己就是真的狠毒,誰不是無辜的?
和傳言中的有所不同,她和孫媛的關(guān)系并沒有到水火不容的地步,相反,不和只是表面上的,她們私下處得很愉快,連當(dāng)年那段不太光彩的往事都可以拿出來分享。
七年前的那次選秀是以琴挑心,秀女們隔著屏風(fēng)彈琴,皇子若有中意的曲子可賜玉或賜花,賜玉是許以正妃之位,賜花則許以侍妾之位。這與往年的規(guī)制大不相同,也不知是哪位娘娘提議的,先帝竟然同意了。
大家都說《平沙調(diào)》是陛下與孝惠皇后的牽線之曲,卻不知這支曲譜是陛下千辛萬苦為另一個姑娘求來的,只是那姑娘不肯接受他的心意,轉(zhuǎn)手送了別人,正妃的位置便隨之易主。當(dāng)中的內(nèi)情皇孫貴胄或可窺知,尋常人所知就唯有那樁美談了。
虞楚問她:“你既然知道真相,為何還要彈那支曲子呢,這不是睜眼往坑里跳?”
孫媛笑道:“我乃將門之后,父兄在沙場上殺敵無數(shù),威風(fēng)堂堂,我雖是女兒身,不能馳騁沙場,卻也不屑于在這九重宮闕里勾心斗角。我父親告訴我這段辛秘,是為了警戒我,我卻拿它來疏遠(yuǎn)陛下,實(shí)在慚愧。”
這一番話,乍聞之下自有幾分巾幗紅顏的氣概,虞楚卻不敢偏聽偏信。
三年前大選的前一個月,孫將軍剛打完一場勝仗,將軍在民間聲望頗高,陛下已不能輕易動他。孫媛在家族最風(fēng)光的時候選擇讓陛下厭棄,可以說是以退為進(jìn),畢竟盛極必衰,陛下忌諱孫家久矣。
都說最是無情帝王家,虞楚不知道若她沒有出手,虞錦能走到哪一步?
她記得很清楚,兩年前的雪天,她擁著毳衣爐火,獨(dú)自前往梅園賞花,歸來時折了幾枝紅梅,親自送到姐姐宮殿。往常殿外都會有侍女垂侍,因著寒冬大雪,虞錦就讓侍女們在殿中伺候。她自認(rèn)不是什么外人,便不叫人特意傳稟,自己走進(jìn)去了,剛靠近內(nèi)殿便聽見了那人清朗的嗓音。
是陛下在里頭,她只能轉(zhuǎn)身。即使虞錦沒有特意敲打過她,她也知道自己是該避嫌的,不驚動任何人,自行悄悄離去是最好的做法。
“你妹妹是個好的?!?/p>
只因?yàn)檫@一句話,邁出去的腳又收回來了,她忍不住回頭,小心翼翼地靠近殿門。即使那一刻心雀躍得像要從胸口跳出,她還是捂著嘴不敢發(fā)出半點(diǎn)聲響,然后凝神屏息,淺笑著把耳朵貼在門外偷聽。
誰不想得到心上人的青睞呢?即使注定不能鋒芒畢露,不能越過嫡姐,但能得陛下一句稱贊,她已心滿意足。
“只是朕已有了你,何須再有旁人?朕能賜她榮寵,予她安穩(wěn),唯獨(dú)不能舍她一分真心。”
猶如一盆涼水從頭澆下,這短短的幾句話,足以令她寒心。所以,即使后來虞錦設(shè)局讓她邀寵,她都不肯要了,何必自取其辱?她想要的,會憑自己的雙手去爭去搶,不必姐姐來施舍。
五
虞錦一直昏迷不醒,陛下降旨務(wù)必治好淑妃,御醫(yī)們不敢怠慢,來來去去診了幾回,都說不出根本,只能靠藥先養(yǎng)著。
虞楚接過侍女端上來的藥碗,試了試溫?zé)幔ㄒ粶姿偷绞珏竭?,一口一口喂她。她喝不下多少,一小碗藥溢出來近半?/p>
侍女們打掃干凈便退到外殿去,虞楚只留下晚雪在殿內(nèi)伺候。香爐上青煙依舊裊裊,此刻虞錦正虛弱地躺在床上,虞楚看著她蒼白的臉,心里藏著愧疚,藏著不安,但更多的是焦躁。此時她若退一步,虞錦大概能安好,而進(jìn)一步,她則能得到她想要的。
這份焦躁不安一直在她心底盤旋,直到晚晴將窗戶打開,驅(qū)散了殿內(nèi)始終繚繞著的濃濃藥味。細(xì)碎的日光透過軒窗照在大理石上,殿內(nèi)一片靜寂,耳邊唯有虞錦的呼吸聲,虞楚聽著她輕細(xì)連綿的呼吸聲,心突然就靜下來了。
她淺笑著坐在床邊,溫柔地替她掖了掖被角,語調(diào)輕緩,似傾訴又似自言:“從前我覺得你什么都好,貞靜賢淑,才華橫溢,說話做事滴水不漏,我比不過,也不敢比??晌矣帜敲聪矚g他,不因?yàn)樗盼逯鸬牡匚?,不奢望他深情厚意的恩寵,我只求我靠近他的時候,他能看一看我,所以我常常在想,你若是消失了,那該多好?”
不知是她說得太動情,還是剛才喂下去的藥見效了,尚在昏迷中的虞錦眼睫微微顫動,半醒半寐之間,迷迷糊糊地問了一句:“陛下什么時候來?”
不知道她聽到了多少,虞楚的心開始往下沉,問:“姐姐醒了嗎?”
但連問了好幾聲,都沒有聽到回答。她睜一睜眼,拭去臉上的淚水,收拾好儀容后把晚雪叫到面前來,遞了一條手絹給她,十分平靜地道:“淑妃有些出汗了,快給她擦擦,我讓晚晴進(jìn)來陪你?!?/p>
虞錦是在當(dāng)天夜里走的,一眾侍女目不交睫地守在她身邊,還是留不住她。熏香沒有問題,藥料也沒有問題,那些只是引子,和手絹上熏的香料混合在一起,便足以要她的命了。
虞錦生小公主時傷了身子,之后就一直斷斷續(xù)續(xù)地病著,此次突然病發(fā),不是沒有人懷疑,無奈絲毫證據(jù)都沒有,傅恒忍痛只好追封虞錦為皇貴妃。
虞錦倒下后,宮中的高位就只剩下孫媛和柳妃,傅恒為了牽制二人,便晉封虞楚為惠妃,淑妃的一雙兒女也暫時由她撫養(yǎng)。
之后的日子,虞楚忙得焦頭爛額,兩個小孩兒又特別黏她,除了每天定時到柳妃宮里學(xué)習(xí)打理宮務(wù),回來后要照顧小公主,要開導(dǎo)小皇子,還要調(diào)教自己身邊的侍女,防止有別的眼線安插進(jìn)來。
她開始不自覺地模仿虞錦的姿態(tài),比如說話時揚(yáng)起的傲慢笑容,比如弄權(quán)時刻意的恩威并施,還有,無人時環(huán)視著空蕩蕩的大殿,眼眶含淚。
她哭著問孫媛:“我費(fèi)盡心機(jī)讓自己比得過她,最后卻活成了她的模樣,可即便如此,還是入不了陛下的眼嗎?”
孫媛?lián)u頭安慰她:“你若知道那把團(tuán)扇的來歷,就不會嫉妒她了……但你最好不要知道?!?/p>
六
虞楚還是知道了——除夕的宮宴上,那個女人一出現(xiàn)就吸引了無數(shù)人的目光,不比年輕青澀的姑娘,她的眼角已有淺淺的細(xì)紋,娥眉淡掃,容姿秀美。
虞楚坐在下首,留意到傅恒的目光頻頻望向那人,她順著傅恒的目光看去,才驚覺那人發(fā)髻上掛著的飛燕銜珠步搖,和虞錦特意尋來的團(tuán)扇上的墜子樣式是一樣的。
孫媛掩袖在她耳旁低語:“你注意看她的眉目,與淑妃是不是有幾分相似?”
豈止是相似!虞楚的心又驚又寒,原來她們姐妹這些年來的雍容華貴,一顰一笑,盡是學(xué)了另一個人的姿態(tài)。他可真是癡情之至啊,會愛上虞錦,是因?yàn)槟菑埮c她相似的臉,會盛寵孫媛,是因?yàn)槟莻€和她發(fā)上飾物一樣的墜子,原來所有的寵愛,都源自于他對另一個人深深的眷戀。
宴會還未結(jié)束,傅恒就匆匆離席了,虞楚往張?zhí)奈恢蒙峡慈?,她果然也離開了。
孫媛說陛下在宴上喝了不少酒,須送上一碗醒酒湯,便約虞楚一同前往養(yǎng)心殿。門口的李公公一見到她們,嚇得趕緊迎上去攔住她,好聲好語勸道:“兩位娘娘請止步,陛下吩咐過,不許任何人進(jìn)去打擾?!?/p>
虞楚看他一副見了鬼的模樣,冷冷地笑道:“是誰在里面?”
李公公卑躬屈膝,回道:“奴才不知?!?/p>
他剛回完話,殿內(nèi)便傳出清晰的話音,女子的嗓音清冷似霜:“陛下請自重,論起輩分,哀家還是你的長輩。承天寺很適合清修,若非陛下的旨意不可違抗,這深宮哀家是不打算再踏足的?!?/p>
若說之前還抱著一絲僥幸,虞楚此刻再騙不了自己。見她踉蹌地往后退了幾步,李公公撣一撣拂塵,眼觀鼻鼻觀心。
孫媛倒不意外,她笑了笑,示意侍女把醒酒湯呈上來,輕聲道:“妹妹是問不出什么來的,還是不要為難他了。這是本宮與惠妃特意為陛下準(zhǔn)備的醒酒湯,麻煩公公代勞呈上去給陛下?!?
侍女提著宮燈在前邊照明,一路上虞楚都是失魂落魄的,孫媛知道她是被嚇住了,路上一邊攙扶著她,一邊安慰道:“別害怕,憑你我的身份,就算知道了這段丑聞,也不會無緣無故消失在宮里的。”
虞楚拂開她的手,喃喃自語:“我哪里是害怕……哪里是害怕?”
“那你是難過?”孫媛挑了挑眉,語氣輕松地道,“怪我沒和你細(xì)說,這位張?zhí)褪潜菹聝A心的女子,也是真真正正的‘灼華,《平沙調(diào)》就是陛下特地為她求來的??上逋跤幸?,神女無心,她執(zhí)意要入宮嫁與先帝,先帝去后,她便離宮去承天寺修行了?!?/p>
一個月前,陛下借口除夕闔宮團(tuán)圓,親擬圣旨,派兵去接張?zhí)貙m。
七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宮中流言四起,不外乎是說陛下與張?zhí)g的曖昧。虞楚一個個揪出來嚴(yán)加懲治,本意是想殺雞儆猴,清肅后宮風(fēng)氣,沒想到流言卻越傳越廣,甚至流向?qū)m外。
去年西北大旱,農(nóng)田顆粒無收,年底又是大雪成災(zāi),朝廷雖撥了銀款賑災(zāi),但這些銀子具體用到哪里去就不得而知了。不少難民涌入京城,偏偏此時又傳出天子顛倒人倫,沉迷女色的流言,有奸佞在難民中不斷煽風(fēng)點(diǎn)火,意圖制造暴亂,好在巡邏的軍隊及時鎮(zhèn)壓了下去。
只是,張?zhí)蝗樟粼趯m中,這些流言就一日不會斷止。正當(dāng)傅恒猶豫不決時,軍情急報,冀王起兵清軍側(cè),隴右、蔡穎兩州相繼響應(yīng)。
傅恒決意親自率兵降殺,虞楚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遲遲不敢相信。傅氏的江山是太祖打下來的,之后三朝國泰民安,別說傅恒,就是先帝也未曾有過御駕親征。
陛下這是被迷昏了頭嗎?之前虞楚顧忌陛下怪罪,也不愿損了皇室的臉面,便一直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任由張?zhí)≡趹阉貙m里吃齋念佛,現(xiàn)在卻是徹底坐不住了。
她帶了侍女內(nèi)監(jiān),氣勢洶洶地闖入懷素宮,沒來得及見到張?zhí)瑢O媛就匆匆趕來攔住她,張口就是一頓罵:“你這是做什么,不怕陛下怪罪下來,把你打入冷宮嗎?”
虞楚掙開她的手,道:“我不怕,我只怕陛下一時迷了心,釀成大錯!”
大殿里沒有人,聽宮人說張?zhí)饺斩荚谀罱?jīng),虞楚掉頭就往小佛堂去。佛堂外有兩個宮女守著,不讓她進(jìn)去,虞楚讓人把她們制住。門一推開,就看見一具女尸懸在梁上,地上歪倒著一張矮凳。
門外站著的幾個人一時都白了臉色,只差沒嚇得尖叫出聲。虞楚看著那雙搖晃的小腳,神魂俱亂,喃喃道:“她……”
孫媛眼疾手快,及時關(guān)上佛堂的門,轉(zhuǎn)身對自己身邊的內(nèi)監(jiān)使了個眼色,讓他們把那兩個被制住的宮女的嘴堵上,然后清了清嗓音,笑道:“太妃娘娘在念經(jīng),我們還是改日再來請安吧。這兩個宮女雖是太妃身邊的人,但沖撞了本宮,該罰的還是要罰。來人,給本宮帶回去,按宮規(guī)處置!”
一群人匆匆地來了,又匆匆地走了。
虞楚不知道孫媛后續(xù)是怎么處理的,派出去打聽的人未發(fā)現(xiàn)懷素宮有任何異常,傅恒那邊也沒有風(fēng)吹草動。
出戰(zhàn)的前一天,傅恒擺駕懷素宮,張?zhí)栽诜鹛美锬罱?jīng),拒不見駕。傅恒不但不惱她,反而笑得溫柔,站在佛堂外說了許久的話,沒人應(yīng)和他,他也說得快樂。
“灼華,你等我回來。”這是離別前,他許下的承諾。
八
這邊傅恒率領(lǐng)親兵離開國都,在蔡穎和冀王打得不可開交,那邊孫將軍異軍突起,連夜突擊皇宮。御林軍剛開始還能抵擋住,但終究是敵眾我寡,到最后只能關(guān)上一重又一重的銅門,死守皇城。
那一夜吶喊聲不斷,火光籠罩了整座皇城,火箭似流星般紛紛墜落,沉重的撞門聲敲在每個人的心上,宮人四處逃散,入目皆是滿地的狼藉。
孫媛不知所蹤,虞楚坐在大殿上,看著窗紙上映著的紅光,一夜都沒闔眼。直到黎明時分,一縷微弱的陽光照亮天地,嘹亮的吶喊聲闖入了皇城。
最后一堵宮門,從里面被打開了,意氣風(fēng)發(fā)的副統(tǒng)領(lǐng)跪地迎接新君的到來。
虞楚被趕到另一座偏僻的宮殿里,看守的人不許她外出,每日三餐都有人準(zhǔn)時送來,她一口都沒有吃,直到孫媛再次出現(xiàn)。
虞楚沉默了許久,才說:“若我此時還要問你為什么要這樣做,你會不會覺得我可笑?”
孫媛誠實(shí)地點(diǎn)了頭,志得意滿地道:“早在先帝時期,朝廷的根基就已經(jīng)開始腐爛了。你可知外地的百姓并不像京城這般安居樂業(yè)?連年的天災(zāi)人禍,哪一次不是在傷國家的根本?這萬里錦繡江山,傅氏守不住,那就由我孫家來守?!?/p>
她說得義正詞嚴(yán),末了自己先忍不住笑了,直白地道:“說句實(shí)在的,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既然有能力爬得更高更遠(yuǎn),為什么不去做?”
“那你此刻為何還要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我并不需要你的可憐?!?/p>
“這是交易,你忘了?我曾許你心想事成?!庇莩褕F(tuán)扇讓給她的時候,問她要拿什么來交換,她承諾的便是這四個字,“傅恒現(xiàn)在在穎水,你若想留在他身邊,我可以送你去。”
虞楚又問她:“我的兩個孩子呢?”雖然是淑妃的兒女,但虞楚早就把他們當(dāng)親生的孩兒對待了。
孫媛沒有回答她,前朝的皇子當(dāng)然是要留在宮里了,轉(zhuǎn)而道:“哦,對了,有一件事情忘了告訴你……”
傅恒駐軍在穎水,虞楚再見到他的時候,他已不似從前那樣英俊清朗,全身大大小小的傷口,臉上擦了好幾道傷痕,下巴冒出青黑的胡楂。
這還不是他最狼狽的模樣,副將把他從戰(zhàn)場上背回來的時候,軍醫(yī)幾乎斷定他熬不過幾天,可他還是挺過來了。
虞楚一步步靠近他,短短幾步路,她已泣不成聲。
“灼華,是你嗎?”傅恒感受到有人靠近,她不肯開口說一句話,他便探出手拉著她坐下,“你說不喜歡文弱書生,只喜歡頂天立地的男兒,從前我沒有機(jī)會,這回總算能向你證明了??晌亿A了冀王,卻輸了皇位,你會不會不開心?”
從前說一不二的帝王,此刻在她面前卻脆弱得像一個孩子,想得到贊揚(yáng),又怕遭到嫌棄。
虞楚伸手抱住他,默默地靠在他懷里,回想著過往種種,有初見的悸動,有離別的相思,但更多的是求不得的苦澀,最后才是孫媛臨別時所說的話:
“傅恒的眼睛已經(jīng)瞎了,失明的君王,離死也不遠(yuǎn)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