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深深
一
周家從祖輩起便是富庶的大戶,只是到了這一輩就落敗了不少。應了周老爺?shù)囊?,才沒變賣這棟房子,勉強撐著那些許臉面。周家三個兒子中唯獨大兒子周自蘅老實木訥,遠不如他二弟三弟俊俏聰明,逗不來女孩子的歡心。老太太操碎了心,找著人替他相親。
周自蘅那日躲開兩個弟弟促狹的眼光,有些局促地上了堂屋,才站定,便瞧見屋子里四處走動著,不時摸摸這兒或那兒的女人。她長得又瘦又高挑,那五官湊在一起也怪好看的,算是個美人胚子。他一下就瞧入了迷,被轉(zhuǎn)身的徐瑛發(fā)現(xiàn)了,他立馬就低下了頭看地上。
徐瑛撲哧一聲笑了,雖極力壓低了聲音,但落在周自蘅耳里,不免心涼了幾分——聽說媒的人說,別看徐瑛這姑娘脾氣不大好,可后頭排隊跟她相親的人物可多著哩。
他長得也不俊,身子也有些胖,徐瑛瞧不上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徐瑛走后,老太太仔細勸慰著,說:“別急,這姑娘聽說性格不大好,瞧不上倒也是好事,趕明兒我再個你尋個好的?!?/p>
他也只是順從地點點頭,眼睛卻一直看著窗外的某一點,像是透過這重重障礙,直直地望到了另一條街巷。
在還不知道她的名字的時候,周自蘅就已經(jīng)見識過她的厲害。徐瑛住得離他不遠,他有一回加班晚了,往家趕時萬家燈火照著那條街,他心底也跟那天上掛的月亮似的,平靜透明。反正他一個人孤獨慣了。
但那日巷子里的狗突然就狂吠了起來,驚得他一愣,隨即便看著徐瑛走出來,站在門檻邊,叉著腰怒罵:“還讓不讓人睡安生了!”隔壁家確實養(yǎng)了條脾氣暴躁的狗,整晚整晚地叫著,惹人煩。
狗主人不多時也出來了,隔著門罵了回去。周自蘅在原地多待了一會兒,神思卻不知飛到哪兒去了。
徐瑛看著嬌小,胸腔里倒似有燒不完的火氣兒,一張臉漲得通紅,罵得火上了臉,她氣喘吁吁地拿手扇扇涼風,然后昂著胸冷啐了一聲,隔壁便徹底地靜了下來。
周自蘅就那么目光一瞬不瞬地看著她,好似她身上有光,在這寂寥無邊的深夜里吸引著他所有的目光。恰好這時徐瑛回過眼,撞上了他的視線,突然就偃旗息鼓了,眼神兒不自覺地就低了幾分。而后靜悄悄一片,誰也沒曾動,徐瑛悄悄對上他的眼,這兩道目光就這么膠著,拉扯不開了。
他突然禁不住低笑了一聲,二十幾年來頭一次覺得心里仿佛被打開了個口子,終于讓他同外頭的世界連了起來。徐瑛也不知怎的,涼風拂過她的臉頰,倒把她的臉染紅了。
二
隔了幾日,那媒人喜滋滋地上門來說這婚事時,周自蘅呆愣愣地瞧著堂屋里老太太和媒人交談,耳朵里似是被堵了,隔了一層濃郁的霧,聽著那句話縹緲地傳來。
媒人說:“后頭本來也給那姑娘介紹了幾個大戶人家,她倒是沒了興致,匆匆見了幾面就點了周少爺?shù)拿麅骸?/p>
老太太歡喜地叫著他去,他仿佛突然一下醒了,撓了撓頭,局促地笑著走過去,嘴角是掩不住的喜悅。
日子定得很快,沒幾天周家便熱熱鬧鬧地將徐瑛娶了回來。
這日子湊合著過了半個月,老太太越發(fā)瞧徐瑛不順眼了——徐瑛的脾氣就像門外的爆竹,一點就燃,老太太犯不著同小輩計較,可她心疼自己的兒子啊。這大兒子是性情溫和,處處讓著徐瑛,可到底是她替兒子相的這個人,倘若兒子下半輩子都是這副受人欺負的模樣,她走時又能如何安心?
全家都指望著周老爺說句話,他平日里總是不笑的,只輕輕飄飄地看上你一眼,你便會自覺地收斂,哪怕自己沒有任何錯處兒。因此,有了周老爺在,這個家庭里總較平常人家少了幾分歡愉,多了幾分嚴肅。
可徐瑛這脾氣改不了,夾槍帶棍地嘲諷了一屋老小,橫得尾巴都快翹上天了。她笑說:“喲,拿爹來壓我呢!可我們兩口子閨房里吵鬧的事到底拿不上臺面呀,何況我家那位先生不也沒發(fā)話呢,你們倒先急起來了?!?/p>
坐在角落的周自蘅一下子感受到眾人的目光,忙抬眼看看徐瑛,又朝著周老太寬慰說:“不礙事,她就是這個脾氣,心不壞?!弊旖菭砍读艘荒ê┖竦男?,便不再言語??深~頭上紅腫的包這樣大大方方地落在眾人眼里,即便心里不是個滋味,他也無話可說。
年關(guān)將至,周公館也難得喜慶了些,較往年早了半個月就張燈結(jié)彩的。因為徐瑛有了身孕。
周老爺?shù)纳碜釉桨l(fā)不利索了,往往在床榻上一睡就是一天,聽了這等喜事,干枯瘦削的臉上也多了幾分血色,和眾人一起安心等著周家第一個孫子降生。
也不知是不是有了孩子的緣故,徐瑛性情溫和起來,眼里也有溫暖的光澤,靠在躺椅上哼著歌謠,手輕輕撫摸著越發(fā)圓潤的肚子。
天兒有點冷,周自蘅便一早就忙活起來,幾乎把整棟樓的湯婆子都找來了,頭上冒著汗水卻歡喜地都捧到徐瑛跟前。徐瑛定定看了他好一會兒,忽然就笑了,輕輕說了一句:“這日子才算是有個盼頭了……”
徐瑛說的極其輕飄又晦澀,周自蘅惻著頭想了半天也沒個思緒,只一個勁兒的跟著傻樂。
三
大年初二剛過,徐家人迫不及待地上門來尋。這倒是常事,徐瑛完全承襲了她母親所有的刻薄和自私,她母親愛打牌九,家里還有個不成器小兒子,時常來叨擾徐瑛,每回都和和氣氣地請進屋子里,然后氣得臉紅脖子粗地離開,可兜里還是沒少揣走徐瑛的私房錢。徐瑛平日也沒少折騰周自蘅,周家人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罷了,見她自有了身孕后收斂了許多,心里也替周自蘅高興,想著這媳婦終究是打算好好過日子了。
徐瑛挺著五個月大的身子,攔在周公館的大門前,瞧著母親笑說:“這里頭正熱鬧呢,咱就在這兒把話說了吧?!?/p>
徐瑛母親一聽就不樂意了,臉一沉,冷笑幾聲:“你倒出息了,現(xiàn)下連門都不讓進了?!彼赣H把手大大方方地往她面前一攤,意思再明白不過了,要錢。
徐瑛看了她一眼,一手撐著肚子,轉(zhuǎn)身就走,一邊說著:“我生孩子養(yǎng)孩子,哪樣不用錢?!?/p>
周自蘅遠遠在樓上隔著玻璃窗看,惴惴不安,兩只手交握著,手心里全是冷汗,他驀地瞳孔放大,拼了命地往樓下跑,仿佛用盡余生力氣,要與老天爺比一回。
徐瑛她們隔得太遠,他還是沒法子贏過老天,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徐瑛和她母親爭執(zhí),徐瑛掙脫母親的手就要進屋,她母親氣急敗壞地想拉住她,徐瑛心下一跳,走得更急,卻因身子重崴了腳,五個月大的肚子直直地撞到地上。
耳邊盡是風呼嘯而過的聲音,徐瑛昏昏沉沉地瞇著眼,最后只看見驚慌失措的母親,和焦急又難過的周自蘅。
她迷迷蒙蒙地動了動身子,只覺得疼痛不已,周身也濕漉漉的,好不舒服。
她拖著疲憊的身子竭力想掙脫這困境,睜眼后卻發(fā)現(xiàn)自己還在未出嫁的家中,這個場景太過熟悉。而凡是傷痛,總能令她不由自主地渾身一顫抖。
那會兒母親才打了她撒氣,便從箱子底部摸出幾張錢出去玩牌,她一個人哭得快虛脫了,伏在床沿,身邊是尚在襁褓中哭鬧不止的弟弟,外院里是兩大盆需要她清洗的衣物。突然,她立起顫抖的身子,瑟縮著把手伸進箱子里。但在碰到錢的那一瞬,她猛地縮回了手,頹然癱坐在地,然后捂著臉哭泣。有那么一瞬間,她是想拿了錢逃離這個地方的,可她終究沒有勇氣,只能為自己那點惹人討厭的懦弱掉眼淚
徐瑛是被母親極其夸張的哭聲給扯回現(xiàn)實的,她掀開沉重的眼皮,目光無神地看著母親不見一滴眼淚地痛哭哀嚎,
母親勸說:“你這孩子,犯得著為了錢跟我置氣嗎,你瞧瞧你這模樣,究竟能有幾個人真的放在心上。”
她母親走后很久,她也一直保持著這副模樣。周自蘅望著她,眼中哀痛,步伐沉重地退至墻壁,無力地沿墻蹲下,默默抹了一把臉,又擦了擦臉上那點冰涼的液體……
四下里靜悄悄的,一點聲響她都聽得極為仔細,她眼珠子微微轉(zhuǎn)動,咬牙撐起身子,抓著桌上的瓷水壺便往周自蘅頭上砸去,瓷壺嘩啦碎了一地。徐瑛牽動干澀蒼白的唇,笑說:“哭什么,別給我找晦氣。我平生最討厭懦弱無能的人……”她恍惚了一下,重復著那最后一句話。
周自蘅不敢吱聲,也忘記了動,血水就和著淚水淌下來,全作無能的他祭奠這個孩子的最壯烈的一件事。
春芽還沒發(fā)的時候,周老爺也因徹底沒了盼望,在一個深夜靜靜地離開了人世。周公館一時無比安靜,連大聲一點說話都怕驚擾了別人。
周老爺去了,那點嚴肅也就沒了,冰冷倒是在這屋子里徹底沉淀下來了。
四
開春沒多久,周二少周三少陸續(xù)搬出了公館。他們都是有本事的人,發(fā)了財,早早兒地就搬去了熱鬧的地界兒。
于是這屋子里連點活氣兒都沒了,周自蘅整日加班,徐瑛失了孩子后又變回了往日的徐瑛,最近又迷上了玩牌,整日不著家,只留下個腿腳不便的孤獨的老太太在家里。
老太太心中抑郁又憤懣,叫了兒子到床前,苦口婆心地給他出主意:“兒啊,這個媳婦不能要,你得找個會持家的啊,不然……我百年之后怎么放心得下?!?/p>
周自蘅低著頭不說話,只安安靜靜地聽。
他向來兢兢業(yè)業(yè),那一天卻第一次遲到,在胡同巷里挨家挨戶地找。找到徐瑛的時候,她玩得正在興頭上,見到他找來了,有些詫異,笑道:“倒是稀罕,你來給我送錢的?”
周自蘅站在嘈雜的室內(nèi),眼前煙霧繚繞,弄得他心煩意亂的,卻站了很久才低低說道:“咱回家吧,再要個孩子,總會有希望的……”
話音一落,周圍的姐妹們先忍不住大聲笑了出來,眼里盡是促狹,調(diào)侃著徐瑛這個老實得有些笨拙的丈夫。
徐瑛眼神一動,勾起嘴角,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不無嘲諷地笑說:“希望?我嫁給了你,這輩子早就沒了指望。”她摸牌的手不停,興致勃勃地看牌,再未抬眼看周自蘅一眼。
他呆愣在那里,如同被她用茶壺砸傷了頭的那個夜晚,心里像被刀攪了一般,那些天的不痛快,全都盤旋在腦袋里,漲得他臉色鐵青。然后,他看了她半晌,嘴唇緊閉著,背負所有的嘲笑獨自離去。
徐瑛卻突然停住了,忍不住低低地笑出了聲。姐妹們納悶地看著她,可又覺得她笑聲太過瘆人,不敢言語。
周家人都瞧不上她,她脾氣壞,嘴巴也壞,所以連帶著心眼兒也讓人覺得壞。什么希望,她這輩子也就只能這樣了,過著和她母親別無二致的日子,然后在日漸腐朽的將來一天天老去。
第二年秋天的時候,徐瑛又懷了個孩子,周自蘅和老太太滿心期待,期待著這個暗無天日的屋子里的一絲曙光。而徐瑛卻自顧自地玩樂,挺著肚子就到處串門玩牌,一點兒做母親的樣子都沒有。
起先周自蘅還會多加勸阻,就像那魚塘里的魚在水面掙扎,可在空氣里掙扎無異于尋死,最終周自蘅越發(fā)沉默,只能由著她去。他一如既往地待她好,待肚子里的孩子好,可就是再也沒了當初那點興奮,鮮少再同她講些什么。于是,這看不見摸不著的屏障漸漸變得厚實,這夫妻再也沒有法子同心。
轉(zhuǎn)年夏末的時候,這個孩子降生了,第一聲啼哭給陰沉了太久的周公館帶來的是老太太期盼了多時的生機。老太太待孩子一出生就欣喜地抱在壞里,臉都樂開了花。周自蘅的笑臉有些憔悴,轉(zhuǎn)頭望向床榻上的徐瑛,而徐瑛只是漠然地翻身朝里側(cè),渾然不在意地睡著。
五
這孩子小名兒叫小寶兒,還是老太太給取的,小寶的一應事由徐瑛是從來不過問的。小寶一天天長大,在這格外不一樣的家庭里,他敏銳地察覺到了自己奶奶、父親和母親之間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他尚不知人事,所作所為僅以一個孩童過分的頑劣和帶著懵懂的殘忍去傷害著他的父親,他那老實憨厚得如同笨牛的父親。
周自蘅這些年向來不管徐瑛,只一味沉悶地埋頭干活賺錢,供她花銷,供年邁的老母親的藥錢,還得時時刻刻小心兒子是否又上哪家闖禍了,然后彎腰低頭,謙卑地向人家賠禮道歉,再牽著戾氣滿滿的兒子回家去。
徐瑛照舊玩她自己的,這日子對她而言,唯一的不同就是她打罵的對象又多了一個。
這日子湊湊合合地過了十四年,誰也不曾去打破這個明面上的平靜,就連老太太過世那年,也平靜得看不出像是在辦喪事。
率先在這幽深的湖面掀起驚濤駭浪的卻是小寶,他已經(jīng)是十四歲的少年,他以少年特有的叛逆去抵抗這一切,然后統(tǒng)統(tǒng)被徐瑛無視。
他終于忍不住,站到徐瑛面前,冷不丁地問了這么一句:“我想了這么多年,就想問一句,你是我親媽嗎?”
徐瑛正從抽屜里拿出自己的錢袋,手驀地一僵,抬眼冷冷看著小寶,然后猝不及防地給了他一巴掌,說:“我要兒子有什么用,我寧愿沒有,倒還少痛一些?!彼裏o視愣在原地的小寶,抬頭看了看日頭毒辣的天,嘴里嘀咕了幾句便作勢要出門。
小寶氣急了,沖到母親面前,一腔怒火化作咆哮,他狠狠扯過徐瑛手里的錢袋,冷笑:“那我要這個家,又有什么用!”
他是真失望了,無數(shù)次的試探,換來的除了無視就是冰冷的巴掌,這個母親根本一點不在乎他。
小寶揚手用力把錢袋扔在地上,揮開徐瑛想過來搶錢袋的手,那力道之大,使得徐瑛往后跌了一跤,她愣愣地看著他。然后,小寶用力踩了幾腳地上的錢袋,輕貓淡寫地說了他在這個家最后一句話:“你就跟錢過日子吧?!?/p>
他走得那么快,快到徐瑛還反應不過來。
周自蘅趕來,顯然也是氣惱至極,望著她,嘴唇發(fā)顫地說道:“他不會回來了,不會回了!”
徐瑛面色一僵,伸出手慢慢捋順耳邊散落的發(fā)絲,眉眼清清淡淡的,扯出一個極淡的笑,撐起身子,又拾起地上的錢袋,拍拍灰塵,往門外走去。任周自蘅在身后怎么叫喊,她也絕不回頭。
她低笑著呢喃:“你看看,這世上所有的人和事都是靠不住的,就算是你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也保不齊有翅膀長硬的一天。尤其咱女人,還是得靠自己把自己立起來?!?/p>
這輩子她都只能信她自己。這個道理她老早就懂了,這個家里沒有她的位置,也不會接納她。
那天她輾轉(zhuǎn)反側(cè)想了好久,一腦袋的胡思亂想終于教她理清頭緒了,便去找周自蘅。可結(jié)果她找遍了各處,最后在老太太房外看見周自蘅低著頭,順從地聽著老太太的教訓。
老太太拉著他的手,眼里迸發(fā)出的是恨極了的光,說:“這個女人要不得,瞧這一屋子烏煙瘴氣的。她這女人又沒本事,怕她作甚!她若再狠,你就休棄了她,一個被夫家不要的女人嫁不出去的?!?/p>
徐瑛被嚇得手腳冰涼,原來沒了孩子,就什么都沒了。她怕極了,那種比母親打她的那個夜晚更深的冰涼和恐懼侵襲著她。
于是,她變本加厲,自私得令人厭惡,只為自己打著算盤,她手里捏著的錢夠不夠被趕出去后的花銷,她究竟幾時會離開這里。
這一切都沒個定數(shù),徐瑛便這樣深陷在泥潭里無法自拔。
六
小寶的的確確走了,也再未回來過。
一個少年負氣離家會給他自己帶來怎樣的影響,周自蘅不得而知。而每當深夜他悄悄拿出兒子寥寥數(shù)筆的家信,總不由得回頭望一眼床上躺著的徐瑛,并在這深涼的月夜里輕輕嘆口氣,心想或許兒子走了才好。
余下的幾年里,徐瑛玩得越來越不著家,周自蘅除了沉默似乎再也沒有別的可做。
那日中午,他們同坐一桌吃飯,相互默然低頭看著碗。一陣寂靜過后,徐瑛先起了身,過了一會兒從堂屋了走出來,又要去玩牌。周自蘅抬頭怔怔地看了她一眼,而恰好徐瑛亦在此時回頭,這觸目驚心的一眼倒讓他們分外冷漠。然后,周自蘅目送著徐瑛遠去,心想此后數(shù)年,乃至臨死,他和徐瑛也只剩下這一眼了吧。
人說五十歲知天命,可徐瑛卻越活越糊涂,自以為是的小聰明落到旁人眼里就是愚蠢至極。
那年不知打哪兒起了一陣謠言,說北京的房漲得可貴了,就連周家公館這樣的地段都能值不少錢,放在上海能買好幾棟房子,于是徐瑛又開始鬧騰起來了。
她從前也窺視過周家的房契,那還是小寶只有四歲的時候,也不知是誰在她跟前胡說,她回家后一改往常的冷漠,難得笑臉同周自蘅好好說上了幾句話。
周自蘅愣住了,一瞬間后露出喜色,緊張到手也哆嗦了,他磕磕巴巴地問:“怎么了,你是想買哪件衣服嗎?”
徐瑛笑了笑,按他坐下,又倒了杯茶給他,才說出口:“你兩個弟弟如今混得人模人樣的,這家產(chǎn)恐怕也不稀罕了,趕明兒你跟老太太說說,這房子就過戶到我們名下吧?!?/p>
周自蘅嗆了一口水,眸子里那點光亮也消失了,他低垂著眼,緩緩放下茶杯。
后來老太太知道了,猶如天雷勾地火,兩個女人為此大鬧了一場,老太太氣得用手指著她,直嚷嚷道:“滾,給我滾!”
徐瑛倒真的走了,很有骨氣地挺著胸拉扯著四歲的小寶走了。因為她算準了周自蘅和老太太,就算他們舍得她,也舍不下孩子。
周自蘅去徐瑛暫時租住的房子里請她回去,倒把她的心氣兒抬得越發(fā)高了。
四下里明眼雖見不著人往這屋子里頭瞧,也不見往日慣有的熱鬧的閑談聲,安靜得有些異常。徐瑛眼里露出一絲嘲笑,很快,又收斂成了一貫的冷漠神情,在那張老舊的躺椅上閉目養(yǎng)神。
周自蘅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分外沉默而尷尬地站在她跟前,有些木訥地開口:“消氣兒了吧,跟我回去!”
可徐瑛是個糊涂至愚蠢的女人,也是個愛作威作福的女人。她嘴角一扯,眼里是極滿意的笑容,卻起身捶足頓胸地哀叫著:“你瞧,到底是挑不出我的錯處吧,我為你們周家勞心勞力的,到頭來卻沒落兒個好!”
然后,她一面收拾著昨晚就打好的包袱,一面在眾人憐憫同情的目光中邁出大門,瀟瀟灑灑地朝周公館走去。周自蘅低著頭緊跟在她身后,像是做錯了事攆了媳婦出去,又回來求饒的丈夫,而這更讓徐瑛洋洋得意。
一踏進周公館的門,就見著森冷陰暗的堂屋里正坐在沙發(fā)上候著她的周老太太,周老太太的目光直直地刺在她春風得意的笑臉上,她不由得心里一虛,低垂著眼,咳嗽了兩聲,正預備說些什么,老太太已經(jīng)是起身拄著拐杖貼近了她,笑說:“喲,大奶奶怎么回來了,走之前不是挺有骨氣的嗎!”
徐瑛扯出一個笑臉,回頭狠狠看了眼周自蘅,煩躁地推了他一下,自個兒拎著包袱噔噔噔地上了樓。
第二日徐瑛又歡歡喜喜地操持起來,做好一大桌子的飯菜,在樓梯底下喊著人下來。實際上,一年前周二少周三少就搬了出去,整棟公館里只剩了老太太和周自蘅一家三口。
老太太只管不理會她,這屋子里就沒人能壓得住她,你越想做她的主,她便越鬧騰得厲害。
周自蘅是從客房里出來的——他老實,又從不與徐瑛爭吵,可到底心里堵著氣,不得不避開幾天自己給自己消氣。
可周自蘅的脾性被徐瑛掐得死死的,沒過上三兩天,他便又回到主屋里去了。
七
如今徐瑛又把這事撩到臺面上來,只坐在那里,也不笑,仿佛只是知會周自蘅一聲,說:“咱們?nèi)兆右簿瓦^得這樣了吧,你把房契給我,等我物色好上海的房子,到時再接你過去?!?/p>
周自蘅只低頭反復摩挲手里一張幾乎快泛黃打卷兒的紙,過了很久,抬頭定定地看她,低聲說:“那上海的房子到底是歸在你的名下了吧?!?/p>
聞言,徐瑛愣然。他沉默寡言了這么多年,她還以為周自蘅或許早在漫長又瑣碎的時光里喪失了他的語言能力,而今這赤裸裸的一句話卻徹底掀開了她不堪的心思。
她惱羞成怒,拍了桌子,企圖以氣勢壓倒他,只是她忘了,沉默本身就是另一種抵抗,無言的力量有時勝過千言萬語。
周自蘅在這件事上執(zhí)拗得可怕,堅決不肯讓一步。也對,這是老太太臨死前千叮萬囑的事,不教徐瑛碰自家的房子。
徐瑛沒法子,只能趁周自蘅不在時偷偷翻出箱底的房契,滿心歡喜地拿去給了中介人,一路哼著小曲兒高高興興地往回走,滿腦子都是到了上海她富貴的模樣。
剛推開家門時,徐瑛不由得一愣。只見周自蘅坐在破舊的沙發(fā)一角,光線有些陰暗,莫名地就讓徐瑛想起了那天,和老太太鬧起來的那天,他們都說老太太的身子就是那時被她氣壞的。
這幽暗的氛圍里總像有寒霜要凝結(jié)了一般,徐瑛揚起下巴,輕快地掃了他一眼,冷聲說:“房契我已經(jīng)給別人了?!?/p>
她手扶著樓梯欄桿,想要回房去,周自蘅擰著眉走到她跟前,她本欲開口,卻被周自蘅一個狠厲的耳光打昏了頭,她愣了好半天才回過神。
周自蘅皺著眉,深邃的眼眶里竟有一點濕潤,想必他真是氣急了。
他這一輩子都忍讓著徐瑛,哄著她,像供菩薩一樣地供著她,外頭的人都說他懦弱到?jīng)]點男人的底氣。但他們都不了解他,他正是因為有這點底氣,才愿意護著徐瑛,這是他從娶徐瑛第一天就有的認知。
他忍了這些年,從來就沒想過放棄她,可今天她真是讓他灰心到絕望啊。
“你生氣?那我呢,我又該氣誰?婆婆惡言相向,你兩個弟弟也早看不慣我,即便是兒子不也討厭我嗎,我也不信你,這輩子我只信得過我自己!”徐瑛回過頭,狠狠盯著他冷笑著說。
周自蘅震驚地倒退數(shù)步,許是氣急了,忽然就低低地笑開了。緊接著,他搖搖頭輕嘆一聲:“我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覺得你可怕,你的想法,你的每一句話,都讓我徹底看清了你?!?/p>
不等她發(fā)作,周自蘅已經(jīng)從樓梯角提出她的行李箱往大門走,又一手拉扯徐瑛。她慌了神,奮力掙脫他的手,剛抬頭就看見他布滿血絲的雙眼,他望著她,眼里滿是掙扎和痛恨,嘴唇也顫抖了好一會,才毫不留情的把手里的箱子扔出去,關(guān)上大門,沉聲說:“你走吧……”
外頭還是艷陽高照,徐瑛卻冷得直發(fā)抖,她拼命地搖晃著大鐵門,也不知自己為何就掉下了眼淚,她忙不迭地喊著他的名字,哪怕他終于決定不再為她回頭。徐瑛望著周自蘅的背影,想了好半天卻不知該同他說些什么,她抱著自己坐在門下,眼淚怎么也流不干似的。
那是她第一次這么認真地看周自蘅。不,也許很多年前也有一次,她應了媒人的要求去他家相親,她等了好半天,有些不耐煩了,站起身在堂屋里四處好奇地打量,聽到身后有腳步聲,才回頭就看見周自蘅呆呆地望著她。她一下就笑出聲了,心里卻道這果真是個呆子,憨厚老實,也許和她也能湊到一起去。
一晃這么多年了,他也是快五十歲的人了,怎么就蒼老得如此厲害,佝僂著背,步履也不甚穩(wěn)當?shù)爻镒?,還能聽到他不時發(fā)出的沉悶的咳嗽聲。她默默低頭含淚一笑,可不是嗎,她也是這么蒼老又惹人厭的老太婆了。
八
她在周家厚臉皮了一輩子,這會兒倒是硬氣起來了。
徐瑛這些年攢了不少私房錢,很快就租下幾條街外四合院里的小小一間房,安心地等待著中介人的消息。
可過了近半個月,每回找到那人,那人也只是形色匆匆地避開她,不耐煩地說:“我都給你在辦呢,急什么!”
如此一來她倒更加不敢輕易去尋了,她在周家張揚慣了,可出了那個門就什么也不是,這些年除了周自蘅,又有哪個人會心甘情愿地怕她呢。
徐瑛手頭里的錢越來越少,總有心急難耐的時候。她站在窗前來回踱步,左思右想,窗前的雨水慢慢滲進屋子里,陰涼的潮氣在她腳下滋生。雨越下越大,她越等越急,終究還是撐了把傘跑進雨里。
中介人見了徐瑛,倒率先發(fā)起火來了,沖得徐瑛唯唯諾諾地往后退,一句話也不敢說。
“你的好兒子可真是厲害!你們一家子這是耍我吧!”
見著他這樣怒氣沖沖,她也只能小心翼翼地賠不是,然后探問著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
房契已經(jīng)被一個律師帶走了,聲稱如果沒有業(yè)主的同意隨意變賣,是要吃官司的。恰好那個律師,是很多年前就沒了蹤影的她的兒子。
徐瑛恍恍惚惚地走出去,連傘也忘了拿,雨水冰涼,冷得她四肢百骸都在顫抖。小寶,她似乎很久沒有聽到過他的消息了,若非心里知道周自蘅偶爾會拿出兒子為數(shù)不多的信反復看,她早當他死了。
這場大雨來得急,去得也快。但徐瑛卻徹底病倒了,她虛弱無力地躺在床上,咳嗽一聲重過一聲,每一次咳嗽都像震動了她的心肺,她臉通紅,艱難地呼吸著。房東在門外尖酸地叫嚷著,要徐瑛把拖欠的房租交了,可她確實連起來開門的力氣都沒有了。
她睡得迷迷糊糊的,醒來的時候周自蘅背對著她,在簡陋的屋子里替她煎藥,拿破扇子一下下輕輕扇著小爐子。徐瑛扯了扯干澀的嘴,突然就哭了。
這房租自然是周自蘅替她給了,他要她安安心心地住下,卻只字不提要她回去的事。可從前那么多年每一次她鬧別扭離家,都是周自蘅低聲下氣地哄她回去。
周自蘅拿出懷里藏好的一些泛黃破舊的紙張,輕輕放在她枕頭邊,說:“那么些年,你錯過了兒子長大的時光,這些信就留給你吧,我不再需要了?!?/p>
小寶自己出去闖蕩的那些年,吃了多少苦,她不知道;受了多少欺負,她不知道。她唯一知道的就是,許多年后兒子成了大律師風風光光地回來了,卻再也不愿意見他的母親。
周自蘅是真的老了啊,再也沒法同她折騰了,他的腿腳究竟是什么時候開始不利索的,她怎么一點也不知道……徐瑛望著周自蘅的背影,幾乎望穿了也沒能找答案。
那年的那一眼,這一年的這一背影,成了她生命里最深刻的記憶。那些找不回的曾經(jīng),數(shù)不清的爭吵,就這樣輕易地煙消云散了。
九
徐瑛是在那間簡陋的屋子里孤獨地離去的。周自蘅去替她收拾時,坐在她床前安安靜靜地看了她許久,然后才起身替她一點點擦拭著身子。
這個女人一輩子張揚跋扈,走的時候怎么就沒把自己拾掇得齊整些呢。她這一生就想尋個指望,可所有的指望,都是被徐瑛自己給作踐沒的。
出殯那天還是艷陽高照,到了中午的時候日頭就毒辣起來,他日漸沉穩(wěn)的兒子還是不肯原諒徐瑛,撐著傘替他遮擋太陽,說:“咱回家吧,你們鬧騰了一輩子,也該結(jié)束了?!?/p>
周自蘅坐在墓碑前,帶來的那壺酒已經(jīng)被他喝盡了,他顫顫巍巍地伸出手貼在冰冷的碑上,仿佛感知著徐瑛最后的溫度,說:“你這輩子凈瞎折騰去了,余下的時間該安靜地聽我好好絮叨絮叨了吧。”
“我啊,當年就看上了你身上這股辣子勁兒。你總是那么燙人,帶著火氣兒,我愿意跟你靠近,仿佛這樣就能把我從冰窟窿里拉出來……”
夕陽余暉也快散盡了,周自蘅遲遲不愿離開,喋喋不休地說個沒完,似乎是要這輩子他沒有同她說過的話,都補回來。
他的影子被拉得老長,然后在天色昏暗后變得淡薄,最后與黑夜融為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