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金城
寒冬里的溫暖記憶
冬天吃凍貨。當下正值隆冬時節(jié),小城里滿大街都是賣凍貨的。無論水果店,還是蔬菜店,窗子外面大都堆放著一攤子、一攤子的凍梨、凍柿子。而且無人售貨,叫賣聲是從音箱里傳出來的。顧客挑來揀去裝滿一只塑料袋子,拎到店鋪里面過秤交錢就可以了,便宜得很。東西買回家是不能著急吃的。先倒進盆里再放上涼水,泡上大約一個小時,表面就會結(jié)一層薄冰。將冰碴磕打掉,里面便是軟軟的梨或柿子了。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已經(jīng)不大愛吃這些東西了,但還是常買些回來給家里人吃。每當這時,總會想起一個人來,那就是我的姐姐,此生此世唯一的姐姐。
在我的記憶中,姐姐永遠定格十六、七歲的模樣,典型的上世紀中期的少女形象。臉很白,眼睛很大;兩根辮子一前一后的搭在肩頭;愛笑,一笑起來就會出現(xiàn)兩個酒窩;只是嘴唇發(fā)紫,這大概就是她心臟有病的表現(xiàn);因為穿了母親用夾襖改作的棉襖,本來清瘦的姐姐倒顯得有些胖墩墩了。母親說親媽絮的棉襖都厚實,棉花放得多。是的,我的棉襖也挺厚。那時候,母親給一家布鞋店納鞋底,沒日沒夜地忙,是姐姐照看著我這個似懂事非懂事的弟弟。記得姐姐常擺弄一種“花撐子”,繡完花兒讓我辯認哪朵是月季,哪朵是玉蘭。姐姐還常擺弄一種叫作“香紙”的卡片,帶香味的,上邊有人像也有歌曲。就是在這“香紙”上,她指給我認識了一代女神王丹鳳,還教我學會唱“小燕子穿花衣”。誠然,讓我記憶最深的,則是姐姐給我買的凍梨和凍柿子。
那個時代物資匱乏,但冬天里還是有賣凍貨的,我家前面的街口上就有賣凍梨和凍柿子的。母親給了錢,姐姐拉著我跑到街口上,挑上四、五個凍梨,揀上三、兩個凍柿子,裝進一只布口袋,回家后倒進涼水盆子里泡著,慢慢地等著化開。這情景在我的記憶中常常出現(xiàn)。凍梨和凍柿子化好后,母親推說怕涼不吃,姐姐懂事也吃得很少。凍梨只吃一個最小的,凍柿子只切一小塊含在嘴里。其余的全都給我。漸漸地我也懂事了,有好吃的讓姐姐多吃??伤舆^去還是給我藏起來。那時候,我家的家境似乎比一般人家強些,但日子過得還是很緊巴。如果母親不給錢,既使姐姐領(lǐng)我從街口走過,也不會去買叫賣中的凍梨、凍柿子,而且看也不看。這是母親告訴的,不買的東西不瞅,免得生饞蟲。
其實,姐姐很愛吃凍梨凍柿子。只是因為東西少,就盡著我這個弟弟吃。姐姐心疼我,我也忘不了姐姐。在這個世界上,最值得感恩的是母親,然后就是姐姐。我讀小學的時候,姐姐就結(jié)婚了。每到冬天,我都向母親要幾回錢,到街口買些凍梨凍柿子,放在倉房里,一個不動,留著姐姐回來吃。姐姐很少回娘家,我就在放假時給她送去。先是給姐姐,后是給她的孩子。每當我去送東西的時候,姐姐總是說別再買了,還得向媽要錢;等以后你自己掙錢了,再給姐買也不遲。自己掙錢!這是我在那個年齡最大的期盼。掙錢不但能養(yǎng)活自己,還能給姐姐買好多東西,何止幾個凍梨凍柿子?
姐姐的心臟病越來越嚴重,不得不經(jīng)常住醫(yī)院。1970年初冬,她又住院了。我問躺在病床上的姐姐想吃什么,她挪動青紫的嘴唇一個一個的吐出幾個字來,說是想吃凍梨凍柿子。那時剛下頭場小雪,凍貨還沒有上市。我跑遍全城只買到兩串糖葫蘆??墒桥t(yī)生不讓吃,說是心臟病患者忌吃涼的。不久,姐姐走了,還不到30歲,她那僅有8歲的女兒給她梳了最后一次頭。姐姐走后,母親哭壞了眼睛,神智恍惚像變了一個人似的。我強忍失去姐姐的痛苦,幫著照料她拋下的孩子。
轉(zhuǎn)眼幾十年過去。姐姐若在世,該是古稀之年,已經(jīng)兒孫滿堂,享受天倫之樂了??伤叩奶?,終沒有花到我掙的錢,沒有吃到我用自己的工資給她買的東西。這對我不能不說是一樁憾事。有姐姐的日子真好,那缺少物資的年月并不缺少親情。姐姐和我還有那些凍梨凍柿子的故事,給我在嚴寒的冬季里留下一段永不抹滅的溫暖記憶。
秋光中的那份優(yōu)雅
立秋之后,從烏裕爾河上游飄來的風有了些許涼意。該是又到了這座邊城里的人們更換衣著的季節(jié)。前些時候還在衣櫥里束之高閣的旗袍,不經(jīng)意間成了小城女子們身上的最佳時裝,也成了小城男人們眼中的流動風景。而牽引和拉動這股子“時尚風潮”的自然有她。年長的叫她“旗袍大姐”,年輕的喊她“旗袍阿姨”。
女人與美是不可分離的,若不然怎么會有美女這一稱呼呢?愛美是女人的天性,敢美是女人的膽量,會美是女人的素質(zhì)。這位“旗袍大姐”或者稱為“旗袍阿姨”,就是一位愛美、敢美而且會美的女人。她天生得前凸后翹的旗袍體態(tài),她和旗袍結(jié)下了姊妹般的不解之緣。旗袍因她穿了而顯妖嬈,她因穿了旗袍而顯嫵媚。在同樣年齡的女人中,她被視為“女神”。有人說她像林青霞,但比林青霞清秀;有人說她像趙雅芝,但比趙雅芝豐滿。
旗袍是她的至愛。只要打開家里的衣櫥,就能看到20幾件不同款式、不同花色的旗袍。有傳統(tǒng)的也有改良的;有綢緞的也有絲絨的;有素淡的也有艷麗的;有印花的也有繡花的。每天早晨,她都要在穿衣鏡前站上10幾分鐘,轉(zhuǎn)過來,扭過去,更換著身上的一襲襲旗袍,直到滿意為止。旗袍讓她穿出一個女人的矜持之美,旗袍也讓她穿出一個女人的“野性”之美。直立的衣領(lǐng)約束著脖子,而大腿卻從高高的開叉處解放出來。
她,總要給人一種美的感覺,所以不打扮停當是不會見人的。當她走下樓梯,走出門口,走在小區(qū)內(nèi)的水泥路上,總會吸引來羨慕與贊美的眼光。人們所矚目的,除那一身旗袍還有那一頭烏絲。或云髻高卷,或長發(fā)飄逸,或梳成一個粗粗大大的麻花辮兒,輕松的搭在肩頭。還有那一雙美足,或金紅色或銀灰色的高跟兒鞋,時緊時緩地敲打著平滑的路面,發(fā)出清脆而有節(jié)奏的聲響。時爾再擎一頂陽傘,或執(zhí)一柄團扇,或挽一只手袋,真不知她是從哪里來的。好像是從影視劇的劇照中走來,好像是從時裝表演的展臺上走來,又好像是從戴望舒筆下的《雨巷》里走來。
然而人們沒有想到:她已步入花甲,過了一個美女應(yīng)有的年齡段,洗盡鉛華已有蒼桑之感??墒撬f作為女人來到這世上就應(yīng)該美一輩子,而不是美一陣子。人們還沒有想到:她那看上去一身的“高貴”與“華麗”,其實都是普通的衣物,沒有高檔,沒有名牌,就連新近上身的那件紅黃相間的旗袍,也是用二十幾年前女友送的綢巾改制的??墒撬f女人的美不可能也不應(yīng)當是用錢來買的,而是用心創(chuàng)造的。
人們更沒有想到:她是一個從死亡線上掙扎過來的人。在短短幾年的時間里,她居然作了四次手術(shù),化了六次療,住了十次院。最叫一個女人痛不欲生的,是因乳腺癌作了切除術(shù),滿頭黑發(fā)曾由于化療而脫光。但是她沒有向病魔屈服,沒有躺在病床上等著上“天堂”,而是以常人難以想象的毅力支撐起來,不但頑強地活著,而且重新創(chuàng)造美的生活。經(jīng)過長期治療身體逐漸康復(fù),各項指標已經(jīng)完全正常。為了不讓人看出“殘缺”,她比以往更加精心地裝點著自己,打扮著自己;不過,她并不滿足于表象之美,在學會唱歌、跳舞之后,上臺演節(jié)目,又試著寫詩、作文。就這樣,她用美麗點亮了人生,也用人生詮釋著美麗。如今,她行走在明媚的秋光里,是那樣的端莊,那樣的優(yōu)雅。滿園不知名的秋花迎著她綻放。她笑了,笑得像花兒一般爛漫。
一雙解放鞋
那是一個人們都喜歡穿軍裝的年代。二哥轉(zhuǎn)業(yè)送給我兩件好東西。一頂解放帽,一雙解放鞋。帽子是新的,鞋子是舊的,但都成了我的愛物。上中學那幾年,這兩件東西似乎沒有離開過我的頭和腳。
上世紀70年代的伏天,特別熱。學校組織我們下鄉(xiāng)學農(nóng),幫助生產(chǎn)隊割麥子。一天上午,正在麥地里揮汗如雨的干活。我的腳不知道剮上了什么,解放鞋的鞋面撕了個口子。鞋里進了土,幾步一磕打,漸漸地被同學們甩在了后面。幸好割到地頭的小組長回過頭來接我。小組長是個女生,男同學背地里都叫她“大辯子”。傍晌午收工的時候,小組長偷偷問我咋落后了?我紅著臉說鞋壞了,進土了。她無意中看了一眼我的鞋,沒說什么。
吃過午飯,我躺在大隊部的土炕上睡著了。朦朦朧朧,覺得有人走到炕沿下拾起了什么。我想睜開眼睛看看,可又累又困睜也睜不開。等到上工的鐘聲敲響,我好不容易起身穿鞋時,發(fā)現(xiàn)鞋面撕開的口子已經(jīng)縫好,針腳還挺密實。這可叫我感激不盡,下午割麥子不至于再落后了。我問同屋的幾個男同學是誰做的好事?大家都說自己沒做,也沒看見別人做,都睡得很“死”。
這件事我向老師報告了,老師說回去寫封感謝信吧。麥收結(jié)束,回到學校,我按老師說的寫了一封感謝信,發(fā)表在學校的黑板報上,感謝那位沒有留下姓名的“活雷鋒”,可是沒人理會。時間久了也就忘了。
轉(zhuǎn)眼46年過去。前些日子高中同學聚會,我見到了久違的那位小組長。只是她長長的辮子已經(jīng)挽成了高高的發(fā)髻。加上那身暗紅色的絲絨旗袍和那雙乳白色的高跟皮鞋,顯得很優(yōu)雅。而優(yōu)雅是這個年紀的女人們所少有的。晚飯后散步,她主動找我聊了起來。
她問我知不知道當年是誰幫我縫補了那雙解放鞋?我說一直不知道。她說就是她,我連忙致謝并報歉知道晚了。她讓我猜為什么幫我縫鞋?我說學雷鋒唄。她笑了,說我真單純,比別的男同學成熟的都晚。我聽了怦然心動,不知所措,回答什么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