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晨昕
爺爺說,在有莊稼地的山里,夜晚的風總是會刮得呼呼作響,從那面山撫摸過這面山,惹得山里的樹林們笑得直不起腰來,散漫穿梭在山谷里的風,最喜歡和田地的稻草人戲耍一整夜,因為這樣,它們才能保護好莊稼。
于是,在山里的田地,都會有稻草人,而且,它們的脖子上可能還會戴著銅鈴,夜晚,山風刮來了,稻草人那銅鈴的笑聲就能趕走那些想要吃莊稼的野豬。
“稻草人不是用來趕鳥的嗎?書里可都是這樣寫的呀。”小時候,我問爺爺。
“我們山里,稻草人是用來防野豬的?!睜敔斶@樣回答。
白水村是這個自然保護區(qū)里的唯一一個小村莊,村民們一個個都是怪才,倘若你不信,那我便細細的告訴你,曾經(jīng)在這,一大片一大片的梯田里,仿佛在進行著一場無休止的盛大假面舞會。
那時候啊,二軍嫂子家的田地里,總是種著一排排的玉米,玉米地的空隙間還栽種著辣椒小樹。到了收獲的季節(jié)里,玉米須變得殷紅,在綠叢里笑得灼烈燦爛,辣椒小樹上垂墜著紅紅綠綠的辣椒們也開始爭奇斗艷,在這片地里生成熱鬧景象,但最扎眼的還不是這些,而是站在田地中央的稻草人它們身上掛著的飄飄飛揚的塑料膠布。風一吹啊,那掛在膠布尾部的鈴鐺發(fā)出急促的聲音,而那飄起來的塑料膠布活像人的袖子在對著夜晚來襲擊莊稼的野豬揮舞,野豬見了定會被被嚇得帶著野豬崽子們落荒而逃。
亞立叔家的田地似乎大部分就是為了種藥材而耕的,春天他把藥苗子種進地里,在夏天過去后,便把藥材收割了,再在地里種上一些小菜,冬去了春來,再種上藥材。亞立叔曾經(jīng)用塑料薄膜把田地圍起來一整圈,但是最后還是被野豬給拱了好幾個大缺口,于是,修補好了缺口,他就在田地里扎了一個稻草人,裝了一個聲控燈和一個鈴鐺,夜晚風吹來,鈴鐺響了,觸發(fā)了聲控開關于是整片地都有了光,想那野豬也不敢來了,它們知道這田地里可是有人沒日沒夜的打著電筒守著的!不過幸好亞立叔家離自己的田不算太遠,否則那接燈的線得牽著老長老長呢。
而爺爺家的田地里,小小的一方田,卻放了四個稻草人,爺爺雖上了年紀,但是扎稻草人的功夫卻相當?shù)暮?,那稻草人套上薄膜衣服站在地里,活像一個人一絲不茍的守望著自己的地一樣,爺爺說,它們才是這地的主人呢,為地而生,和土地相依相存。
當夜風吹來的時候,它們四個身上的薄膜衣嘩嘩作響,自然也嚇得野豬們逃跑,但是,并不是能嚇跑所有的野豬的,有些個膽大的,除了亞立叔家田地里的“聲控燈”,它可什么都不怕。
于是,田地里的莊稼有時候照樣能被野豬們吃了個精光,早晨村民們下地,看著自家田地里的莊稼只剩個白花花的根部暴露出來時,咬牙切齒的把野豬們罵了個盡興,然后扛著鋤頭回家,逢人便說自己家的地又遭殃了,那野豬著實是可恨,真是該死。
爺爺家的田地也曾遭此“毒手”,那日爺爺帶著我去田地里掰玉米棒子,我背著個小背簍走在爺爺后面,山路兩旁都是樹林和草叢,還有盛開著的野百合散發(fā)著幽幽清香,花瓣上隱約還要墜下幾滴露珠來,讓人忍不住想要保護好這份美麗祥和。走到田地里時,卻見玉米桿橫七豎八的躺在泥地里,只有幾根還歪歪斜斜的站立著,也有要傾倒的意思,土地里的辣椒樹也被踩得陷進了土里,四個稻草人,只有一個還筆直的站著,風把它身上的薄膜吹著嘩啦啦的響,這時候我心里的那份快樂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憤怒的情緒。
“野豬昨夜里來我家進食了咧!”爺爺一邊說著一邊將睡在地上的稻草人扶起來重新插進地里去。
“野豬為什么總要吃我們的糧食啊真是可惡,這山林這么大,它偏偏能跑到這地方來?!蔽乙贿叿薹薏黄降谋г挂贿叞岩粋€倒在地里的稻草人扶起來。
“莊稼被野豬吃,千百年來合情合理。我們這塊地的玉米沒了,下面兩塊地里都還種著呢,它們只知道什么東西能吃,又不知道這東西是人種的?!睜敔斦f完就把另外的稻草人扶正。
爺爺把稻草人重新穩(wěn)穩(wěn)地插進地里,再幫它們把衣裳整理好后,帶著我把地里還剩下的玉米和陷進地里的辣椒都裝進了他的背簍里,裝了一小半背簍的東西后,就再沒什么可以拿走的了,田地里到處散落的玉米葉子和玉米桿被爺爺拋在了田坎上,等太陽曬了一段時間后就可以帶回家當柴燒。
親眼看見自己家的地被野豬光臨的慘狀后,我對野豬埋下了恨意,從地里走出來的時候我心里對著稻草人念叨:“你們一定要照顧好這塊田啊,爺爺可是把它們都交給你們了,別再出什么問題了。”風吹得稻草人的衣服嘩啦啦的響,好像在熱切的作我的回答,看著這片沒了綠色植物的土地,我心里覺得十分的惋惜。
“可惜啊,它們守護的地已經(jīng)沒有糧食了,不過等著吧,再過一些日子,爺爺又要在這地里種植了?!?/p>
土地里的莊稼是種了又收,收了再種,可是那一場盛大的假面舞會卻隨著歲月的不斷流逝,而漸漸的消退了曾經(jīng)的熱烈和表演的激情。
那些年里,稻草人的數(shù)量漸漸減少,就像那幾乎消失了的野豬一樣,有些田地里甚至不再有了稻草人的影子。每當爺爺聽見山林里發(fā)出槍聲的時候總會嘆氣,我明白,其實爺爺和我一樣,擔心著有些重要東西的消失。
從此以后,每當我聽見爺爺?shù)膰@息,我便也忍不住的跟著嘆氣,倘若夜晚里那一場盛大的假面舞會再也不會舉行了,那,將會是怎樣的一個遺憾啊。
我的擔心后來得到了應驗,那地里的稻草人,最后都消失不見了。
有些稻草人被村民們拉回家去當柴火燒了,有些稻草人,歪歪斜斜的躺在地里,風吹日曬,身上的塑料衣服不見了,身體也變成了養(yǎng)料鋪在地里種出了茵茵綠草,而有些稻草人更可憐,它們已經(jīng)面目全非,全然沒有了“人”的模樣,一根粗棒子,斜斜的插在地里,上面掛著個鈴鐺,連稻草都消失了。
山里的槍聲也逐漸的消失了,很久都沒有再聽到那嚇人的聲音,我和爺爺說野豬是國家保護動物,村民們肯定是不敢再捕獵了,而爺爺卻說,也可能是人們再也找不到野豬來射殺了。
野豬雖然少了,但是村民們早間從地里回來的時候,偶爾還是會有人逢人便抱怨自己的莊稼被破壞了。因為這大山里啊,除了兇猛的野豬,還有其他動物呢,起碼還有野兔吧。于是,守衛(wèi)的任務就由那些光禿禿的棒子和孤零零的鈴鐺替代了稻草人來執(zhí)行。
夜晚山風來了,吹響了鈴鐺,嚇走了正在吃莊稼的野兔,黑夜里的村莊變得比以往寧靜,二軍嫂子家的玉米和辣椒仍是這片山里最妖艷的,亞立叔家的地依舊是被塑料薄膜圍得嚴嚴實實的,這一切都如村民們所愿的在發(fā)展著,他們忘了吧,可我還記得,在那個夜晚不寧靜的年代,曾有一群盡職盡責的稻草人認真的守護這片土地,為每一個充滿希望的早晨盡最大的努力。同樣,在那個最樸素的年代里,這里,也曾經(jīng)是野生動物們的領地,它們?yōu)榱松娑鞓返乃奶幰捠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