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賢斌
《湘夫人》中的意象很豐富,對后世的作品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其中對以香草美人借喻理想追求的創(chuàng)造性運用和以“秋風”“木葉”渲染氣氛和心境的巧妙性構思,成為后世詩人競相摹仿的范本。對意象的理解,直接影響對詩歌思想情感的理解?!断娣蛉恕分械摹镑缏埂薄膀札垺薄熬裴凇比齻€意象不太常見,理解起來有一定難度,它們該作何解呢?
這三個意象分別出自“麋何食兮庭中?蛟何為兮水裔?”“九嶷繽兮并迎,靈之來兮如云”這兩個句子。
先看對“麋何食兮庭中?蛟何為兮水裔?”的不同解讀。
《先秦詩鑒賞辭典》中是這樣解釋的:“麋食中庭和蛟滯水邊又是兩個反?,F(xiàn)象,與前文對鳥和網(wǎng)的描寫同樣屬于帶有隱喻性的比興,再次強調(diào)愛而不見的事愿相違?!币簿褪钦f“麋何食兮庭中?蛟何為兮水裔?”這兩句的比興用意跟“鳥何萃兮蘋中,罾何為兮木上”完全相同,都是用反常的現(xiàn)象來寫湘君內(nèi)心的失望和惆悵。而《古詩鑒賞辭典》則是完全相反的解釋:“湘君是神,同樣具有人的情感,當他看到麋來庭中,蛟出水涯的時候,就認為是一種好的兆頭,奇跡是有可能實現(xiàn)的,于是他又朝馳夕濟,前迎佳人,在情感的作用下,忽聽得他的心上人召喚他,要他駕車,一起隱跡天涯。舊解‘麋何食二句,以為同‘鳥何萃二句同義,這就不但‘復直無味,而且下起‘佳人召予,也就突兀難解了?!?/p>
再看對“九嶷繽兮并迎,靈之來兮如云”的不同解讀。
《先秦詩鑒賞辭典》中是這樣解釋的:“因此當九嶷山的眾神來把湘君的戀人接走時,他才恍然大悟,從這如夢幻般的美境中驚醒,重新陷入相思的痛苦之中?!倍冻o》中的解釋則是:“九嶷眾神啊紛紛前來恭賀新宅,眾神降臨啊齊聚如云。”
面對這樣截然不同,甚至相反的解釋,我們該怎樣選擇呢?我覺得還是要把意象放入文中,把它們跟其它意象聯(lián)系起來,跟詩歌的意境和情感聯(lián)系起來綜合考慮。除此之外,還要考慮意象本身的傳統(tǒng)意義,把它們放在其它作品中進行比較分析,這樣才能更好地把握意象的真正的內(nèi)涵。
先看“麋何食兮庭中?蛟何為兮水裔?”這一句的內(nèi)涵。
從詩歌的意象和意境上看,無論是“目眇眇兮愁予”“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還是“鳥何萃兮蘋中,罾何為兮木上”“荒忽兮遠望,觀流水兮潺湲”,都是反復醞釀一種幽怨和哀愁的氛圍,突出湘君內(nèi)心的焦慮和失望。緊接著出現(xiàn)的“麋何食兮庭中?蛟何為兮水裔?”若是理解為好兆頭,恐怕也有些突兀了,意境上也不鉚合。因為下文中的感情變化之處應在“聞佳人兮召予,將騰駕兮偕逝”這一句,湘君之所以精心建造他們的愛巢,是因為聽到了佳人的召喚。因此從意境和情感上來看,理解為湘君的失望和惆悵更調(diào)和一些。至于“朝馳余馬兮江皋,夕濟兮西澨”這一句,應仍是湘君的不斷尋覓的焦灼,而不是興奮激動。
從意象發(fā)展的脈絡上看,“麋鹿”和“蛟龍”并非象征著吉祥。
“麋鹿”在后世的作品中出現(xiàn)很多。但大致可分成兩類,一是不在山林中的麋鹿具有消極意味。例如《史記·李斯傳》:“麋鹿游于朝。”《史記·淮南王劉安傳》:“臣聞子胥諫吳王,吳王不用。曰:‘臣今見麋鹿游姑蘇之臺也”。這里借用麋鹿游于宮殿的廢墟上來暗示國家衰亡。柳永《雙聲子· 晚天蕭索》“繁華處,悄無睹,惟聞麋鹿呦呦”也是同樣的意味。二是深居山林中的麋鹿具有某種積極意義。如《詩經(jīng)·小雅》“呦呦鹿鳴,食野之蘋”。唐張籍《猛虎行》“向晚一身當?shù)朗?,山中麋鹿盡無聲”。白居易《首夏》“麋鹿樂深林,蟲蛇喜豐草”。從中我們可以看出,麋鹿本應生活在山林中,它是一種性情溫順的動物,如果連麋鹿都占據(jù)了人類生活的場所,就意味著這個場所沒有人煙了,自然就隱含有荒涼的意味了。
蛟龍則往往代表著興風作浪,澤野千里,因此又被稱為惡蛟。它基本生活在深水之中,很少出現(xiàn)在淺水中。荀子《勸學》中有“積水成淵,蛟龍生焉”。東漢王充在《論衡》中說:“涉淺水者見蝦,其頗深者察魚鱉,其尤甚者觀蛟龍?!薄妒勒f新語》中的周處斬蛟的故事,也是把蛟龍當?shù)満?。李商隱《荊門西下》“洞庭湖闊蛟龍惡,卻羨楊朱泣路岐”。因此蛟龍這一意象往往具有負面效應,至少不是吉祥的象征。從意象的發(fā)展脈絡和象征義上看,把“麋何食兮庭中?蛟何為兮水裔?”理解成好兆頭似乎不太妥當。
再看“九嶷繽兮并迎,靈之來兮如云”這一句的內(nèi)涵。
首先從詩歌的意境和情感上來分析。湘君用香草美物精心裝扮愛巢,營造了一種絢爛綺麗的意境,襯托了主人公內(nèi)心的幸福和快樂,與前文的哀怨惆悵的氛圍明顯不同。九嶷山眾神的到來更是錦上添花,讓本已絢爛綺麗的場面更顯得奇幻熱烈了,讓他們相會的氣氛更加溫馨美好。若是理解為眾神接走了湘夫人豈不大煞風景,完全破壞了意境的協(xié)調(diào)性。
其次從文字描述的本身來看眾神這一意象。詩人寫眾神用的是“繽紛”“并迎”“神靈”“來兮”“如云”,這些詞語完全是帶有贊賞口吻的,不是破壞二人相會的多事者。湘君是用熱烈歡迎的心情來看待這些眾神的,若是眾神來接走湘夫人,詩人怎會用這樣的感情色彩來描述眾神呢?
詩歌意象的理解還是要回歸到意象本身和意境的營造上來,不能簡單草率地從某一方面的作用來考慮,否則就會破壞詩歌的意境,曲解詩人的創(chuàng)作本意。
[作者通聯(lián):陜西山陽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