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多年前，哥哥結(jié)婚時新房布置在父母家里。當時縣里的習俗，是夜里零點舉行婚禮。新婚之夜，送走客人已是子夜。媽媽在樓上叫我哥上去，和她把賬算一下。

新上任的嫂子沒聽明白她的婆婆在說什么，哥哥也很不情愿在這個特別的夜晚配合媽做這事。但是媽還是在樓上一聲聲地叫他。媽是要和哥哥分禮金。哥哥嫂子這邊的朋友同學送的禮份子，她劃出來給他們；別的親戚們給的呢，則歸媽媽所有。她性子急，急于把這個賬算清楚，數(shù)錢于她又是平生最快慰的事，所以她等不得第二天。

我們都知道媽的脾氣違拗不得。哥哥只能撇下新婚之夜的新娘，上樓配合媽媽算錢去了。

這事一定影響了哥哥嫂子新婚之夜的色彩。尤其是我嫂子，她剛剛踏入這個家門，原來她所看到和想象的我媽該是人見人羨、夫榮妻貴的貴婦人，應(yīng)該活得高大尊貴，富有教養(yǎng)，溫良賢淑?？墒撬齾s在子夜時分，在自己正該和新人享受洞房花燭夜之時，叫走她做新郎的兒子去算賬，讓這個良宵染上不潔的氣息。

多年以后，嫂子偶然和我又說起這件事，我能感受到她那個夜晚的破滅感。我只能無語，失笑，瞬間陷入作為這種家庭一員的局促、難堪與自卑。

是的，自卑。自己家庭的氛圍不夠好，比如粗野、失和、缺乏尊嚴感與被尊重感，使這個家庭的孩子感覺自卑和難過。

沒錯，我媽是個徹底的物質(zhì)主義者。她所能感知的，只有物質(zhì)與實利。別的幾乎都進不到她心里去。一個缺乏精神性的人。一個不能讓人感受到她的精神性存在與精神光輝的人，令人難耐。哪怕，我們該是世界上最親近的人。

十六歲時，我在離家千里之外的地方讀書。媽搭別人的順風車去看我。闊別多日之后相見，分外高興。我?guī)尯团c媽同來的人去學校附近的臥龍崗玩。媽穿著一身藏藍色、很修身的羅蒙西裝，看起來尊貴考究。那時剛流行穿西裝，媽一生愛美，永遠都打扮得時髦漂亮。遇到賣飲料的攤點，我要求買一盒葡萄汁喝，媽滿口答應(yīng)。一塊四一盒的飲料，媽還價要求一塊三。對方說不還價。媽堅持還，對方堅持不松口。雙方的臉色都變得難看了。以我家的情況，何至于在乎那一毛錢呢，還價于她，只是一種習慣成自然。還價倒也沒什么，但是為了錙銖之利弄臟了自己的心情，表情難看，這樣遠大于一毛錢的損失她從來都不會考慮。我在內(nèi)心失望到了極點。感覺她那身羅蒙西裝頓時變得扎眼而可笑。

暑假的早上，我陪媽買菜，看到她居然會為一分錢的事和人翻臉。買的辣椒已經(jīng)稱好倒在她的菜籃里了，算賬時因為一分錢的四舍五入，對方要收這一分錢，她堅持說應(yīng)該舍掉，兩人談不攏，她馬上勃然變色，一把把菜籃扣過來，撲通通倒回去，辣椒滾得滿地都是。

一個好端端的早晨被敗壞了。真是要命的一分錢。

其實她每天多買回的菜，因吃不完而倒掉。

我永遠無法讓媽懂得，感覺受損，內(nèi)心受損，才是最大的受損。也許，這只能是我的價值觀，而不會是她的。我無法改變她就像她無法進入我的感受。和媽在一起，我所能體會的就是，她只會一再地，永不停歇地讓你的感覺受損。

她的一生都活得辛苦而計較。在她人到中年，生活并不缺錢時，依然活得辛苦勞碌，那是心的辛苦。活了一輩子，到頭來還是芝麻大的事都沒能放下，最后壓垮的是她自己。

她對一切精神事物似乎都是排斥的。排斥，或者粗暴忽略。她有眩暈癥，容易頭暈。但我發(fā)現(xiàn)她是選擇性的暈。逛街逛商場，跳廣場舞，一連三四個小時也不累不暈，但是看書看報紙，不到十分鐘她就說頭暈。她的精力與注意力，幾乎關(guān)注不了任何與吃穿無關(guān)的事物。我們無法對她滿意?？偸菚?，她為何不像別的母親那樣賢惠，那樣溫柔，那樣明理，那樣做事節(jié)制有水平……在經(jīng)常被打罵的家庭氛圍中長大，是我不習慣溫柔，也不太信奉溫柔的原因。只有溫柔的內(nèi)心，才能感受溫存的世界。可是溫柔離我們很遠。這是我們生在這個家庭的胎記。

血肉情緣，其實也需要精神的支撐。否則，連血肉情意，也顯得被動而可疑。于我，愛一個人，必得首先能愛上他的內(nèi)心世界。他所能讓我感受到的內(nèi)心世界，必得能打動我，贏得我，愛才成為可能。否則，愛便是無源之水，無根之木。

對自己的孩子，對待父母，應(yīng)該是無條件地去愛的吧?？赡懿]有不愛的權(quán)利。從理論和道義上是這樣。道義上的必須愛，與情感上的無法愛，成為兩難。與媽媽的關(guān)系，難親又難疏。這真是巨大的考驗。

二

沒有誰能沒有秘密，完全透明地活著。享有自我的秘密，是心靈必要的外衣。但是媽媽，對孩子對她丈夫的要求是，不應(yīng)該有任何秘密，要絕對坦白，所有的領(lǐng)地她都應(yīng)該知曉，她都有權(quán)利長驅(qū)直入，我們的一切都該在她的監(jiān)視之下。

十三歲那年我讀初三，一個周末的夜晚，我趴在自己房間的桌子上寫日記。正寫時媽突然推門進來。面對不知道敲門，也不可能敲門的天兵天將一樣突然現(xiàn)身的媽媽，我飛快地把日記本合上往抽屜里塞。那個年紀的我已經(jīng)有了保護自己隱私的權(quán)利意識。但是到底是孩子，不善于偽裝，我的反常動作更引起了媽媽的注意，她走上來要看我在寫什么。

不行，這是日記，你不能看。我護緊日記叫起來。

屁大點的孩子，有什么見不得人的，我非要看看。媽不由分說。

她奮力爭搶，我堅決不從，兩人互不相讓，都感覺自己真理在握。撕扯中我被媽媽推搡在地，頭、臉和胳膊都挨了打。我們都使出了自己平生最大的蠻力，但是胳膊扭不過大腿，體力遠在我之上的媽媽把日記本奪走了。我倒在地上痛哭，直至渾身冰涼，眼淚哭干。

那是我第一次歷經(jīng)的內(nèi)心的強暴。

日記里寫的不過是學校里的一些瑣事，諸如中考剛結(jié)束的快慰，和同桌分享一包餅干的快樂，某個老師批評學生的措辭。媽媽看我捍衛(wèi)日記那樣剛烈的態(tài)度，還以為日記里寫有生怕大人知道的驚天秘密，沒想到看到的只是些雞毛蒜皮，她不知是失望還是慶幸，悻惱地把日記扔回給我，鄙夷道，這有什么見不得人的？

就像一個年輕女孩對外人護緊了她的處女之身，卻還是被人扒得精光，暴露之后，又被嗤笑道：這有什么好看的。雪白的日記本在剛才的爭奪中被撕扯得皺皺巴巴，現(xiàn)在又被摔在地上，它被蹂蹫過的樣子是那么丑陋和骯臟，我一輩子都不想再見到它了。當我從地上爬起身，第一個念頭就是，自殺。

那是我第一次想到自殺。

夜深了，我躺在熄燈后的夜晚，睜著眼睛感受潮水一樣無邊的黑暗。我在想如何自殺。那時我每天上學路上途經(jīng)的巷子邊有一口水井，我想我應(yīng)該走到那個井邊，撲通一聲跳下去。決絕地，沒有退路地，痛痛快快地跳下去。以我的死，給她最致命的打擊。只有跳井才能表達我痛切的恨意，只有死才能抗爭我身受的恥辱。

那晚風很大，我躺在床上都能聽到風吹得嗚嗚叫。我第一次在該酣睡的時間沒有睡去，心碎地感受一個夜晚的破碎與不潔。我聽到了另一間臥室里爸爸和媽媽嘈嘈切切的說話聲。他們一定以為我早睡著了，他們無法想象一個孩子無法補綴的內(nèi)心。

心里有個聲音一直在說，我要去跳井我要跳井，但是，我的身體還是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因為害怕。漆黑的夜，嗚嗚的風聲，還有黑暗中從家走到那個巷子長長的一段路，都讓我恐懼，我沒有膽量完成這些。既感覺只有跳井才能洗刷不堪，又深感沒有足夠的勇氣完成跳井的決絕，巨大的絕望與屈辱感像黑夜一樣覆蓋了我，虛弱又膨脹的報復欲像狂風一樣在內(nèi)心呼嘯。第二天的太陽照常升起。一夜之間，我已由少年走向衰老。接下來的整整一個星期，我都沒和媽說一句話。

那些天，一想到還要和她面對面，還要吃她做的飯穿她洗的衣服，還要接受她目光的檢閱與繼往開來的關(guān)切，就感覺惡心得不行，連呼吸都讓人痛心。我茍且地繼續(xù)在這個家生活，帶著對身處的一切的厭惡。當這種厭惡來自這世上本應(yīng)與我關(guān)系最親密，最愛我也最應(yīng)該讓我愛的人，尤其令人難耐。

我是不是從那時開始，變成一個心事重重的少女，是不是從那時開始，難有無遮無攔的快樂，很難說清。但應(yīng)該就是從那時開始，我有了一個對家人拒不開放的世界。對于媽媽對我的管理，我不僅有情感的憎惡，更有生理上的不適。我再不能和她親密。我也許就是從那時開始厭惡家，厭惡讓父母面對自己的內(nèi)心的。

這決定了一個人內(nèi)心的色彩。

后來我家發(fā)生了一件更大的事。

讀高中的哥哥去上學時，媽在他房間打掃衛(wèi)生發(fā)現(xiàn)寫字臺上的墨水瓶倒了，墨汁流到了沒關(guān)嚴的抽屜里。她打開抽屜清理時發(fā)現(xiàn)了里面的兩封信。一封是在外地讀中專的女同學寫給哥哥的，一封是他回給她的?；匦胖粚懥艘话耄呀?jīng)滿紙的熱烈。媽終于捉住了自己青春期的孩子勁爆的秘密：她的孩子，在她眼皮底下寫情書，在早戀！猶如警察當場抓住正在行竊的賊，她一定從中感到捉奸成功的快感。她看不到情書里所書寫的那份剛剛發(fā)芽的稚嫩情感的美好，以及這種情感對兩個人彼此的鞭策與激勵。有很多家長，對于自己孩子身上的美好，都是瞎的，無知無覺。她只是勝券在握地相信，十七歲的孩子早戀就是丑事，就是臟，就是大逆不道，就該遭到最嚴厲的譴責和扼殺。

如臨大敵的媽媽捏著兩封信去了哥哥的女同學家，迅猛地剿滅了這一切。

事后，媽對此似乎有著獵人捕獲獵物般的完勝心理。這種心理需要擴大化，需要與人分享，所以好多親戚甚至鄰居也都知道了這事。哥哥需要面對來自多方面的批判和談心。在媽媽克格勃一樣的注視下，哥哥的人生幾乎就意味著污點，罪，不知害臊，必須打壓。被人以這樣的眼神打量和想象，誰又還能相信自己的干凈潔白？這種巨大的壓力與束縛猶如芒刺在背，或者萬箭穿心。哥哥后來變得消沉而焦躁，性情也變得日益頑劣而粗暴，在家一分鐘都待不住，有破罐破摔的意思。本來一心要考大學的他堅持要去當兵。哥哥是家里的獨子，之前家人親友都很看好他的前程，一心指望他考大學的。但是，在一年一度的征兵季到來時，哥哥堅持應(yīng)征去千里之外了。

對于彼時的他來說，離開監(jiān)視器般凌利的媽媽，找到一個能盛放自己心事的地方，比什么都來得重要。

如果哥哥的情書沒有被發(fā)現(xiàn)，少年的秘密被保全，哥哥很可能會成為另外一種人，有另外一種命運軌跡。他應(yīng)該會在女同學（女同學的學習成績很好）的激勵下考大學。然后在遠方的城市工作，意氣風發(fā)。他不會屬于這個小縣城，天天和媽媽臉紅脖子粗地暴烈爭吵，互相傷害……

我的哥哥，最后成為另外一種人。他當了兩年多的兵回來，又回到媽媽眼皮底下生活。家人為他安排了一份不錯的工作。作為獨子，家里應(yīng)有盡有都是他可享受的，有人介紹縣城最漂亮的姑娘做了他的女朋友，但是他依然并不快樂。我們眼里的他，性情暴烈急躁，做事沒長性，愛撒謊，有幾年還經(jīng)常賭博。一個在自己成長過程中無法感受和領(lǐng)略美好的人，他也無法制造美好。

這么說或許殘酷。媽媽一定死都不會相信經(jīng)由她的手，讓孩子成為這樣。她是無意識的。或許我們每個人，對于自己說過的話，做過的事，大都是無意識的。

一切都是那么無辜。

后來看到臺灣作家劉墉在書里寫道，在他孩子十六七歲的時候，他每次回家上樓梯的時候，都會故意發(fā)出很大聲，想讓樓上的孩子聽見，這樣孩子如果正在做什么不想讓父母知道的事，可以早做準備。

這個細節(jié)讓我怔忡良久，感覺震動。也羨慕了很久很久。原來，做人，還有這么一番挺括自在的天地。他的孩子心里該有多松弛，多完好？

溫飽問題解決之后，決定一個家的質(zhì)量的，是彼此關(guān)系的融洽程度，是家庭氛圍?？墒菋寢寣ξ覀儜T有的“捉奸”心理，毀壞彼此感覺的能力，讓我們成為彼此的地獄。

于她而言，這當然是為我們好。我們想擁有自己的世界，難以肩負起那些秘密的重量，但又必須護衛(wèi)。我們要承受那種在她眼里作奸犯科的那種罪感與不潔感。逆反，撒謊，陽奉陰違，成了我們的必然選擇。在那些密布的謊言與對抗中，我們感受捍衛(wèi)自我意志與忤逆的快意。這樣的結(jié)果，是事后被媽發(fā)現(xiàn)之后對我們更重的指責、懲罰與不信賴。然后造成我們更多的不以為意和斗爭反抗。如此，惡性循環(huán)。

媽媽不愛我們么？當然不是。她像世上絕大多數(shù)媽媽一樣，為我們的家，為她的三個孩子操碎了心，奉獻了她所能奉獻的一切。她對我們生活上照料的精細程度，應(yīng)該還超出了大多數(shù)媽媽。但是她愛的能力、智慧與技巧，幾乎沒有。精神上的傷害是更大的無形的暴力，她對此無知無覺。

三

從我上小學時開始，只要有同學、好朋友來找我玩，不管男生還是女生，一個還是幾個，媽媽幾乎從不能容忍我和同學單獨待在我自己的房間。我為爭得這樣的自由抗爭過，吵鬧過，都沒有用。媽以她做家長壓倒一切的權(quán)威，永遠比我更強悍更有理。

她會說，在小屋里偷偷摸摸嘀嘀咕咕地，好像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似的，一家人有什么可躲藏的？她還會說，客廳客廳，不就是接待客人的地方嗎，把客人往臥室里領(lǐng)像什么話！十六七歲之后，在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長大成人，理當有自己的空間時，在媽媽那里依然行不通。

那個年紀，也會有彼此感覺不錯，開始心生微妙的男同學的。當我們小心翼翼地坐在一起，溫柔地說笑，一切還都纖弱生脆，顫顫巍巍，緩慢生長的時候，總會遭遇媽媽那股烈火，猶如一簇小草被鐵蹄碾過，奄奄一息，再也無力生長。

有次有個我很看重和心儀的男同學來我家，他的祖宗八代、前世今生都被媽媽打撈訪問了一遍，我怎樣的明示暗示都阻擋不了她旺盛的探索欲。這讓我感覺像沒穿衣服一樣丟臉。男同學走后，我和她爆吵了一架，然后躲在衛(wèi)生間里哭。我把水龍頭開得很大，水聲淹沒了一切，媽不會聽見我的哭聲，正如她無法知曉我的痛心與郁悶。

當我漸漸長大，感受到了身體的存在與變化時，我寧愿在媽面前扮演一個沒有身體的人。不愿意和她面對身體的任何事件。

來初潮時，因為內(nèi)褲留下的痕跡，媽發(fā)現(xiàn)了。她問我是不是來了，我點頭承認。與她共同面對這個，心里別扭得像爬滿虱子。晚上我做作業(yè)時被她叫到她臥室，她把衛(wèi)生紙放在床上教我如何折好如何安放在體內(nèi)，那時還沒有衛(wèi)生巾，又告訴我一般都是多長時間，這期間的注意事項，等等。我感到萬分難堪。我根本無法與她面對這些，寧愿自己懵懂無知，寧愿自己去瞎摸索。

好在，我十四歲就離開老家去千里之外的城市上學了，逃離她的視線，有了很多任性和我行我素的權(quán)利。我們在精神上早已離散。我早習慣了有什么重要的個人事務(wù)也不會告訴她?；蛘?，告訴她，也只是作為一個結(jié)果去告訴她，而不是在做出決定之初告訴她。那是一個經(jīng)過砍削，加工，或者變形過的結(jié)果，與事實真相已有距離。包括我的離婚，離婚之初的那些黑暗與眼淚，都沒有與她說起，并且永遠都不會和她說起。幾乎所有的內(nèi)心事件，我都對媽避而不談。

她是我生命的出處，但是，我們?nèi)齻€孩子對她的所作所為，使她成為這個世界離我們最遠的人。

后來發(fā)現(xiàn)，母女關(guān)系，以及家庭關(guān)系和諧溫馨的氛圍出來的孩子，他們的表情、脾性都會寫在臉上，是那種溫和的，坦然的，知足的，明亮的，有一種與世界可以通達的豁朗，那是對世界的信心與信賴。他們內(nèi)心對世界的充沛的暖意，來自他們曾經(jīng)得到的溫存。那是一種柔和的光，幸福于他們，仿佛舉目可見觸手可及。

想想看，冰心好寫母愛，她的臉上以及她作品的氣質(zhì)，都是浸透了溫柔和陽光的。蕭紅與家人的撕裂讓她只能離家出走，逃婚；她一生悲苦，早早就病死他鄉(xiāng)。最典型的可能是張愛玲。沒有得到充分的家庭之愛的人，才能寫出《金鎖記》《紅玫瑰與白玫瑰》那樣令人齒冷的作品。她人生的底子，她筆下的人物，她作品里的氣息，都浸透了寒涼。那是她所看到和感受到的世界。

每次，看到面相甜美、愛說愛笑的姑娘，我都能感受自己與她的距離?；蛟S也是我們?nèi)松木嚯x，我們家庭的距離。

四

這么多年來，每次回老家，媽最惦記的，依然還是想方設(shè)法做各種好吃的。吃是永遠的主題，幾乎也是唯一的表達。每天餐桌上都雞鴨魚肉異常豐盛，她是恨不得在那幾天時間里把我一年虧欠的營養(yǎng)與美食都補回來。

在我已經(jīng)結(jié)婚成家擁有自己的廚房，吃任何東西都不是問題的時候，媽依然如此。她做事很慢，但又極其講究和精細，所以她除了睡覺之外，幾乎所有時間都獻給了廚房。吃完上頓忙下頓，那個時間上的巨額投入與精力上的全部支出，讓我感覺驚悚。

記憶中她的樣子，都是穿著圍裙戴著袖頭，坐在院子里擇菜，在水池邊殺雞剖魚，在灶臺前炒煮煎炸，一團白汽在她臉前氤氳彌漫。

我每次回去住的幾天時間，每頓飯菜她都準備得太多了，經(jīng)常會有一半甚至一大半會因為吃不完而倒掉。這或許也是過剩的母愛的表現(xiàn)方式。面對那些被倒在泔水盆的好飯菜，我們都會有犯罪感與虛空感。

每次回去，媽連坐下來和我聊天說話的時間都沒有，然后每次在我臨走的前夜，她都會帶著滿懷的懊喪說，哎呀你這次回來我想和你好好說說話都沒時間，光顧著做飯了。

五

當我在這個城市有了自己的房子后，媽媽每年都會帶著對城市生活的欽羨與向往，來我這里住一陣。我們有的是截然不同的生活節(jié)奏與生活內(nèi)容，在身心感受上便會有很多差異。老家，縣城生活，早已遠離我的生活圈，但在我的記憶與想象中，那個小城的日月與生活樣式，依然溫煦，緩慢，凈潔，柔軟，適宜人居，有著沈從文筆下生活的韻致與腔調(diào)。

但是在媽媽嘴里的敘述，是另一番樣子。

×××，在結(jié)婚以前就懷孕了，做了人流，男的不想要她了，和她分手，她鬧著要去跳塘自殺，男的沒辦法，最后才和她結(jié)婚的。

你怎么會知道這個？對她道聽途說的這些八卦，我大都半信半疑。

她婆婆跟俺們說的，她婆婆一點都看不上她。

要么就是這樣的內(nèi)容：

×××是填房，不是原配。你沒看出來吧？

管他填不填房，過得好不就行了么。

媽咂咂嘴，咂出的是原配才有的優(yōu)越感。

再不就是：

×××和×××搞作風，院子里的人都知道。他經(jīng)常整夜不回家。

這些質(zhì)地不詳?shù)娜耸拢瑡屆看蝸矶紩僦v一遍或多遍。

聽過一兩回之后我便很不愛聽。似乎經(jīng)她一說，也會被她攪入那個不堪的世界，身邊的空氣都變污了。有時候她剛一開頭，我就粗暴地打斷她說別說了，你都說過一百遍了。但是我經(jīng)常打不斷，那樣的言說似乎總能給她帶來快感。

最后我們交流的模式大都是，她說什么我都會打斷她；要么就是她說的時候我屏住呼吸，充耳不聞一言不發(fā)。

她每次來，還是會無孔不入地檢閱我的生活。翻遍我的抽屜，床頭柜，力圖窺探其中的秘密。還好我最多的秘密是在電腦里，在我寫下的博客微博里，在一篇篇電子文檔里。她不會用電腦也就看不到這些。我換洗的內(nèi)衣，不讓她洗的，一再跟她交代我自己洗，但她總會在我上班后掘地三尺地找出來洗了，研究我內(nèi)褲上的分泌物，判斷我身體最隱秘部位的狀態(tài)，然后和我討論這些。你的白帶怎么……她會說起這個。這是愛還是愛的變形，還是對我個人隱私的控制與占有打探而后快，我無法深想。

因為這種被窺視感，讓我對她想要了解我的一切的企圖，分外抗拒。她會在給我整理衣物的時候，裝作漫不經(jīng)心地問：

你們是不是在避孕??？

他愛喝酒，不影響你們夫妻生活嗎？你們夫妻生活還好吧？

我都假裝沒有聽見，讓空氣呆滯，讓她的問題懸在半空。我可以和好朋友，和閨蜜，和感覺彼此懂得的網(wǎng)友談性，談身體，談私密，并能在坦然面對中感受彼此打開的快慰。但是我根本無法和她談這些。

有次她來住時，愛人的表姐也在我家小住，因為表姐對她的指手畫腳不感冒，不喜歡聽她指揮，她就對表姐各種看不順眼，總在我面前挑表姐的不是?？磹廴藢Ρ斫愫芎?，她居然跟我說：他們倆，別是有那事吧？

爸爸去世后，我把手機上原來存為“爸爸”的手機號碼刪掉了。后來，爸爸的手機和手機號碼都被媽媽用了。我對那個熟悉的號碼，已產(chǎn)生像對父親一樣敬愛與疼惜的情感，以至于在心里不能接受它會和媽連在一起。我沒有把那個號碼在手機通訊錄上重新保存為“媽媽”。所以每當媽媽的電話打來，手機上顯示的都是一串孤零零的數(shù)字。乍一看，有時容易覺得是陌生人的來電。

現(xiàn)在，媽一天天地老了。

六十歲之后的她，患上了焦慮癥和抑郁癥，很容易失眠焦慮，生氣發(fā)火。父親去世之后，她更是過得越來越不快樂，不幸福。

六十歲后她見人就愛談她的病，從頸椎病到老年性陰道炎，從飲食花銷到她大便的次數(shù)與形狀，都是她大肆談及的話題。就像她習慣于入侵別人的私密一樣，她于別人也沒有任何私密?？倰煸谒爝叺哪切┎∨c煩惱不適，成了她樂于示人的精神徽記。她越來越嚴重地容易對周遭世界感覺不適，對別人感覺不快，總是陷入連篇累牘的抱怨。

有一天，媽媽一大早從老家給我打電話，說她前一天晚上一夜沒睡著覺。我問為什么，她說昨天才聽我哥說，我已經(jīng)離婚兩年多了。你怎么不跟我們說呢，真可憐。媽媽說，她的聲音變調(diào)了，那是竭力忍住的哭腔。

我拿著電話，感受我們曾經(jīng)的隔膜，感受著她對我的顧惜，不知該說什么，眼淚也突然掉下來。

到底是母女連心。哪怕，我們并不一心。

我們無法選擇母親，就像母親無法選擇她的孩子。一切都是冥冥之中被注定的。作為母女，我們甚至無法選擇不愛。只有愛，與被愛。

我曾經(jīng)憎惡的她身上的種種，現(xiàn)在我常常在自己身上也發(fā)現(xiàn)了，比如沒耐心，急躁，做事簡單粗暴，說話重，愛傷人，好抱怨……發(fā)現(xiàn)這些令人恐慌。我真怕自己成為最討厭的那種人。

我們逃不過彼此。

面對她的種種，也還是會有難以戰(zhàn)勝的憎惡與厭煩，但是，我還是希望自己心中能充盈有愛。那是不管對方怎么樣，不管遭遇的世界怎么樣，依然能愛和體恤的能力。

這于我，是巨大的考驗與修煉。

她肯定也是我或多或少的另一面。她是我的鏡子。是我的鞭子。是我曾經(jīng)的糖。是我現(xiàn)在的藥。愛她，無關(guān)乎她好不好，不過是自我內(nèi)心的需要，是自我圓滿的途徑。

媽媽，她應(yīng)該是上天指派給我的，考驗我的心力，能力，智力，耐力，與人相處的能力的憑借。

我不知經(jīng)由媽媽，我會變得更好還是更壞。更柔軟還是更冷硬。更美好還是更無力。更積極還是更消沉。但我已經(jīng)相信，這一切都可能并不在她，而在于我。

一切，都是命運的饋贈。

碎碎，作家、編輯，現(xiàn)居鄭州。主要著作有散文集《別讓生活耗盡你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