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月庵
舊書攤,賣舊書的攤子。在臺灣,有時也當專有名詞用,特指1970年代之前,臺北牯嶺街的舊書鋪子。所以稱“攤”而不稱“店”,原因是店家擺設幾乎霸占了整個人行道,往前延伸到車道之上了。逢到假日人多,幾乎僅能以“水泄不通”四字形容之。
余生也晚,等到我對舊書大感興趣,成日浸淫其中時,牯嶺街早因拓寬街道而攤商四散,幾乎都被遷置到光華商場去了。有一說法,牯嶺街昔時為總督府高級文官宿舍區(qū),國府遷臺之后,黨國大老紛紛入住。舊書攤影響交通,妨礙大老進出,遂有拓寬之舉。這是臺面下的政治運作,是耶非耶,恐難證實了。但我也并非沒到過牯嶺街。國中二年級某次周六,上完半天課,下午一名讀建中的同學哥哥領著我們幾個幾乎不曾單獨跨過淡水河的小鬼搭上14號公車“朝圣”去了。說朝圣一點沒錯,原因是口袋里不過10幾元,吃過中飯加根冰棒,去掉大半,真只能面圣朝拜,看的比買的多了。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牯嶺街原貌,東挑西揀,抓了一本《黃克強先生傳記》。感想一:“書真多,真便宜!”感想二:“趕快回家,明天考數(shù)學,都還沒念!”
誰知一年后考入臺北工專,一頭栽進光華商場去了。商場書商雖然源自牯嶺街,卻不好稱“攤”,畢竟有個店面,走道也不讓亂堆書,真要叫,“舊書籠”相對合適,一格一格像鳥籠,密不通風。炎夏之時,又悶又熱,逛一圈,汗流浹背,學生制服白襯衫濕透了,但畢竟“書真多,真便宜!”也就不好計較,有課天天報到,沒課在家,心血來潮還去晃晃,反正學生車票便宜,30元60格隨你坐!
臺灣舊書攤滅絕后,本以為再碰不到,沒想到20多年后,兩岸開放交流,竟然有緣在彼岸到處尋逛。北京、南京、上海、福州、保定……不亦樂乎。
2000年前后的北京潘家園雜亂無章,四鄰鄉(xiāng)民都來趕集,書畫古董舊書錢幣……什么都有,真假難辨,但看運氣與功力,淘到寶算你命好。潘家園列名“鬼市”,鬼市者,清晨4、5點摸黑交易,天亮即散,注過冊的才準留下繼續(xù)。鼎盛時期,光是賣舊書的,便有幾百攤商,塑膠布地上一擺,書或疊堆或平放或插擺,便賣了起來。逛這攤子,腰力不好(老彎身),腳力不好(得蹲跪),肯定撐不久。
這種野集,混亂中求生存,矛盾中求發(fā)展,特別新鮮!那幾年,只要進京赴會,必定報到。有一回寒冬,清晨4點多,起早趕集,朔風野大,凍得像根冰棍兒,在臟得一塌糊涂的小攤連喝兩晚熱豆汁,方見暖和。冷攤閑看,一路過去。北方人身高力大,自忖難敵,人多的即跳過。偶見轉角一婦人攤前無人,彎腰才知都是洋文書,難怪乏人問津。蹲下翻弄,本本原版,裝幀、紙張都好,要價極廉。匆匆揀了一套《蒙田隨筆》,一套《白朗寧夫人書信集》便走了?;氐铰灭^,點檢戰(zhàn)利品,方才發(fā)現(xiàn)書前貼有備忘牌記,說明這是身世坎坷,命運多蹇的民國學者朱湘的藏書,當下大驚,想回去再找,卻見窗外,天早大亮,陽光柔照,我們回不去了。
選自《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