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廣虎
白雪中掛單的紅柿子
世上的怪事很多,連天氣也一樣。這幾天,古城西安,鐘樓以北不飄一絲雪花,讓渭河干枯的眼神再次失望;鐘樓以南大雪紛飛,氣溫驟冷,幾乎成雪災。都說“瑞雪兆豐年”,過去疾馳的小車原地打滑,交通堵塞,出門基本靠走了。
朋友約著喊著要遠離霧霾,去南山看雪,呼吸新鮮空氣,“腐敗”一把。終南,終南,估計西安以南的雪下到秦嶺北麓腳下就不向南發(fā)展了。于是乎,男女朋友,勾搭登山,“叫囂乎東西,隳突乎南北;嘩然而駭者,雖雞狗不得寧焉?!?/p>
從城里走了三個多小時,才走到淺山一戶農家。不敢再往下走了,雪深,時間緊,要不就返不回城里去了。現(xiàn)在的南山,除過一些高人隱士,當?shù)氐拇迕穸急话崃顺鋈?,剩下的院落,殘墻斷檐,滿地荒蕪,沒有人煙。過去,不小心會沖出一只狗,嚇人一跳,現(xiàn)在都難聽到狗的叫喚聲了。狗也成神了,不是傳說,是難言的寂寞。
有人說,終南山是太陽和月亮睡覺的地方。這樣的好地方,現(xiàn)在沒有人的行蹤,只有空谷幽蘭的高清了。
這戶人家,只有一個老人,院子里打掃地干干凈凈,柴火擺放的整整齊齊,看我們來,他煮起了一碗磚茶。
“來來來,先喝碗茶暖暖心?!崩先烁吲d地招呼我們。
“也不養(yǎng)只狗呀!這荒山野嶺的!”朋友說。
“如今狗都不咬人了,比羊還要綿。我是老獵人了,要不是響應政府號召把槍上交了,誰敢胡騷情?”老人說。
“怎么稱呼你呀?”朋友說。
“村里人都叫我強爺,你們——這么叫不文明!”老人說。
“強爺,霸氣!就這叫吧。”朋友說。
“我是村里有名的犟慫。年輕的時候,樹擋住道路,我就砍掉,河堵住出路,我就架橋!”強爺開心地一笑說,“當然了,看上自己中意的姑娘,我就一根筋想辦法娶回來!”
“厲害,厲害!這才是原生態(tài)的愛情!不為房不為車不為存款,為了一個字——情?!迸笥压恼?。
“老了,還倔強!村里人都出去打工的打工,拾破爛的拾破爛,都說去城里享清福去了,就我一個人看守這個村子?!睆姞斦f。
“地主么!”朋友說。
“土匪呀!”有一朋友開玩笑。
“啥也不是,就看著柿子!”強爺說完,熱上了苞谷酒。
“這有啥看的?”朋友說。
強爺說:“祖祖輩輩守著這一莊院,還有這一樹南山火柿子,到了我手里,也不能丟。前些年有大老板要把這老柿子樹買到城里裝點門面,給多少錢我也不賣!”
我說:“這大樹進城,讓多少棵老樹水土不服客死他鄉(xiāng)。”
強爺說:“就是的。政府蓋了樓房要把我們南山村搬到下面去,事是好事,可是牛和羊咋弄,走不能上樓吧?!我也沒有牛羊,自己種個莊稼,守著這個柿子樹,人走了,樹咋辦?總不能水泥地里讓它受憋屈?!?/p>
朋友杠子給強爺點了一支煙遞過去。強爺搖搖手,他拿起自己的旱煙袋,玉石煙嘴,還有一個繡花包煙袋,上面繡著精致的“喜鵲弄梅”。連咋幾口,嗆得咳嗽幾聲。
“這煙袋做工不錯,精致漂亮,文物呀?!迸笥芽煽梢贿呅蕾p,一邊吐著煙圈。她是美院的美女潮人。
“可惜呀,這是老伴繡的,人已經走了幾年?!睆姞攤钠饋怼?/p>
“來來來,不說了,喝酒,喝強爺自釀的包谷酒!”我號召大家端起粗瓷大碗,痛痛快快干一杯。
“喝喝喝!”強爺端了起來,一飲而盡。
“這要過年了,慶賀慶賀!”朋友說。
“是過年了?!睆姞?shù)拖铝祟^,“驢日的,我掙死掙活供著上了大學,到沒有娶了媳婦忘了爹。兩個兒子一個當官一個賺錢,每年都叫到城里去過年,也有暖氣,順便看看孫子??删褪遣涣晳T,孫子天天有做不完的作業(yè),還要挨他媽打,看著心里難受!”
“那你一個人不寂寞?”朋友紫瞳笑嘻嘻地說。
“就你離不開男人?整天身邊一幫子偽娘!”杠子亂摸一把滿臉的絡腮胡,酒味四散。
“一個人習慣了?,F(xiàn)在看不到狗熊了,想說話的時候,就和這柿子樹說說話。上面的柿子留著,給鳥兒吃。人要過年,鳥也不能餓著!”強爺?shù)偷偷卣f。
“慈航普渡。心慈者,壽必長?!蔽艺f。
“白雪中,這些掛單的柿子多美!鮮亮鮮亮的!”紫瞳抿著小嘴,無限神往。心慈者,壽必長。
“我也給柿樹掛單了,和上面的柿子一樣?!睆姞斦f,“昨夜,夢見柿子被寒風吹落了,掉在冷叉叉的地上,碎了,我也落單了?!?/p>
“沒有,柿子還在樹上?!蔽艺f,“你看,有只鳥飛來了,要吃!”
“吃吧。猴年來了,萬物都要更新呢。明年還要結柿子呢!”強爺笑著,抽著煙,看著南山的雪,靜靜的,他的背影和終南山慢慢地結為一起,黑黝黝的。
尋訪柳青長安的足跡
因為工作的原因,上世紀90年代我經常路過長安的皇甫村,車在公路上疾馳,春天里,綠油油的麥田中有一塊不大的墓地,司機告訴我,那是“柳青墓”。
這就是“柳青墓”?上中學,我就讀過他的“梁生寶買水稻”,知道了他的《創(chuàng)業(yè)史》,這樣一位著名的作家,現(xiàn)在就孤零零地長眠于此?懷著崇敬的心情,我要去“柳青墓”看看。
墓,一塊石碑,一個墳墓,荒蕪一片,雜草叢生。我向旁邊一位放羊的村民打聽“柳青故居”,他用粗糙的手指著神禾塬的半崖,說原來在那里,世道變了,早沒了。我又不甘心,忙遞給老人一根煙問,“梁生寶”現(xiàn)在哪里,老人在“哎”了一聲,低低地說,1990年6月13日,12年后柳青去世的同一天,“梁生寶”的原型——農民王家斌也走了,去和柳青作伴了。
我再沒有什么言語。一個著名的作家柳青,一個一心為集體的“梁生寶”,都走了;雖然我年紀小,不懂什么“互助組”、“合作化”,但是柳青和“梁生寶”艱苦創(chuàng)業(yè)、一心為民的不拔精神讓我永難忘記。
柳青原名劉蘊華,是吳堡縣人,我曾路過這片緊靠黃河的黃土高原。他早年參加革命,當過八路軍,在山西參加過敵后抗日斗爭。1952年9月1日擔任中共長安縣委副書記,1953年3月,柳青辭去縣委副書記職務移住常寧宮,開始了《創(chuàng)業(yè)史》的創(chuàng)作,1955年春,舉家遷至神禾塬畔的中宮寺,扎根農村,扎根群眾,扎根生活,一邊寫作,一邊參加農業(yè)生產,歷時14年之久,創(chuàng)作出了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宏篇史詩——長篇小說《創(chuàng)業(yè)史》。柳青同志視長安為第二故鄉(xiāng),1978年6月13日,柳青同志在北京逝世,遵照遺愿,他的骨灰一半埋在八寶山,一半埋在魂牽夢繞的神禾塬畔。
既然找不到“柳青故居”,中宮寺已不復存在,他在長寧宮臨時借住過,我又跑到長寧宮去尋訪他的足跡。長寧宮是一座風景優(yōu)美的會議度假中心,原為唐朝皇家御苑,隋朝末年,唐太宗李世民之母竇氏前往此地三觀廟降香,不幸遇匪劫駕。危急之時,忽見蒼松掩映中高崖之下有一小洞,便慌忙入洞避難。劫匪一路尋來,眼看就要捉住,憑空飛來一塊神奇的巨石,正好砸死最靠近洞口的幾名劫匪,匪徒膽戰(zhàn)心驚,無人再敢靠前。正在僵持時刻,大將秦叔寶、尉遲敬德飛馬趕到,竇氏夫人轉危為安,化險為夷。為感神力相助,同時求佛主保佑李唐王朝,太宗李世民謹遵母命下旨在此建造寺廟,命名常寧宮。1940年,胡宗南將其改建為蔣介石的西北行宮。解放后,成了療養(yǎng)院。
導游指著一座窯洞給我說,這就是柳青寫《創(chuàng)業(yè)史》的地方。窯洞里面什么沒有,一張木桌后面坐著泥塑的柳青像,光頭,一雙眼睛深邃而又善良,穿著對襟棉襖,一副“農民像”。洞門正對巍峨的秦嶺終南山,遠方是綿綿無盡望不到邊的麥田,東面是“絕龍嶺”,西邊是子午道,下面流著清澈的滈河,“蛤蟆灘”就在腳下。柳青體驗生活的皇甫鄉(xiāng),是因以前的黃埔軍校七分校而得名;站在這里,看得清清楚楚,新修的子午大道寬闊筆直。
導游還告訴我一個故事,當年柳青,寫《創(chuàng)業(yè)史》時,為了描寫當?shù)剞r婦罵人的神態(tài),站在崖上端了一盆水倒在人家晾曬的被子上,農婦罵他時,他就拿個本子蹲在旁邊觀察、記錄,后來被農婦認出,他這才講明情況,并賠了一床新被子。有一次,柳青看到村里幾個老婆出門走親戚,手里提著籠子,快步趕上擋住她們,把籠子蓋揭開要看里面究竟放的啥禮品,被人誤解。
記得柳青講過,寫小說“真像一根扁擔,一頭挑的生活,一頭挑的技巧。”他在努力提高自身綜合素質的同時,還在深入生活,不放過任何細節(jié),盡最大可能的還原生活的真實,永不放棄著自己的寫作夢想。現(xiàn)在也講作家掛職鍛煉、基層鍛煉、深入生活,可誰能像柳青一樣做的如此決絕?!
他自1952年5月到皇甫村安家落戶,舉家深入,義無反顧,一下去就是14年,一直到“文革”挨整和身體患病?!秳?chuàng)業(yè)史》原計劃寫三部,后來準備寫四部,因為身體原因,最終寫了二部,作家的痛心和遺憾誰能知道?
1959年中國青年出版社給柳青寄來了一萬六千元稿費匯票,他連一個壑壑兒都沒掰,就拿到公社要捐獻。公社領導不要。他理直氣壯地問:“公社正在發(fā)動社員籌資搞社辦工業(yè),我也是個社員,為什么不要?其他社員都把自己每年的收獲交給集體,為啥不要我的?”后來,公社用這筆錢辦起了個農機廠。在分社時,公社領導來征求柳青的意見,柳青說:我已經投資給公社了,怎樣處理,我不加干涉。公社經過研究,又把這筆錢蓋的房子全部撥給了現(xiàn)在的王曲醫(yī)院。
這就是柳青,一個作家和農民實實在在打成一片的柳青。
《創(chuàng)業(yè)史》出版后,北京新聞電影制片廠來了兩位同志,帶著中央宣傳部的介紹信,要給他拍攝皇甫村生活和創(chuàng)作的記錄短片。他還是他的老主意——三不主義:不談創(chuàng)作經驗,不登報,不照相。他認為,每個作家都有自己不同的生活方式和創(chuàng)作道路,不能強求一律。他個人的生活和創(chuàng)作道路不一定適合別人,他不同意把個別人的生活方式和創(chuàng)作道路作為普遍的經驗去宣傳。
柳青深沉而嚴肅地說道:“我這一生再不想有什么變動,只想在皇甫村生活下去。我在這里,只想作好三件事:一是同基層干部和群眾搞好關系;二是寫好《創(chuàng)業(yè)史》;三是教育好子女。
有朋友看望他,提起:“省委領導讓我傳話給你,寫不出來就不要硬寫了,可以學學魯迅寫點雜文,也可以像其他作家一樣,到處跑跑,收集些資料,寫點小東西?!?/p>
柳青心里不服,懷著一顆赤誠之心,要克服一切困難,抵達自己的理想家園。他并不是下筆萬言、倚馬可待的才子,也從不去趨時取巧、尋求方便的法門。他只以對事業(yè)的忠誠與高度責任感,采取“笨”辦法,肯下“笨”功夫。1952年到皇甫村安家落戶,當年省委有個負責同志就對此很不以為然,認為一個作家要寫出偉大的作品,一定要行萬里路,讀萬卷書,“守著皇甫村一個窠,怎么能寫出偉大的作品來?”后來《創(chuàng)業(yè)史》第一部出版了,使得那個負責同志大吃一驚,“啊!”他嘆服了,承認柳青的路子走對了。
被人誤解、內心顧忌,難以超越等等,但他從沒有想過放棄,他要超越自己,向一座座高峰邁進,用自己的事實證明。
在最困難的年月里,他對看望他的皇甫村老鄉(xiāng)說過的話:
“如果我死了,你一定想辦法和皇甫村的鄉(xiāng)親們把我拉回皇甫,埋到神禾塬上。有辦法了,給我買個枋;沒辦法了,就用我蓋的這條被子把我卷了……等五十年后再給我做結論吧?!?/p>
柳青是“十七年小說”最具代表性的作家之一,他的《創(chuàng)業(yè)史》是當代文學不能繞過的重要小說作品。造就了它作為“紅色經典”的輝煌(當代文學史有所謂“三紅一創(chuàng)”之說,指的就是《紅旗譜》《紅巖》《紅日》和《創(chuàng)業(yè)史》,這四部長篇小說均被視為“十七年文學”的代表作,在共和國60年文學史上也都是被公認的紅色經典)和不朽的文學史價值,但也引發(fā)了持久的爭議甚至是一些批判。
我曾參加過一些關于柳青的座談會,有些爭議。但是我想,一個作家,不可能超越自己所處的時代,這種局限,我們不能苛求。特別是對柳青這樣一個對黨、對國家無限忠誠、正是熱情極高的作家來說,國家利益高于一切,人民利益高于一切。
路遙生前曾多次動情地說:“柳青是我走上文學創(chuàng)作之路的真正教父,很難忘在長安縣皇甫村與柳青討教文學創(chuàng)作的美好時光。1991年,《平凡的世界》榮獲第三屆茅盾文學獎。時隔不久,路遙一個人來到皇甫村柳青墓前,跪著向恩師匯報自己的文學成果,并且滿含著淚水,向柳青墓連叩六個頭,他以這種方式深深地緬懷把自己帶上文學道路的恩師柳青。
柳青和《創(chuàng)業(yè)史》已經成為一種重要的文學遺產。路遙、陳忠實、賈平凹等等陜西作家都毫不隱晦地談到這一點。陳忠實說:“我記得十余年間先后讀丟過九本《創(chuàng)業(yè)史》。這個書讀到后來,就是我有一點時間隨便打開這本書,打開到任何一頁或者任何一章,我就能讀進去,而且就能把一切煩惱排除開,進入蛤蟆灘那個熟悉的天地,這種感覺是我這一生閱讀史上絕無僅有的現(xiàn)象?!?/p>
路遙也說:“真的,在我國當代文學中,還沒有一部書能像《創(chuàng)業(yè)史》那樣提供了十幾個以至幾十個真實的、不和歷史和現(xiàn)實中已有的藝術典型相雷同的類型??梢灾肛熯@部書中的這一點不足和那一點錯誤,但從總體上看,它是能夠傳世的?!?/p>
當代文壇盡管作品數(shù)量很多,但是精品太少,更不要說像《創(chuàng)業(yè)史》一樣的“文學經典”了。
習近平總書記在2014年10月15日的文藝工作座談會講話中,談到人民需要文藝,文藝需要人民時,特別提到了柳青,并對他“深入到農民群眾中去,同農民群眾打成一片”的生活實踐與創(chuàng)作追求給予高度的評價,指出:“因為他對陜西關中農民生活有深入了解,所以筆下的人物才那樣栩栩如生。柳青熟知鄉(xiāng)親們的喜怒哀樂,中央出臺一項涉及農村農民的政策,他腦子里立即就能想象出農民群眾是高興還是不高興。”確實,只有“去作家化”,融入到火熱的生活之中,不斷提高自身的綜合修養(yǎng),才能寫出無愧于時代的作品。
吳堡是柳青生養(yǎng)的地方,長安是柳青“創(chuàng)業(yè)”之地,這兩個都是他的故鄉(xiāng),難分伯仲。他鐵了心,投入到為文學奉獻自己的所有;盡管當今社會復雜,但是要做好一名作家,還是要深入生活,沉下心來,先做好人,才能寫出好作品。
站在長寧宮柳青老師“創(chuàng)業(yè)”的窯洞前,讓人心情難以平靜。尋訪柳青,終南山下,萬畝麥田中,我仿佛看到柳青向我們走來。
“矮瘦的身材,黧黑的臉膛,和關中農民一樣,剃了光頭,冬天戴氈帽,夏天戴草帽。他穿的是對襟襖、中式褲、納底布鞋?!边@樣的作家,能不叫人敬佩?能不叫人永遠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