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靜怡
丸尾常喜在《“人”與“鬼”的糾葛》中寫道:“生是誰家的人,死是誰家的鬼,這是一句套話,如果用在女人身上就表示女性貞節(jié)。可是具體來看,對于朱安來說,這句話又意味著什么呢?”魯迅筆下的祥林嫂是受傳統(tǒng)貞節(jié)和宗族觀念迫害的典型,是封建禮教的犧牲品。就魯迅自己的生活來說,他與朱安的婚姻也是封建禮教影響下的結(jié)合,由此我們可以推斷,魯迅與朱安的婚姻是與他對貞節(jié)觀念和宗族觀念的認識息息相關(guān)的。而魯迅筆下所寫的迷惘、痛苦、終至意識喪失的“木偶人”祥林嫂是他精神世界外化的產(chǎn)物,從這一點來看,從魯迅筆下的祥林嫂出發(fā),我們似乎能夠看到魯迅借封建壓迫下的女性形象所表達的對自身婚姻的思考。
一、活在“人”與“鬼”之間的祥林嫂
對于祥林嫂來說,無論是做人還是做鬼,都是痛苦的。祥林嫂二十六七歲守寡,被婆婆強迫再嫁后出逃,來到魯四老爺家做活。她執(zhí)著于守節(jié),也許不是因為認識到傳統(tǒng)禮教的毒害,而想要躲避迫害,只是安于做一個忠實于傳統(tǒng)貞節(jié)觀念的奴隸。而正是這種“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情況,開始使祥林嫂陷入痛苦之中。她被娘家人從魯四老爺家抓走,被逼嫁到山里去,然而這次婚姻不但沒有將她陷于更深的苦痛之中,反而使她過上了幸福日子??墒沁@樣的好日子很快也終結(jié)了,丈夫病死,兒子阿毛被狼吃掉,極度痛苦的她被趕出家門,雖然再度被魯四老爺收留,但她已經(jīng)成為了被府上人恥笑和侮辱的對象。
祥林嫂的痛苦,來自“人”與“鬼”的雙重壓迫。作為人的祥林嫂,被看作違背貞節(jié)的不祥之人,單是人們對他的稱呼“祥林嫂”(祥林是她的前夫)就充滿了諷刺,人們將她失去阿毛的故事作為玩笑,準備祝福的牲醴也不準她插手。最使她害怕的是柳媽的話,說她到陰間要被鋸成兩截分給兩個丈夫。這使祥林嫂成了“不敢死的人”,活得痛苦,死也不能令她解脫。丸尾常喜在《“人”與“鬼”的糾葛》中提到“鬼”的兩義性,一種傾向于輪回和轉(zhuǎn)世,一種傾向于延續(xù)和永生。從《祝?!分锌梢钥闯觯旀?zhèn)人是傾向于認為“鬼”的生活是“永生”或“再生”的狀態(tài)本身的,也就是依靠子孫的香火紙錢,在另一個世界里繼續(xù)生活。此時的祥林嫂,按照傳統(tǒng)的婚姻觀念已無宗族,又無后嗣,這樣的人死后被認為會成為野鬼,到處游蕩以尋找替身。從這一角度看,祥林嫂就是這種“不能活的鬼”,即使到了陰間也無法生存。
魯迅筆下的祥林嫂,做“人”要受貞節(jié)觀念的迫害,做“鬼”又受宗族觀念的威懾。前者在現(xiàn)實層面直接作用,后者在思想層面中不斷進行恐嚇,使祥林嫂在“人”與“鬼”之間無所適從,備受煎熬,終至她最后的悲慘結(jié)局。
二、魯迅與朱安的婚姻
俞芳在回憶錄《我記憶中的魯迅先生》中講述,1929年,得知魯迅與許廣平得了一個男孩的消息,朱安很高興。朱安之所以高興,正如丸尾常喜在《“人”與“鬼”的糾葛》中所講到的那樣:“按照傳統(tǒng)觀念,出生的兒子對于‘正室朱安來說是自己的兒子……有了死后為他燒紙錢、送飯的子孫,不至于淪為‘孤魂野鬼,所以,她很高興?!庇纱丝梢?,傳統(tǒng)觀念在朱安的思想意識當中是根深蒂固的,其中不可排除地關(guān)聯(lián)到了貞節(jié)觀念和宗族觀念,而魯迅對與朱安婚事的態(tài)度也與此有關(guān)。
據(jù)山田敬三在《魯迅 無意識的存在主義》中講述,“一般認為是樹人在南京上學時或是在日本留學期間立下婚約的”,俞芳回憶魯迅的母親講述魯迅婚姻的原委:“當時我為大先生訂了親,事后才告訴大先生”,總之,魯迅得知婚事時,婚約就已經(jīng)訂下了。當時魯迅除了接受這門婚事,還可以選擇解除婚約,或是在結(jié)婚之后選擇與朱安離婚,任她選擇守節(jié)或改嫁都與自己無關(guān),可是魯迅接受了與朱安的婚姻,雖然這一婚姻并無實際意義,但魯迅從未解除他與朱安的婚姻關(guān)系。
談到婚約就不可避免的要說到中國明清時期的貞女現(xiàn)象,美國學者盧葦菁在《矢志不渝:明清時期的貞女現(xiàn)象》一書中提到,貞女現(xiàn)象是“指已訂婚但尚未結(jié)婚的女性,當丈夫去世時,或為丈夫終身守節(jié),或自殺以殉?!边@種現(xiàn)象“在明代的以道德為名追求極端行為的文化迷戀中生成,其興起與儒家精英對所謂道德墮落的焦慮以及政治領(lǐng)域中的道德英雄主義相互呼應?!笨梢哉f,“貞女”是明清社會意識形態(tài)建設(shè)的犧牲品。魯迅為何會接受與朱安的婚姻,一方面是考慮到自己母親的感受,魯迅的父親37歲時病逝,兩年后四子椿壽又不幸夭折,這已經(jīng)使魯迅的母親承受了巨大的痛苦,出于對母親的孝心,魯迅不忍再使母親失望。提起朱安,他曾對好友許壽裳說:“這是母親給我的一件禮物”,對內(nèi)山完造也說:“他是我母親的太太,不是我的太太。”另一方面,我們也不能排除魯迅出于對貞節(jié)觀念在傳統(tǒng)女性心目中地位的顧慮,簡而言之,他知道解除婚約就意味著將朱安從此置于悲慘的境遇當中。我們可以推測,魯迅是受這兩方面的影響而選擇了接受與朱安的婚姻。
至于離婚,無論女性選擇守節(jié)還是再嫁,都會陷入悲劇之中。在這一方面,魯迅對貞節(jié)觀念的態(tài)度就更加清晰,他在《我之節(jié)烈觀》中寫道:“節(jié)烈苦么?答道,很苦。男子都知道很苦,所以要表彰他?!瓎问巧畹囊粚?,已是大宗的痛楚。假使女子生計已能獨立,社會也知道互助,一人還可勉強生存。不幸中國情形,卻正相反?!比绻麖摹叭恕迸c“鬼”的角度解釋,這是從“人”的層面考慮;從“鬼”的層面考慮,離婚女性的命運也同樣會以悲劇收場。丸尾常喜在《“人”與“鬼”的糾葛》中談到未婚或離婚回到娘家的女性死后的處理情況:“在舊中國,女子只有結(jié)婚才能成為進入祭祀、被祭祀的體系中,女性死后不能埋入自家(娘家)祖墳,正是以這種觀念為前提的?!敝袊糯摆せ椤钡牧曀壮浞煮w現(xiàn)了此種觀念的影響之深。魯迅在《傷逝》中也表現(xiàn)了對女子的同情,并通過涓生的懺悔表達出來:“負著虛空的重擔,在嚴威和冷眼中走著所謂人生的路,這是怎么可怕的事呵!而況這路的盡頭,又不過是——連墓碑也沒有的墳墓?!薄疤摽盏闹負本褪秦懝?jié)觀念對于婦女的壓迫,而走向“沒有墓碑的墳墓”則是宗族觀念下未婚婦女的悲劇命運。正如丸尾常喜在《“人”與“鬼”的糾葛》中所提到的:“離婚回娘家的女性這種極悲慘的狀況,恐怕是魯迅不能與朱安離婚的主要原因。”
三、從朱安看魯迅的希望與絕望
魯迅筆下的祥林嫂不僅僅是封建社會中遭受宗族觀念和貞節(jié)觀念迫害的傳統(tǒng)婦女,更是魯迅自身精神世界外化的產(chǎn)物,祥林嫂所感到的絕望、迷惘、孤獨等情緒也是魯迅精神世界的寫照。對于死亡和靈魂的思考,對于自我存在的懷疑,對于婚姻的失望等各方面的壓力使魯迅的精神世界面臨著危機。
朱安是受封建禮教壓抑的傳統(tǒng)女性,毫無愛情可言的婚姻對于她來說是一場無聲的悲劇。據(jù)唐弢回憶,魯迅去世后,朱安在他轉(zhuǎn)達了許廣平關(guān)于藏書的建議后情緒激動地說,自己也是魯迅的遺物。魯迅也同樣在這場悲劇婚姻中承受了巨大的傷痛,魯迅家的幫工王鶴照回憶,魯迅在結(jié)婚的那天晚上哭了,第二天下樓時臉上著了大片的青色,顯然是淚水濕透印花枕巾后染上去的。山田敬三在《魯迅:無意識的存在主義》中寫道:“事實上,朱安喊出‘我也是魯迅的遺物的那種無限悲哀也正是魯迅的痛楚。”不同的是,魯迅不僅僅是為婚姻的悲劇而痛,也是為中國社會的悲劇而痛。
魯迅接受與朱安的婚姻,并一直保持著婚姻關(guān)系,是出于不讓朱安受傳統(tǒng)禮教迫害的考慮,是面對傳統(tǒng)貞節(jié)觀念和宗族觀念的無奈之舉;但是從另外的角度思考,魯迅以犧牲自己的婚姻為代價,將朱安置于傳統(tǒng)禮教的壓迫之外,又可以看作是對傳統(tǒng)禮教的反抗。就像魯迅在《熱風·隨感錄四十》中所說的:“在女性一方面,本來也沒有罪,現(xiàn)在是做了舊習慣的犧牲。我們既然自覺著人類的道德,良心上又不肯犯他們少的老的罪,又不能責備異性,也只好陪著做一世犧牲,完結(jié)了四千年的舊賬”。對于朱安,魯迅不能指望她成為封建禮教的反抗者,又不忍使她遭受傳統(tǒng)貞節(jié)觀念和宗族觀念的毒害,可以說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魯迅的痛苦,來自對傳統(tǒng)禮教的憤恨,以及無法將其沖破的無奈,也如他在《吶喊·自序》中所寫,究竟是讓沉睡的人在昏睡中死滅,還是喚醒幾個較為清醒的人來受臨終的苦楚,對此他感到絕望和迷茫,這種絕望和迷茫來自對革命無從實施的壓抑,無限的壓抑造成了魯迅的精神危機。
面對諸多痛苦,魯迅感到無限的絕望,但又從未真正絕望過,“我雖然自有我的確信,然而說到希望,卻是不能抹殺的,因為希望是在于將來,決不能以我之必無的證明,來折服了他之所謂可有?!睅е绱说慕^望與希望,魯迅塑造了祥林嫂、子君、愛姑等女性形象,以此深刻揭露和批判傳統(tǒng)禮教對女性的毒害,甚至甘于犧牲自己以換取社會的覺醒與變革。正如他在《希望》中所寫:“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